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一七五)
宋琳/宋晓杰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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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 录 宋琳的诗共7首:◎外滩之吻 ◎公园里的椅子 ◎时装杂志 ◎秋天的散步 ◎扛着儿子登山 ◎断片与骊歌(组诗) ◎ 相对的天空(诗集) 宋晓杰的诗 共21首:◎我习惯于从晨光中识别天气 ◎书架上的书注定熬不过时间 ◎繁花 ◎走在陌生的地方 ◎幸福生活 ◎ 自述:北方◎ 有一个日子在所有的日子中藏着 ◎ 你到底想过一种怎样的生活 ◎ 没有情人的情人节◎ 天堂失火了 拿什么拯救爱情(组诗)◎ 行走在紫色的忧伤里◎ 大芦荡 ◎ 乡村路带我回家◎ 假如你还没有想起我◎ 或许也可以叫:生活 ◎ 小甜点◎ 这个时节◎ 囊空如洗地迎迓春天◎ 早班火车(一)◎ 早班火车(二)◎ 等一个可能出现的人 宋琳的诗
宋琳,诗人,画家,1958年生于厦门,1979年考入华师大中文系,毕业后留校任教,与张小波、孙晓刚等发起城市诗派,1987年出版五人诗歌合集《城市人》。1991年起旅居法国,新加坡等地。
共7首:◎外滩之吻 ◎公园里的椅子 ◎时装杂志 ◎秋天的散步 ◎扛着儿子登山 ◎断片与骊歌(组诗) ◎ 相对的天空(诗集)外滩之吻
1
外白渡桥上,你发稍的风
阳光细碎,你看着来来往往的船只
黑披肩裹得更紧了,我熟悉
模糊的,一闪而过的脸
汽备,据说纯属于感伤的发明
短促的,像冬天的咳嗽,我们
说着话,很慢,先是你,然后是我
我想起大学时代,从黄昏开始
恋人们就倚着江提接吻
穿过树的密语,瑟瑟响,瑟瑟响
而在城南那些特殊的夜晚
一个人因为失去名字
发现自己原本是另一个人
他躺着,躺在那远去的,烟囱喷出的
声音上面,冻得卷成一团
2
记得吗?从花店出来我吻了你
我们终于没去找那条街
而是又回到外滩,这样很好
重新开始那未完成的,刚才我说什么啦?
光的印象,是的,钥匙的光
水缸内壁上那种播荡的光
闭起眼睛感觉到被缓缓推向前
原谅我用过那个腥膻的比喻
苍蝇,吊死鬼的天花板
门突然大开,灿烂使人
睁不开眼睛,太阳,涡状的
我想把它够着,它摇晃着
咣的一声,被沉重的板隔开了
躯体像木刻,颓然倒下
手只好贴着墙,就这样用手听着外面。
3
这张照片上的人像我
蹲坐着,随处可见的,芳者的姿势
车身翘起,车柄触着地面
Hurry,Hurry,他已耳熟能详
背,毛巾,小腿的弹簧,还有心跳
我们听不见的,经常被略过了
令人难堪的本土特色,对不?
惟有他的目光是捕捉不住的
天气很好,在敞蓬的黄包车前
他看向这边,筷子和碗
比能说出的更多,时间魔术
还会从怀旧的帽子里拉出什么?
吊袜带,短而宽的袖子,白手套
喷香的纸扇,从桥上跑下来
在拐角围住车,忧雅的
二郎腿小姐欠起身,递过一个施舍
挥挥手,打发了一段行程
老感觉那种目光没有死
围拢而来,麻木的,做沉默的深井
4
我们沿着江边走,人群,灰色的
人群,江上的雾是红色的
飘来铁锈的气味,两艘巨轮
擦身而过时我们叫出声来
不易觉察的断裂总是从水下开始
那个三角州因一艘沉船而出现
发生了多少事!多少秘密的回流
动作,刀光剑影,都埋在沙下了
或许还有歌女的笑吧
如今游人进进出出
茵茵草地仿佛从天外飞来
你摇着我,似乎要摇出你盼望的结论
但没有结论,你看,勒石可以替换
水上的夕照却来自同一个海
生活,闪亮的,可信赖的煤
移动着,越过雾中的汹涌
我们依旧得靠它过冬
5
街灯亮了,看不见的水鸟
在更高的地方叫着,游船缓缓
驶离码头,你没有来,我犹豫着
终于还是坐在观光客中间
喷泉似的光柱射向夜空
钟楼的庞大阴影投在回家的行人身上
“夜上海,夜上海”,芸芸众生的海
奇异的异乡漂流的感觉,一支
断肠的歌,不管在何处
我仅是一浪人而已
恍惚之城,但常现在能够说
我回来了,往昔的恋情隐入
星光的枝叶,我需要更多的黑暗,
好让双眼适应变化,当对岸
新城的万家灯火沸扬,我靠着
船尾的栏杆,只想俯身向你
公园里的椅子
太阳像一个晨跑的人,咚咚,
敲响地平线,用它的金脚踵,
树叶落入十二月,你发现一块冰
的凸面镜中大地的椭圆型。
冰碎裂,同样是短暂可见的事物,
那边跑过的影子哪一个去而复来?
你早早进入公园,坐着读信,
周围,摆着一圈圈的空椅子。
这些椅子表明一种姿势,
只不过现在空着,某人还未来,
他的司芬克斯还在路旁,高大而俊美,
它和他的影子纠缠着,不很清晰。
你早早来到,似乎出自对习惯的忠诚,
落叶在椅子下发出声音,
似乎在发问:下一个会是谁?
(你读的那封信没有寄信人)
经历了怎样的一夜!况且
白霜剖面。你需要静默十分钟。
闲置起某种意义,仿佛戏散场后,
道具留下,戏剧中的幽灵留下,
今天与昨天雷同,重复着昨天。
椅子是冬天公园里最基本的图象,
任意而懒慵的即兴诗行,
太阳和晨跑的人敲响地平线,
一朵朵云边缘阴亮,擦过椅背,
被蓝天和巨大的城市所吸收,
有一种空虚从这里生长出来,
“等待”这个词像孩子手里的汽球,
突然放开了,的确没有人,
每张椅子隐含一个永远的缺席者。
等来的或许是一张你自己的脸,
记忆的针尖穿过关节炎。
1998年冬,巴黎
时装杂志
1
内热的地球,香发之吻
触动水罐的风也触动她的小腹
手镯的金色小蛇,妩媚所向披靡
因为她的笑死亡逃逸,我们体内岁月巍峨
惊涛裂岸,五行之土流失,河面飘起
血和意识形态混合的腥膻
2
迅速进化的裸猿穿上现代时装
聚合起新的狂飙,太阳村落
战争纪念碑矗立星形广场
绝望的女像柱痛哭古希腊
不得不漂离原初之地,夜贴近你
而你犹豫着,朝东走还是朝西?
3
从大皇宫出来,我们酷肖
穿深衣的一族,夸父的一族
或许正在接近一个雪中的对拓点吧
黄,泥土的黄,像某个电影画面
说出它已经太迟了,但不妨一试
异乡木偶,细细的提线几乎看不见
4
我是否淡忘了十年前发生的事?
只相信所有的人都带着一口锅生活
但那几个心形吉祥物后来丢失了
残破的未完成,颧骨的山峰隆起
多风世界中的我们被记忆削损着
皮肤抗拒着流行感冒的气候
秋天的散步
披着落叶走向山顶的人,
是最早被秋天触及的人。
日复一日,总在同一个地方徘徊,
不时停下沉思,突然又大步流星,
落叶纷纷,加速着树木的失血。
干躁的田野和天空,意念触及
同样干躁的鸟巢,花的断梗,
一架红色拖拉机陷入土中,
云像烙铁在水下冷却,僵硬,
琥珀的状态,一种透明的悲哀。
你喜欢站在这棵树下,
瞻眺,水牛般反 着夏天。
但乌鸦的声息从另一棵树上传来,
这死亡国度的使者金光闪闪,
它一开口,众鸟都得沉默。
火焰坠落,一族族生命的火焰
多少词语的碎片就这样交给风,
在城市与虚伪地走来的夜之间,
暝色一滴滴注入原野的荒凉,
风中连太阳也打了个寒噤。
你想起一只怪兽的面庞,
瞬间恐惧穿透颅骨,你也想起,
看得见的不能使想象满足,
看不见的徒然于烦恼的猜测:
神?空气?体内含盐的信仰?
蛇蜕去蛇皮,獐子留下蹄迹,
树木尽将脱去美丽的衣裳,
林中的黑暗是多么团结一致,
而你的思绪月亮一样苍白,
苍白而孤单,飞过山顶。
扛着儿子登山
我们的皮肤是群山和空气的朋友,
我们的嗅觉是一只羚羊的朋友───
在一棵小橡树上它留下气味,
我门坐下休息,村庄看不见了,
隐居者的房子静悄悄的,
雪线那边,裂缝中有一副死鸟的细骨架。
方型烟囱,蓝色的窗子,
一小片菜垥是甲螜虫和蜜蜂的家园,
人在粗糙的土墙上留下掌模。
我们走向湖区,群山也一样,
随着太阳的升高群山变得更高了,
光圈像一只只轮子,在叶子上滚动。
超级的水晶倾泻下而,浓云的色彩
搅人轰鸣的瀑布的色彩,
我们向着洞穴发出野兽的吼叫。
·嫦娥的悔恨
当你揽镜自照时,这轮子曾载着你
飞度千山,用一点露水为你梳妆
成就你一段不可能的情缘
簪花的你,袭来它配制的冷香
忧愁的你,终于破涕为笑
拥着那善射箭的蜜一般的恋人
如今你却是如此孤独的
一团蓝火,像魂魄一样透明的琥珀
一个桂树上的伤口,刚长出新肉
就招引来那怨恨的砍伐者
那痛苦的测量员,一下下
把缺口横亘在你和往昔之间
于是你怅望着人间的万家灯火
始终在故园等你的寂寞的秋千
今夜,整个太平洋也不够用来哭泣
蟾蜍盯住你,兔子溜得比光速还快
你这异乡人中的异乡人,飞蛾啊
幽禁于悔恨的浩渺与无穷
2009,9,22
·猫 眼
——给徐累
头脑不能满足这些普通的奇迹
雨声在春宫图的耳朵里太柔软
节奏也太过分明了。我看见人死去
似某种偿还,但终究是不能满足
因渴望迁居到镜中
从扭转的反物质世界里掐一朵花
趴在窗前又怎样呢?无非是
暝色覆盖了平庸的野心
而灯火助长着酒酣的高楼
因为猎犬又紧咬着天狼星
我静观,悄然品尝着孤绝的滋味
玩着宇宙的抛物线,活得几乎没有身形
高兴时我舔我自己,以尾巴为巫术的道具
转着循环论的圈子,像不知疲倦的雪球
再也不去灌木丛里与同类厮杀
当中秋的皓月破云而出,升上京城
这已然是今年的奇迹。我,画师的幽灵
将绕过宫墙,把影子投在护城河里
2007,9,20
·致可能的外星人
亿万年之间,群星诞生,群星死去。
仰望星空的人在夜晚看见的
不过是感官的镜像,
内心的诸多渴望之一。
夜凉如水,要有一扇窗,让未眠人
斜倚着沉浸在天体的气氛中。
思念赋予她,心灵的无穷奥妙,
赋予他勇气,静息等待。
要有一座桥,横越银河的汹涌,
要有一夜,照亮别的漫漫长夜。
亿万年之间,或许你终会听见
织女的杼机或牧牛朗的一声长叹。
天上人间,最最遥远的距离
也许是两个人——从你到我。
星星与我们究竟是什么关系?苍白的火
燃起我们身上的陌生的恋情。
今夜我在一条船上阅读星图。
星光的崎岖路,灿烂而甜蜜,
你快来吧,乘上飞碟向我飞来。
1999/9 断片与骊歌(组诗)
——愿有一席之地,留给远方来客。
(博纳富瓦)
群山宁静的诱惑,
风景中的人物,
如在魏晋。枯坐着缅怀
酒、农事和诗歌,
眺望与地平线的
苦涩融为一体。
在深涧的鸟鸣之上,
乡村教堂的尖顶之上,
林薄初霏,异地的奇峰
像屏风罗列;高处是衰草
和去年冬天的雪。
攀登,像徒劳的夸父
追赶着季节的飞轮,
日落前不得不
原路返回。彩虹
这肉色的、云和光的
饕餮者,探入高脚杯。
湖上那隐身人的琴声
摧折了归鸿。葡萄,
消损的植物美人皮肤上的
薄霜,这些泪水在把谁迎迓?……
此处没有东篱,
耽留就是喝汤,
笔直且感激地坐在餐桌前。
说吧,长啸吧!
