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盘羊的沉香正宗吗 流浪的盘羊

  楔 子

   这年初夏,山里来了一群盘羊,头羊名叫巴图拉,是羊群中名副其实、文攻武略的好汉和佼佼者。巴图拉为所有群羊中最美丽最风情的母羊,曾经不可一世地和别的公盘羊展开了激烈的争斗,山谷里犄角相撞时发出的轰鸣,震耳欲聋,公盘羊们弯曲雄壮的犄角上伤痕累累,巴图拉大获全胜,争取到了与母羊繁衍的交配权,它选中壮实的犄角粗大的母羊做妻子,别的母羊都是它的附属品,因为这些母羊的犄角不够醒目气派。庞大的盘羊家族一定要具有过硬的生存本领,公盘羊能称王称霸,就胜在那弯成几圈的鹦鹉螺般的犄角上。巴图拉骄傲地站在众盘羊中间,因为权力的显赫,几年里它的儿女已经成群了。

   辛苦的母盘羊要生儿育女,要担当着哨羊,母盘羊的经验丰富与否决定着群羊的生死存亡。头羊盘羊王遇到敌害时总是冲锋陷阵,以角相抵,而母盘羊则在觅食时警惕地站在高处,一有风吹草动便领着群羊奔向众兽难以到达的绝崖峭壁之巅。盘羊王的正妻母羊生有两个儿子,大的叫巴尔森,二的叫吐尔森。

   太阳刚刚从深山冒出,山峦被晨辉染上温润的昏黄,盘羊巴图拉率领群羊到了悬崖顶,它和众羊都缓缓地转过身来。巴图拉经过无数次争斗,身体硕大强壮,头顶棕黑色的羊角,额头上镶嵌着半月形白色,威风凛凛啊。巴图拉看准了这片阳光充足、水草肥美的草原。群羊由东到西一溜排列着整齐的队伍,犄角个个都是呈螺旋状,毛厚而长,呈棕灰色,盘羊们面朝旭日,昂头挺胸,好似披挂上阵的勇士,精神抖擞,又好似朝拜晨辉的信徒。

   云雾消退,松树林袒露出苍劲的翠色,盘羊王自信而警觉,若有所思地聆听四周的动静。羊群悄无声息地停下来,默契地转动着善良温和的眼睛四处张望。山谷被积雪覆盖,白得耀眼,羊群像颗颗宝石,晶莹显眼;盘羊王率领群羊奔波着来到一大片裸露的土层上,它放下心来,羊群和褐色的岩石几乎混为一体。盘羊王率先把前腿搭在岩石上,眯着眼睛休息。见它很惬意的样子,盘羊们有的斜倚在树上,有的卧在地上,都睡着了。

   只是顷刻间,巴图拉突然迅速地跳起,母哨羊急促地用蹄子敲击着地面,发出了警报,原来盘羊群的中间出现了雪狼,狡猾的雪狼将警惕性强的哨羊都骗住了,雪狼突然袭击了盘羊群,哨羊发现时已经晚了。巴图拉低头抵地,闪电般地冲向高原雪狼,毛色灰白高原雪狼,是雄性的,它已经觊觎盘羊很久,它灵活狡猾如同幽灵一般。它有过辉煌的过去,但由于争夺母狼被打败而远离部落,孤单地跑到几百里外另立门户。和它同群的还有数个野狼,昔日英雄们认为自然界弱肉强食是正确的,被狼吃掉天经地义,盘羊最好是束手就擒。盘羊王愤怒地用它骇人的犄角顶了过去,重达几十公斤的角刀让雪狼惊骇,高原狼负痛而逃。

   老盘羊王巴图拉刚松了口气,更大的危险突然降临了,一片黑糊糊的但更大的危险毫无征兆地突然降临了。远处此起彼伏地传来狼的嚎叫,大片黑乎乎奔跑的影子以及闪烁的绿光点由远至近,狼们夹着尾巴、闪着绿光、吐着红舌、露着森然尖齿、垂着涎水的高原狼,一步步紧逼过来。盘羊王慌忙发出短促威严的咩叫,群羊迅速地向着山谷外快速逃窜。脚下是厚厚的冰雪,因为滑,跑得很慢,发出阵阵惊恐的叫声。

   这里只留下盘羊王巴图拉,狼的身体瘦长轻盈,跑起来犹如旋风,仇恨烧红了狼眼。为了抓获捕食这群盘羊,雪狼几乎费尽心机。盘羊王舍生取义,自己留了下来,放走了大群的盘羊。身后有动静,盘羊王猛地转过身去,犄角忽然向旁转动,左右拨挑,前后顶撞,把狼群冲乱了。雪狼乘乱终于咬住了巴图拉脖颈,咬住一块皮毛,但盘羊王不愧是盘羊王,雪狼的牙齿不会轻易咬透它的硬皮,巴图拉挣脱了狼,它在嶙峋的山路上跑着,纵身跳下慢坡,最终还是脱离危险。

  一

   叶德西快十九岁了,还没有娶亲,他从小就很忧郁,书读了不少,柔弱得像个白面书生,他是个富家子弟却羡慕牧马人宝尔金,出色的宝尔金有一头卷曲的闪闪发光的长发,一双深邃的大眼睛,两道高悬在鼻梁上的宽浓眉,鼻梁高高的,鹰钩鼻子给他的容貌增添了严厉、凶猛的表情。叶德西很羞愧,难以启齿的是,他喜欢上宝尔金漂亮的母亲瓦罕女人。瓦罕女人是许多年前俄国旅行队带来的,声名狼藉,谁都能想象出她和俄国人发生的事情。瓦罕女人含情脉脉的眼里总是汪着晶莹的泪水,身上飘着红罂粟花的芬芳,他对自己的不伦之恋感到很恐慌,她是个年龄很大的女人,足够做自己母亲。但压在心底的爱犹如止渴的毒药,犹如解瘾的罂粟,越是不可以的越是强烈地致命地吸引着自己,这真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啊!

   叶德西来到瓦罕女人家,宝尔金正给小黑马刷皮毛。他说:“嘿,老兄弟,你这是伊犁马还是大宛马呢!”宝尔金回答:“我用牛角刀和阿富汗斯坦商人换的怀孕母马生的这小马,喏,就是那匹阿拉伯马。”那匹阿拉伯母马枯瘦如柴,阿富汗斯坦商人也没想到母马肚子里竟然是匹出色的良马吧!母马停止吃草,木呆呆地望着山,沙哑地鸣叫了几声。

   叶德西的到来,让瓦罕女人惊喜至极,这个少爷总是不嫌弃自己毡房的鄙陋,时不时地来看望自己,她知道叶德西喜欢自己,她露出比贝壳还晶莹的牙齿微笑着。她只有拿出最好的美味佳肴来招待富家少爷了,烤面饼,牦牛奶做成的新鲜浓郁的凝乳比牛奶羊奶香甜十倍啊。她煮的肉汤上漂着一层油,味道很重,油里放着晒干的红辣椒。吃得叶德西直冒热汗,嘴巴火辣辣的。瓦罕女人总是很合时宜地将凉茶递给叶德西,使他消除嘴里的辣痛。烤羊肉是用铁叉子在炭火上烤的,抓饭是用肉块、土豆块和大葱煮的,叶德西用筷子吃,宝尔金用手抓,母亲是瓦罕塔吉克人,信奉伊斯兰教,从来不吃猪肉,两位少年狼吞虎咽地用牙齿切割着这些美味,胃口好得不得了。

