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是可以“神聊”的,尤其语文老师!
傅国涌
【提示:这些后来学有所成的学生,晚年回忆中学时代,之所以会想到这些选修课,就是因为这些选修课开阔了他们的眼界,真正给他们带来了启迪,甚至给他们提示了未来的方向。】
在北师大附中,有一位老师叫夏宇众,他的一个学生孙念台(曾经是北京师范学院物理系主任)回忆,夏老师当年给他们开了一门“文学文”选修课,还有一门“学术文”选修课,既有侧重文学的,也有侧重学术的。
翻译家许渊冲回忆自己在南昌中学读高一的时候,语文老师汪国镇自编讲义,给他们开了一门文字学选修课,高二时又开了一门文学史选修课。这些后来学有所成的学生,晚年回忆中学时代,之所以会想到这些选修课,就是因为这些选修课开阔了他们的眼界,真正给他们带来了启迪,甚至给他们提示了未来的方向。
人的回忆是一种筛选,它带有极大的选择性。开选修课,在那时中国的校园里并不稀罕,春晖中学有一位学生钟子岩回忆,夏丏尊给他们选用了文言的教材,其中有庄子的《逍遥游》、墨子的《节用》、司马迁的《项羽本纪》、陶渊明的《田园诗》,还有《木兰诗》《孔雀东南飞》和杜甫的《石壕吏》等。更重要的是,夏老师向他们介绍了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宁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易卜生的《娜拉》等世界名著;甚至将达尔文的《进化论》、卢梭的复返自然说和《民约论》、莫尔的乌托邦思想、尼采的超人哲学、叔本华的悲观哲学、马克思的剩余价值说等都介绍给他们。
毫无疑问,他在春晖学生面前呈现了一个非常庞杂、非常丰富的多元的精神世界。在20世纪20年代早期的中国,他已经把马克思的剩余价值说和尼采、叔本华一起告诉了中学生,这在当时是需要勇气和眼光的。当他在课堂上把各种学说、各种哲学、各种思想介绍给学生的时候,他也是平衡的。
国文不仅是文学,它比文学更加宽阔,它触及思想,触及伦理,触及道德,触及哲学,触及其他所有层面。有人说,语文是元学科,它要比数学和其他的学科更加核心,因为离开这个学科,你就没有办法来表达其他学科的思想。数学的思想、物理的思想,同样需要用语言来表达,离开了语言,数学的思想也表达不出来。后面派生出来的这些学科,都是从这里来的。语文是最初的学科,它是起源的学科,所以不能停留在审美的一个侧面,审美只是它其中一个重要的侧面,同时它指向善和真这两个侧面。不是向着善和真的母语,是残缺的母语,是不完整的母语。从民国早年春晖中学的课堂上可以看到,他们并不止步于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还要通向达尔文和卢梭,这是很重要的一个向度。
课堂如同舞台,事实上也是舞台。老师上课也可以有表演性,有如同舞台的效果。
上海中学有一位老师叫张咏春,希望大家读书,要心到、口到、手到、脚到。心到、口到我们很容易理解,手到也可以理解,脚到就让人纳闷。其实,这也是他对自己课堂的一种总结。他属于动作派,讲课文的时候,从头到尾,一气呵成。有一次讲到光绪皇帝看到慈禧太后惧怕的样子,眼直,脸青,手颤,脚抖,他在台上表演,学生就在那鼓掌,历久不绝。
这堂课给学生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几十年以后,有位在台湾名叫程月初的学生,不仅回忆了这个片段的细节,而且记住了这位老师的姓名。一个学生一直记得老师的姓名,其实挺难的。我觉得那些被记住的老师,之所以没有被学生忘记,或者是因为某些片段,或者是因为他们的某一句话、某个神态。我有时候想,完美的课堂不是好课堂,因为世上没有完美,如果有完美,就是假的完美。公开课模式是一个坏的模式,不是说公开课坏,是模式坏。一个好的东西,它成了模式就会像一座坟墓,一个人坐在那里久了,也成了一个坟墓。