你刚清了清嗓子,
沙子立刻就打断了你。
引诗为占如何?
——同人于野,
驱车松软的河谷地带,
恍惚中又见到那座
古老而巨大的避难城。
*
往事沉潜了。曾经亲切的场所,故乡命名为仙姑的廊桥已不可见;桥边的水车、桥上听雨的人已不可见。连同祖父俊秀的题诗:
……扬清音兮流水从容……
……效往圣兮后生乾惕……
他们决定拆毁记忆之城,用金属取代文明的木头。你的祖父,雕花人的胡须从案板上翘起,放下凿子去深山采药。你接过吟哦,让它深入皮肤下的涌泉穴。但草根或韵府能否救尘刹于永劫?在东陵,你观察星象,并体会到人在“天道”旁彼此遥远。你怎样泰然自若,漫游于花体字林间而不被狰狞的巨兽吓倒?或像一个穿长衫的学者那样,从半埋在土中的碑石上,挖掘汉语天命的字根?
一片空白。这只人种志学陶器是残破的,难以再现初始之圆 。 遗嘱的悲哀传给了下一代。
*
那个被记忆压垮的生者是你,心情沉重。有雾腾起,红色的雾,在海上。护照像失去土地者的地契,被你徒然攥着。行李箱是你的独木舟,在人群中吱吱作响,额头冒着汗,嘴角尝到盐的滋味 。 铁丝网的黑灌木开花了,你这侥幸的人,认识其中的一朵。边界可疑的光晃在你脸上。一种对质。当手从小窗口收回,印戳那制度化的烫伤就烙在皮肤上。你要走了吗?你这像囚徒的人,行李箱里有几页残破的手稿,浮云的遗嘱,家传的护身符。
一个早年山谷尽头的驿亭,正幻变成远方的一座海市蜃楼。你记得那个戴红色袖标的少年,嘴唇上有茸毛,站在山冈上,把秘密朝圣的计划透露给了你(那年你九岁,你记下了那个地名)。在深圳,在被害者和未降世者之间,有一座桥,像电影中用于交换驱逐者的那类铁桥,你拖着行李箱走过了中线。
*
格尔尼达街55号,
湿冷的11月的早晨。
街灯张着醉鬼的眼睛,
窄窄的旋梯升上你的方舟。
巴黎,屋顶航行在
街道的深谷间。
静,从墙里渗出云外。
无边。圆的方程式。
抵达的磕磕碰碰。
你的新娘张开双臂迎接你,
整整一个季节,她等待,
她把霞彩拆了又织,
积蓄着眼泪。正当
你从上海乘火车去南方,
作为孽子去履行一场
沉默的告别。
长溪畔,桃花坞,
你的父母,魂魄交托
明媚的山水,越阡度陌,
做着来世的泥土之梦。
你用手挖,挖向死,
无数种死中的一种,
羞辱生者的死。
手捧罗盘的风水先生
摆渡而来,爰册授曰:
远行之子,宜避墓穴。
无论十年生死能否以纸杖衔接,
家葬的行列走过了霍童地界。
太迟了!正如多年后
你那些事过境迁的诗,
通过回忆去触碰:
庙宇、井圈、门廊,
为一个过往招魂,散逸的
已归永劫。没有饷宴,
远方不过是令人
头脑发胀的时差。
你闯入,你这携带着死亡
胎记的漂泊者。醒来,
镜子映出一个倒数的日期。
太阳昆虫懒洋洋地爬过
彩绘大花窗,你挽着新娘的
臂弯站在圣母院。管风琴
同时拉响一千声汽笛。
你知道抵达无非是更远的出发,
你对她说:
“你的美驱散了黑暗。”
*
在不同纬度的城市里走着,
在古生物化石前
辨认着鱼骨和叶脉,
把词语当作斯多葛柱廊派
或托钵僧的救生筏,
从悬崖上眺望
港口街巷和海上城堡,
参观博物馆,学习当地的语言,
当地的习俗,吃奶酪,
在生蚝上挤柠檬,
跟同一条街上的流浪汉闲聊,
穿过星期天的集市
去听非洲打击乐,研究
老式煤气灯、石碑上的字符,
比较花园独角兽与
皇宫饕餮兽,从不滑雪,
但喜欢“滑下去”这个词,
在旺多姆的丁香树下
读完半首猜谜诗,
反复默念的一句是:
井边的人最渴。
乘最后一班地铁回到
莱阿尔,或深夜走下
灯红酒绿的蒙马特,
向妓女问路,
结果在圣马丁门附近遇见
歌剧《帕西法尔》的演出广告——
戴面具的荒原人骑在马上。
现在,你来到你的位置
——词语漂泊物,
像海上的泡沫,
看对于你是奢侈的,
而摆弄天平更超出了期待。
觚:礼器,广口细腰。
孔子叹曰:觚哉!觚哉!
一群中国人,你的同族,
在乌麦尔街殴打一个醉汉,
你路过那里,
你记下了那张扭曲的脸。
你不是制器者,只知道
要推翻一条注释
是多么难。关于痛
你没有更好的回答,
它将会在意想不到时
自行消失。这是可能的:
雕像流出了泪水。
*
像一排浪那样退去的黎明
重复着,又一个不眠之夜的
鬼域工程。你沉思空间,
却被轮回之斧劈开,
月令已死。冬天
在拉雪兹神甫公墓,
你找过你自己的名字。
可怜的,向幽灵讨教
活着的理由。在那
静谧的永恒避难城,
一个老人坐在轮椅上
缅怀他的先祖;
一个拿着一枝风信子的女人
领你去聆听一场死亡讲座;
一个声音对你说:
“年轻时我是一名水手,
到过直布罗陀,
看见海格利斯石柱
我惊慌恐惧,
如今在那个地界之后的
这个地界,我已没有恐惧,
却被寂寞与悔恨所纠缠。”
枫叶落下来,仿佛
早年梦中的天火,
使一切有名字和形体的东西
都带上了半是焦炭
半是灰烬的特征。
人,最终获得一张面容,
在那尺寸略小的卧室里
仰望甜蜜的星空。
从一句米洛什的诗你想起
一件旧事:你因在斋戒的日子
杀死水蛇,冒犯了乡俗,
险些被溪水卷走。
*
橡实、沙、旋转木马。
秋天仿佛一场缓慢的失血,
约会只好推迟到明年。
老人们玩着掷铁球游戏,
沉甸甸的铁球闪烁着,
如意时就撞开另一个,
像词语在表达的途中
排除了莽撞的东西、妨碍
接近诗意目标的东西。
儿子坐在高高的大象背上
向这边招手,开始吧!升起,
降下,升起,放牧着快乐
和眼睛里全世界的晕眩:
群象齐鸣……
音乐在旋转中升高,
变成一棵大树,
向心力和离心力
在同一个平面,
把流动图象映入童稚之心
——那里可能已长出
星际旅行的期盼。
稍远些,另一个你,
从红色山冈跑到月亮的高度,
带着自制的木轮车。
抓紧!滑下去。像那位
寓意大师诗中的喊叫,
从合拢的松枝的拱门,
沿着混合粪便气味
与野菊香的乡野小径,
心跳犹如来到悬崖边的獐子。
在那种加速度中
停下是不可能的,
最终是摔出、翻滚、
膝盖流血,冒险付出
慷慨的代价,然后再度
兴致勃勃地走向
山冈上的伙伴。
*
反向的秋天深入城市,水,从银亮变成了暗红。钓鱼人在防波堤上抽烟,看着上涨的河面,景色中偏暗的部分容易被忽略,码头灰蒙蒙 ,提前亮起的灯 ,也把隐蔽的冒险提前。公墓外的探戈在孤独的异乡人眼中仿佛骷髅的死亡之舞;木偶艺人穿着小丑的花衣裳:快乐是他的红鼻子,清白是他的贫穷。雾,弓着猫的腰身过桥。一个行人停下擦拭眼镜,仿佛想擦去突然出现的、对一段往事的内疚。你什么也没变,除了看的方式——固执于眼睛对世界的爱。
每一个街角都深谙色彩的诱惑,报亭对面湿漉漉的花亭柔光四溢。三个小女孩抬着一张藤编摇篮,走在她们怀孕的母亲前面,这动人的哆、来、咪所向披靡,谁不曾让步谁就得从头学起。散步时你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沿亚马逊河追踪蝴蝶的生物学家,正一点点地在内心的广场上,建起一座印象博物馆——这边和对面在同一条街。
*
邂逅的彩虹升起在河的尽头,
给我的抵达敷上传奇。
勒马利特号纵帆船来自
布列斯特。有鸟巢般的桅楼吗?
有人睡在上面吗?你
抬起头来看。河水暗红,
这里海鸥和乌鸦都比别处肥胖,
昵狎地叫,追逐在船尾。
接过缆绳的人犹豫着,
仿佛牵着一匹马。
战争已结束。如果你上岸来,
将走过旧潜水艇站庞大的魅影。
城市毁灭了,有什么东西
还在轰响。记忆,你说过,
像针尖。当黄昏,雾从海上
带来湿气,人们就向灯火走去,
冬天的灯火漂过河面,
留下刺骨的箴言。
这是卢瓦尔河。这也是
我涉过的、和款待过我的
河中的河。不易觉察的落差中
水位的变化,被称为流动,
混合于血脉。听见了吗?