   叶德西吃饱喝足,说婶娘我要和宝尔金进山去打野兽,瓦罕女人立刻拿出两双牛犊皮靴子,一连说:“这是早给叶德西和宝尔金缝的,少爷一定能打个野兽回来,别看您这么娇嫩的身子,其实是条好汉呢!”这样的靴子软底无后跟,是用几块鞣皮缝的,其中的一块做靴底,其余的几块把整个的脚包住,整个靴子是用牛皮筋连制的,穿着这靴子可以在深山密林中行走,可以追赶悬羊和盘羊。

   出了瓦罕女人的毡篷,他们沿着长满优若黎矮丛的河沿行走着,山顶上白雪皑皑,脚下这条淙淙的小河就是山顶的雪融化后淌下来的,树叶上的水珠不时地落在脸上,越往上爬越觉得冷。两个人把马拴上,那边斜坡的石头缝里有个泉眼汩汩地冒着水,太好了,叶德西将小水壶里接得很满,他已经很干渴难忍了。太阳已经落在西边的山沟里了,他们坐在大璎珞柏树下歇息,宁静的河水仿佛是一面晶莹的玻璃镜,飞翔着无数的水鸟,它们并排站在芦苇尖上,惊异地望着他们,有只水鸟突然俯冲下去,飞快地从水里叼出青蛙来,两下就吞了下去。

   叶德西向鸟们投去一块石子,它们扑棱棱地飞了,顷刻间又飞来一群大雁,低低地在芦苇丛上盘旋,毫无畏惧璎珞柏树下的人,砰!叶德西的枪响了,有只大雁的翅膀唿扇着,在半空翻滚着,终于栽到了水里。众大雁受到惊吓,扇起翅膀飞到远处,不一会儿又重新飞到水面上来。宝尔金用树枝将大雁从水中拨过来,高兴地说:“你打中了,哥哥,你的枪法很准呢。”

   天开始黑了,月亮巨大的圆圈,犹如青铜光般柔和的照耀着峡谷,月光诗情画意地抚弄着小河流水。四周如此寂静,叶德西听到自己的心跳,他真怕树丛里突然出现豺狼虎豹那样的凶兽,他和宝尔金是凡人,是凡人都对付不了凶恶的野兽。夜更深了,突然有什么野兽出现了,它们踩石头的哗啦哗啦声依稀可辨,虽然没有看见它的踪影,但碎石一古脑地朝山下落去,络绎不绝,叶德西赶紧上好子弹准备打枪,可是哗啦声停止了,一切都平静下来。宝尔金对叶德西说,刚才踩碎石的就是盘羊,它们已经走远了,而且今晚不再来了。叶德西非常失望。

   天刚蒙蒙亮,两个人开始攀登山峰,蹬得松碎的石头哗啦啦地滚落,将腐烂干枯的璎珞柏树枝砸断,同时滚下山。山巅就在脚下,山谷被淡蓝色的雾霭湮没,白雪晶莹的峰顶被初升的太阳照射得金光闪耀,与蓝天浑然一体。天开始暖和,太阳强烈地烤射在身上。叶德西说咱们还往哪里走呢?宝尔金止住他,神秘地说:“别吭声,盘羊!”

   果然有只盘羊在附近山崖边,有棵璎珞柏树阻挡着它,若是开枪,被射杀的盘羊肯定要落下山崖,成为山鹰的食物。坐享其成的山鹰的窝坐落在悬崖半腰。盘羊丝毫没有意识到有猎手在窥视着它们的行踪。盘羊觉得这里草更鲜嫩,便走了过来,它结实的蹄子踏在石板上,发出匀称的啪啪声。叶德西开枪,没有打中,盘羊停下来,往四周警觉地扫视着,突然改变方向,瞬间跳得老高,从右面向上跑,直朝他们跑来。

   砰!宝尔金已经射击了,枪声沉闷,传遍整个峡谷,持续的回音经久不息地回荡。盘羊颤抖,它意识到自己深陷在极度的危险之中,瞬间里它突然高高地蹦起身体,破釜沉舟地朝他们扑来。叶德西看清楚了,这只庞大的灰褐色的盘羊,躯体匀称,犄角巨大,卷曲如圆圈,犹如美丽的鹦鹉螺。盘羊王!叶德西和宝尔金同时开枪,盘羊王哀叫着倒地,翻着大跟斗,它身后留下一股高高的灰尘柱,带起石块,最后,它的蹄子陷进露出地面的璎珞柏树根里,就一动不动地倒在树旁了。宝尔金拉着叶德西俯下身子,仔细地查看盘羊,庞大的盘羊满头血污,头部中弹。他们数盘羊犄角上的瘤节,一个瘤节就是一个年轮,它已经十四岁了,好重的盘羊王啊。宝尔金说:“哥哥,我看得清楚,盘羊是你打的,你打中它的头。” 叶德西惊异地说:“是我打中的,可你也开枪了啊!”宝尔金说:“你从右边打的,它的致命伤就是那里啊!”

  二

   被叶德西打死的正是被雪狼咬伤脖颈的盘羊王巴图拉,因为它的疏忽大意和脱离群体丧了性命。原本它要顺着盘羊的足迹回归大家族,找回妻儿,但它脖颈被雪狼咬伤,伤越来越重,感染腐肉的臭味招来大群的苍蝇。它沮丧地躲进石坑,被山鹰盯住。山鹰等待巴图拉毙命,好去啄吃它的尸体。然而巴图拉最终丧命火枪,叶德西欣喜若狂,四处炫耀他的壮举。山鹰都很懊恼,盘羊王身经百战,结局悲惨壮烈,它曾经的辉煌赢不过它的宿命啊!

   整日牵挂着盘羊王的母哨羊,已经意识到巴图拉蒸发和消失的结局,它肯定死了!庞大的盘羊家族该是产生新盘羊王了。两个儿子已经成年,大的叫巴尔森,二的叫吐尔森,犄角壮硕威武,尤其老二吐尔森身上继承更多父亲的风范,但大自然亘古不变的规律就是弱肉强食,强者为王,败者为寇,来年盘羊们到了发情的季节,公盘羊们六亲不认地为夺取权力而大打出手,不论是巴尔森还是吐尔森,都是要凭残酷的争斗来定输赢的。

   老大巴尔森早就显露出他的勃勃野心,老盘羊王行踪无影,生死未卜,巴尔森认为盘羊群该是它掌权的时候了。先下手为强,这个念头刚闪出,巴尔森就仇恨地朝吐尔森猛扑,不把它灭绝,不会善罢甘休。吐尔森也恶狠狠地应着巴尔森的进攻,它有着绝对的自信,就算巴尔森打着响鼻,瞪着通红的眼睛顶自己,它也明白,巴尔森其实是怀着恐惧的。巴尔森看中了母羊哈勒,哈勒对它不屑一顾,总是朝吐尔森身边靠。巴尔森几次顶撞过来,它都纹丝不动,巴尔森的犄角阵阵发麻,疼痛难忍,再决斗它是撑不下去的,但它却不愿意败下阵地。

   但是母亲哨羊出现了,哨羊不愿意看到手足残杀,它要阻止它们!巴尔森心生计谋,突然跃起,朝它母亲哨羊一头顶来,哨羊还没有反应过来,已被巴尔森顶飞,它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出好远,顺着滑溜溜的岩石跌倒了,滚进沼泽地里,待它从泥水里爬出,草地里已经有几只猞猁在等待它了。孝顺的老二吐尔森怜惜被顶飞的母亲,决定放弃做盘羊王,待它找到母亲时,只见猞猁们啃剩的盘羊骸骨,它骇然。吐尔森将哨羊的骸骨顶进深沟,用树枝将它掩埋,吐尔森决定不再回盘羊群,浪迹天涯吧,做个孤独的流浪的盘羊吧!

