米琴手表 米琴:怨妇们——《生死界》和《对话与反诘》

  

文/米琴(比较文学学者)


“怨妇”指那些对负心男人充满怨恨的女人。“怨妇”诗是中国古典诗词中一个类别,其经典之一是李白的《怨情》:“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美人卷帘久坐,盼情人来,可终不见来,不禁暗自伤感,心生恨意。白居易形容怨妇的诗句“思悠悠,恨悠悠”,最能说明这种怨的性质。“悠悠”之恨不是对敌人的恨,而是对情人的恨,是爱恨交加,是情尤未尽。总之,有怨恨就证明感情还在受折磨。

  

在不提倡谈情说爱的革命年代里,“怨妇”这个词都基本绝迹。可是,近几年这个词又十分流行。社会上不仅出现了大量“怨妇”,以及不少以怨妇为主角的影视作品,甚至还有一个“怨妇”网站。

米琴手表 米琴:怨妇们——《生死界》和《对话与反诘》

  

高行健创作的剧本《生死界》和《对话与反诘》都以两性为题,展现了男女之间的情欲纠葛,曾在多个国家上演。剧本中的女主角,都是被伤害过感情,对男人充满怨气的现代怨妇。她们没有任何文化、地域之类的背景,也不具有个性,只是女性的某种普遍思想或心态的代言人。这两个剧本都探讨了女性感情受折磨的根源,并揭示了女人自身的弱点和问题。


《对话与反诘》

帝教出版,1995年

  

该剧开始时,那对萍水相逢的男女刚做完爱,互相询问对方的感觉。女主角是一个26岁的年轻女子,男主角已届中年。他们的对话透露出,两人过去都曾和多个异性做过爱。他们也只是短暂接触,连对方的姓名都不知道。这一对男女,似乎代表了很多性关系随便的现代人。

  

那男主角对女主角说爱她,但女主角根本不相信世上有真正的爱。她认为,男人要的只是女人的身体,只把女人当玩物,只想占有她们。男人都很自私,对女人根本不了解。那女主角小时候曾被体育老师强奸,后来在印度旅游时又曾被一个印度男人诱奸。

  

那女人对男人满肚子气,好像看透了男人,对男人不感兴趣。她还说,她不想伺候人,不喜欢打扫卫生,刷盘洗碗,好像她不是一个家庭型女性。她责备说,男人的举止、言谈、眼光,都是在刺激女人变得在他们看来更性感。

  

男主角称她是“女权主义者”,似乎对这个词的解释就是“不爱干家务的女性”。可是,那女主角其实远非女权主义者。女权主义者最反对男性把女性当做性对象,而这位女主角根本没有从“性对象”的意识中解脱出来。她怕变老,说一过20岁就感到一天天接近死亡。她说男人的生活从30岁开始,可对于女人,30岁就意味着生活中最好的时候已经过去,开始走下坡路。这说明,她还是把自己当做男人的性对象。如果她不在意自己是否吸引男人,是否能引起男人的性欲,就不会有这么强烈的怕老的焦虑,并认为30岁就开始走下坡路。

  

从佛家的观点看,那女人自以为看透男人,可并没看破红尘,否则不会对男人充满怨恨。舞台上的和尚做着一些程式化的动作,表现出对男女世界的冷漠。他还反复试图把一根棍子立在地上,以及把一个鸡蛋放在棍子上。他的动作可以象征(包括台上那对男女的)人世间男女关系的荒诞无聊,无意义和挫折感。

  

那男女的对话显示出他们之间难以沟通,不能达到感情和思想上的真正交流。男人感叹说,他永远无法了解女人脑子里想什么。他认为,女人不理解男人,就像男人不理解女人;女人认为,男人只对关于性和女人的话题感兴趣。而那男人确实对那女人和其他男人的关系很感兴趣。到后来,女人命令男人脱下衣服给她跳舞,似乎也想把男人当一次玩物。两人接下来互相指责和折磨,越来越变态,最终用刀割下了对方的脑袋。

  

