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此时鲁迅已去世,他们的孩子已长成青葱少年,但是在许广平的心里,她仍然不是鲁迅法律上的妻子。有一天她在看一本有关鲁迅的传记,书中提到她与鲁迅是夫妻关系,她果断地提起笔划掉,然后改成同居。‘’
摘自《鲁迅的圈子》 作者:陶方宣 桂严 东方出版社 2014年
许广平多年以后回忆道:“突然,一个黑影子投进教室来了,首先惹人注意的便是他那大约有两寸长的头发,粗而且硬,笔挺地竖立着,真当得‘怒发冲冠’的一个‘冲’字。一向以为这句话有点夸大,看到了这,也就恍然大悟了。褪色的暗绿夹袍,褪色的黑马褂,差不多打成一片。手弯上、衣身上许多补钉,则炫着异样的新鲜色彩,好似特制的花纹。皮鞋的四周也满是补丁。人又鹘落,常从讲坛跳上跳下,因此两膝盖的大补丁,也遮盖不住了。一句话说完:一团的黑。那补丁呢,就是黑夜的星星,特别熠眼耀人。小姐们哗笑了,‘怪物,有似出丧时那乞丐的头儿’。也许有人这么想。(但)讲授功课,在迅速的进行。当那笑声还没有停止的一刹那,人们不知为什么全都肃然了。没有一个人逃课,也没有一个人在听讲之外,拿出什么东西来偷偷做。钟声刚止,还来不及包围着请教,人不见了,那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许久许久,同学们醒过来了,那是初春的和风,新从冰冷的世间吹拂着人们,阴森森中感到一丝丝的暖气。不约而同地大家吐了一口气回转过来了。”
这个“怪物”,“有似出丧时那乞丐的头儿”,就是名振中外的文学巨人鲁迅先生。对于鲁迅变成这样一个落拓而肮脏的男人,连鲁迅的母亲鲁瑞也难以置信。少年时代的鲁迅是个人见人爱的小男孩,长大成人后和他父亲一样,是个衣着干净、举止斯文的青年。这人到中年,怎么就变成一个脏污不堪甚至不修边幅的老男人?她相当不解。她劝过鲁迅,但是鲁迅却不改,想来他是刻意而为,鲁老太太也没有办法。但是不知不觉,他慢慢改变了许多,标志之一就是衣服换洗勤了,整个人变干净,也时尚了——因为越来越多的女学生出现在他的身边,先是许羡苏,后来是许羡苏的同学俞芬和许广平,她们青春活泼、聪慧知性,慢慢地影响到鲁迅。他们对鲁迅先生的关注由女师大延伸到八道湾,最后在许羡苏的带领下,一起来到八道湾。走动的时间长了,交往自然增多,帮着他抄写稿件、采购物品或校对书稿。鲁迅也很感动,趁着端午节,请许羡苏、许广平、俞芬、王顺亲(也是周建人在绍兴的女学生、俞芬的同学),还有俞芬的妹妹俞藻在家里吃饭。许广平天生爱玩、爱闹,早在她们来鲁迅家吃饭前,就和俞芬、王顺亲偷偷商量好,要在饭桌上将鲁迅灌醉。鲁迅平时就喜欢喝酒,而且是烈酒,他没有将几个小女生放在眼里,凡女生们敬酒他几乎来者不拒。但是架不住女生们轮番敬酒,来来往往中他不胜酒力,最后几乎要醉了,他放下杯子不喝了。许羡苏劝了半天劝不住,也很生气。最后许广平用激将法将鲁迅的情绪挑起来,让他不管不顾地猛喝一气,这一轮下来后他真的醉了,打翻了菜碗与酒杯,最后竟然借着酒劲拳打俞芬姐妹,还将许广平的头发揪起来,用力按在布满残羹剩饭的餐桌上。看到他闹得不成体统,又气又急的许羡苏转身离去。