  三

   财主少爷叶德西打回庞大的盘羊王,大财主赛赛里克欣喜若狂,硕大的盘羊王犄角弯弯曲曲,挂在墙壁上最醒目的地方。村人不相信公子哥能有此惊天动地的壮举,想看个究竟!到了财主家,人们被盘羊角吓了个愣怔。“天哪,这是神话里的盘羊王啊,真主,英雄好汉啊,顶天立地啊。”说话有知识的哈萨克人,名叫阿克勒别克,祖上留给他不少财产,他不用干活也能过上等人的日子,赛赛里克高兴地说:“高飞的鸟儿跑得多,远走的人懂得多,你来的正好,好马在于力气,好汉在于运气,你是来分享我的快乐的。”

   阿克勒别克摘下帽子,露出光洁智慧的额头,说:“别把高山看成土丘,别把大海看成水滴,这是只公盘羊,这犄角至少有140厘米,前宽后窄,横嵴大而明显,哎哟,有14岁了,威风凛凛啊。”赛赛里克说:“是不是黄金,一入火就知道,是不是骏马,跑一趟就知道。我的儿子读书勤奋,张弓射箭也练得辛苦,他是从跌跤中学会走路的。”阿克勒别克赞美地说:“松石越擦越亮,玉石越擦越放光,老伙计,我那外甥女如花似玉,百里挑一,性情温和,配你这能文善武的儿子正合适呢!”赛赛里克欢喜地说:“智慧是倒不了的山,知识是挖不尽的矿,自古以来外甥打灯笼照舅,有哈萨克的地方就有诗歌和音乐,你的外甥女肯定是仙女下凡喽。”

   有知识的哈萨克戴着一对和田玉镯子和一只黑貂皮帽子回去了,过了三天,姑娘家来人回赠了赛赛里克夫妇两双绣花靴子,说姑娘家同意了亲事,她父亲愿意陪送一辆马车,二十匹绸缎,十匹粗布,两只匣子,一架流传了一百多年的旧琴。当婚书正式送到努尔苏鲁父母的手中时,赛赛里克已经在牛羊群里指点婚礼上杀食的菜肴了,他打算拿三分之一的财产为儿子操办婚事,婚事绝对要办得奢侈体面,让那些穷鬼们眼睛发红去吧。

   美丽的哈萨克姑娘努尔苏鲁,是个珍珠宝石般玲珑漂亮的仙女,这样不可多得的美人,终于燃烧起叶德西的生活信念,他被姑娘的美貌深深地吸引住了,她穿着绸缎长裙,连纽绊都装饰着土耳其的玉石和珊瑚珠,头上用彩色的布条缠着包头巾,辫发里编着丁当做响的小饰物,一笑露着结实整齐的牙齿,尤其是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亲切地望着他。他理想的妻子应该就是这种模样。叶德西内心深处的恋母情结被努尔苏鲁勾了起来,初次见面他就渴望着扑进她怀里,迫不及待地无限地享受她母性的爱怜。

   努尔苏鲁的大财主父亲喀海尔曼,家世显赫,有一万只羊,二百六十头牦牛。他头上的貂皮帽非常华丽,象牙般白皙的脸庞很饱满,上唇蓄着小黑胡子,白棉袄裹着银色的饰以细工镶嵌的黄黑色的金花的腰带。喀海尔曼不会错过任何炫耀自己财富的机会,他打算借女儿出嫁那天举办一次叼羊竞赛,好好地张扬炫耀自己是个多么富有的哈萨克财主。

   竖日清早太阳刚刚升起,新郎家的场院早已人声鼎沸,有个哈萨克艺人吹响号角,骑手们早也准备好了赛马,有人在人群中投下羔羊,新娘方和新郎方都急不可耐地要比赛了。有个骑手抓住羔羊骑马飞驰,众骑手不甘示弱地跟着飞奔,可怜的羔羊在天空飞着,空中啪啪地响着马鞭,场地上空被厚厚的灰尘覆盖着。宝尔金从骑手群中挣脱出来,夺过羔羊,朝着喀海尔曼的方向奔去,把那些狂叫着、拼命追赶着他的骑手们远远地抛在后面。场外的人也在疯狂地叫嚣着,羔羊经过几次转战,已经被抢夺成碎块。最终,宝尔金还是带着羔羊急弛而来,他兜着圈子,然后直接奔着新娘的地毡,把羔羊扔在她脚下。美丽的新娘子浓妆艳抹,紧张地盯着叼羊的人们,她认住了叼羊的少年,少年身轻如燕,灵敏如飞鼠,犹如在云层里穿行的山鹰,那双浓眉大眼,机灵勇敢。少年骑马远去,消失在人群中。

   婚宴开始,赛赛里克骄傲地嚷着:“乡亲们,贵客们,敞开你们的肚皮,大吃大喝吧!我让家奴给你们吹奏乐曲听听,他会让你们兴致大开,胃口大开啊。”一位穿着粗布袍子的少年走到贵客中间,从容不迫地环视着人们,从怀里掏出一支筚篥,甩甩浓发,噘着棱角分明的嘴唇,忘情地吹奏起来。人们先是愣住,随后嗷嗷地欢呼,葡萄汁甜美无比,满毡篷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节奏,恍若繁花怒放,五彩缤纷,杯盏不停,歌舞升平啊!

  

  四

   是美人都爱鲜花和宝石,漂亮的努尔苏鲁酷爱玫瑰,萨吾尔登山的玫瑰红得发紫,比黄金钻石还贵重。努尔苏鲁美丽的相貌窈窕的身段,都恰到好处地符合这中亚细亚女性的审美情趣,她是最纯洁的明月,是最温润的宝石,是最鲜艳的玫瑰,这仙女样的努尔苏鲁,是最容易破碎的花瓶,胡杨树下五彩花丛中,她吟诵浪漫的爱情诗句,浅唱哀怨的爱情歌曲,她每天要做的,就是被人欣赏,被人呵护,被人夸赞,她就怕虚度了好年华!

   这样平静的生活过了不久,是一只山鹰改变了努尔苏鲁人生的轨道。那只山鹰由远至近,它展开巨大的双翼旋着一个个圆圈翱翔着,但是它受伤了,有人朝它射箭了。形体庞大的山鹰剧痛,努力向上飞,但体力不支让它白费力气,只要在原地扑腾着翅膀,它不甘心失败。努尔苏鲁走近它,受伤的山鹰将头向后仰着,桀骜不驯,睁着黑瞳孔的火红的眼睛,狠狠地盯着她,拼命地叫着,嘎嘎嘎,嘎嘎嘎!声音如此可怕,她怕被山鹰咬住,不由地后退了一步。

   山鹰见努尔苏鲁对它没有伤害,放松了戒备,慢慢地平静下来,但由于伤痛,它失去平日威风凛凛的姿态。努尔苏鲁解下头巾将山鹰包起,用头绳将山鹰嘴巴捆住。这时追来一个非常年轻的高个的有张英俊脸庞的少年,黑色帽子与黝黑的脸庞很相称,蓬松的短须给他增添了几分成熟的气质。她知道他叫宝尔金。宝尔金说:“这是我的鹰,你是女人,不好玩这凶猛的家伙,小心它啄瞎你的眼睛。”努尔苏鲁倔强地说:“你有啥证据说它属于你,它属于这座山,这片天!”