某位西方剧评家说,这部戏是作者为欧洲人写的,“表现了西方人对爱情和生活的无能”(同上,第236页)。但是,在《一个人的圣经》及《灵山》中,我们看到男主人公——一个现代中国人,也同样有很多偶然随便的性关系(casual sex),也表现出对爱情的无能。实际上,作者强调的还是现代人的有欲无爱,和尚的反衬也是针对“欲”。

  

在第二幕里,男人和女人都在作为已死的人讲话。男人已经失去性能力,再没有欲望。他们互称爱对方,男人说他们都是对方的影子,无法分开。先前他们之间互相排斥,只有性的联系。现在性不存在了,他们倒愈发合为一体。这暗示,“性欲”是造成男女之间关系紧张的根源。

  

然后,他们各自用第二人称和第三人称讲话。女人说她害怕沉默,现在只有记忆,她只在幻想时能看清自己;男人说他只爱对自己讲话,而那自我老来烦扰他。这里又显示出所谓男女的天性区别:女人爱幻想和回忆;男人不爱交流,更内向,有更强的自我意识。他们都被关在一个屋子里,试图找门出去,暗示男女双方都想从自己的烦恼或焦虑中解脱。女人说她总受焦虑的折磨。他们终于看到门,又看到天。女人看到一群人割开一个女人的肚子,掏出内脏;男人则发现,手上的帽子戴到自己头上正合适。女人回忆小时候看到杀鱼,鱼半死不活的情景。此外,还有男人追她和她盼另一个男人救她,可发现那男人只是影子。这似乎暗示,她还没完全解脱人世牵挂,处于半死半活状态。而男人也在徘徊不定。

  

和尚上台来舞蹈,然后闭目发言,让善男善女净化本性和心灵。和尚退去,男女主角议论说,门后面没有记忆、幻想、梦想,可能什么都没有。他们开始讲些参禅式的话,好像终于彻悟。此剧似乎比《生死界》更加明确地点出,受情欲困扰的世俗男女应从佛理中寻求解脱。那女主角虽看透男人,可还是不能从情欲中解脱,所以还是对男人充满怨恨,甚至还产生某种变态倾向。

  

西方评论家认为,此剧表现的是西方的男女生活。但是,如果我们纵观作者的小说、剧本,便会发现他在描写男女之情上,并不强调什么东西方文化的区别。这两个剧本所表达的男女关系主题,和那两部描写中国事和中国人的小说可谓一脉相承,都表现出男女主人公受到“欲”的困扰,并感到“爱”的虚无。

  

这两个剧本进一步说明:男人对女人的欲望是女人受罪的根源,女人成为男人欲望的牺牲品或玩物。女人自己折磨自己,也是出于怕不能引起男人欲望的焦虑。不仅男人把女人当做性对象,女人也把自己当做男人的性对象。女人对男人的依恋或感情依赖,主要也是出于情欲。现代社会的性欲自由泛滥,更把人们的爱情幻想排挤得无影无踪。而这性欲泛滥的根源,就是人之天性中存在的情欲。由于男女在情欲方面有天生的不同要求,比如男性易于见异思迁和女性不易满足,以及年龄阶段存在差别等等,男女之间永远不可能互相满足或沟通,因此会产生难以解决的矛盾痛苦。

  

把“欲”当作痛苦根源,正是佛教的观点。也正是从佛教观点出发,作者对男女关系的诠释基本停留在“欲”的层次,把“欲”描写为人的共性和难以改变的天性,以及痛苦的根源。解决“欲”所带来的矛盾痛苦,只能通过佛理之类的彻悟。彻悟的结果是无欲无求,而不是从“欲”的层面升华到感情或精神的层面。实际上,人的“欲”有共同的一面,也有很多不同方面。比如,贾宝玉的欲与贾琏的欲就不相同。人也有更感性和更理性之分。显然,作者强调的实际上是“欲”的负面影响和使人困惑的一面。他笔下的女人,也是深受男人之“欲”的残害,并为自己之“欲”所困惑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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