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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叔同,1880年出生于天津一个富贵之家,父亲李筱楼是当时津门富甲一方的商人,曾经中过进士,做过吏部主事,后来辞官经商,顺风顺水地挣下了一份雄厚的家业。李叔同的母亲是李筱楼最小的姨太太,备受李筱楼的宠爱。李叔同在富贵乡里长大,从小聪明伶俐,乖巧可爱。李筱楼去世时,李鸿章前来吊唁,见到年方五岁的李叔同,顿时被这个孩子身上聪慧灵秀的气质所吸引,惊为“天人”。李叔同没有让中堂大人看走眼,他少年时代就表现出出众的文学、艺术才华,作文、写字、画画乃至唱戏都有板有眼;成年以后,李叔同更是“二十文章惊海内”,成了华夏大地上一颗熠熠夺目的新星。
浑身充满艺术气质的李叔同,早在十六七岁的时候,就已经情窦初开了。那时他暗恋的对象是个叫杨翠喜的坤伶。杨翠喜本姓陈,幼年时家贫,被卖给了一个杨姓乐师,从师习艺,十四五岁就出落得花容月貌,加上天生一副好嗓子,一经登台献艺,立刻博得了满堂彩。杨翠喜每晚在天津福仙戏楼唱戏,《梵王宫》、《红梅阁》都是她的拿手剧目。只要她一登场亮相,台下的叫好声就立刻此起彼伏。李叔同的母亲一向喜欢看戏,自从24岁守寡之后,她更是迷上了泡戏园子。每次去戏院看戏,她都会把李叔同带上,时间长了,年幼的李叔同也慢慢喜欢上了看戏,这个爱好一直保持到他长大。在他十六七岁的时候,杨翠喜刚刚崭露头角,李叔同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去福仙戏院给杨翠喜捧场。杨翠喜在舞台上美目流盼,笑靥如花,歌喉婉转,台下的李叔同看得目不转睛,听得如醉如痴。戏院散场后,李叔同经常提着灯笼,送杨翠喜回家,一路上有说有笑,两颗年轻的心越来越近。李叔同曾经送给杨翠喜两首《菩萨蛮》,词中充满了柔情蜜意:
其一: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额发翠云铺,眉弯淡欲无。夕阳微雨后,叶底秋痕瘦;生怕小言愁,言愁不耐羞。
其二:晚风无力垂杨嫩,目光忘却游丝绿;酒醒月痕底,江南杜宇啼。痴魂销一捻,愿化穿花蝶;帘外隔花荫,朝朝香梦沾。
然而,李叔同的初恋不久就终结了。因为杨翠喜的名气越来越大,很多京城的高官巨贾来到天津,都会去福仙戏院一睹名伶的风采,其中就包括庆亲王奕劻和他的儿子载振。天津的地方官员段芝贵得知位高权重的庆亲王也对杨翠喜感兴趣,这个袁世凯手下的红人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升官发财的机会来了。于是,段芝贵毫不犹豫地花重金把杨翠喜从福仙戏院里赎出来,亲自护送到北京,把杨翠喜亲手送到庆亲王父子的府上。
李叔同得知自己倾心的女子被当作礼物送入了豪门,伤心欲绝,终日以泪洗面。李叔同的母亲和大哥看到李叔同因为失恋郁郁寡欢,非常焦急,赶快托人为他物色结婚对象,希望通过婚姻让李叔同的生活重新步入正轨。很快,媒人就为李叔同物色到了一个殷实的茶商的女儿——俞氏。俞氏比李叔同大两岁,身材适中,眉目端正,通情达理。在李叔同生活的年代,富贵人家的公子往往会娶个比自己大的老婆,因为旧时男子的结婚年龄比较早,妻子年龄略大一些,可以更好地照顾丈夫的生活,反正身为富家子弟,以后还可以纳妾。但是,对感情非常执着的李叔同坚决反对家人包办自己的婚事,对于贤惠温婉的俞氏毫无感觉。李叔同喜欢杨翠喜,是因为杨翠喜有着出众的表演才华,一颦一笑动人心魄;而俞氏身上毫无艺术气息可言,怎么会让李叔同这样的风流才子动心?然而,胳膊毕竟扭不过大腿。母亲和大哥轮番上阵,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大哥甚至许诺,只要李叔同同意结婚,就可以从家族分得三十万大洋的财产,另立门户。自从李筱楼去世以后,李叔同母子俩的生活过得并不舒心,在讲究长幼尊卑的大家庭里总觉得压抑,母亲早就想出去单过了。于是,孝顺的李叔同终于屈服了,1897年,虚岁18岁的李叔同和俞氏结了婚。