那同步流动,那掩埋在一本
古书中的水声,该怎样来
挖掘?当众人都在岸上。
船桨激起的水花,仿佛
十万只大雁腾空,
把心跳带到远方。
我不认识它的上游,
使那里的每一束光都变得神秘,
或许只有返回的水手,
能够一一指点给你,那些尖塔、
林子、以及高卢人的老风车,
直到他们渺无人迹的山中。
我来时是十一月,
难得好天,风修剪的奥地利松树
变成浮云,在我眼前漂。
风还在不断蜕变:
三角旗、窗帘、女人的卷发。
眼睛酸涩。写作像雾中的旗语,
意义难辨。只有吊桥粗壮的手臂
举起,放下,运送着
又一天的落日。
“小摩洛哥村”像死寂的
最后的村庄,冒出地面。
汽笛捎来风暴的问候,
我沿着老防波堤走,波浪像一群
被驱赶的毛茸茸的狗,
要求你领它们回家。海,
唯一的、无垠的海,万顷乡愁,
似乎要溢出你眼眶里的星球。
*
流亡者的晚餐。
这个座位是空的,
一些人已上路。
未走的,将继续
几天来的话题:
关于巴别塔之旅。
那符咒的荆冠威力不减,
箍紧了又箍紧。
但丁的世界帝国
在它之后,也仅仅是一座
纸上建筑。
我们能否用语言拆除语言栅栏,
把网撒向沉没的伊尼斯岛,
或返回从前,
老死不相往来的村庄?
侍者为我打开这扇
紧闭的门。
后花园里,西番莲
裹着婴儿状的小黄果。
深秋发出它的准确读音——
Passiflore,
这词义的意外波浪,
使满架的藤蔓同时汹涌,
拍打着回廊上空的群星。
落叶满庭,像基督
受难的血。
*
七步(往事之一)
——神是树的精灵现身于树
(民间传说)
就那么几棵水杉树在村庄的尽头,使我们相信,树护佑的这个世界已足够大,我们在泥巴里弄出的声响已足够大。外乡人进村前须知 —— 绕着树走, 且不可回头 。树下的卜师,守岁者,掌吉凶与吝悔,令香火永续不断。当我们被一场大暴雨驱赶到那里,人人都像一条赤裸的泥鰍 , 神龛里的法器 : 镜子、剑、碗和符箓,便用陌生的魔术把我们固定在原处 。 无知的胆怯成为最初的献祭,想着,要是能逃之夭夭就好了。
说不清变化从哪天开始,下一次走过树下你已学会仰头注目那个斧痕。(倘若你足够大会举起手制止吗?)树流出了血,温热的血溅到亵渎神灵者身上使他当场毙了命——因为这传说我们长大,留下来或远走他乡。总有避雨、纳凉和求签的人,放下铁犁、货郎担,在吸袋烟的工夫里,从这里眺望廊桥和两岸的村庄(其中的一位,举止稍异)。卜师问:“人客,算一卦如何?”那人缄口不答,进村以前绕着树走了一圈,他记得那规矩——在小石子下面放下买路钱。
*
七步(往事之二)
群山嗡嗡作响。我错过了为她送行。外祖母躺在纱幔里。我看见她坐在庭前,对镜轻施粉墨,用一根细线(古老的美容术)在脸上轻弹。那株我种的葵花,释放出这个下午的光和宁静。内室敞亮:陶瓷小菩萨,念珠和浦团。饭如雪,举向三种时间里的救主。窗外是来自须弥的无尽的群山。
在这个叫七步的小村庄我从未长大,站在床上如同站在某个园圃的边缘,她长时间地为我穿衣,翠绿的、她的心长成的菩提树俯向我,似乎七步以外就已不是人间。七日来复,尸祭也以七日为限,或许只是数的巧合。神秘土,带走不同季节的死者,他们不再说话,却保证让岩壑在开花的节令开花。强壮的根系加固着堤岸,并像天意那样裸露着。
群山嗡嗡作响。农人早起担水、耘田、朝向西东;妇女们清晨采茶,午后织布,夜里就用山魈的故事吓唬啼哭的孩子。我们在山上观看瓮葬的地方亮起了鬼火,外祖母总说:死是回家,尔等毋用害怕。那些冥界的小小灯盏熄灭后, 第一声鸡鸣就从日出的方向来。
她在厨房里忙碌,但听灶火飒飒便知有客临门(她心想,这回客从何来呢?)。明日是端午,她得赶紧洗涤,燃香,诵经。生活在继续,像串串粽子漂流,漂向瀑布幻化的九条龙。他们进来了,这些粗人,感到手无处搁,于是掀起纱幔,让时间一点一点地回溯。外祖母如花似玉,早已踏上了云头。
*
光线随变化的云影而波动,渡过的海,分泌着盐和精液的海,风平浪静时柔滑的绸缎,蜥蜴的绿火迟缓地升起。透过茂密的松枝,河的上游,最远的部落闪烁。那里有世代生活并死去的人在土里变干的血 。 我们向下走,海在视野里不断升高。垂直的河,牵动大海那水晶的风筝。带斑点的圆石,像正在孵化的恐龙蛋,在尖顶茅屋外围成圈。一个男人跨过低矮的灌木丛,把归来的独木舟拖出水面,他赤裸的背脊拱起。开朗的、爱尖叫的女人,在黏土中烤红木薯,坐在门前编着篮子。
你想起三十五年前在太禄家,
那催你入眠的机纾声和深夜屋顶上
悲戚的叫魂。婚嫁的红稠、
疫病、天花板上响起的穿水靴的
忠字舞、让房东太禄闪了腰的
那只猪在院子里绝望的狂奔。
血,热的血,喷涌并凝固了。
反舌鸟向孔雀发出求爱的咕哝,螃蟹在黄昏的细沙和浅水上爬。海龟潜入深海。越过软体动物摇曳的环形礁,一种史前的寂静让晚霞更有层次、更稠密地涂着海岸的峭岩。这里,最轻微的叹息也会惊动灵蛇。孩子们在鲨鱼的牙齿间捉迷藏 ,扛着渔网回家去。
被放逐的时间像永远不能
返回故土的麻风病人,在悬崖下,
在星光的刺下,吐着泡沫。
*
羽扇豆的叶子释放薄霜,
空白没有对应词。
湖上,岩石的光放大,
白鹰滑翔,某种灵视
穿透地面。马帮像地平线音符,
汇入远去的激流。
在美洲豹低低的吼声里,
你寻找着蓝胡子的异教神,
牧场的云像簧风琴独奏者
肩上的毛毯子,
无花果树散发婴儿的乳臭味,
冻土带铺满千年的雪,
山羊的角相抵,
碰撞出轻脆、悦耳的声音。
在南美洲的深处行走,
触摸金色小牛犊,
却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
在果园劳作。一只红麂被猎人
追至山下,没有在你眼前得救。
在一群饿汉的扁担下
那怀胎的母兽瘫倒了。
她短促的、最后的鸣叫
是你漫长人生的隐痛,
使日后的写作成为
为弱者所作的祈祷。
更多用方言命名的植物
悬着灯笼。当渡船
驶向冰河,你在笔记本上
写诗。你注意到
几个汉字被浆果的蓝墨水
淹没,难以分辨。
*
——年轻人是神,老年人是流浪者。
(史蒂文斯)
下午,太阳垂直在河面上。
我看见葛根先生走过吊桥,
像一个爱因斯坦,低垂着孩子气的
悲哀、寂寞的灰眼睛,
想着一个宇宙命题,
从他的汽车来到我的寓所,
腋下夹着几本书。
(他没有告诉我,但我猜出来了,
他的旅店就在汽车里)
他来找我,因为有话要说,
他要让我听听布列东语,
那马蹄铁般的元音符号:
“Ana,我们的女神,现身于
沼泽,戴着月牙形的桂冠。
曾经,祈祷者总要绕着圆圈,
走过她的塑像进入教堂。”
更古老的戏剧,用不同语言
交叉念出的台词,像升起的闸门,
使我的房间涌进了波浪。
我听见墓冢的声音,
一道光穿过杯子,准确而清脆:
“年轻时我成立过公司,
做过葡萄酒推销员,信奉过
乌托邦和造反的政治,
后来又投入捍卫海滩的斗争。
我期待过,爱过,也死过,
如今形同游荡的鬼魂,
却感到需要去做的事是多么微小。”
老人的出走,像卸下戒子后空空的两手,
把炉火留给了永恒的昨夜,
无需“仰天大笑”,而是
如他所说:Je suis mon chemin ,
道路领着他到达他所在的地方。
在这个伸入大西洋的半岛,
到处有他露宿过的郊野,
从特里菲亚卡到圣布里约,
夜晚沙滩上带来石头的集会者,
以圆形的密仪召唤群星。
夜——Noz——同心圆之舞,
潮汐去了又来,对岸模糊如梦乡,
灯塔在曙光中楚楚动人。
“我已经老了,但我每天还会醒来,
活着就是继续演剧,当什么都被
拿走后就剩下了个人。
所以演剧不是权力的表演,
举着格拉德隆王那生锈的盾牌,
个人,与天地参而为极,
尝试着不去搅扰任何脉跳,
静静站在话语的光中
——此即我的老年哲学。”
起雾了,房间像船舱在移动,
葛根先生起身告辞。我注意到
他的椅子前方,红色地毯上
有一个脚印。那金黄色
细沙的曲线弯成一个螺号
——“我们还会再见的,下一次
我将告诉你我去了哪里。”
*
星宿和母语,寒冷的光环,
低飞在异乡人的血液里,
像古代进入大山中的徒步者,
相信护身符的驱邪术,你相信
这些字根的龙胆没有死。
在如此众多坚硬的物体表面,
经历着不朽的渴望——藏诸名山,
或沉诸深井,甲骨与简帛
再度显露出来,带着时间、
黏土和身体的擦痕。
镊子的精神是越来越纤细。
吹去尘土。此乃初始的天问:
作《易》者其有忧患乎?
