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还没醒过神来，好像年就过完了。社会精英们又返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铁蛋、山杏、狗剩们又开始了他们在办公室被叫成“Tony、Maggie、Sam”的高端状态。
大部分人从老家离开时只有那一瞬间失落与惆怅，但一想到回到城里便有信号更强的Wifi，也不会有三姑六婆叨叨你找对象没有、做什么工作、挣多少钱……离开老家似乎就跟避瘟神一样欢欣鼓舞。
所以，若再说你这趟离家是背井离乡的话，我估计有人会说－－
“背你妹呀。”
在回乡之前，网上已经有很多攻略贴（甚至包括我的女神papi酱）教你如何应对你的各路亲戚的各路盘问。
实际上，你就别在那YY，别在那自做多情啦。
你的三姑六婆们，现在春节里还串门的已经较以往少多啦，他们也会用智能手机，也会玩微信，也会发朋友圈，也会抢红包，也会淘宝，也会斗地主，回到现实中，也懂得四处旅游，也需要玩牌。
这几年来，你们一落坐就捧着手机面如冰臀对着他（她），她们也早就腻味了，谁稀罕盘问你的收入、你有没有对象、你是不是整过容？
早在冯小刚的电影《甲方乙方》里，片中的徐帆就在那愁啊，天天各种片约推都推不掉真是烦死人，等到真正一部片约都没有的时候，徐帆那叫一个失落，那叫一个惆怅啊。
是的，年轻的男神女神们，如果你们过年回到老家，家里亲戚，甚至包括你的父母大人，都只字不提，闭口不问你的工作你的婚姻你的日常生活，你看难受的是谁？
而且，以我的观察，这个趋势已经来啦，这个趋势不止这些，甚至包括人和人之间的人情味已经淡了，你还在那自做多情，还在那发愁这些亲戚问起来的时候如何礼貌又恶毒地让对方闭嘴呢。
其实，你知道吗，就算对方问你的时候，其实更多的时候他们并不需要你的答案。
就好像小时候在家里，村里熟人经过你家，你正端着碗在门口吃饭，人家会问你一句：“哟，在吃饭呐？”若以现在的思维，你会想，废话，我不明摆着在吃饭么？还问，真多余。
实际上，这只是乡里人之间的一种宣暄，一种日常见面的问候。这跟你拎着大包小包从外面回来，老乡见着你，问一句“哟，××，你回来啦，没带对象回来啊？”是一个逻辑。
当你觉得冒犯到了你，那不是老乡们变得讨厌，是你自己变得玻璃心，所谓的互联网让每个人变得“自我”意识越来越强，也让你和你的故乡变得互相都越来越没有诚意。因为连寒暄都变得是一种冒犯了。
03年我服务一个外资的巧克力客户，他们在南三环外，有一次我们在客户那边提完案，正赶上他们下班时间，所以散会后和下了班的客户同一车往城里走（那时候南三环外还是一个颇荒凉的地方）。
客户中有一个体型健壮跟乐嘉有几分像的哥们，名字就不说了因为我也实在想不起来了，我们挨着坐一块，聊天的时候我有一搭没一搭问了一句：“你住哪边啊？”他突然特别正式地反问我：“这你也管啊？”
从那一句话开始，我发誓我跟他接触不会再有哪怕多一句的废话，其实他住哪边根本不关我鸟事啊。
如果把这个情景照搬一下，过年了，你回家了，亲戚朋友（尤其是长辈）见了面热情地问你：“哟，你现在在什么单位工作啊？”你若也特别正式地反问对方一句：“这你也管啊？”我想若你真这么回一句，对方估计再也不会多问一句，甚至连你家也不想来了。
你是痛快了，你是从此清静了，可是你过完年拍拍屁股走了，你的家人呢？就让他们因为你的一句话断了一门亲戚？
正因为有些人受不了这种“冒犯”式的寒暄，所以像完成任务一般过了年就想着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所以背上背包出来的时候更像是在出逃，心里更多的是侥幸，哪还有半毛钱的背井离乡啊？
前一阵，我去了一趟山西洪洞县的大槐树遗址，在700年前的元末明初，我们的先祖们在那里正经历了一场涉及大半个中国的人口大迁徒。
因为连年天灾，加上元未的农民起义，以及地主武装之间互相的争斗，以及后来朱棣和他的侄子建文帝为了争夺帝位干了足足四年（'靖难之役'），动不动就屠城。