   竖日宝尔金又去索要山鹰,努尔苏鲁一反常态,微笑说:“我正好要归还你的山鹰,它太有灵性,对主人赤胆忠心!”山鹰恢复得很快,噗啦啦地从房顶飞下,落到宝尔金肩上。山鹰的威武与宝尔金英俊刚毅的面容形成飘逸风流的色调。努尔苏鲁被阳光晃痛眼睛,阵阵晕眩,脸颊火烫。努尔苏鲁说:“山鹰配英雄,弓箭配好汉,它已经痊愈了!”

   宝尔金说:“山鹰桀骜不训,傲慢不顺从,它的翅膀骨上附着勇敢之气,最具有自我牺牲的精神,每次我吹响鹰笛的时候,大群的山鹰会铺天盖地地飞来,把太阳都遮住了。”努尔苏鲁问:“只有塔吉克才养山鹰,有塔吉克的地方才有雄鹰啊。”宝尔金说:“我的父亲是土尔扈特蒙古,是勇敢的金色雄鹰,我母亲是瓦罕塔吉克人,我最爱的是母亲。”

   努尔苏鲁凝视着他,说:“有个流浪的山鹰,它总是受伤,有时它化作英俊少年,有位美丽的少女,说愿意将她身上的翅膀骨送给少年,让她化成鹰笛,永远陪伴在少年身旁。”努尔苏鲁陶醉在美好的季节里,她似乎早已化做清新的空气,化做洁白的云,轻飘飘地升腾到天空,有个绝美的少年站在山冈上,对着松林忘情地吹奏着筚篥,乐曲委婉凄凉,深沉浑厚,悠扬婉转的歌声,使马莲花屏住呼吸,百灵鸟停止扇动翅膀。恍惚中,英俊少年走进毡房,他从房外耀眼的阳光忽然跌入昏暗的境地,眼前阵阵发黑,天空射下圆圆的光柱,光柱里的尘埃像柳絮飘飘飞舞,它们好像被光芒吸附了,笼罩了,再也飞不出去了。

  五

   盘羊巴尔森游荡在山里,群羊抛弃了它。他当年用计谋做的盘羊王,今天如此狼狈纯属咎由自取。不忠不孝的它顶死母亲哨羊,赶走亲兄弟吐尔森。它如今遇到强手别斯拜,强悍无比。别斯拜知道对付巴图拉家族,强硬不一定能取胜,有谋有勇才能所向披靡。巴图拉死于猎枪,巴尔森暂胜,吐尔森逃亡,果然,蓄谋已久的别斯拜登场,几个回合巴尔森惨败落阵。胜者为侯,败者为寇,巴尔森忍痛离开羊群,沦落成流浪汉。从受恭维到四处挨打,巴尔森的生存遭到威胁,孤单苦痛,四处都危机重重啊!

   巴尔森的出现让叶德西陡然兴奋,近在咫尺的盘羊早变成惊弓之鸟,就算没被发现危险,也不敢停止脚步,它向沟壑深处奔跑,钻进灌木丛,没入乱石堆。他只能左躲右闪地跟踪它,疲惫不堪,比盘羊都紧张。可是巴尔森本来是朝前跑的,突然来个大转弯,掉转头朝原来的方向没命地跑,它受到极度的惊吓。叶德西惊惧,原来是头高原狼冒了出来,挡住的巴尔森去路!这头狼曾经追赶过老盘羊巴图拉,并将它脖子咬伤,因为没能得手,雪狼一直咽不下这口气,上次竟然被盘羊顶个四仰八叉,到嘴的肉都跑掉,太羞愧难当,不捉到盘羊不能报仇雪耻啊!

   巴尔森由于惊吓,失去了胆魄,由于年轻,奔跑时它动作十分敏捷,在草丛中跳来跳去的,硕大的头颅在茅草中跃动,身姿如同飞跃在湍急的河水里的鲤鱼。但引以自豪的犄角影响了它逃命的进度,慌不择路,它竟被一棵大树撞到了犄角,就给高大健壮的雪狼创造了机会,雪狼一个动作将巴尔森扑翻在地上。雪狼操之过急,用力过猛,扑打的动作太大,盘羊一闪,雪狼像团毛球那般滚了几滚,盘羊撒开四蹄,趁机跑了。

   雪狼又开始了追赶, 它瞅准方向,猛烈快捷,但由于它跌倒过,盘羊取得了最佳的逃跑机会,它们的距离拉得太远了。叶德西抄近路跑去,举枪拦截盘羊,刚站到盘羊面前,叶德西惊呆了,他对面的盘羊大如驴子。巨型的犄角根本就是铁铸钢雕的,盘羊愤怒地一头朝叶德西顶来,叶德西叫了声祖先,盘羊犄角非得把我戳成千疮百孔的马蜂窝不可,枪无意间走了火,剧烈的响声吓住了盘羊,盘羊丢开叶德西,没命地向旁边的沟崖下奔跑,对面的沟崖顶天立地,攀高能手盘羊也不会立刻爬上去。

   这时雪狼追赶过来,慢吞吞地蹲坐在盘羊面前,琢磨着从哪个角度袭击它,雪狼笑眯眯地盯住巴尔森,磨着獠牙,扬起狼脑袋向冷寂的沟谷吼叫几声,嗷呜,嗷呜,啊,羊就要落入狼口中了!盘羊巴尔森不自觉中,股股黄尿从后腿间喷了出来,它想,拼了,成也犄角,败也犄角,它挺起硕大的头颅,将粗壮的角尖狠狠地对准雪狼,来吧,顶你的眼睛,顶你的心肺,定让你的肠子流满地!

   太阳慢慢坠向大山后面,沟谷里渐渐朦胧模糊了,盘羊的警惕丝毫没有放松,雪狼仍没找到进攻的方式,懒洋洋地闷叫几声,佯装站了身,耷拉着尾巴朝反方向走了。盘羊巴尔森太疲惫紧张了,生死攸关啊,它差不多已经耗尽了体能。

   巴尔森只是低头喝水那瞬间,雪狼闪电般地从巴尔森背后袭击了它,先是将它掀翻在地,然后咬住脖子动脉,盘羊的惨叫犹如撕扯布帛那般令人心碎,它的四蹄朝天挣扎踢蹬着,无济于事,它哀怨地瞅着越来越黑的天空,一动不动了。

   夜已经完全黑了,沟谷如同无底深渊。叶德西从大树后闪出,雪狼也许不会顾及他,因为它们有盘羊在口,狼性不比人性差,雪狼不会找死上门,因为他手里握着俄国火枪呢。雪狼的眼睛如同荒野刺目的磷火,犹如闪着幽光的尖刀。森森寒气掠过,快到手的盘羊硬是被雪狼抢走,他不如雪狼勇敢智慧,他陡然发现盘羊那里又出现数只雪狼,规规矩矩地蹲坐着,发出摇山撼地般的嚎叫,他不敢放枪,否则狼群会把他撕得粉碎,他也知道只是在顷刻间,那头盘羊会被啃得只剩一堆骨头,然后群狼竟相继离去,隐没在茫茫的夜色中。