那位大师把一一数过的蓍草
敷在伤口上,如此经过了数千年。
而词语在被烘烤的、脆薄的
舌头上皲裂,犹如河流经过
不断的汇合 ,终于到达开阔的
寂静,在遗忘的块状熔渣下面。
无论你在哪,母语的微火
都照彻你的睡眠,陪伴着你,
在冻土带去接近一座冰山。
指南车旋转时,苍颉飞过。
*
打滑的路面抗议轮子的疯狂,飓风又加上大雪。这是世纪的最后一个圣诞节,布列塔尼的海面上 , 一艘开往埃及的油轮断成了两截。 本地人说 ,比墨鱼的血更黑的撒旦的血,正一滴滴改变着大海,使沙滩变成水鸟的停尸房。年轻人杜拿哈从那边回来,撕下油污的手套,站在客厅诅咒着;他的两个姐姐躲在闺房里,酒杯迟迟未动。
白天你看见人们三两走过史前的神秘石阵,似乎从中吸收了新的勇气 ,人们看海 ,谈笑,有足够的耐心。海鸥的叫声令人愉快,使你相信在欧洲的这个滨海小城,睡前的椴花茶与亚特兰提斯帝国的传说一样都将留存下去(孩子们总是百听不厌)。活下去,依赖的是自古形成的习惯。
九十岁的祖母坐着,肘搁在桌布上。窗外,海暗下来,比铅还重。光逃散,巨浪几乎压住屋顶。这时你想,诗,终不可取代面包,或在垃圾堆上面重建游乐场。油污只能一点点排除。你出去,走向一截旧城墙。
*
厨房里飘出火腿烘饼的香味,壁炉上方,莫迪格里阿尼的红色裸女被织进挂毯 。 星期天,总有人站在运河的小拱桥上观看下面的水闸。乐声放大了一点。她解下围裙,你们共同的萨福走在橄榄林中。桌布让你想到从海上回来的欣伯达。家,你这笨拙的人,还不太习惯那久已生疏的仪式。乐声再次放大了一点。墙上那只中国古琴如剑匣,飘落桐木香。现在,她在你对面坐下来,你把鼻子伸向盘子,嗅着,像一只北极熊(从前在外祖母的餐桌上你也这么嗅着)。单词跳起舞蹈,腌菜和瓮变成苹果酒、餐刀、面颊上的吻。
*
可见的雪,离我们最近的景色,向下倾斜。旅者从不同的方向抵达,带着避孕套、地图和指南针。客栈外面的空地上,卸下的马车轮高大、结实,飞去来器像套马索在窗前低旋。婴儿在母亲怀里熟睡。百子莲塔状的花序中,黄蜂细蜜的茸毛像黄金,令观察者更深地沉溺于对微观宇宙的好奇。
骑马散步的人沿河岸返回,野牛(据说祖先来自西班牙 ) 站在林边朝落日的方向张望着。
水晶在石头的内部凝聚——
牙齿的形状,一种修辞现象学
缺少的仅仅是主义的雄辩。
动物的眼睛里总是漫溢着使人想到乡愁的物质,不依赖于任何发出声音的语言。河,向下,清凉涨满我的肺,为了喝到水身体必须前倾着跪下来,从前在故乡的山中也是这么跪着。
倒影中一张晃动的脸注视你,
手浸入时被什么打碎了,
但你更强烈地感觉到了它。
记忆是另一种汹涌。
*
哥特式的厅堂,
防腐木板墙。
肖像中的人物好奇地
打量着你:“欢迎你,
客人。我们都已是逝者,
如果感到漂泊就想想我们这些
再也回不来的人吧。”
那天你在山上采撷
(并非练习辟谷或养生术),
带露的地丁
像精灵的舌头
舔着你的手。
村人请来的小乐队
正在庆祝新修教堂的落成,
白色建筑下面墓地敞亮。
你看见,背着木头的
丹尼尔的叔叔,
在铁栅栏外注视着风信子花,
他不久后的归宿
那纯粹的美
令他赏心悦目。你想起
托梦庄子的骷髅
所谈及的死之乐,
灵魂无须在某个边界等待,
或许是对乡愁的
更有效的治疗。
丹尼尔打电话来,
询问山居近况,你告诉她,
摘越橘用的箕子已找到,
登山鞋虽笨重但很合脚。
你睡得很香,
早晨听见门外铃声,
你知道,是山下
送面包的车子来了。
*
走出伦卡树林我看见这条
河,在奥内里冰川
和下面的大湖之间,
一个适度的缓坡,
阳光像鲑鱼跳跃。
野蛮人,你在岸上跳舞的腰肢
模仿了这流水书写的完美的S ,
手掌印在天空,踢踏的火
升上标准型的岩石之塔。
一个倒过来的世界,
够不着的影像的流动
是无穷的,似乎犰狳
和阿根廷龙仍在
河底走动。你走去。
而你知道,已经有无数世纪
在你之前,冻结在河底。
浮冰从上游漂来,
碰撞着,带着岩漿
那种被烧焦的卤莽的热情,
消耗着,像北方的腊祭。
我将用什么打破这原始寂静
或者像他们那样用词语去钩
漂过来的水晶的僵尸?
你似乎听见奥菲丽娅在唱歌
一首诀别的歌。漂,像百合……
这是可见世界的一种限制,
意义的多向折射,
而太阳的生殖之蜜
与大地之血,构成
另一条河,在另一个躯体中
不可见地流动。远行的人
在我之前已经走远,
在白炽的、沸扬的正午。
总不能在找到德古耶彻人的
皮筏子之前冒然走进
刺骨有如箴言的水里去。
于是我想象放弃复仇的哈姆雷特,
登上周游世界的大帆船,
并成为桅顶上的守望者。
雪的洁白卷轴铺展到你脚下,
你知道这片风景是漂流的结果,
来自艾尔查登的费茨王主峰,
来自那冰河上沉睡的宫殿。
*
星星在槲寄生的刺上闪耀,溪涧像戴脚环的妖精欢快舞蹈。山上的平缓地带,满树的风想把你兜起来,像猫头鹰那样俯瞰峡谷的黑暗林地和远处的一马平川。披着亚麻布,移动在砾石和流水之间,你嗫嚅着:
夜鸟是宇宙的心跳,
熊熊篝火是土地的翅膀。
大山用沉默呼应你,并且知道你丢失的藏在风的口袋里。 蟋蟀已停止鸣叫, 唯一的木牌,像抛在荒野中的十字架,指向牧羊人的小屋——罗歇之家,因为谐音人们都叫他岩石先生,灯光泻在门槛和户外的干草堆上。[山下小镇。酒店。]女老板告诉你,大雪封住了道路,整个冬天他都不下山。一个人,只是一个人,没有别人。
儿童时代的雪使房屋变矮。你看见自己朝瞎子祝庵的烟囱里扔雪球,被那举着锅勺的说书先生骂飞了帽子。就这样,你迷信符咒与报应并惊讶地发现,小时侯说过的话在他乡长成了没药树。下午,你和罗歇先生坐在树下对酌一小杯兰姆酒。当他的十几只羊全都在后山安静地吃草。
*
潮水舔着向晚的布列塔尼,河口上,羽翼与夜色合拢, 又一条渔船出海了, 从我的窗外。松树像刚从理发店出来的渔妇,被告别的晚霞照得面颊羞赧。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我,下楼去追赶着这条船。我想起孩提时代在公路上追赶木壳长途车,每次都盼望,父亲出现在从车上下来的乘客中。没有,今天又没有。你奔跑着,直到村庄尽头,孤零零的界石,或大雾,每次都抑制你跑到山下腥膻的海里去。
现在“小摩洛哥村”缩小成一块青苔,渔船孤单的身影隐入海平线,记忆再次被浪尖打湿。对我来说,老防波堤尽头的灯塔总意味着什么,例如,一段荒岛上的生活事件;死囚的最后一夜;一场只有忘川之水能够解释的诀别。等等……下午,起重机把油漆一新的船从码头钓起放入水中。一对父子(我妒忌地看着他们)忙碌着,补缀了又补缀的渔网卷起, 挂在船尾; 风向标轻快地转起来了。当它平稳地驶过时,老防波堤尽头的灯塔便频频招呼,一明一灭,仿佛玻璃瓶里的萤火虫,那些制造着梦境的微火。在你的枕边,星与岛浮沉。
那边,不远处,西部偏北的圆形洋面,新月的犁头翻卷起莽荒的云海,夜色美得就像一座绿色坟塋。入睡前总有一些细小的声音使我不安,鸟的啼唤,水或翅膀的拍击。
*
千秋是一封长长的信
——已写出的片断:
云笈或铁函,回答着
为何?以及怎样?
继续这类似深夜酒吧里
最后一个顾客的
单人纸牌游戏。
信物,碑拓,模山范水,
纪念那些未成为一首诗
就已妖亡的一切:
监房的死寂,途中的
日日夜夜,朋友的背叛,
无以回报的爱,你生命中
耗费于冥想的
大部分时光。
这是一封天外来信,
像某个外星人
留在街角的涂鸦,
讲着一个无人知晓的故事。
你自己的故事该怎样去讲述,
如果记忆之瓮
埋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
“父亲,我一直在等你归来,
我一直站在早年的山上
等待你。”总是这样,
完成后的空虚击中了脊椎。
雪中取火,不留足迹,
是困难的,何况肝脑涂地。
但整整一天我都在读着
这些死亡的诗歌,
骇人的意象几乎是恐吓。
被放大的谎言游戏遮蔽了
一些动作的蛛丝马迹。
重复,被重复着。
噩梦之花,在世界的海滨
飘散糜烂的肉香。
整整一天我都听见鬼的哭泣,
掌声化作蝙蝠,穿过
剧场的柱廊。
*
回到那片海,蓝绿色的故乡,
回到你遥不可及的省份。
城墙上架着火炮,
贡船已驶离海湾,
古老的《山海经》中的海,
怪兽们悠闲自在,
口说人言。“震旦国东南方,
有山名曰支提。”
他们在慈航的渡轮上
手搭遮蓬,寻访到这片
预言中的土地。
听着甘露寺的诵经声,
虎飞过那罗岩,化身为
晒经的书童。金丹的传说,
纹身的木龙的传说,
统御着那片多水的地区。
(谁若想在山中
一劳永逸地找到源头,
谁就将无功而返。)
围垦者的海堤企图证明
人定胜天的古老意志。
在倭寇与海盗曾经出没的滩涂上,
官吏们衣冠肥胖,蹭破轿帘,
讨小海的疍人笑着,
脚掌淌着血,似乎从未有过
清闲的一天。
回到你的耻辱。
在烧神祗的时代,
人不过是五花大绑的木偶,
囚车沿着世界上最蜿蜒的海岸,
开往木麻黄林中的刑场。
草木含悲,落日哀恸,
铅弹迸裂了精卫鸟的幻象,
高跷上的巨人
仍游行于云中。
*
在风景与目光的频频交接中,
你有所发现。例如,两滴雨珠之间
火车像口琴,吹响新的一年。
向后退去的瞬间的大地,
要求成为一个句子,隐匿于一个句子;
要求你带上这个句子继续旅行。
像蜗牛背上的祖国,
你带着它直到完全依赖于它,
并相信那符咒对别人也是灵验的。
为此朋友们从不同的地方上路了,
我们中有的已经死于途中。
*
除了旅程的终点,
没有别的终点
把你等待。寒冷磨成
闪光的盐柱。
在火地岛,“五月一日”号邮船
给囚徒们带来了信、报纸、
嫩绿的蔬菜。正当他们
脚踩在沼泽地里,
艰难地开路,伐木丁丁。
大雁的影子像钢琴家的手指,
触摸到密林中流水的心跳,
直到冰覆盖住最后一个
雅干人点燃的篝火。
世界尽头的这座章鱼形状的
监狱,牢牢地
嵌入岩石的肌肉。海,
被时间锈住的、未曾渡过的海,
侏罗纪的涂料填满
空贝壳的眼眶。——回家,
他可能想过,但每次
一这么想头发就会像脆弱的灯丝
痉孪起来。我漫步在廊道里,
细细观看。活板铅字、大帆船模型、
饭盒、以及囚服上的老虎条纹。
照片上的人物,那个罪人,
目光强有力得足以熔化兽笼。
当海象挤作一团,
昂着头,把月亮高高顶起,
我在他的眼睛里仿佛看见,
那条沉没的邮船还在缓缓抵近,
载着死亡国度的必需品,
被冰渣咬得伤痕累累。
信天翁从海面惊起,贴水低飞,
金属的拍击声一下一下,
巨大的翅膀连缀成一道
变幻的、雾状的浮桥,
要一直铺过
但丁回到地面的缝隙。
*
火车站,告别式。
钢与玻璃的圆拱,
撑起一个临时大舞台。
在一首诗的末尾你写道:
总是这样,像老式列车
淹没在排放出的雾气中,
令人怅惘地滑出月台。
尽管大地的琴与弓
拉出的曲调不全是为了
离去的人,同归者
却屈指可数。夜的话语之岛,
月亮漂回莽荒时代,
从头开始久远的叙述。
说吧,河流,
因克服羁绊而开辟出的
河床、峡谷、流域,
静静淌过乌托邦之境
(在韩幌的《文苑图》中,
他们沉浸于灿烂河汉,
倚着芬芳的松树,
仿佛为宇宙知音所驱策)。
如果他说:生命虚幻,
你就举一个例子,
告诉他:爱是真实的。
在燃烧中把光洒向对方的
星星的友谊,给你
更高的范例。这意味着,
书写可以继续也可以
停止,如果没有爱。
2004. 11-12 法国圣纳泽尔
2005. 5 北京改
相对的天空
目录
博登湖
落日与城墙
诗话三章
在拉普拉塔河渡船上对另一次旅行的回忆
伊金霍洛
多棱镜,巴黎(选)
保罗·策兰在塞纳河
涂鸦
无眠
正午的邂逅
死亡与赞美
读水经注
水歌
博尔赫斯对中国的想象
明信片上的雪
短暂的白昼
公园里的椅子
时装杂志
外滩之吻
途中
长笛吹奏者
漂泊状态的隐喻
采撷者之诗
扛着儿子登山
送克莉丝黛去北京
对一种叠韵的摹拟
从盐根海岸看黑曜岩绝壁
江阴小调
答问
有感于周易古歌的发现
孩子,红鹿,水壶
马戏
十年之约
上海的一条河
伸向大海的栈桥
——————
博登湖
众鸟之钥突破黑森林的锁
水光压迫视网膜。渡船驶向城堡
并没有谁从太阳的高度坠落下来
人们面无愧色,斜倚栏杆
这片水域由色彩构成,陌生而浩瀚
细细描画出小山和葡萄园村庄
袖子高高捋起的健壮的洗衣妇
站在正午波动的阴影中
一次即兴游历始于多年前的
一次出走。坎离之家的浪子,自许的
帕西法尔,被奇迹的血放逐到
心跳像马达轰鸣的原始天空下面
晕眩的光景!鹿飞奔湖畔
浪花,瞬息的花,浸入我们的感官
远方仿佛一个召魂仪式
半个神的荷尔德林踏浪归来
眺望的人中哪一个是我?
