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札记 藏地札记 2004年第4期

藏地札记 藏地札记  2004年第4期

  一尊狼头

  我轻轻拂去一块石头上的落尘。
  转身发现四周围拢的青草像一群呐喊的战士挥舞着手臂:那是一种悲愤与喜悦交加的声音;那是一种悄然中澎湃的绝响。在我的身边不住地环绕、喷涌,继而冲击着我的躯体,最后我发现,自己为此已打了个难堪的趔趄,鞋子也走脱了一只。俯身,找鞋,穿上,抬起头来,便看到我驯顺的黄马,放任自由地在低头吃草,马尾被风扬起,像一支画家的笔在描摹草尖上飞逝的时间蒸汽。
  这匹黄马是我从乡政府借来的。当时洛书记煞有介事地在纸条上写道:请给司法干事借机动马一匹。
  因此,缘分使我骑着慢腾腾的黄马来到了这里。
  这里是治渠乡江庆一队广阔的草原,我的哥哥大鼻子尕松多杰落马的地方。“英雄在此失意”,一种要回顾什么的情绪竟然使我在此逗留了很久。
  很久……
  体内:先是从胃里传来一种舞蹈队的家伙什擂响的声音。尔后,舌苔上开始感到干燥。再接着嗓子眼开始冒烟了(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紧急情况)。体外:青草战士身着绿色铠甲,舞动依旧,呐喊依旧。
  我从搭在马鞍上的染色牛毛编织成的褡裢里取出一应食物――被夏季草原的热量烤得几近发干的白饼。一个破旧的塑料水壶中盛装的已冷却的茶水。榨菜――开始坐在那块石头上吃喝起来。一应症状逐渐消失。身体开始凉爽下来,像蓄积着清凉白雪的山脉。
  这时,我才想到要看远方横贯草原的伟大河流。
  这时,我才想到驮队消失的山脉深处――那些被牦牛劲蹄踏碎的格桑花瓣会随风走远。
  一切依然、
  但这种依然中包含着我不曾了解的事物:在目力未及的领域里隐藏的事物……先说地形,展开在眼际的草原里深凹下去的地带是不被我所了解的。再说那些地形里的物事――鲜艳的泛着血色的一地野花疯长。蜜蜂的大法会正如期举行。还有那几声咳嗽使我知道了在离我不远的这样的地形里有人存在。
  走过去看时,便发现了一个正在凹处里剥狼皮的牧人。
  ――他在俯身用刀小心翼翼地切割皮子与肉粘连着的部位。他的身边放着一支小口径步枪。枪口里塞着一个非常醒目的红穗。我知道牧人们总会把自己的心爱之物装点得很美。譬如一匹马,他们会给他戴上精美的五色马笼头,而且会把马鬃编织起来,其间会穿插绿色或红色的布条。而这样的枪口,使我想起和平来临时枪口插花的象征寓意。
  牧人没有把手伸给我。
  这是可以理解的:那些曾在狼的血管里奔涌的曾使它奔行草原占据山冈的血,现在却染在了他的手上。凝结得像沼泽;醒目得比最红的野花的颜色还要夸张。
  稍顷,牧人停下手中的活计,接过我递给他的烟,对上火,坐在凹处的野花上抽将起来。
  烟味弥漫,如一个王朝君临。
  牧人吐云吞雾,“干事,谢谢你了!谢谢你给我弟弟办了离婚证。”
  我看定他的脸。草原的颜色闪了一下。一会儿,记忆之门就打开了。一团光亮便在记忆之库中旋转:想起来了,他的弟弟,还有他以及他弟弟的老婆,一大堆关于离婚的难缠的无法调解的只能发给离婚证的事……
  他说:“还要谢谢洛书记,批给我的牲畜疫苗……这次我终于打到狼了。这张狼皮可以顺理成章地归他了。他是在一年之前让我找张狼皮的。谁不知道他有严重的风湿病。狼皮褥子会使他在寒夜中舒服一些的!”
  他怪模怪样地吐了一口烟。
  一团烟雾便在他的头顶泅开。
  我低头看着被剥得已露出胴体的狼尸,想象着它生前的模样,想着想着就想到它前三世会是什么样子,或许是个牧人,或许是匹马,再或许是一个部落的酋长……
  牧人说,这匹狼在中弹后以子弹一样的速度在草原上疾驰,相信它的五脏已经被体内急剧上升的高温焚化了。它选择躺在这样的一个凹处死去,显然是有深意的。
  说毕,站起身来继续剥狼皮。
  刀子发出声音。
  刀子发出“刷刷”的令人猜想的声音。
  我知道它凛冷的锋刃已被血糊住了。牧人用袍子的一角抹去刀上的血迹,显然他的功课快要结束了。
  最后一幕!
  他用锋利的闪着生铁荣耀的刀子利落地割下狼头,把皮子铺在了想象中王者驻足过的草地上,放眼四下寻觅放置狼头的绝好位置。野花旋转,青草挺身……最后他选定了几米开外隆起的像祭坛一样的草丘。他把狼头放下,松了口气,又掏出烟与我一同抽将起来――
  狼头面朝南方,被草丘托着,表情凝固的像揉皱的岩石。
  ’
  太阳光正好从它的头顶落下。
  落在我的眸子里定格。
  然后成为了永恒!