  六

   英俊少年宝尔金仍然每天都在唱,将满腹的忧伤都变成了歌唱,美丽的努尔苏鲁揉碎了他的心。天哪,爱情让人快乐,爱情让人断肠,爱情让人死去活来!真挚的爱情是纯粹的黄金,埋在土里也不会褪色!努尔苏鲁,宝石仙女,情人玫瑰,我心里只有你,你为什么来到这茫茫的土尔扈特草原呢!烦恼都来自那只盘羊,盘羊王的犄角吸引了努尔苏鲁,她对英雄的崇拜促使她嫁给了叶德西。她住在娘家,她的父亲喀海尔曼在天山西的哈萨克部落买下大片的牧场,他们就要迁徙了。努尔苏鲁嫁给叶德西,这里才是她的家,土尔扈特蒙古才是她的根基啊!亲爱的努尔苏鲁,亲爱的哈萨克。我的歌为你唱,我的筚篥为你奏响,喀什噶尔,多少年来骆驼叮冬在西域戈壁,凛冽的大风,漫漫的黄沙,悠扬的筚篥,哀伤的筚篥,亲爱的人儿,美丽的努尔苏鲁,你究竟去了哪里?你生生地揪痛了我脆弱的心!

   宝尔金走进大山,时间不长,山里的一切似乎都变了模样,道路原来是如此的坎坷曲折,他无数次地进山追赶猎物挖找药材,这次竟然找不到了方向,太阳从不知道的方向折射到树林子,树杈间微弱的光照在脸颊上,他又回到原来的路,糟糕,他迷路了。

   他咬紧牙关,参天大树耸入云霄,山鹰在盘旋,久久不愿离去,山鹰严密地注视着草里的野兔或仓鼠,山鹰赭黄色的翅膀将阳光遮来挡去,突然有流水悦耳的丁冬声传来,他顺着流水的声响走过去,意外地找到了上次打大雁的河边,那个璎珞柏树下他和叶德西点燃柴火,吃肉干和烤火,那时他们像亲兄弟一样,心里没有一点儿芥蒂,他正打算坐在树下歇息时,只见树后面人影忽闪,恍如梦中,他还以为是幻觉,是叶德西,他就站在面前!

   叶德西微笑着说:“没有想到吧,我在山里转了半天,没找到盘羊,倒是见到了他们的粪。”宝尔金心中闪出一份疑惑,叶德西打盘羊有了名气,人们都把他当成能文善武的英雄,他别是上了打猎的瘾了吧!他说:“有羊粪的地方就有盘羊,有新鲜羊粪说明它们就在附近。”叶德西讨好地说:“宝尔金啊,如果你再帮我打到一只盘羊,我就把我这枝俄国火枪送给你。”

   火枪对优秀的猎手的诱惑太大了,物有所值啊,盘羊摆在谁家的墙上都没啥太在意的。叶德西嫉恨,为什么他喜欢的女人的心都在宝尔金身上呢,他有漂亮贤淑的母亲,连努尔苏鲁都视荣华富贵如粪土,开始青睐穷小子,芥蒂像石头一样压在他心上呢!叶德西目光炯炯地说:“宝尔金啊,你知道你是什么人吗,人们都说你没有父亲,你不是土尔扈特蒙古呢!”宝尔金心口被针扎了下,没有父亲这个话题是他的硬伤,平日谁说这个他会和谁拼命呢。叶德西又说:“可我越来越对自己的身世感到蹊跷,也许我和你一样,是私生子野种呢!”

   宝尔金暴跳如雷说:“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你卑鄙!我父亲是正宗的黄金家族土尔扈特蒙古人,我的祖先是成吉思汗宝尔金氏。”叶德西冷淡地说:“我就是小人,但是你毁坏了我的名声,你勾引了努尔苏鲁,她再也不爱我了。”宝尔金痛苦地望着天空。

黑盘羊的沉香正宗吗 流浪的盘羊

   叶德西又说:“我来这里不是报你夺妻之仇的,女人心海底针,她若是水性杨花,没有你还会有别人呢,我是来告诉你秘密的。”宝尔金冷笑道:“秘密?你是想告诉我,咱们是同一个母亲,她在地窖里生的你,难怪你这么阴暗,而我的父亲是土尔扈特草原最剽悍的盗马贼,我这么光明正大,是因为我从来没把杀富济贫的好汉当坏人,我和母亲都为他骄傲。”他坚定地说:“我身上没有任何秘密,我不会像你那样自寻烦恼,整天为谁是你的父亲而忧心忡忡。”叶德西也暴跳起来说:“笨蛋,傻瓜,你是野种,为什么不觉得羞耻,反倒沾沾自喜呢!”宝尔金说:“我不是笨蛋,你这财主的儿子,骆驼的粪蛋不是骆驼,当时那只盘羊王是我打死的,你却四处炫耀你是英雄,还不知道羞耻地把盘羊犄角挂在墙上,骗取了努尔苏鲁的爱情,你才是不折不扣的傻瓜。”

   叶德西哑口无言,两个人相对无语。不知什么时候,山岩上来了一只野兽,野兽头顶上的那一轮月亮越发明亮得呈现出温暖的紫红色,镶嵌在天空,大得犹如磨盘。野兽静静地矗立在裸岩上,仰望着皎洁的月亮,显得非常孤独。宝尔金惊讶地说:“天哪,是盘羊,是公的啊,它太美了,那两只蜷曲的犄角,比鹦鹉螺还漂亮啊!”

   果然,是公盘羊吐尔森站在月光下的山岩上,它凝望着月亮,太完美了,多少年也遇不见如此壮观的情景,晴朗的夜空,空气中弥漫着甜滋滋的味道。吐尔森仰起头来,深深地吐了口气,数年来它吸纳了日月的精华,使得它那发达的犄角更加雄壮,吐尔森觉得自己就是一只成了精的盘羊,它无数次从猎人的枪下逃了出来,无数次失足落下山崖,都是在半空中被松树或是柏树枝杈拦住,才化险为夷的,这些都归功于它那对发达壮硕的盘羊犄角,其实吐尔森才是当之无愧的盘羊王啊。

   盘羊王吐尔森忧伤地望着天空,回忆着那些幸福的往事,回忆着它妻子和家族,多么庞大的盘羊家族,哥哥巴尔森和自己争夺一只美丽的母盘羊,大打出手,吐尔森离开了盘羊家族。如今哥哥巴尔森身边没有了对手,它可以畅快淋漓地和任何年轻的母羊交配,它每年每天都在享受着做王者的优越感。但是它太得意忘形,没有多久就被更强悍的公羊别斯拜打败了,在一个黄昏被狼群啃得连骨头渣都没剩下,大自然弱肉强食之说应验了,是作恶者终有恶报吧!

   盘羊王吐尔森骄傲地晃着头颅,犄角似乎越来越重了,它弯成一圈还多的螺旋状的圆圈,一个瘤节就是一个岁月,就是一段往事,百感交集,对着明月发出笑声,哈哈,哈哈,我是一只老盘羊,无比英勇的老盘羊,我是羊群里的壮士,是众盘羊群里的英雄,但我现在非常孤独啊。盘羊王的鸣声划破了晴朗的夜空,远处汩汩流淌的河水都听得清晰无比。

   叶德西惊异地说:“是盘羊,宝尔金啊,你枪法好,别让它跑了!”宝尔金认出它是寻找了好几年的盘羊王吐尔森。第一次见到吐尔森时,它还没有离开家族,母亲哨羊被众猞猁咬破肚子,肠子流了出来。母羊死了,吐尔森将母羊的犄角顶进石沟,然后用树枝掩埋,它真是太孝顺了。但这只体形大如毛驴的盘羊,怎么会出现在月夜下,它是警觉的,嗅觉非常灵敏,稍有动静都听得见,今天它是怎么了?