谈谈桑社,雩祭,或贤者的击壤歌
房星南曜的农事诗时代
如今我们遁迹域外,形如野鹤
以山水为药,亦可刮骨洗心
彼何人哉!披发佯狂,奥渺不测
深藏起孤绝的辞乡剑和一双红木屐
伫立船头,俯身于滟潋碧波
满空皆火,湖心燃烧着七月
船在移动中击碎了过于明确的东西
诸如必然的遭遇,不死的陈词烂调
将一次横渡引向一生的慈航
1999,8
落日与城墙
——给朱朱
在自己的土地上漫游是多么不同,
不必为了知识而考古。你和我
走在城墙下。东郊,一间凉亭,
几只鸟,分享了这个重逢的下午。
轩廊外的塔,怀抱箜篌的女人,
秦淮河的泊船隐入六朝的浮华。
从九十九间半房的一个窗口,
太阳的火焰苍白地驶过。
微雨,行人,我注视泥泞的街,
自行车流上空有燕子宛转的口技,
雾的红马轻踏屋顶的蓝瓦,
我沉吟用紫金命名了一座山的人。
湖,倒影波动的形态难以描述,
诗歌一样赤裸,接近于零。
对面的事物互为镜子,交谈的饮者,
伸手触摸的是滚烫的山河。
我用全部的感官呼吸二月,
我品尝南京就像品尝一枚橘子。
回来,风吹衣裳,在日暮的城墙下,
快步走向一树新雨的梅花。
诗话三章
一
身穿绸衣,怪癖的古人
在山水中寻找生命的颖悟
在日常的悲欢中寻找风雅
他们从短暂的事物知道
尘世的凄楚需要言辞的安慰
听从流水的劝告,跟随内心
四季轮转。诗,缘情而发
遇事而作,不超出情理
把哀怨化为适度的嘲讽
用言说触及不可言说者
理念完成于形式的尺度
二
韵府是记忆的旧花园
水在流,石头还是原来的石头
而沧浪的清与浊必有分矣
源头隐去,对我们说“不”
总还有一些可辨识的记号
散落于杂花掩蔽的秘密小径
像点点萤火,像河图洛书
为人间重现言辞之美
宴会散了,瓮中的蜜保存着
等待我们去取,树上的
童年,手摸到星星的耳坠
三
诗人清癯,诗歌必丰腴
风骨不露,而销魂今古
盈盈一握之间,伤逝者慨叹
两种事物的不朽:花与书
当镜子变暗,书写重复着
关于公共垃圾的现代概念
窗外遍吹腥膻,鬼夜哭
客枕之躯惊起,独步中庭
倘若词语僵硬的姿势不能打动
哪怕是一知半解的人
我们自身必须化作流体
在拉普拉塔河渡船上对另一次旅行的回忆
这水域几乎不能称之为河,它宽得像忘河
一同渡河的人却不一定同归
赫拉克利特感叹过,孔子感叹过
但不容争辩的河流说着他自己的箴言
因为河流乃是大地的舌头
太阳照见船舱里几个爬来爬去的婴儿
城市在一瞥中像一个模糊光斑的恐龙
船尾的人感觉要站得稳些
河流被用来命名逝者,人就只能在岸上
目送、踏歌、深情缅邈地祝福
我想起长江,曾经是界河的另一条河
在镇江和古瓜州之间,在意识的同样
开阔的水域,你和我谈着话
沉思着,试探着将要抵达的对岸
我的嘴唇和你的嘴唇贴在了一起
伊金霍洛
像梦境的边区那样遥不可及
渐渐抵达的仅是一日的尽头
两三棵树,一座雕像
入夜以前,死者的城门将关闭
马上的人继续前行
去接受一份万古的邀请
并为地平线洒下慷慨的眼泪
褐色的群山。鹰。使敌人胆战心惊的
成吉思汗的弓箭。睡着的鸣泉
这一切,有待被匆匆的一瞥再度发明
我身边的你,公主,膝头上放着
与草原一样神秘的蒙古秘史
将开口为我缓缓诵读
不是我,而是那个为使命召唤的
来自长春的人,与我不谋而合
入夜以前写下了
抵御流沙的这一行诗
2000,11
多棱镜,巴黎(组诗选)
1
绿叶中有喷泉的眼泪循环
五月的街头画家,我欣赏他把明亮部分
处理成天使。它太高了所以你不能
叫它趴下;无性,因而徒具光辉
早晨的太阳是初生的婴孩
如果你赞叹那云的浓艳
雾的色情,就不必在天体中寻找
未来的祥瑞,过去的奇迹
你曾经滔滔不绝,如今为何黯哑?
水边的乡愁吹皱了月亮
风之谜响彻我记忆王国的幅员
陌生的事物犹如彩绘玻璃
镶嵌的技艺,半明半昧
这想象的神秘形态超越逻辑
和夸夸奇谈。如果你听见枝头
嫩芽的呼唤,你就是春天
但天使仅属于命名的一种
羽翼拍动,地狱应声粉碎
3
观看或冥想,带着原始欲望
和所有人一样活在浑浊的世上
在乌托邦和死亡的阴影中
风车倾斜着。上方是塔,再上方:群星
但下面,皮卡尔的老鸨在拉客
你需要学会保持一段距离
看人们怎样行事,拒绝或逢场作戏
像那个用报纸裹一枝花的伪绅士
洗衣妇船,艺术家的圣地
这些台阶似乎通向一个秘密天体
孤独丈量我,厌倦的虚无
她舞蹈而来,踢踏尖叫
刀刃般裸露,像一只光芒四射的孔雀
她用最激烈的方式布道:
“胜任快乐,然后给予快乐”
这弗洛依德的女信徒
像我一样,是短暂的、必死的
却无意间揭示了一条真理
7
远游的人望断了天涯路
他走在世界的边缘地带
河流消失,一棵树使天空震颤
羽翼隐入更深的所在
遥远磁力,也许——诗歌的国度
那儿表达一度非常清晰
逝去的人物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用无声之言辞跟我们说话,仿佛
在一面镜中。听不见的痛苦!
而听是我们可依赖的本质
镜子,一切矛盾的总和
将对立物纳入自身,消融于自身
季节堆积,大地展示循环的花序
“你来自何处?现在何处?
脸像池塘,像南方的夏夜
隶属于家乡的风物和气候
——去问云,去问河流吧!
没有人从境中走出来”
保罗·策兰在塞纳河
这是不可避免的失语:一个人,在外邦。啊!“四月使我们温暖。”这不是不可能的仰视:一个人死后漂过塞纳河。
保罗·策兰畅饮塞纳,越喝越渴。他喝着黑暗,从局部到全部的黑暗;他喝掉最后一个词的词根。
最纯洁的最先赴死。放弃抵抗——你,光荣的逃兵,抛弃了集中营、早年、滑稽的纳粹;你也尽数把耻辱还给了犹太人,让他们继续流浪,挨打,寻求得救而不能得到。
漂啊,从塞纳到约旦,从巴黎到耶路撒冷。保罗·策兰用眼睛喝,用他自己发明的喝法喝,一个人畅饮着来自天国和地狱的两条河。
他的眼睛睁开在我们的眼睛里。他说:“当上帝叫我喝时。”
(1992)
涂 鸦
乌鸦是最大的涂鸦者,它加在本地青年身上。这些乌鸦,要袭击一座城。
但它们不过是做梦罢了,道德的白想粉刷世界的黑!这些石头、半成品,倒在通往美术馆的途中,还需要在无菌仪器里居住一段时间,需要刻刀和重锤,最后,再用混沌请回遗弃它们的人。
眼睛鼻子嘴巴,拉丁短语和喷枪。地铁在巴士底越出地面,带着满身洗不去的符号和图案——电的呕吐物,美而有毒的蝴蝶。
而在中央监狱的中心,环绕圆形花坛往前走,囚徒们都有漂亮的纹身,他们边放风边设计着一条方案。
下一个目标:将死囚 涂抹成看守。
(1992)
无 眠
住在街对面的无眠的人
如果你为一段往事辗转反侧
如果你恰巧也是一个异乡人
为今夜的无端不宁所搅扰
如果你听着海风——海很遥远
想象月光——月已落下
你熟悉的一切:家人,友情,地址
回忆中令人心旌摇荡的时刻
向你不辞而别。世界背叛了你
如一个不忠实的情人
因朝夕相处而充满你气息的
每一件小物,也都转过身去
甚至你自己也成了黑暗的同谋
正柔肠寸断地把你拧绞
你听着心跳——血在流动
观看手足——完好无损
如果你抬头望见了那颗星
一颗晨星,多么美丽,她在跳动
而很快她也会消逝
那么此时,请大大地打开窗口吧
这样我就能看见你并且祝福你
1996,7
正午的邂逅
在呛人的阳光里停下脚步
突然,一个飞人落在山毛榉树上
悠然自得的平衡术被大海的磁场搅乱
——我是他冒险记录的偶然见证
鸟屿,这些在时光中浣洗的
白昼的星辰,正午的漫游者
犹如闪光的额头沉思着一步棋
沙兰特河用多棱镜照着它们
或许他就是那棵想飞的山毛榉树的
一个梦,通过枝叶的摇篮回到大地
如果他曾经绽开也是在天空中
毕竟那降落伞是用幻象织成
看他身轻如燕地走向海滨大道
仿佛已从教训中脱胎换骨
那里一个少女正仰脸把他迎接
她的花园像荨麻阴影里的罗盘
“请问这个村庄叫什么名字?”