很多地方，尤其河北河南山东江苏的大部分地方变得荒无人烟，所以在朱元璋和朱棣在位的那些年，从山西大规模的移民了十几次，山西那里自古表里山河，老百姓安居乐业，谁愿意移民呢？而且以那时的交通条件，知道这一去，也许和家人和故土就真真是生离死别啦。
所以，在大槐树下，演绎了多少出告别的煽情画面，他们带一点槐树种子，或者折一根槐树枝，或者捧一点故乡的水，或者装一点老家的土，就这么背井离乡。
真正的背井离乡。
中国是农业大国，只有土地，能给老百姓一点安全感。所以历代农民起义，但凡需要农民朋友一起参与，鼓动他们的口号都离不开土地－－最有名的莫过于共产党当年那句“打土豪分田地”了。
那么，你可以说，明初的移民，就是给移民的人更多的土地，让你“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岂不让你更有安全感？也不是，能给老百姓安全感的，除了土地，还有一个东西，叫“熟悉”。
他们不是西班牙和葡萄牙的那帮海盗以及日本的倭寇，他们不愿意离开生养他们的地方，而且这里，还有他们的祖先呐。
和以往不一样，这次移民是朱元璋亲自策划的政府行为。政府当然知道要迁移的人民心不甘情不愿，弄不好半路就会开小差逃回来，于是干脆想出下策，把他们全都反手在背后绑起来，一个一个串在一起。“解手”的说法据说就是从那次移民的时候流行起来的。
那次移民的当事者虽然苦不堪言，但是若无那次移民，我们大部分人现在的“返城”与“返乡”都成为空谈，因为可能根本就没有我们的存在－－虽然这些事看起来离我们那么遥远，在这聊这些若是当年那个巧克力的客户在旁边的话，也许又会很正式地问我一句：“这你也管啊？”
那我说一下我爷爷那一辈的事吧，“抓壮丁”估计大家都听说过吧，那经历在余华的小说《活着》，或者张艺谋的电影《活着》里都有很生动的呈现。
我爷爷也被抓过壮丁，只是他比《活着》里的福贵运气要好一点，抓出去仗还没打又逃回来了，逃回来的路上的种种狼狈与艰苦估计也不会弱于大槐树下先民们的那次移民，当然，回到了家里心里就踏实了。
后来他又带着我奶奶和同族的几个兄妹去长沙的浏阳码头做豆腐，据说我爷爷做豆腐手艺好，而且又人高马大有的是力气。但是刚要全国解放那会，听说家里可以分田地了，我爷爷扔下那个豆腐摊又回到老家继续做他的农民。
事隔几十年后，我的爷爷早已做古，我在长沙找到当年一起去长沙做豆腐后来在长沙安家的堂姑祖母，她若干次的都跟我直惋惜：“你爹爹(长沙话‘爹爹’指的是‘爷爷’）当年可是做豆腐的里手哩，他要不是要霸蛮回到衡山，现在在长沙那不晓得会有几多好。”
这话我从我这堂姑祖母那里听到不下二十遍，我每次都会微笑着听她完整讲完。别说我虚伪，这不是我装的，我总是对先辈们的故事充满好奇，哪怕它一有机会就在我面前重播。
我很理解姑祖母惋惜的点，我未能有机会与我早早故去的爷爷面对面，但是我爷爷当初的行为，我更能理解。如我前面说的，能让一个农民百姓有安全感的，一个是“土地”，一个叫“熟悉”。
到了我这一辈，小的时候，还未曾有“打工”这一说。大家平时做的，主要是种地，或者做点小手艺，或者有些做点生意逢场赶集卖点东西。80年代中，我们那终于冒出了第一批出去“淘金”者。
他们是真的淘金者，不知是谁找的路子，张罗了我们那一大批青壮劳力，跑到了海南岛，分散到了各种黑金矿里。我那时还小，对这一批淘金客在海南的经历并无多少了解，只隐约记得有些发了财回来，也有些在那送了命。
我的一个姨兄当时也是一个淘金者，而且71年出生的他，在80年代应该还属于未成年的年龄。我们两家离得近，而且过年回去经常一起去我们的舅舅家以及别的姨妈家里拜年，还经常被安排挤在一个床上，近些年我和这个姨兄有时就会在关了灯后睡不着觉聊天聊到后半夜。
他有一次跟我聊到当年去淘金的经历，说都是一些非法开采的小矿，经常会看到那些矿洞塌方砸死人的，涨潮时海水直接从洞口倒灌淹死人的，还有更恐怖的是矿洞和矿洞之间常有的火拼打群架，以及一个地方势力和另一个地方势力之间的打架。
比如你是衡山人，走在路上当别人听出你是衡山口音可能就莫名其妙对你一顿打，因为可能是另一波衡山人曾惹到他们了……