   叶德西嘟哝着:“你为什么不打呢!这种狡猾的家伙这次打不中,下次再也不来这里了。”他举起枪正要瞄准,草丛里突然有一只野兽飞快地跑过,动静极大,蹄子将石头都蹬飞了,声响惊动了月下的盘羊王,盘羊王吐尔森先是跳跃起来,从这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上,刚才那野兽是棒子狗还是狼呢?它们发现老盘羊了。叶德西放了一枪,还是没能打中,盘羊吐尔森在陡峭的山岩上跑,宝尔金起身追,他听见山那边有狼呜嗷地叫着,叶德西焦急地在身后喊:“快追,动作慢了它就跑了!”

   宝尔金已经看见那只老盘羊,它突然站住了,凝凝地望着他。如此近的距离啊,似乎一伸手就能活捉到老盘羊,老盘羊的眼珠在月光闪烁着荧荧的绿光,它头上那两只犄角沉重而壮烈,人为财死,羊为角活啊!宝尔金心里念叨着,我就要捉住你了,老盘羊!老盘羊发出苍老而愉快地叫声,咩咩咩,听起来极像人的笑声。宝尔金只听见脚下豁朗地一声,一块山石被他踩落了,脚下空荡荡的,踩了云彩般的轻飘飘,他仍听见老盘羊的笑声。哎呀,下面是山崖啊,茫茫的夜晚,月光再明亮,也看不见究竟有多深,天哪!

  

  七

   一支俄国旅行队解救了宝尔金,并带走了他,旅行队的向导和翻译名叫波塔,俄国人叫他吉尔吉斯人,他说自己是柯尔克孜人,给商队拉脚的全是柯尔克孜老乡。哥萨克们承诺,翻过这座耸入云霄的山,就给众脚夫一百卢布的报酬,他做一切都是为了妻子,她那么年轻,应该快活地过好日子,穿绸缎的衣裳,头上戴闪闪发亮的首饰,像集市上富裕财主那样每天吃羊肉胡萝卜洋葱稻米粒的抓饭,啊,多么肥美饱满的稻米粒啊,他的暴富会使全村的人都惊叹不已,总之,能做富人的想法总能使人铤而走险,不然有谁会在这耸入云霄的山巅上卖命呢。

   宝尔金离家越来越远,他勾引了人家的妻子,叶德西已经置他于死地,他只有背井离乡了。俄国商队让他做了脚夫。那些脚夫更是令人怜惜,衣着褴褛,忍饥挨饿。拉重物脚夫的马已经累死好多匹了。但俄国人不会在意累死的马,也不在意劳累不堪的脚夫,可怜的伊犁马发出哮喘病人般粗重的喘息,而俄国人的马却驮着轻物,吃着燕麦和豆饼,仿佛是马中贵族那般惬意呢!

   老毛子的马个个都是优良品种,宝尔金最喜欢的是那匹红母马,脖子上长了一丛浓密的鬃毛,奔跑起来非常洒脱,丰满圆润的臀,吸引着无数雄马的眼光,而另外一匹高个黄色的雄马,更是顿河马中的典范,它如同主人一样强势,一直都桀骜不驯,刚愎自用,它走到哪里,哪里都有母马青睐,卖弄风骚的母马很快就怀上它的马驹,纯种的杂种的不计其数。赞叹不已的人们说,哎哟哟,多好的一匹公马,金光闪闪的皮毛,品种优秀纯良啊,它都值一百两黄金啊!

   到了柯尔克孜人的村庄,俄国旅行队停下来驻扎,但是由于水土不服,一个叫尤利亚的年轻哥萨克病了,波塔到村子里请来土著人的医生给尤利亚扎针,扎在后脖子和两侧的太阳穴上,尤利亚慢慢地缓了过来,喝下药汤后,嗓子奇痒,青绿色的痰一口一口地吐了出来,人们都忍不住捂住嘴巴躲闪,但都为柯尔克孜人的医术称奇。

   第二天一早柯尔克孜人的赛骆驼会就要举行了,老毛子们纷纷前去观赏。骆驼赛的场地人潮如涌,喊叫声和助威声喧嚣震耳,奔驰在最前面的是一峰棕色的骆驼,年轻的骑手眼光炯炯,旁若无人,他自信一定是胜利者,他将会得到一件缝制精致考究的长袍,他要穿长袍去相亲,要娶满意的姑娘为妻。但是从左面闪过一峰褐色的骆驼,骆驼骄傲地将脖子伸得直直的,这显得它作派很强硬,褐色骆驼飞快地向前蹿去。小伙子这才觉得慌乱,只是瞬间,他就落在界桩子后面。可怜的小伙子眼看着那件梦寐以求的长袍穿在别人身上,他相亲的事情又一次泡了汤。

   比赛结束了,哥萨克们在赛场上吃了一顿柯尔克孜人的抓饭和烤羊肉,那种铁叉子烧烤的肥美的羊肉,余味犹存啊,真想在这里多呆上几天。恋恋不舍的哥萨克走回营地,但是哨兵告诉他们,本来优利亚已经退烧了,已经痊愈了,可是在人们都在看赛骆驼的时候,他的病又犯了,还不停地咯血。尤利亚的脸色青紫,眼睛可怕地突出,嘴里流着白沫,双手握成拳头放在胸上,声音嘶哑,全身都在抽搐战抖,他已经奄奄一息了。

   年轻活泼的优利亚从发病到死亡,总共不到两天时间,哥萨克以军礼的形式埋葬了他,热心的柯尔克孜牧人赶来,德高望重的老阿訇沉痛地为死者念了可兰经。人们在优利亚的坟墓上立了块石碑,在碑上插了一对盘羊角,意思是他死在神圣的俄罗斯扩张的土地上。

   事情做完后,哥萨克们陆续回到自己的帐篷,仍然是唱响的歌声,手风琴仍然奏响。优利亚的死让哥萨克们诅丧,也许明天还会有人死去,在远离文明的地方,人们最怕脱离队伍,一旦饿死会成为胡狼的食物,胡狼太可恶了,它们总是跟踪在队伍后面,等待病死或累死的马匹扔掉,成为它们的食物,人的尸体如果埋葬得草率,胡狼会扒出来吃掉,胡狼对它们的前途也感到渺茫。想着优利亚和胡狼,他们马马虎虎地睡了。

   第二天就要启程了,有人惊慌失措地跑来报告说:“不好了大人,您的黄公马和红母马还有两匹哥萨克顿河马都不见了,我早怀疑那个吉尔吉斯人和蒙古人是奸细,肯定是他们盗走的好马!”哥萨克们嚷着快去追吧,捉到他们就碎尸万段!老乡拦住他们说:“大人们有所不知,再往东就是平原,他们骑马逃跑比生翅膀的金雕还快呢!但是平川平原前面是被称做死海的沙漠,如果幸运,过了死亡沙漠就到中华帝国喀什噶尔,十有八九他们要误入沙海!”