“永恒的恶魔之夜”
“这么说我误入了水妖的王国?”
“是的,我们等你来已等白了头”
隔着篱墙你一言我一语
海上的风暴在邂逅者头顶悄然聚集
死亡与赞美(选章)
——给丽莉
这个王后用自己的美貌
驱散了四面八方的黑暗
——罗摩衍那
2
听不见她心中喧嚷的蜂房
阳光下忧郁的少女。我只是用手听
在通往春天的走廊尽头
她站立,像一面睡在风中的旗
绛色蜜蜂的旗使空气里
充满火药。而外面,清新的蔷薇园
从她肩膀的轮廓消失了
蔷薇的骨朵似乎布置了更紧张的气氛
蜂房,啊嗡嗡鸣叫的阳光
幽闭了少女,烦恼使她如同大地的牛乳
流淌在青春秘密隐藏的地方
这明快和侧面的美穿来穿去
与死亡订立了契约的少女
心中的蜂房代替她把忧郁倾诉
10
行走的女人,你的黑披肩挂在晚春的枣树上
一棵树并立着一只无名山羊的角
梦园荒芜的秋霞浦
现成的死亡给我上了严肃的一课
当秋天来临,你好像被遣派
神情空茫,内心要求着一言不发
仿佛刚从海螺里出来,复杂的手相
和新喀里多尼亚当初的怀孕
叫牧师怎么办?叫石灰岩上的独木舟
怎样接走沙滩上土著衣裳的姑母?
你混迹人群中经历了多少年?
使我生疑,担忧和热恋的女人
守卫着山羊惊叫的孤独恐怖
梦里也怀揣勒内·夏尔的早行者之书
读水经注
——给胡冬
西有大河。从广漠到都邑
我听见逝者的声音说 :
没有两次,人人只有一次
犹如箭矢穿越那些浑沌世纪
你们,百川的名字,浩浩水波
从一条河引申出另一条
遥远如来自某个极地
源头是谜,它的譬喻也是谜
一个人,一条河。那个注释家
知道自己越来越近了
却对着川流中不动的影子大惑不解
于是贴近并且听着
采采流水 ……大自然的卷舌音
风撩起须髯和汗漫的地图
逝者已逝,唯逝者之叹
留在岸上,等待姗姗来迟的人
我也在岸上,这多事之秋
川渠壅塞,津途几度异容?
山峦在变小。星星、渔火沿河漂流
犹如一支败北的羽林军
侷促的客店里读完清水篇
感到提前到来的寒冷
出发的日子,话别的时刻而今安在?
大河前横,人依旧远在途中
水歌
——重读水经注
1
大河在远方闪烁,犹如一道
来自北极的光。太阳的火舌下
羿的箭矢穿过云的旗幡
我移动,像山海经中的测量员
雁阵在蓝天书写一个人字
流水浣洗着林壑的耳朵
在我的衣襟前制造一个节日
飞瀑在悬崖绝壁激起回响
一条又一条河穿过我的躯体
帝国的通都和彩邑中有我的驿站
美人因迟暮而忧伤,醒来
衣袖空留昨夜的余温
2
岸草青葱尾随我远去
而生活本就是在岸上筑居
为什么要告别笙歌和画舫
去追逐蛮荒的河流?
为什么骑驴,饮风,偃蹇而进
易水而弱水,塞北又江南?
漫长的行旅中,孤独已变成
心的刺客。夜半客船上
家书的炉炭烘暖我的双手
出发的日子,话别的时刻而今安在?
凶年又加上不驯服的河道
星星的沙粒壅塞平原
3
死亡的黑车满载兵器
烽火中的白马连翩西驰
曙光像秘件的封泥那样火红
大河从贫瘠的远方流来
经过同战争一样贫瘠的土地
那么多人在饥饿中死去,又在死后梦见
玉蜀黍和干葡萄,梦见女人们云集
辩认着比冻土更僵硬的自己
手在空中掘墓:苍天!苍天!
她们像怀中婴儿般号叫
那么多等待化为乌有
好似干戈化为玉帛
4
倘若青鸟来过,曾栖于什么枝头?
罗盘搜寻到哪一座仙岛或灵山?
裸国残缺,怪物的想像同样残缺
龙族的血液里有它们的低语、尖叫
禹贡山水犹在,贡船早倾覆
接着走来了游侠,纵横家
和篡位者仪仗中大象雄武的步伐
这片土地的传说,河流的传说
像炭黑的赤壁被烧得滚烫
像石上的勒文,只有风能够识读
连同智者的浩叹都将化为乌有
影子交错,有谁抵达过彼岸?
5
渔父调舟而去,桂棹轻点
抛下一支恼人的沧浪歌
多事之秋的高树用伤疤的瞎眼眺望
我走过的泥足深陷的路
一只蝴蝶被尘土压住有无原由?
一只萤火虫为我照明是否出于自愿?
除了继续早已开始的仰观俯察
泾属渭汭的清浊,南北分流的盘根错节
现在岂不是一一稽考的时候?
说,即便最终等于不说
像流星的湮灭,石棺的沉默
铁函有朝一日会浮出深井
6
云梦泽上的云,销魂的雨
宋玉的解梦术满足了楚王的淫欲
清水之畔,筠篁幽幽,名士们
佯醉、打铁、冶游于林中
与残暴的君主旷日周旋
我又怎能幸免侍者的头衔
在奉命陪同皇帝北巡的游历中
梦想山川风物和美的人心
从一部水之书发现了不得已之境
我岂不愿放浪于市廛之间
像绿鹦鹉,在烛光的妩媚中
在玄奥中谈吐世道陵迟
7
开创的人物,天之骄子
遥远如来自某个河外星系
沿着倾斜的日影下凡
敷土,祭奠高山,命名了百川
那传说中的水王不曾回来
广漠掩埋迟到者的悲哀
河与人喧响两种孤寂
一如那不可能停下的箭矢
惟有脉跳还在呼应地下的涌动
惟有记忆汇合成更辽阔的河
当我踌躇着不知该向何处去
月亮那水的魂魄引导我
8
经典已朴散。在扭曲的时代
我只想做一个脈水人
在精心绘制的地图上规划
一度是桃花园,后来是战场的山水
渴时我就以朝圣者的姿势弯下腰
风像色情的山鬼挑逗我:
看啊,一切皆流。但重泉中
我的影子却如如不动
变化多端的四季的仪表
涨落的水文,让我徒然兴叹
并连连发问:什么样的钩沉索隐
可以追回遁走的暗流?
9
这是一则轶事,这是流亡
漫长的行脚从一个龙忌的字开始
只带上很少的必需品
走着,一个人不仅可以梦见
爵禄、荣名、弄臣的粉墨
可以洗手不干,可以懒卧
也可以远走高飞。没有禹迹
只有银色的丝诞那徐缓蜗牛的
逶迤哲学 。对我而言,远
就是近;走,就是用交替的脚踵
量尽河流的长度,大地的幅员
停步倚杖,在峻湍边看云
10
急迫的鹰唳叫着,唳叫着,唳叫着
大地之鹰,展翅在云端
那声音像黄昏天空的一个亮点
神秘的河图的一个疑点
像从殷墟飞来的传奇的巫祝
戴着面具,发出预言:
“旅者,你该向视域外搜寻
在倾听中配制魔咒的力量
你也该知道源头的涓滴原本弱小
逆流而上即与那一脉活水为邻
梦想的颠踬也是生活的颠踬
当大河上的彩虹横绝远空”
博尔赫斯对中国的想象
沙漏。秒。最细腻的皮肤的触觉。
玉如意。痒。你读过的书中
既无页码又无标点的秘籍。
太阳的章节。月亮的章节。海的章节。
哑剧的脚本,一首比枝形吊灯更美的
佚名作者的回文诗那循环的织锦。
宫女在奉献之夜对皇帝的规劝。
《尔雅》的一个章节或《易经》的一个对卦。
大禹的病足和铁鞋。滔滔江河。
徒步丈量世界的、作为K的原型的竖亥。
(卡夫卡知道,他永远到不了极地)。
函古关的两扇门,桌上摆着那
字迹未干的《道德经》的第一个版本。
空虚的富足。逝去的回归。
南海鲛人的一滴变成珍珠的眼泪。
李商隐写给某个女道士的无题诗。
爬上泰山的一只阿根廷蚂蚁。
鉴真号水手划船时整齐的动作。
一张利马窦在肇庆绘制的坤舆图。
宇宙飞船上看到的万里长城。
象征天圆地方的一枚古钱币。
雪落在永乐大钟上发出的声音。
江南那东方威尼斯的富庶与颓废。
考古学家的镊子。木偶的提线。
《山海经》里闻所未闻的奇异动物。
兵马俑的沉默。丹客的炉与剑。
我在日本的一块石碑前
用手掌阅读过的天朝的不朽铭文。
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一个铜门环对应的
上海石库门上的另一个铜门环。
2003
明信片上的雪
一
突然的声音是一种鸟鸣。你坐着,
句子结束在雪中。“我给你写信
但信已无处投递。”是的,雪在下,
街上人迹稀少,梧桐树陷得更深了。
你打开电视。罢工在继续。
卡车司机在布列塔尼野外烤马铃薯。
你愿意让自己变得轻松,想怎么写
就怎么写,不顾后果。至少,
这是一次机会,结束自言自语,
转向面前的事物:可信积极的陈述。
淑女们的巴黎,软帽,香水的巴黎,
桥下,流浪汉搂着他的狗过冬。
别再与死者交谈,让他们按
故事里的样子继续安眠吧。
最后,照例要说到你自己,放入
必要的细节,个人精神的草图。
每一个标记都指示一条道路,每条道路
都在不可知的地方结束。
于是就来到这里,搁下笔,
你全部的真实出现在感觉的断裂中。
二
从一扇门进入另一扇门,
中间是雪的世界。穿过一片片街区,
现在你站在蒙马特。尖顶的磁针
把你的目光吸向天空。
尽管大教堂的钟声震耳欲聋,
街头画家仍要在雪中画雪。
男孩们爬到汽车上打雪球,
走出地铁的人仿佛刚刚离开洞穴。
瞬间意念纷扬。雪花乍现之际的喜悦,
迅速滑向隐晦未来的焦虑。
有人幻想西藏深山里的雪人,
有人却被同一地方的雪剌瞎了眼睛。
朋友,你真想逮住他问:
不站在天使一边,又站在哪一边?
如果大神秘已不存在,
为什么苦难仍随处可见?
