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然 译
北波罗的海
给C.H.
当一场暴风雪把海港搅成粉末,当嘎吱作响的松树
在空中留下比雪撬的钢滑板更深的印痕,
何种程度的蓝可以被一只眼睛获得?从谨慎的
风度中可以长出什么手势语?
跌出视野以外,外部世界
劫持一张面孔作人质:苍白、平凡、被雪困住。
因此一只软体动物把磷光留在海底,
也因此寂静吸收所有的声速。
因此一根火柴足以令一个火炉通红;
因此一个落地大摆钟,这心跳的兄弟,
在停止了这边的大海之后,仍然要滴答,证明
另一边的时间。
1975
一九八○年五月二十四日
由于缺乏野兽,我闯入铁笼里充数,
把刑期和番号刻在铺位和椽木上,
生活在海边,在绿洲中玩纸牌,
跟那些魔鬼才知道是谁的人一起吃块菌。
从冰川的高处我观看半个世界,尘世的
宽度。两次溺水,三次让利刀刮我的本性。
放弃生我养我的国家。
那些忘记我的人足以建成一个城市。
我曾在骑马的匈奴人叫嚷的干草原上跋涉,
去哪里都穿着现在又流行起来的衣服,
种植黑麦,给猪栏和马厩顶涂焦油,
除了干水什么没喝过。
我让狱卒的第三只眼探入我潮湿又难闻的
梦中。猛嚼流亡的面包:它走味又多瘤。
使我的肺充满除了嗥叫以外的声音;
调校至低语。现在我四十岁。
关于生活我该说些什么?它漫长又憎恶透明。
破碎的鸡蛋使我悲伤;然而蛋卷又使我作呕。
但是除非我的喉咙塞满棕色黏土,
否则它涌出的只会是感激。
1980
译注:标题的日期,是作者的生日。作者对其生活作了一次回顾。
致乌拉尼娅
给I.K.
每样事物都有其局限,包括忧伤。
一扇窗玻璃滞留一个眼神。烤架也同样不放弃
一片薄箔。你也许会把钥匙弄得哗啦响,咯咯吞下一口。
孤独随便把一个人切成小方块。
一只骆驼用愤懑的鼻孔嗅着围栏;
一个透视深刻而均匀剖析虚无。
什么是空间呢如果不是
身体在每个特定的时候
缺席?这就是为什么乌拉尼娅比她姐姐克利俄老!
在白天里或是提着积满煤烟的灯笼,
你看见地球的头不受任何传记的约束,
你看见她不隐瞒,跟后者不同。
它们就在那里:长满乌饭树的森林、
人们赤手抓鲟鱼的河流、
或在其乏味的电话簿上你已不扮演
主角的城镇;再向东,褐色的山脉
涌起;野牝马在高高的莎草中
闹饮;颧骨变成无数,
且愈变愈黄。更向东,是无畏级蒸汽战舰或巡洋舰,
而浩瀚渐渐变蓝,像网眼内衣。
1981
注:乌拉妮亚,九位缪斯之一,主管天文;克利俄,亦是九位缪斯之一,主管历史。
给一位考古学家的信
市民,敌人,胆小鬼,寄生虫,十足的
垃圾,叫化子,猪,犹太难民,疯子;
一张头皮如此老被滚水烫伤,
使得双关语的大脑感到被煮熟了。
没错,我们住在这里:在这水泥、砖和木的
破碎堆里,现在你要来淘。
我们的铁丝都是交叉、倒钩、纠缠或交织的。
还有:我们不爱我们的女人,但她们怀孕。
鹤嘴锄令死铁疼痛,它的声音尖锐;
不过,仍然比我们被吩咐或我们自己说的温柔。
陌生人!请小心筛我们的腐肉:
在你看来是腐肉的,对我们的细菌可是自由。
别碰我们的名字。别重组那些元音,
辅音,诸如此类:它们不像百灵鸟
而像一条发狂的大猎犬,它的咽喉吞食
它自己的痕迹、粪便,还有吠叫,还有吠叫。
1983
在意大利
给罗伯托和弗勒尔·加拉索
我也曾在一个飞檐习惯于用雕像
向云求爱的城市,在那里,一个尖叫“佩弗特!佩弗特!”
和颤抖着山羊胡子的当地沉思者,正用拖把
拖洗大街;而一个无限的码头正把生命变成近视。
这些日子傍晚的太阳依然遮住公寓的骨牌。
但是那些爱我多于爱他们自己的人
已不再活着。失去了猎物的大猎犬们
带着报复心吞噬残余——在这方面它们非常
酷似记忆,酷似万物的命运。太阳
落下。远方的声音呼喊着诸如“人渣!