  八

   宝尔金和波塔趁哥萨克们看赛骆驼,盗走了他们养尊处优的顿河洋马。哥萨克们在优利亚举行葬礼时,他们已经跑出平原地区了。正如柯尔克孜老乡所说,这片贫瘠的地段已经濒临没有人烟的死亡之海。刚才还算晴朗的天空突然阴了,稀疏的雨点轻轻地洒了下来,片刻间嗤嗤地地蹿起尘土,雨珠大如黄豆粒,刷刷地从天上倾倒下来,雨变成水鞭,无情地抽打着大地,波塔刚刚用艾绒点起的火堆被扑灭,几匹顿河洋马长长地嘶鸣,在雨中跳跃,却无法躲避雨柱的捶打。

   好在暴雨很快结束了,全身精湿,没有火堆,空旷的野外显得格外荒凉诡异。相反波塔热得淌汗,变得疯狂烦躁,他说:“我的骨头架都快散掉,我病得严重呢。”宝尔金惊惧,波塔的病症和优利亚相似,他也染上最可怕的伤寒了。天晴了,月亮从山顶黑色的轮廓后面露出来,银色的亮光在刺刀上闪烁,他握着刺刀,俄国人若是追来,他会同他们拼了,若是胡狼扑来,他会把它杀了,就地烤了吃。寂静的夜晚,恐惧笼罩着他。波塔慢慢地咽下最后的气,愿真主保佑他在天国里幸福。

   宝尔金陷入死亡之海,他原以为这片沙漠的不大,走过去就会找到绿草地和水,可是他错了,无际的沙漠里没有牛羊,野生的狐狸猞猁的印迹都没出现过。远远地望见有只孤零零的活物在滑动,那是沙漠蜥蜴,在土尔扈特蒙古被称做马蛇子,天上连只觅食的鹞鹰都没有,沙漠完全是一锅正在燃烧的黄色液体,滚烫燥热,晃得两眼发麻,沙蓬、苦艾和刺草被烤得就快燃烧起火。他忽见沙漠里埋着一只风干了的死骆驼,一动不动地横卧在那里。

   骆驼是风干了的沙漠英雄,沙漠冷酷肆虐,犹如魔鬼张开的嘴巴,吞噬着水分和生命。马也耐不住沙漠的酷热,青色顿河马虽然外形飘逸,却没有伊犁马那般耐饥渴,它痉挛不已,摇摇晃晃,最终倒在地上。可怜的洋马,其实只要有一点儿水就能将它的生命缓过来,它临死前出现水的幻觉,嘴巴在沙砾中乱拱,很快那一小片砂石被染成黑红色,它死了。

   黄色顿河马也在肆虐的沙漠中失去风度,它眼里蒙着厚厚的云雾,慢慢地淌下几颗浑浊的泪珠,顺着长脸落到沙砾上。快正午时天变得阴暗,一阵急剧的风从旷漠深处急促地打着漩涡卷了过来,将砂石和干芨草翻卷颠覆,黄色顿河马的身躯沉重地倒下,它不甘心地双眼睁大,僵直地凝视着天空,很快就被沙海淹没了。

   沙漠将太阳遮挡住了,浓黄色的天空只有白色微弱的光轮,那是太阳。渐渐地顿河红母马也体力衰弱,它依偎着宝尔金,就怕主人扔掉它。沙尘慢慢地变弱,沙海慢慢地安静,这场风暴刮了多久,一天,两天,还是更久!突然顿河母马欢快地高声嘶叫,宝尔金顿时惊喜万分,原来他已经跑出沙海,前面的小水泡子近在咫尺,虽然水质浑浊发绿,泛着盐碱的白色,但有这么点水足以救命了,绝处逢生啊!他和马一起朝水泡子狂奔。

   水泡子边还有被人废弃的土房,没有门窗,房顶乱草蓬松,顿河母马垂头贪婪地专拣多汁的绿草咀嚼,宝尔金点燃干柴,用人家丢弃的水罐烧水,饥饿煎熬着他,他望见有条蜥蜴从残墙断壁的角落鬼鬼祟祟地跑出来,足有一尺多长,丑陋的蜥蜴和蛤蟆是近亲,它脊背长满密密麻麻的的鳞片,那双黄眼睛都快瞪出了眼眶。宝尔金准准地向它投去石子,没等它死掉,宝尔金已经把它放在火上烧烤熟了,这家伙是狡猾的冷血动物,它情急之下会断掉尾巴逃之夭夭,烧烤蜥蜴的味道强烈地刺激着肠胃,原来蜥蜴也是真是难得的美味,究竟有多久没吃到肉了呢!

   日复一日,究竟走了多少路,已经无法计算,路上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他开始觉得难以承受饥寒了。在树林里睡过觉后突然头重脚轻,鼻涕口水刷刷地流,咳嗽,血痰。糟糕,难道也是伤寒!我的天,为什么波塔出现了,他已经死了!噢,原来是幻觉啊!

   他将身体蜷曲,望着远方,风逐渐弱下来,巨大的山峰挡住了视线,浑浊的雪水在这里已经汇成湍急的溪流,泛着鳞波往正北方的沙漠中流淌。他看见有群骆驼从巨山下跑来,它们也很久没有喝到水了,但是见了溪水,居然整齐地排列成队伍,慢慢地喝着,喝完水,骆驼们左右摇摆的两条后腿,节奏十足地敲打着已经坚硬的小道,昂着头跑着,在傍晚的寒风中搅起阵阵旋风。

   宝尔金的身体越来越沉重,肚子绞痛,他注定要横尸荒野。故乡、母亲、努尔苏鲁,死亡原来如此令人恐惧,死亡的我,只有几天便会腐烂,化做枯骨,没人能认出这是风华绝代、才华横溢的宝尔金啊!

   风在吹,宝尔金怀里的筚篥发出阵阵的鸣声,他好久没有吹奏它了,筚篥是他的生命,它是父亲留给母亲的信物,他只有凭这支筚篥才能找到遥远的父亲。母亲,脆弱啊的我生活刚开始,就在家乡活不下去了。乐曲越来越悲伤,伴随遥远的断断续续的驼铃声,深沉悲咽,虫和鸟都悲切地凄鸣,白日无彩,黄云失色,细雨连绵。路途艰难,他挥泪如雨,愁肠欲断啊!

  

  九

   宝尔金又一次得救了,顿河母马把他拉到村庄,这家老两口用银针火罐把他救活,一个整月他全身都是火罐的红印,全身都是密布的针眼。宝尔金送给他们的酬谢是灰色顿河洋马,把顿河红母马留给自己。临走前老两口送他两坨烟膏,说一旦发病,烟膏最管用,你千万别多吃,吃多上瘾。老两口家里最值钱的是烟膏,本地盛产大烟膏。

   从离开到回家,宝尔金整整经历了好几年。快到中午的村庄,各家的烟囱里飘浮着牛粪火烟味,孩子们喧闹喊叫,蚊子凝聚成云雾,围绕母牛旋转,母牛躲闪,用尾巴挥打着驱赶蚊子。牧家少妇拎着牛奶,开始烧制凝固的奶豆腐。空气中洋溢着菜肴、牛羊皮毛和燃烧木柴的味道。毡房空荡荡的,母亲不见了踪影。

   村民告诉宝尔金,母亲以为他坠崖成仙,维系她生命的脉络怦然断裂,信念轰然倒塌。当年的绝世美人一夜白了头发,竖日满脸沟壑,丑陋不堪,就连夜晚怕羞的猫头鹰见了她如同邂逅了鬼影,她南风般的歌声已成记忆,树上乌鸦都比她叫声动听。因为别人说,山崖下确实摔死了一个年轻人,头发很黑很密,山鹰乌鸦把他啄吃得千疮百孔,豺狗子把他骨头都嚼光了。