苦难奔突于蓝色的脉管,
雪中,一切声音都变成了祈祷。
上楼梯前你在垫子上擦净鞋底,
回忆起“真实总是麻烦的”这句话。
一片雪花在你的舌尖上消融,
美丽而无用,像法语的哑音e。
三
雪在下,迷人的寂静像猫舔牛奶,
在你读书的房间,在你的窗台。
有一种色彩,你和世界之间
有一种关系,雪一样,既单纯又泥泞。
光秃的树林只剩下僵硬的轮廓,
旷日持久的雪还在渗透。
仿佛一种思想经过三个季节的化学,
需要返回根部的宁静。
乌鸦飞过屋顶,像冒烟的黑铁,
它的仇恨在你身上投下影子。
高亢的歌声终将变成低吟,
你在冬天的写照:如履薄冰,如履薄冰。
寻找着,弯腰拾起丢失的钥匙,
拾起万花筒,早年,瞬间的技艺。
雪抹去你和万物的界限,
像群鹿穿越感觉的边境。
雪的飞蛾扑向你,在散步时的意念中。
你自己就是那盏灯的飞蛾。
1995/12 1997
短暂的白昼
1
虹一样悄然而逝的现象
习以为常的海市蜃楼。季节是一只
在你体内伸懒腰的老虎
谈论奇迹的人,背伛偻了
窗外的绚灿正蒸发
雨后红蕨的疯狂。没有
这里根本没有你要找的奢华
大海患上热病,波浪嗫嚅
愚人的快乐自慰
2
猫头鹰的玄学在寂静的巢中
拥有月亮的高度
智能专家乘上汽球旅行
面具的狂欢,或鞭子的表演
抹不去嘴边凄惨的笑容
通往屠宰场的路静悄悄
一个捡破烂的孤身老人
捧着别人的全家福走回家去
光追逐光,折射的原理
像角膜倒映出水中的幽灵
3
星际的重量,不可见的夸克
压低城市。饥渴的心灵的形状
譬如瘦骨嶙峋的瑜珈师
身边摆着的那只浑圆的空缽
梦想畅饮同源的清澈
但弧光像天使倒退的彩翼
使树枝和窗帘簌簌抖动
涟漪向水的神经末稍扩散
用浑浊证明鲜血的错误
2001.7.23
公园里的椅子
太阳像一个晨跑的人,咚咚,
敲响地平线,用它的金脚踵,
树叶落入十二月,你发现一块冰
的凸面镜中大地的椭圆型。
冰碎裂,同样是短暂可见的事物,
那边跑过的影子哪一个去而复来?
你早早进入公园,坐着读信,
周围,摆着一圈圈的空椅子。
这些椅子表明一种姿势,
只不过现在空着,某人还未来,
他的司芬克斯还在路旁,高大而俊美,
它和他的影子纠缠着,不很清晰。
你早早来到,似乎出自对习惯的忠诚,
落叶在椅子下发出声音,
似乎在发问:下一个会是谁?
(你读的那封信没有寄信人)
经历了怎样的一夜!况且
白霜剖面。你需要静默十分钟。
闲置起某种意义,仿佛戏散场后,
道具留下,戏剧中的幽灵留下,
今天与昨天雷同,重复着昨天。
椅子是冬天公园里最基本的图象,
任意而懒慵的即兴诗行,
太阳和晨跑的人敲响地平线,
一朵朵云边缘阴亮,擦过椅背,
被蓝天和巨大的城市所吸收,
有一种空虚从这里生长出来。
“等待”这个词像孩子手里的汽球,
突然放开了。的确没有人,
每张椅子隐含一个永远的缺席者。
等来的或许是一张你自己的脸,
记忆的针尖穿过关节炎。
1998年冬,巴黎
时装杂志
1
内热的地球,香发之吻
触动水罐的风也触动她的小腹
手镯的金色小蛇,妩媚所向披靡
因为她的笑死亡逃逸,我们体内岁月巍峨
惊涛裂岸,五行之土流失,河面飘起
血和意识形态混合的腥膻
2
迅速进化的裸猿穿上现代时装
聚合起新的狂飙,太阳村落
战争纪念碑矗立星形广场
绝望的女像柱痛哭古希腊
不得不漂离原初之地。夜贴近你
而你犹豫着,朝东走还是朝西?
3
从大皇宫出来,我们酷肖
穿深衣的一族,夸父的一族
或许正在接近一个雪中的对拓点吧
黄,泥土的黄,像某个电影画面
说出它已经太迟了,但不妨一试
异乡木偶,细细的提线几乎看不见
4
我是否淡忘了十年前发生的事?
只相信所有的人都带着一口锅生活
但那几个心形吉祥物后来丢失了
残破的未完成,颧骨的山峰隆起
多风世界中的我们被记忆削损着
皮肤抗拒着流行感冒的气候
外滩之吻
1
外白渡桥上,你发稍的风
阳光细碎,你看着来来往往的船只
黑披肩裹得更紧了,我熟悉
模糊的、一闪而过的脸
汽笛,据说纯属于感伤的发明
短促,像冬天的咳嗽。我们
说着话,很慢,先是你,然后是我
我想起大学时代,从黄昏开始
恋人们就倚着江提接吻
穿过树的密语,瑟瑟响,瑟瑟响
而在城南那些特殊的夜晚
一个人因为失去名字
发现自己原本是另一个人
他躺着,躺在那远去的、烟囱喷出的
声音上面,冻得卷成一团
2
记得吗?从花店出来我吻了你
我们终于没去找那条街
而是又回到外滩,这样很好
重新开始那未完成的。刚才我说什么啦?
光的印象。是的,钥匙的光
水缸内壁上那种摇荡的光
闭起眼睛感觉到被缓缓推向前
原谅我用过那个腥膻的比喻
苍蝇。吊死鬼的天花板
门突然大开,灿烂使人
睁不开眼睛。太阳,涡状的
我想把它够着。它摇晃着
咣的一声,被沉重的板隔开了
躯体像木刻,颓然倒下
手只好贴着墙,就这样用手听着外面
3
这张照片上的人像我
蹲坐着,随处可见的劳者的姿势
车身翘起,车柄触着地面
Hurry,Hurry,他已耳熟能详
背、毛巾、小腿的弹簧、还有心跳
我们听不见的,经常被略过了
令人难堪的本土特色。对不?
惟有他的目光是捕捉不住的
天气很好,在敞蓬的黄包车前
他看向这边。筷子和碗
比能说出的更多,时间魔术
还会从怀旧的帽子里拉出什么?
吊袜带、短而宽的袖子、白手套
喷香的纸扇。从桥上跑下来
在拐角停住车。忧雅的
二郎腿小姐欠起身,递过一个施舍
挥挥手,打发了一段行程
老感觉那种目光没有死
围拢而来,麻木的,像沉默的深井
4
我们沿着江边走。人群,灰色的
人群。江上的雾是红色的
飘来铁锈的气味。两艘巨轮
擦身而过时我们叫出声来
不易觉察的断裂总是从水下开始
那个三角州因一艘沉船而出现
发生了多少事!多少秘密的回流
动作、刀光剑影,都埋在沙下了
或许还有歌女的笑吧
如今游人进进出出
茵茵草地仿佛从天外飞来
你摇着我,似乎要摇出你盼望的结论
但没有结论。你看,勒石可以替换
水上的夕照却来自同一个海
生活,闪亮的、可信赖的煤
移动着,越过雾中的汹涌
我们依旧得靠它过冬
5
街灯亮了。看不见的水鸟
在更高的地方叫着;游船缓缓
驶离码头。你没有来,我犹豫着
终于还是坐在观光客中间
喷泉似的光柱射向夜空
钟楼的庞大阴影投在回家的行人身上
“夜上海,夜上海”,芸芸众生的海
奇异的异乡漂流的感觉,一支
断肠的歌。不管在何处
我仅是一浪人而已
恍惚之城!但愿现在能够说
我回来了。往昔的恋情隐入
星光的枝叶,我需要更多的黑暗,
好让双眼适应变化。当对岸
新城的万家灯火沸扬,我靠着
船尾的栏杆,只想俯身向你
途 中
在曼海姆,我走出火车站。午夜的星空
燃烧着苍白的火,音乐泄出窗口。
高高的梧桐树,黑黢的塔楼,
厚重的窗帘后面人影绰约。
没有伴侣,没有投宿之地,
绝望的时刻!错过的犹闪烁在远方。
野兔窜向小树林,落叶陈腐的叹息
与沾满露水的双足彼此安慰。
夜总会已收场,城边的最后一盏街灯熄了。
一个扛着铁铲的人走向公墓的门。
游荡了一夜,在这陌生的城市。现在
晨曦催我入睡,空空的车箱里我感觉温暖。
1997,1
长笛吹奏者
——为莫扎特逝世二百周年而作
款步走进仲夏之夜,
秘密的指法轻轻召唤
莫扎特的亡灵。你,女祭师 ,
来把昏昏欲睡的听众摇醒。
音乐的柱子撑起拱顶,
蜡烛在你体内讲述黑暗。
你年轻的呼吸
比精心策划的理智纯洁。
不要停下!激情迫使你
将气息不间断地吹入金属的器官。
在那死亡被延缓的时刻,
我们只顾倾听和追忆。
1991/5/21
漂泊状态的隐喻
十二座一模一样的桥上,
没有哪一座不是车水马龙。
晚钟震响,众鸟敛迹,
尖顶隐入灰暗的天空。
目光茫然,风中最后的树叶
颤抖着,不知落向何处。
强烈感觉到分裂的自我,
仿佛十二座桥上都站着你。
听着风中的赞美诗,
置身于一片熊熊火海。
那时大雪的伞兵还在集结,
灵魂的飞蛾已劈开教堂的烛焰,
炽然超升,成为空气与黑暗。
风在桥上哭喊。那是谁的灵魂?
成为你自己,而不是别人的灵魂,
星星一样寒冷,孤独。
在车辆的尘嚣和肉体的庆典中,
成为河流,带走无言的哀愁。
塔上的圣人又怎样了呢?