结婚后的第二年,由于李叔同刻了一枚“南海康君是吾师”的印章,公开表示对康有为、梁启超维新变法的支持,让一些守旧的当政者颇为恼火,因此,李叔同干脆带着母亲和家眷把家迁到了上海。在这座中国最为开放包容的城市,李叔同的才情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挥。他很快加入了文学团体“城南文社”,与袁希濂、许幻园、蔡小香、张小楼号称“天涯五友”,每日饮酒吟诗作画,好不快活。当时的上海号称世界八大“花都”之一,风月场所遍地,李叔同等一众风流才子是那些地方的常客,和当时的沪上名妓朱慧百、李苹香、谢秋云等打得火热。在当时的社会风气下,李叔同的所作所为并不算过分,因此,俞氏毫无怨言地在家里侍奉婆婆,抚养孩子,做好一个妻子的分内之事。
弘一法师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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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8年8月的一天,杭州虎跑定慧寺来了一位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这位女子自称叫春山淑子,是日本人,刚从上海赶到杭州,来找几天前在这里剃度出家的李叔同。负责迎客的僧人立即将消息告诉了弘一——也就是在俗时的李叔同,李叔同听罢消息轻叹一声,闭上眼睛摇了摇头。迎客僧人将弘一的反应告诉春山淑子,淑子的眼圈顿时红了,恳请迎客僧人转告李叔同,只求见上一面,立即离去,绝不纠缠。迎客僧人只好又将情形告知弘一。弘一沉吟片刻,缓缓地起身走出僧房,来到前堂。看到亭亭玉立的淑子,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抖动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复了平静,几乎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这位美丽绝伦的女子。淑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这位僧人,刚刚轻声吐出“叔同”二字,就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许久,弘一拿起桌上的一把剪刀,撩起颏下的一缕胡须,轻轻地剪下,小心翼翼地放在淑子的手里。淑子低下头去,摩挲了几下手心里的胡须,紧紧地攥起手掌,再一次用泪光盈盈的双眼凝视着弘一。弘一双手合掌,微微颔首,随后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只留下淑子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许久许久……
C
1901年,李叔同入南洋公学,追随蔡元培先生学习新知识、新思想,参加社会活动。他常年住在学校宿舍,很少回家。有一年冬天,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因为学业紧张,李叔同好久没回家了,母亲和俞氏一起,带着新做的棉衣来学校找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李叔同的宿舍。看到母亲出现在眼前,李叔同大吃一惊,赶紧把母亲请进房间。母亲用手指了指门外,李叔同抬眼望去,看到俞氏远远地站在雪地里,怯怯地望着这边,雪花飘飘洒洒地落在她的头上。母亲告诉李叔同,俞氏不愿意出现在丈夫同学的面前,生怕说错什么话给丈夫丢脸,所以只是远远地等着。那一刹那,李叔同非常感动,对俞氏深感愧疚——虽然自己并不爱她,但她毕竟是自己的结发妻子,不应该对她如此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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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5年,李叔同的母亲病逝,李叔同携眷护送母亲的灵柩回到老家天津。在天津安顿好俞氏和两个幼子的生活之后,李叔同为了开阔自己的眼界,毅然东渡日本留学。在日本,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东京美术学院油画科,专攻西洋油画,同时在课余时间广泛涉猎文学、音乐、戏剧等等艺术门类。