  疯人宿地


  那个在镇东头的一片空地上来回拖着野狗尸体企图与岁月对抗的疯子突然间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头发银白的老太婆。老太婆经常坐在自己矮小的白帐篷前摇着手中的经轮。经轮吱咯吱咯的像美索布达米亚草原上最后一架散架的风车(唐吉诃德大战过的那种),而她却平静地看着山口的一处地方发呆,那个地方经常会有沿山路而来的骑马的过路人出现。过路人骑马从她的身边经过时,总要侧头看看她。她像是童话中安静的女巫坐在那里,面无表情。以致过路人看见她那张老得已皱成一团的脸,不由得浑身的汗毛钢针一样竖起。她就这样一个人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有关她的传闻开始像一次冬季流感一样传开了。我最先听到的是汉族商人先令讲到的他亲眼目睹的一件事情。他说,真的,就在那顶矮小的白帐篷前,那个老太婆的手中竟然抓着一团燃烧的牛粪火,像变戏法一样,她口中念念有辞,牛粪火上被她撒上了一层糌粑,似是给亡灵的供奉。我闻到了一股糌粑和肉皮刺鼻的焦糊味,而她却浑若无觉。看来,她是疯了,镇东头的那块空地的确吸引着各类疯子。也许只有疯子才能看出这块地方的殊胜之处。
  这也是现实的一种啊!
  就在几个月前,夏末,我如先令一样在这里撞见了一个疯子的表演,她极富耐心地在拔一只死鹰身上的羽毛。死鹰的肉都已发臭了。她把一根根的羽毛抛向天空,羽毛飘飘扬扬地落在她的身边。满地的鹰翎环绕着惬意的疯子。她把拔光了羽毛的死鹰没开膛取出内脏就扔进了锅里,还没煮熟就取出来大口地撕吃……我想在我厌恶地走开之后,她又像往常一样脱下衣服赤裸着上身,并抚摸着自己圆滚的被不易消化的鹰肉撑着了的肚皮。她袒露着坚挺的乳房曾被我在这片空地上看见过。当时我寻思着她虽然丧失了理智的头脑,但是造物主还是没有使她的乳房也失去闪耀着性别的魔力。
  因着这两件事情,我想起了曾写过的一篇被我遗弃的短篇小说《墟之蝶舞》,在这里面我写了一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的人:虚构中非主人公的疯子。当来历不明的蝶群在整个夏季在墟日卡飞舞时,人们的心开始迷乱。而疯子在这个时刻却好像获得了某种魔力。他发出了传彻在村庄上空的嚎叫,但村民们听来却像猫一样挠心的叫春声。于是,人们干下了许多荒唐的事情。整个村庄看似牢固却没有一张纸厚的传统被捅破了。那个疯子因此被村民们赶出了墟日卡,而对付蝶群,他们毫无办法只有等待冬季来临。人们说:“疯子走了一切都会好的!”
  这就是一个疯子的下场:被迫流浪。在一个又一个的场景转换中接受他们不能命名的歧视……
  ……仅此而已……
  疯子的哲学在于,在肉体的背后找到自己的复数。
  疯子的思想在肉体制造的迷宫中左右冲突,不能自己。有时神灵会给予格外的眷顾,一条通向天才的捷径,是常人不能企及的。
  几天后,先令又找到了我,在一株被寒流玩秃了的杨树下,他绘声绘色地向我讲起再次经过矮小的白帐篷的情景:老大婆被牛粪火烫伤的那只手里握着一块晶莹剔透的冰,冰被她的手温融去了一部分,水滴湿漉漉地从她被冻得通红的指缝中流出,像血。但这种方式却能抚平她的创痛,肉体以及心灵的。她的表情是那么地平和,在那一刻我不敢相信她是一个疯子。
  真的,有谁敢肯定她就是疯子!
  即便她来历不明,像时间老人开的一个玩笑――一个颇具意味的玩笑!
  当晚,我梦见了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梦中的那个地方被虚幻的光照射得五迷三道。就连老太婆银白的头发也不时地变幻着颜色,包括她的那张使人有些目不忍睹的脸。她的表情不像先令第二次所讲述的那般平和。她用一种飘忽不定的目光瞅着我。然后,咧开嘴笑,满嘴里只有三颗牙。再然后,她摊开与那年龄极不相称的掌纹异常清晰的手,手里还攥着一枚湿漉漉的章噶(西藏旧币)。我不知道这个梦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这个梦不足以使我心惊肉跳:但还是令我醒了过来。
  拧开灯,灯光扑入我眼眸的方式使我产生了许多奇异的联想……
  我打定主意第二天一定要去那块空地看看――
  结果,那个老太婆连同她的那顶矮小的白帐篷在这个地方突然就消失了(可是,昨天黄昏还在)。速度之快令人揣测:她莫非有飞行的能力?就像热・益西森格在《大威德之光》中所描述的骑着皮箱飞行子夜空的罗刹女一样离去。这块地方因此显得空荡了许多。仿佛坐在这里便可以聆听到梦想之城城门门环碰撞的声音……还有肌肤里金刚石光荣的摩擦声 说来遗憾―― 我来了,她却走了。 可取而代之的是正朝我轻吠的一条红狗和三块呈等腰三角形排列的被烟火熏黑了的顽石:
  一片空地的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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