公开课模式要提倡完美,提倡滴水不漏,提倡环环相扣,提倡精确到分甚至到秒,提倡大量的时间去准备,甚至不断地去演练、去试讲,请人提意见、修改,最后拿出来在众人面前表演。但是,这在日常的课堂中是不可复制的,你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准备吗?真正的好课堂,它是有点随意的,甚至是有点散漫的,带有一定的即兴,带有一定的不可预测性。今天你不知道到课堂上会得到学生怎么样的回应,他们的回应会勾起你的哪些想象、哪些思想,然后再往前推进,这个过程是不可预设或设计的,所以我说,真正的好课堂,具有不可设计性,它不是事先精心设计出来的。我的意思不是说不需要备课,但是备课不是设计,不是把每一个环节都设计到位。我看民国时代的学生回忆他们的老师时,几乎没有看到过,他们会记得某一堂课上得多么的完美,而都是在随意当中,在对话互动交流当中,激发出彼此新的生命热情。
因为课堂跟其他东西不一样,它是相互的,不是老师一个人在那里讲,而是学生跟老师共同完成的一个过程。这个共同完成的过程,它有很多不能事先预料到的因素。在这个过程中,如果带有更大的随意性,就有可能激发更多的可能性。学生的可能性大于老师的可能性,只有他们被激活了,这样的课堂才是好课堂。学生记住某一位老师,往往不是他设计得多么好,把某一个环节做得多么完美,恰恰是他的某一个动作、神态、表演。就像张咏春,把光绪帝看到西太后那种神态,用了四个表情,手脚并用,还有眼睛和脸,呈现出来,学生就全明白了,当场给老师鼓掌。他们认为在这个课上,找到感觉了,这个感觉是从表演中来的。课堂上的表演承载着更丰富的信息,往往是用语言本身无法表达的,也是语言的延伸。
在这种相互关系中,老师的这种表达,给学生带来很多满足、很多新的看法,他们未必能很清晰地说出什么,但是他们已经感觉到老师这样上课给他们内心带来的愉悦。我们前面提及,齐邦媛用“如此悲伤,如此愉悦,如此独特”来回忆老师的课堂,其实这里面包含了情感的因素。课堂是带有情感和生命的,是有气息的人与人之间的交流。
所以,我们可以看见,课堂是可以走神的,是可以离题万里的,并不一定都要紧扣上课的内容。北师大附中有一位国文老师叫董鲁安,这位董先生是1919年5月4日那天被抓起来的大学生之一,他擅写旧体诗,长期在北师大附中教书。在他众多的学生中有个张维,后来成了力学家、两院院士,回忆董先生当年给他们的印象是个乐观派、名士派,非常潇洒,讲起书来慢条斯理,一板一眼。讲文章、念诗词时,到了精彩段落和句子,时常坐在讲台椅子上,自言自语起来,说“妙哉妙哉,妙不可言”一类的话。有的时候讲得出神,就给学生们讲一些离题很远的趣闻,他的课深受学生们欢迎。高一的时候,有一次讲着讲着又走了题,高才生林津悄悄议论:“又神聊啰!”后来他自己讲着讲着走神了,离题远了,他就会问:“林津,我是不是又神聊啰?”他就是以这个话来打趣。“又神聊啰”成为一句口头禅,但是没有学生说他的“神聊”不好。
我因此想,上课是可以“神聊”的,尤其是语文老师,更有神聊的权利和资格。如果一个老师太严肃,从不神聊,不一定说他不是好老师,但是这个老师在生动上就打了个折。随着网络时代的到来,一般性知识的重要性,真是大大地降低了。有人开玩笑说,钱锺书如果活在今天这个时代,他的百科全书式的知识,还有什么用?我们上网查一下就可以了。意思就是,当网络时代的检索功能强大到任何一个关键词输进去,一定可以出来几十条、几百条甚至上千上万条的信息,人们对知识的要求,其实是非常低的。这个时代需要的已经不是简单的现成知识,而是知识以外的东西,比如说方法、视野、思想,比如说想象,尤其重要的是在知识之外,能激发出新知识的生命碰撞。
我们通常所说的“知识”就是已知的认识,并不包含未知的知识,那已知的知识,网上全有,我们的课堂只是不断地重复已知的知识,显然是不够的。已知的知识,必须在生命与生命的交互中,成为有关联、有系统、重新排列组合过的一个知识系统。或者说通过老师对已知知识的个性化讲述,可以激发出更多探求未知知识的可能性。如果不是在你自己的身上,就是在你所教的学生身上,激发出这种可能性,也许在一个学生和两个学生身上,至少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课堂的重要性,或者说课堂的核心价值在哪里?它不在于你去传承和讲述已有的知识,而是去激发创造未有知识的可能性,让这些已有知识成为一个材料和触点。人类因此才有可能一代一代更新,这个世界才是在流动的河流当中,而不是一个静止的河流。“又神聊啰”,只是让课堂变得更生动,更有活力,而不是枯燥乏味的单纯的知识授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