在后来有人写的回忆录中,鲁迅成了武林高手:“两拳齐出,准而软地直击俞氏姐妹的颧骨。”真实的情况是鲁迅当时不过击打了一下俞氏姐妹的手背,因为他醉眼蒙眬中想吸烟,俞芬过来劝他不要酒后吸烟,鲁迅将烟藏到背后,用手打了她们的手背,又打了许广平的头。本来还准备要打许羡苏,可是却发现许羡苏跑掉了,没有打成。当天晚上许羡苏回到学校,把许广平狠狠骂了一通,认为她的言行太过分了。许广平很害怕,以为鲁迅先生生气了,一连半个月不敢到八道湾来,还写信向鲁迅道歉。她都被鲁迅打了怎么还向他道歉呢?不过是借机探探鲁迅的口风。
鲁迅很快就回了信:
刚才得二十八函,必须写几句回答,就是小鬼何以屡次诚惶诚恐地赔罪不已,大约也是听了“某籍”小姐的什么谣言了罢,辟谣之举,是不可以已的。第一,酒精中毒是能有的,但我并未中毒,即使中毒,也是自己的行为,与别人无干。第二,我并不受有何种“戒条”,我的母亲也并不禁止我喝酒。然而“某籍”小姐为粉饰自己的逃走起见,一定得不知从哪里来的故事(也许就从太师母那里得来的),加以演义……
鲁迅的回信不但没怪罪许广平,反而变相批评许羡苏多管闲事,让许广平不但放下心来,还十分满意,因为鲁迅在信里贬斥许羡苏,并叫许广平不必内疚,其实就等于向许广平表示好感,并且他对许羡苏很不感冒。许广平与鲁迅通信更多、走得更近,渐渐地她就取代了许羡苏。
虽然关系出现转机,但是双方的通信还是称为“鲁迅师”、“广平兄”,公事公办、客客气气:
广平兄:这回要先讲“兄”字的讲义了。这是我自己制定、沿用下来的例子,就是:旧日或近来所识的朋友,旧同学而至今还在来往的,直接听讲的学生,写信的时候我都称“兄”。其余较为生疏、较需客气的,就称先生、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大人——之类。总之我这“兄”字的意思,不过比直呼其名略胜一筹,并不如许叔重先生所说,真含有“老哥”的意义。但这些理由,只有我自己知道,则你一见而大惊力争,盖无足怪也。然而现已说明,则亦毫不为奇焉矣。
信函越写越多,成了两地书,两人的关系也越来越亲密,最后连“小鬼”、“嫩弟”、“乖姑”、“姑哥”、“小白象”、“小刺猬”都出现在信中:
小白象:……门口送出(你)之后,我回到楼上剥瓜子。太阳从东边射进躺椅上,我坐在那里一面看小彼得一面剥,绝对没有四条胡同,因为我要战胜这一点,我要拿我的魄力出来抵抗,我胜利了,其后在床上睡了一下,起来望望老太太,回来又睡。这回睡熟了,醒来十点多,吃了一碗冰糖稀饭,看看报纸,随后再睡。又睡熟了,醒来是十二点,邮政局送来一包书,是未名社挂号来的韦丛芜著的《冰块》五本。午饭后收拾收拾房子,看看文法,同隔壁人们谈谈天,又写了一封信给常,其中关于我们经过的一段,想你也愿意知到〔道〕我是怎样布告出去的,所以抄出附上给你看看。五点钟的时候,我怕多睡夜里困不熟,没有睡,又想留些书作睡前读读的资料,而今天精神还好,那个地方已经没有什么不舒服了,于是慢慢的往外面走走,把那封友松的信送去,回来买些香蕉枇杷大家一同吃吃,至于托三先生的事和季先生稿已由他办去了。写到这里,正是“夕方”的时候,夜饭还未吃呢,再有什么事体,再写下去罢!