一次,李叔同在公园里写生。正当他在画板上涂涂抹抹时,忽然瞥见不远处的长椅上坐着一位年轻的姑娘。李叔同浑身一震,在这个姑娘身上,他依稀看到了杨翠喜的影子,但是,她比杨翠喜更加清丽脱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维纳斯一般。李叔同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自我介绍之后,有些忐忑地询问姑娘能不能做他的绘画模特。姑娘上下打量了李叔同一番,眼前的小伙子身材颀长,气质优雅,身着休闲西装,足蹬一双铮亮的皮鞋。姑娘对这位年轻人顿生好感,微笑着点点头,李叔同立即兴奋地支好画架,为姑娘画起像来。画完画之后,两个年轻人很自然地聊了起来,越聊越投机。李叔同得知姑娘名叫春山淑子,是上野卫生学校的一个学生;而淑子也惊讶地得知,这个说着一口流利日语的青年原来是个中国留学生。
从此以后,李叔同和春山淑子自然而然地交往起来,淑子经常给李叔同当绘画模特,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个才华横溢的中国青年,而李叔同也对淑子产生了初恋一般浓烈的爱慕之情。李叔同没有隐瞒自己已经结婚了的事实,但淑子并不在意,依然死心塌地地和李叔同在一起。然而,淑子的家人坚决反对淑子和李叔同交往,因为李叔同只是个留学生,又是从贫穷落后的中国来的,而当时有一位富有的银行家正在追求淑子,家里人当然希望淑子能嫁给银行家。春山淑子是个外表柔弱而内心倔强的姑娘,为了和李叔同在一起,她甚至跟家里断绝了关系。不久,李叔同和春山淑子举办了一个简单的结婚仪式,淑子成了李叔同的第二位妻子。虽然当时并没有重婚罪一说,但李叔同在内心深处,还是对远在家乡的俞氏有一种深深的愧疚。
1910年,李叔同从东京美术学院学成回国,春山淑子义无返顾地跟随李叔同来到中国。李叔同并没有把淑子带回天津,而是在上海租了一栋小洋房,让淑子安顿下来。在天津北洋高等工业学校做了不到一年主任教员之后,李叔同终于来到了上海和淑子团聚。他先后在上海城东女学任音乐教员,在《太平洋报》任文艺编辑,兼管副刊及广告。1912年10月,《太平洋报》停刊,李叔同被迫离开上海,应聘至浙江两级师范学校,任音乐图画教师。春山淑子依然留在上海,每到节假日,李叔同都会从杭州赶回上海与淑子相聚。
弘一法师绘
俗话说,世事难料。也许李叔同本人都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出家当和尚。关于李叔同为何会出家有着种种说法,然而不管怎么说,1918年8月19日,39岁的李叔同真的在杭州虎跑定慧寺剃度为僧,法号弘一。他义无返顾地舍弃了两位夫人和两个孩子,舍弃了为之呕心沥血的教育事业,舍弃了自己众多的学生,一心要将自己的后半生付诸青灯古佛。于是,出现了本文开头的一幕。看到自己的丈夫铁了心要当和尚,春山淑子心如刀割,从定慧寺离开之后,一去而不知所终。远在天津的俞氏得知消息后也带着两个孩子赶到杭州,想劝李叔同回心转意,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无济于事,诚心向佛的弘一再也不是过去的李叔同了。
从1918年在杭州出家,弘一法师就和世间的情缘再没有了任何瓜葛,直到1942年在福建泉州圆寂。这位前半生轰轰烈烈,后半生淡泊宁静的近代奇人,永远值得我们景仰和回味。正如赵朴初先生评价弘一大师的诗句:“无尽奇珍供世眼,一轮圆月耀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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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京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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