在黑暗中聊天我看不到这个姨兄的表情，末了他跟我感慨说，从海南回来，他才知道出去混真不好混，能保住小命都算不易了。
的确他们那一次出去的青壮劳力是有好多出了事的，年纪轻轻的被烧成了灰装在盒子里被人捧回来，即便现在我们那还普遍信奉土葬，换在80年代那会，年纪轻轻就没了命，而且连个全尸都留不下，真是惨上加惨。
由张扬导的，赵本山主演的电影《叶落归根》大家还有印象吗？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啊，事件的原型，就是我们衡阳老乡啊。
又过去了将近30年，现在社会秩序不一样了。城乡之间的人员流动已经变得稀疏平常，那时候我单独去趟县城，家里都要紧张半天，而现在，我上初中的外甥暑假一个人跑来北京我们都无需担惊受怕。
在这种背景下，再说“背井离乡”，是不是太娇情了？
前面我提到，也许你和你的故乡已经互相失去了诚意。这里面也许责任在“你”，也许又不在你。有一个更可怕的东西，是农民对土地失去了诚意！
我曾经想过，当时我拼命读书，就是想摆脱那片土地，因为小时候在土地上的经历，真是恶梦般的记忆。
从我们90年代离开农村以前，我们这一辈虽然辛苦，但也见证了农民对土地最后的诚意。
南方种水稻，一开始在开春播种的时候还没有覆膜，需要去拿小耙子耙很多青苔，播完种覆上青苔之后，又怕麻雀翻开青苔啄掉里面的种子，所以还要守在秧田边上赶麻雀。
等秧长好了，要拔秧，再插秧，插完秧没多久要手工除草，一趟两趟，又要扯稗子，早稻收割的时候，紧接着又是晚稻插秧，也是暑假里的三伏天，这段时间在我们那叫双抢，除了收割与插秧的过程，缺水的时候还需要往田里“车水”……
问题是，一年到头的那点收成，还得有一部分用来缴公粮。当然，让我们“工作量”巨大的原因还有一个，是那时人均分的土地多。
现在一切都简化了，政府不收你公粮，还倒给你补贴，农民种地的过程基本上半自动化了，农药化肥除草剂收割机……全是在解放人的劳动力，所以每次回去，我都要感慨一下，这一代在农村的孩子真幸福啊，他们不用干这些农活，可以有大把的时间去网吧玩游戏，或者呆在家里关在房间里上网。
大人们呢？除了大批去城里打工的，剩下一些“残兵弱将”，土地荒一半种一半，大把的时间泡在村里的棋牌室，打牌，买码（一种地下六合彩），你若不是春节回去，你根本不用担心三姑六婆会缠着问你－－亲，你想多啦，人家都泡在棋牌室，哪有时间搭理你啊，能出于礼节问你一句“回来了啊？”就不错啦。
恰是这种耕地的自动化，让我感觉到了农民对土地失去的诚意。不管是大槐树下的移民，还是解放前的抓壮丁，还是80年代那批失意的淘金者，以及像有我这种经历的当年“未成年农民”，或许还有，或者还能感受到别人曾有过的对土地的诚意。
一旦农民丧失了对土地的诚意，你还能指望他对什么东西会投入全身心？
所以，亲爱的你，当你背起行李，将要出发离开故乡开始新的一年打拼，前面等待你的也许是你为之努力打拼的人生体面与辉煌，在这实现体面与辉煌的过程中，你可能越来越接受不了亲友们对你的“冒犯式”盘问。
但是，请别因为这个疏远了你的故乡。说不定，以后这些还会成为我们值得回味一下的念想呢。
因为我们，以及比我们更年轻的这一代也会在某一天老去，未来将会有十多年里，中老年朋友都是当初的这一批独生子女，你们的孩子也没有什么七大姑八大姨，以及叔叔伯伯舅舅之类的了。
别担心背井离乡，还是多想想，到时自己老眼昏花，手机上那些新功能使用起来还能不能跟得上年轻人的步伐？
所以，赶紧过滤掉身上那些“土”气吧，早点混成纯种城里精英的样子吧。让农民百姓有安全感的两种东西，是“土地”与“熟悉”。
如果对土地你已不去在意，对“熟悉”也不再熟悉，甚至刻意去回避这种“熟悉”，那么离开家也的确没有谈什么背井离乡了。
因为你不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这是一间试衣间（ID：shiyijianshiyijian），作者罗易成。LinkedIn领英授权转载。
2016 领英 保留所有权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