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有人问。如何鉴赏一首诗或词,怎么叫好,这个作者是一流,那个作者为什么就只能是二流?
我想要回答这个问题,没有标准的答案,但是古典诗词语言中的暗示性,实在是我们鉴赏评价一首诗词好坏的重要标准。
相信很多人在高中人教版的语文课本上,都学过林庚先生的《说木叶》这篇课文。我要说的古典诗词语言中的暗示性问题,直接来源,是源自于两位先生,林庚先生和叶嘉莹先生,也有我自己阅读诗歌的一点心得。
林庚先生在《说木叶》一文中,详细辨析了“木”“叶”“树”等几个常在古典诗词中出现的艺术形象。他说:“不能不触及诗歌语言中暗示性的问题,这暗示性仿佛就是概念的影子,常常躲在概念的背后,我们不留心就不会察觉它的存在呢。”
林庚《说木叶》
又说:“敏感而有修养的诗人们正在于能认识语言形象中一切潜在的力量,把这些潜在的力量与概念中的意义交织组合起来,于是成为丰富多彩一言难尽的言说;它在不知不觉之中影响着我们;它之富于感染性启发性者在此,它之不落于言筌者也在此。”
我们举个例子。
周邦彦有一首著名的《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关于这首词,还有一段关于周邦彦,李师师以及宋徽宗三者之间的逸事,但由于荒诞不经,我们不细说它,感兴趣的可以自行查阅。
名家评论
毛稚黄说:“周美成词家神品。如《少年游》:‘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何等境味!若柳七郎,此处如何煞得住。”
清周济的《宋四家词选》说:“此亦本色佳制也。本色至此便足,再过一分,便入山谷恶道矣。”
清陈延焯《云韶集》:“秀艳。情急而语甚婉约,妙绝古今。”
类似评论还有很多,不一一举例。
这首词为什么好,究竟好在哪里?我们用通俗的语言详细说一说。
很多人读前三句“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读的一头雾水。
因为这看起来,是如何都不能联系在一起的几个形象,“并刀”、“吴盐”、“纤手”、“新橙”。
所谓“并刀”,其实是源自杜甫的一首诗《戏题王宰画山水歌》中的一联:“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松半江水。”原诗我们读起来,还不太难,可是到了周邦彦这里,直接将一联十四个字,化成了短短的四个字“并刀如水”。
有些人会觉得很扯,诗词怎么可以这样写,但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传统古典诗词中最常见的形式。古典诗词以言简意赅,涵咏不尽而闻名,“言有尽而意无穷”,靠什么达成这一点?就是凭借每一个词语中所含有的丰富典故和信息。
实际上周邦彦《少年游》的前三句,它是在做一个起兴的作用,他要给你塑造的是一个氛围或者说境界。
他用短短的三句十三个字,塑造出一个女子的形象,而且暗示读者这是一个温婉美丽的江南女子。从哪里知道?“并刀如水”,真的是剪刀如水吗?这“如水”给人的暗示,不正是清冽澄净吗?再看它“吴盐胜雪”,难道说的真是“盐”吗?李白游览吴越之地后,曾有”镜湖水如月,耶溪女如雪“这样的诗句,杜甫也有诗“越女天下白,镜湖五月凉”。
因此,周邦彦词中的”如水“、”胜雪“,就绝对不能简单的的落实到具体的器物上,他看似在写物,实则在写人。他由这些物,很自然的引到这个女子,而且写女子不写全貌,只写她的一只手,“纤手破新橙”。一个“破”,使这个安静美丽的画面活跃了起来,但却并不唐突。为什么?因为这是一只美女的纤手,不是某位大汉生硬的掰开橙子,她轻轻的破开新橙,于是让人忍不住遐想,后面发生的故事。
我们如果再回过头来看这首词的开头,从“如水”的清澈,到“胜雪”的白,再到“新橙”的橘红,岂止是简单的画面,它的色泽,气味都完整的呈现在了我们面前,让我们不得不佩服古典诗词语言运用的精练和醇熟。
当然,这样一个开头,需要读者具备一定的古典文化修养,同时发挥自身丰富的联想和想象。否则即使伯牙有意,没有知音的钟子期,也只能发生焚琴煮鹤这样的情况。
而这首词真正精深卓越的地方,还不在开头,而是在结尾。结尾“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可谓深刻体现了王国维说的“诗之境阔,词之言长”的特点。就是让人涵咏不尽,虽然仍然是短短三句十三个字,其中所蕴含离别之际的款款情意,非常值得细细回味。
我们得结合着上面毛稚黄的评论说,毛稚黄说:“周美成词家神品。如《少年游》:‘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何等境味!若柳七郎,此处如何煞得住。”
柳七郎就是柳永,他说柳永怎么煞的住?柳永怎么写离别的,非常典型的也是为我们所熟知的《雨霖铃》:“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柳永真是刹不住啊,他的离别,伤心就喝酒,痛苦即流泪。
可是周邦彦则不然,周邦彦写的离别,写这个女子不舍得心上人离开,却不明言,只是写外面的环境,“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少人行”,中间夹一句“不如休去”,其实她的重心正是落在“不如休去”这一句上。这个女子想说的正是你不要离开吧,不是外面环境恶劣,是因为我的内心是如此的对你不舍,我是非常希望你能留下的。
可是你看,尽管她内心有这么多心思,但是她就是不明说,作者看似在有一句没一句的写着外面的环境,实则是在刻画这个女子幽深隐蔽的内心世界和情感波动。
这不正是词的好处吗?含蓄,充满暗示性,让人能够产生丰富的联想和想象。
所以说周邦彦词是“词家神品”,说《少年游》是“何等境味”,“秀艳。情急而语甚婉约,妙绝古今”,如果你真的读懂了这首词,这些评价是不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