“两地书”来来往往一年后,两人的感情越来越浓烈,但是外人根本不知,只当他们是师生关系,甚至连与鲁迅关系最亲密的许羡苏也没看出来。但是两人真正迈出决定性的那一步,是在鲁迅南下之后。
1926年秋天,鲁迅与许广平同乘火车沿京浦线抵达上海。随后又分别搭乘“新宁轮”到厦门,及“广大轮”到广州。鲁迅是应聘到厦门大学执教的,许广平则回到故乡发展自己的事业。临分手时,他们约定:大家好好地为社会服务两年,一方面为事业,一方面也为自己生活积聚点必需的钱。谁知,许广平还在船上,就给鲁迅写道:“临行之预约时间,我或者不能守住,要反抗的。”而鲁迅刚到厦门,行李甫卸,也马上就“觉得太闲,有些无聊,倒望从速开学,而且合同的年限早满”。相互之间流露出多么炽热的恋情与难耐的心境。《两地书》的第二部分即是这段期间的相思之情,许广平回信问:“My dear teacher!你为什么希望‘合同年限早满’呢?你是因为觉得诸多不惯,又不懂话,起居饮食不便么?如果对身体的确不好,甚至有妨健康,则还不如辞去的好。然而,你不是要‘去作工’么?你这样不安,怎么可以安心作工?你有更好的方法解决没有?或者于衣食、抄写有需我帮忙的地方,也不妨通知,从长讨论。”鲁迅则给许广平复信说:“我先前偶一想到爱,总立刻自己惭愧,怕不配,因而也不敢爱某一个人,但看清了他们的言行的内幕,便使我自信我绝不是必须自己贬抑到那样的人了,我可以爱。”
许广平重又回到广州,回到鲁迅身边。这时候两人白天均在一起,但是到了晚上,许广平还是要回到女工宿舍去住。鲁迅实在不堪忍受广州的生活,带着许广平北上上海,头几天寄居在共和旅馆,几天后移入东横滨路景云里第二弄二十三号,正式开始了他们公开的同居生活。但是毕竟是同居,鲁迅还是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他自己住二楼,让许广平住在三楼。住在三楼的“乖姑”对外称是鲁迅的助理,但是没有人相信,人们都很好奇鲁迅与许广平的关系。为了鲁迅,许广平心甘情愿做鲁迅背后沉默的女人,隐姓埋名也不计较。鲁迅在北平给她写信时,特地挑选了好看的信笺,那上面有莲蓬的图案,莲蓬里有籽,自然,鲁迅暗喻给他怀了孩子的许广平。他在信笺上写了四句情诗:
并头曾忆睡香波,
老去同心住翠窠。
甘苦个中侬自解,
西湖风月味还多。
许广平回信中说:“我已读熟了。”“D.H,你看,我们到哪里去呢?我们还是隐姓埋名,到什么小村里去,一声也不响,大家玩玩吧。”正是许广平的怀孕证实了人们的猜测,消息传出后,人们对他们进行了长时间的令人难堪的非议与指责。有人说,原配夫人朱安才是鲁迅先生的合法“佳偶”,许广平不过是一个姨太太。也有人说,鲁迅与朱安感情的破裂,是因为许广平从中作梗。连鲁迅的弟弟周作人也公开表示他们的婚姻不合法,不予以承认。
鲁迅这时候并不害怕,他很坦然地与许广平共同面对风言风语。多年以后,在《两地书》的序言中,鲁迅说:“回想六七年来,环绕我们的风波也可谓不少了,在不断的挣扎中,相助的也有,下石的也有,笑骂诬蔑的也有,但我们紧咬了牙关,却也已经挣扎着生活了六七年。其间,含沙射影者却逐渐自己没入更黑暗的处所去了,而好意的朋友也已有两个不在人间。我们以这一本书为自己纪念,并以感谢好意的朋友,并且赠我们的孩子,给将来知道我们所经历的真相,其实大致是如此的。”许广平说:“从广州到上海以后,虽然彼此朝夕相见,然而他整个的精神,都放在工作上,所以后期十年的著作成绩,比较二十年前的著作生涯虽只占三分之一,而其成就,则以短短的十年而超过了二十年。”当然无可置疑的,这十年是凝聚着许广平诚挚的感情与辛勤的劳动的,“十年携手共艰危”,他们艰危与共、相濡以沫,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表达的是人间最淳朴的男女情爱。
尽管此时鲁迅已去世,他们的孩子已长成青葱少年,但是在许广平的心里,她仍然不是鲁迅法律上的妻子。有一天她在看一本有关鲁迅的传记,书中提到她与鲁迅是夫妻关系,她果断地提起笔划掉,然后改成同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