   瓦罕女人便去找叶德西算账,她拍打着门板子大喊大叫:“少爷啊,你也是我的孩子,宝尔金是你亲兄弟啊,我是在地窖里把你生下来的,你那母亲根本不会生养,她是没有子嗣的骡子啊!”叶德西很懊恼,窗子外有头骡子在吃草,得意洋洋,自高自大,边吃边高声喊叫,他厌恶至极,骡子啊,你这家伙不会生养,却不消停。他恨不得立刻过去砍死那头不知廉耻的骡子。

   没人理睬瓦罕女人,她灰溜溜地回去了,刚推开毡篷的门,一眼看见地毡上躺着的婴孩,身上包裹着华丽的花毯子,他英俊硬朗的轮廓让她迷惑,捶下胸口,这是宝尔金!孩子清澈深邃的眼睛深情地望着她,真是俊俏聪慧、出类拔萃!瓦罕女人理直气壮地挺起腰杆,哼!我的孙子,我该挤牦牛奶了,牦牛奶是比牛奶好几倍的东西,宝尔金那么优秀,就是从小喝了牦牛奶的缘故。

   第二年春天,瓦罕女人跟一个外地男人走了,那男人有不少人也认得,是当年让财主们胆战心惊的盗马贼。盗马贼年龄也年迈了,仍然牛高马大,眼睛锐利,羊皮袍外挂着蓝粗布,腰带里别着一把装在鞘里的刀,靴子里也插着短刀,刀把镶着松石粒,左脸上有道骇人的疤痕,这人只能做土匪强盗,没有人相信他曾经是风流潇洒唱歌吹筚篥的多情种。噢,人们才明白过来,坠崖身亡的宝尔金肯定就是这盗马贼的一条血脉,这该死的老家伙,竟然还有儿孙!

   而叶德西,他认为宝尔金死了,盗马贼带走了声名狼藉的瓦罕女人和来路不明的孩子,一切趋于平静。叶德西心静如水,山里的盘羊呢?如何把它们都捉到手呢!他扛起枪绕着穿过木板栅栏,像小孩子那样爬过长满牵牛花和蔓藤的篱笆,狗奔在前面,狗虚张声势地惊起了两只野鸡。盛夏是昆虫的好季节,茂盛的野生植物,在丛林里奔跑的鸟兽之群,黑沉沉的树叶,汩汩作响的溪流,看起来都是陌生的,只是几年的工夫,发生的事情都是难以意料的。他走到从前大盘羊的地方坐下来,闲极无聊啊,究竟打盘羊还是狐狸,是做英雄还是好汉,如今已经无关紧要了。

   几团白色的绒毛挂在一棵矮树枝上,是盘羊的。他眼皮嘣嘣地跳,躲藏到山岩后面,山岩恰好被密密的树丛遮挡,黑幽幽的树叶环绕着他,盘羊的粪粒密密麻麻撒落着,地上全是羊的蹄印,似乎昨天盘羊在这里栖息,他被一种无缘无故的欢乐和对于万物的爱所感动,我很孤独,独自到山里寻找灵感,在野羊出没的地方山谷里。天空被云霾埋没,树顶簌簌作响的风,芦苇,丛林,我的爱狗去了哪里?他喊着狗的名字,声音回响在山里。突然他被不可思议的恐怖抓住,颤抖地抓住枪,面前情景惊得他目瞪口呆,原来有只年老的盘羊,已经死去多时了,它那两只沉重的犄角,被岩石紧紧地卡住,它动弹不得,活活地孤独地饿死在山岩中间。

   他认出这只盘羊是流浪的盘羊吐尔森,名副其实的第二代盘羊王。第一代盘羊王巴图拉在自家墙上挂着。当过短暂第二代盘羊王的巴尔森死于胡狼肚腹。当今的盘羊部落首领是别斯拜,别斯拜是头有实力的剽悍的盘羊王,它领导的部族有秩序有规矩,部族比任何时候都强壮庞大,人分国界,盘羊不分国界,它们就在这座山里,行踪像雾像风又像雨,新一代的母哨羊更加任劳任怨,它们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迁徙到无人的哈萨克草原山地里去,所以登不上峻峰的人,是绝对找不到它们的。

  十

   宝尔金回到家乡,人们说有条好汉带走了他的母亲,还有一个孩子。孩子?他正怔怔地发呆,叶德西鬼影般地闪了进来,紧紧地摸着腰里的刀,他怕宝尔金突然跳起来,他也好先下手为强。他说:“我不是故意推你的,你当时追赶盘羊,盘羊真是不好惹的。时间会带走一切罪恶和一切恩怨,努尔苏鲁已经到了哈萨克草原了,咱们是一母同胞,为了女人兄弟反目,不值得!”宝尔金恼怒地说:“你不配说努尔苏鲁,你不在乎女人,是你自私是你狭隘,我却在乎,在我眼里心里,不论是什么样的女人,是我的母亲还是妻子,我最在乎的就是女人!你不配说兄弟两个字,你永远都是个孤独的像只野羊似的家伙,你沦落到如此地步,纯粹都是你罪孽太重的缘故。”看着叶德西凄凉的背影,宝尔金痛楚地合上眼睛,去找母亲和孩子还有父亲,再到天边去找努尔苏鲁吧,她为我把孩子都生下来了。

   宝尔金先找到阿勒克别克,舅舅家的摆设装饰都还是老样子,一张巨幅的挂毯显示着的主人曾经的显赫,那把精致的黄铜壶吱吱地烧着奶茶,奶酪发出酸溜溜的香气,大囊饼子强烈地吸引着他的食欲。喀海尔曼全家迁往巴尔喀什湖那边去的哈萨克大草原去了,中华帝国和俄国签订了几个条约,喀海尔曼和许多有钱有势的哈萨克一样,总是认为湖那边的风景独好,那边才是纯正的哈萨克地方,所以义无反顾地迁徙过去的。看来人们说的都是真的。

   宝尔金望望门外,有几个哈萨克儿童在平坦的地方抽打着陀螺,他们尖利地喊叫着,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牧民,颧骨高高的,皮肉粗糙,他瞪着黄灰色的眼珠盯着宝尔金,友好地点着头,他将牛车拉到阿克勒别克家门口,然后将牛拉着的木轮车上驮着一大堆芦苇卸下,对阿克勒别克简短地说了几句,蹒跚着离开了。一个背着猎枪的高个子英俊的哈萨克青年,趾高气扬的走在路上,他的左肩膀上背着一只猞猁,他骄傲地嚷着,将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肩膀上的猞猁那里,他觉得自己已经是非常优秀的猎手了。

   他从哈萨克人的村庄走了出来,骑着他的顿河母马,沿着尘土飞扬的道路飞速地前进着,脚下的山岭看上去像是沿着天际奔跑,而玫瑰色的山顶正在朝太阳的光辉中闪烁,他被这美好的景象所倾倒,久违了的愉快的感觉,他越来越专心地凝视着那峰岭积雪的山脉,它似乎不是从别的黝黑的山岭背后开起来的,而是从平地上直立起来的,又逶迤地消退在远处,一切的回忆,羞辱,悔恨,以及他关于罗曼蒂克的琐碎的梦,都消失了,不再回来了。

  〔责任编辑 刘广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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