别烦我!”——用外国语,但合情理。
而世界最好的咸水湖闪烁它金色的鸽子笼,
耀眼的程度足以让瞳孔转动。
在一个人再不能被爱的点上,他,
恨逆水游泳和太清楚激流的
力量,遂把自己匿藏在景色里。
1985
注:诗中“那些爱我多于爱他们自己的人”可能是指作者的双亲。
他母亲1983年逝世,父亲1984年逝世。
悼念
对你的思念正在后退,如听了吩咐的侍女。
不!像铁路的月台,用大写字母写着“德文斯克”或“塔特拉斯”。
但是旧面孔浮现,颤抖而庞大,
还有地形,惟昨天进入地图,
从而填补了真空。我们都不太适合
雕像的地位。很可能我们的血脉
缺乏变硬的石灰。“我们的家族,”你曾说过,
“没给这世界贡献将军,或——想想我们的运气——
伟大的哲学家。”不过,还好:涅瓦河面
已溢满平庸,承受不起再多一个倒影。
从那每天被儿子的进步拓宽的角度看
一个徒有那些炖锅的母亲还能剩下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雪,这穷人的大理石,没有肌肉的力量,
融化了,责备空虚的脑细胞,说它们的头发不够
聪明,责备它们没能跟上你曾在其中往双颊擦粉、
并想过要永远留心其动向的时尚。
现在只剩下抬起双臂为颅骨挡住无聊的眼光,
还有喉咙,双唇不停地说着“她死了,她死了”,而无穷的
城市以长矛划过视网膜囊
哐当作响如退还的空瓶。
1985
译按:此诗系悼念作者的母亲。
为一个半人马怪而作的墓志铭
说他不快乐,等于说得太多
或太少:这要看谁是听众。
不过,他散发的味道还是太难闻了点,
他的慢跑也很难跟得上。
他说,他们只是想立一座纪念碑,但出了什么差错:
子宫?装配线?经济?
或别的,战争没有发生,他们跟敌人做朋友,
而把他留下,成了现在的样子,大概是要表现
冥顽不化、不相容——诸如此类,并非
证明其独特或美德,而是可能性。
多年来,他像一团云,游荡在橄榄树丛里,
对单腿,这不朽之母,感到惊奇。
他学会了对自己撒谎,并因为没有更好的同伴而索性
把撒谎变成一门艺术,也用来检查他的心智健康。
而他挺年轻就死去了——因为他动物的一半
证明不如他的人性持久。
1988
向杰罗拉莫·马尔切洛致敬
有一次在冬天,我也曾经从埃及乘船
来到这里,相信妻子会穿着华丽的皮褛
和一顶蒙面纱的小帽迎接我。然而迎接我的
并不是她,而是两条矮小、镶金牙的
衰老的哈巴狗。它们的德国主人
后来对我说,要是他被抢劫,
那两条哈巴狗也许可以帮助他
勉强维持生计;嗯,至少本意如此。
我一边点头一边大笑。
码头无边无际,完全
空荡荡。那非尘世的
冬天之光正把豪宅变成瓷器
并把平民百姓变成那些不敢
触摸它的人。
面纱,还有皮褛都不是
问题。唯一透明的
事物是“梅利埃格—阿特兰大”
酒店的空气及其粉红色的滚边窗帘,
我想,在十一年前
我就可以推测
未来早已经
抵达。当一个人孤身只影
他就是在未来——因为它能应付,
而不需要那种超音速玩艺、
流线型的身体、被处决的独裁者、
倒塌的雕像;当一个人不快乐,
那就是未来。
如今我已不再
匍匐在酒店的房间里
模仿它的家俱和保护我自己
免受自己的格言毒害。现在死于悲伤
恐怕将意味着死于
延误,而迟来者们
是不受欢迎的,尤其是在未来。
码头汹涌着用阿拉伯语谈天的青少年。
面纱已经发芽成一网谣言,
后来逐渐暗淡成一网闪光。
而哈巴狗很久以前就已被?们那犬科的奥斯威辛毁掉了。
也没有主人的音讯。幸存下来的似乎是
水和我,因为水也
没有过去。
1988
译注:杰罗拉莫·马尔切洛是布罗茨基的朋友,威尼斯伯爵。
纪念我的父亲:澳洲
你起床——我昨晚梦见——启程去
澳洲。那声音带着三重回声
落了又涨,抱怨天气,
煤灰,抱怨那套房子的交易进退两难,
可惜它不是在市中心,尽管临近大海,
没有电梯但那浴缸实在够吸引,
足踝老在膨胀。“好像我掉了拖鞋”
从卫星传来,很兴奋但很清晰。
听筒马上就变成嚎叫“阿德莱德!阿德莱德!”——
变成格格声和噼啪声,仿佛窗扇
铰链松脱,以非人的力量撞击墙壁。
不过,这仍然好过丝绸似的粉末
被火葬场装入罐子,好过收据——
这些断断续续的声音,这些零零碎碎的隐遁者的独白
仍然比别的好,因为这是你第一次
尝试做鬼魂,自从你在烟囱上形成一缕云。
1989
哀歌
无论是你勇敢地将我从太平洋钓出
还是我在大西洋边把你的壳撬开
现在已不重要。另一种海洋
如今侵蚀了看上去坚如岩石的东西
而且可以想像也在慢慢
潜入你的发式——既是冲刷
也是征服。而由于你的后裔
如今在这块大陆各地带来新的心碎和苦恼,
所以诚如诗人所言,你远在人类中,
而这,我希望,就是我们还有的共同点。
不过,他们只是半个你。在一个法庭上
你迷人美貌的遗产并没有
判给任何人,包括你自己,
而我曾以为它是不朽的。因为,尽管诸神或基因
慷慨地借出他们的物业——譬如,以供在这些区域
作一次试验——但最终他们是自私的;
无论如何,他们比你更虚荣,
因为他们永生。这跟在北方某地一个
被大雪封住的村子里租下的另一个寓所
相去很远,在那里你此时此刻
也许正端详着你那面轻薄的镜子,
它映给你的肯定不如我这同样浅显的
回忆,尽管对你来说这实际上没有差别。
1995
译注:诗人指济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