空空的眼睛望入宇宙。
他脚边的怪兽那耷拉下的翅膀,
遮住了瞬间的天堂和地狱。
漂泊的雪覆盖漂泊者的大地,
树的疤痕,你自我的印迹,多么刺目。
1997
采撷者之诗
1
用山鹑的方言呼唤着跑出房子
蓝浆果里的声音我还能听见
雷达站,木轮车,童年的山冈
整个夏天我们都在寻找
坡地开阔而平缓,死者的瓮
半埋着。荒凉的词,仿佛涂上了蜜
我们的乐园向南倾斜,金丝雀飞来飞去
那时还没有特洛伊,我们总是躺着眺望
村庄,水杉高大,像山海经中的
有外乡来的筑路工留下的斧痕
“他闯祸,必不得其死”,老人们说
而我们笑,躲在咒语中摇晃镜子
冬天拨着火炭,夏天就去后山
采撷,坐在树上等待父亲
廊桥消失了,仿佛被突降的暴雨卷走
这是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地方
人们只是绕着那几棵水杉树走
在历法中生活。狐狸尖叫,大雾
追着我们跑。长途车从海边爬上来
没有父亲,我们踢着小石子回家
夜里我梦遗了。哟,大捧的浆果
记得吗?那两个发亮的音节,
把我们变成蓝鬼。甚至风也变蓝了
野孩子唱道:“雷达兵,天上的雷达兵”
直到中秋的月亮升起,木轮车滑下去
浆果碎了,像伤口流出的血,仿佛为了
让我日后的手稿点染上那种蓝
2
蒙德格伊街。儿子惊呼:“ Myrtille ”
新上市的浆果摆在货架上。恋人抱吻
晒成棕色的皮肤散发着海藻的气味
假期已结束。地中海留给了墓园守望人
我们避开沙滩营帐,为兽迹所吸引
迷失于山毛榉林中。我想去触摸
高地上的赛壬石,最终表明
那冲动是虚妄的,她或许死于雪崩
像树上的娃娃鱼。而传说活在舌尖
我们都喜欢这南部山区的夏季
村道垂直在门前,花荫遮住窗台
去湖边散步的人回来了
拿着新采的野菊。群峰渐次明亮
畜水池含情脉脉,屋顶更柔和
倒影中的停云像洗衣妇回眸的样子
对山,牛铃丁丁。儿子蹲在灌木丛中
四岁之夏,不知道中文名字的来由
他吃 Myrtille这个词,抬头看见
滑翔机像风筝,轻轻越过瀑布
我的头晕症消失了,字典带来
新的苦恼。我们元素中的土生长着
同样的植物,那些枝条本是为了
纪念死者。当我们带回的自制果浆
早餐时涂上乡村面包,我将用什么解释
乌饭与寒食,以及丧失的祭天之礼?
一种凝聚的寂静深入到这里
柔软、微热的泥土,款待着我
今天我们又去登山,但选择了另一条路
扛着儿子登山
我们的皮肤是群山和空气的朋友,
我们的嗅觉是一只羚羊的朋友───
在一棵小橡树上它留下气味,
我们坐下休息,村庄看不见了,
隐居者的房子静悄悄的,
雪线那边,裂缝中有一副死鸟的细骨架。
方型烟囱,蓝色的窗子,
一小片菜垥是甲螜虫和蜜蜂的家园,
人在粗糙的土墙上留下掌模。
我们走向湖区,群山也一样,
随着太阳的升高群山变得更高了,
光圈像一只只轮子,在叶子上滚动。
超级的水晶倾泻而下,浓云的色彩
搅人轰鸣的瀑布的色彩,
我们向着洞穴发出野兽的吼叫。
送克莉丝黛去北京
天高云淡,配合你的好心情
我想象未来的某一天
你从教室出来,去昆明湖荡舟
或者去山顶洞探究穴居人的秘密
走南闯北,经历了多少风雨
仍然是一个人,坐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
阅读宫墙,槐花, 风筝
尝试着寻觅早期传教士的行迹
穿上一件彩绣的旗袍
买回一卷魏碑拓本
布列塔尼的女儿,我见识过你
家乡的大海,惊涛骇浪下
一幢幢坚定的房屋,红色花冈岩
凸现出无畏性格
有一个秋天等着你,克莉丝黛
请深深地呼吸吧,因为不久
就会有沙尘扑面而来
一切都在变,北京已不再是
明朝的版本,或罗马教皇所期待的
天国的东土影像
通衢大道几乎超出人的尺度
连天使也无法治理的交通
越来越需要耐心的帮助
让我们玩一遍卜卦的游戏
睽六五:悔亡, 厥宗噬肤
往, 何咎?
你看这热带的红蕨多么肥硕
极乐鸟花湿漉漉的肉冠多么振作
然而花开之后就是花落
带上你的杯子到窗边来吧
海湾的风会告诉我们,什么该遗忘
什么该保留。你再看注入杯中
这泊船的灯光,五颜六色的
晖映你脸颊的酡红
2000.9
从盐根海岸看黑曜岩绝壁
没有人看见一座绝壁怎样升起,
海岬,它孤独的边界。
非人的头颅阅读着虚空中的轨迹,
那永恒之书的星曜字母。
必定有过一个瞬间,一个狂想
--- 大海的狂想,从万丈深渊下
冶炼并纯化了一行诗,
像仪式的焰火驰入空中。
玻璃教堂,里面人头躜动,
烛光熊熊,撞击出钟声,
庄严如婚礼。几亿年过去了,
惊涛骇浪仍在吹着长号。
雾的王座上,岩石的司芬克斯
目光穿越我们,
像埃及之夜一样神秘,
已经厌倦于让我们猜谜。
那目光在恐惧与恐惧之间,
构成世界的根部感觉。
周围是撕成条状的风,
绝望的泡沫,令飞鸟不寒而栗。
没有拯救者,没有被救的人,
迫使一切冒险者抬起头来。
这炎炎烈日下的绝壁使我想到
代代心灵之诗的一个原型。
1994/1996
江阴小调
一
躺在亭子里的人
睡着了
他的两个朋友变成两条鲟鱼
第三个变成蝴蝶,飞入芦花
他梦见云朵
像盛世的仪仗行列
倒映在水面上
他梦见徐霞客
远游归来
二
阳光中的橘树玲珑如玉
不缺乏思想,并不缺乏天堂的感觉
隐逸的芒刺忍受着霜、雪
叶脉呼应叠起的江潮,习习微风
满足于此时此地,满足于
在光的神经中晕眩
三
江船顺流而下时
江水仿佛漫上了月亮
正是清明时节
儿童在岸上奔跑
灯笼颤颤悠悠
像死者的眼睛朦朦胧胧
照着溺水的歌妓
或王朝的传说
向下漂流
四
没有闪闪发光的绫袍
没有门帘上的小银钩
可以透过香喷喷的松枝窥视
一个诗人毁了
接着,又一个诗人
须髯从云端投下
蓝色或红色的影子
五
无非是怪石的恢谐
为庭园增添了情趣
无非是修篁、翠柳
给他们以温柔
你和我勾留,寻找
难免风尘扑扑
沉醉于肉体押韵的诗
2000
答 问
——给费迎晓
1
所以,小姐,一旦我们问:“为什么?”
那延宕着的就变成了质疑。
它就像一柄剑在匣中鸣叫着,虽然
佩剑的人还没诞生。迄今为止
诗歌并未超越那尖锐的声音。
2
我们不过是流星。原初的
沉睡着,有待叩问,但岁月匆匆。
当一行文字迷失于雾中,我们身上的逝者
总会适时回来,愤怒地反驳,
或微笑着为我们指点迷津。
3
写作是一扇门,开向原野,
我们的进出也是太阳每天的升降,
有一种恍惚难以抵达。于是秋天走来,
涂抹体内的色彩,使它深化,
然后消隐,像火狐的一瞥。
4
这些是差异:过去意味着反复,
未来难以预测;面对着面的人,
陷入大洋的沉默。而风在驱体的边缘
卷曲。风摇着我们,像摇着帆,
不知不觉中完成了过渡。
5
所以我们必须警惕身分不明的,
长久失踪的东西,隶属于更大的传统,
在更远的地方移动,遮蔽在光线中 ---
真实,像一只准确无误的杯子,
被突然递到我们面前。
2001,1
有感于周易古歌的发现
——给孟明
一代又一代人思考过宇宙
这本书声称,它就是一个对应的宇宙
整个下午,喃喃念诵它纯朴的诗句
如同一个从地下醒来的陶俑
被面前的光亮吓得目瞪口呆
我感觉到每一个灼热的词
都像一块来自远古飞船的碎片
寂寂燃烧,没入深蓝的涡流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象与数的同一只神秘罗盘,载着
来源的金,木,水,火,土
现在,在我宽大的桌面上显现
诗,每一行(正如韵府)都是真的
但音乐在卜辞中沉睡了千年
没有人知道,由于断章取义
占问者的未来更显得扑朔迷离
时光磨亮了一些明器般的事物
沣水以西,周人祭天的歧山
东渡的盟誓似乎仍在喧响
一次是修井,一次是婚媾
一次是君子行役,皆可入诗
而目光浑浊的学究们,千百年来
在颠倒的对卦里排列星辰
竟无一人走出命运嘲弄的迷宫?
2001
对一种叠韵的摹拟
此时此地,绿叶丰腴而明亮,
这片刻的时光留驻。
感觉到大海的呼吸和运动,
所有的船都静静驶向永恒。
大海和影子汇合。石头,
构成观察者近景的石头
依然粗糙,钟一样沉重,
敲响人们悲伧的欲望。
白昼短暂,夜晚却很漫长,
水波的眼皮那轻柔的微颤
一圈圈扩散,从睡眠到睡眠,
一直到达没有词语的荒芜的月亮。
诗中的词语,心灵的现象,
冲击并卷起欲望的泥沙,
刺激变成石头的感官,像流星的惊喜,
或落日的壮观,强化瞬间的意识。
大海不是词语,而是显现词语的舞台,
是喃喃的倾诉,单纯的重复,
重复着不断回到起始的冲动,
毕竟,人不能过久眺望那片蔚蓝。
1998,8,9
孩子,红鹿,水壶
孩子们在屋外的岩石上,
手举望远镜观察对山的树林。
如果红鹿再次出现了,
他们就会屏住呼吸,然后
大声叫嚷起来。我喜欢
鹿身上的一切:角,蹄子,花纹,警觉的耳轮。
在丹妮尔的叔叔家做客的这些日子里,
我也喜欢在厨房的餐桌上写诗,
品尝蒲公英的叶子,喝更多的水。
不时地,他们中的一个会跑进来,
递给我一根木棍,或把晒干的野花的细末
洒在我洁白的稿纸上。
夜里,山上有雪,我裹在毛毯中。
红鹿出现过的地方现在一颗星在漫游,
它大概渴了,像我一样变的沉默。
水壶独自唧唧歌唱。
多奇妙,身边的这只水壶,
浑然不觉间进入我的联想,
用它的方式参与我的写作,
随时满足我 --- 孤独的欲望之渴。
明天,红鹿是不是会下山喝水?
孩子们睡前热烈地争论着。
而我划亮火柴,想起最初有一个锡匠,
打制了这只灰色曲柄的水壶。
1996,7
马戏
1
面前这朵欺人的云,
像女骑师红色的头发,
或探头探脑的人
看见它的样子。
2
如此这般吹着口哨,
把美女切穿,肢解,
从丝绸里取出僵硬的残躯,
没有血滴下,没有恐惧;
下凡的天使,彩翼着火,
和自己互博,忙于自救。
人人都忙于自救。
不知不觉中角色替换。
3
杂耍。风。帽子旋舞,
帽子掉到地上,他不得不弯下腰。
4
一柄剑正缓缓穿过咽喉,
一柄悬而未决的剑,
太多的目光将它粉碎。
5
腾挪,升空,一展身手的时候到了。
在标杠上他意识到,
人不过是猿猴中的一种。
你呢?如果你是天使,
你是否总是从穹顶的高度瞻眺,
说悲愁是技艺。
6
弥漫的,零度的夜,
词语的抹香鲸返回海底。
现在他是一座岛,孤高的
钢丝索的现象学,
他也是他自己的搭挡,
靶子与飞镖,
名叫尤利西斯的狗,
鼻子冰凉。
7
自行车上
十个人搭起一堵人墙,
肌肉的迭韵,高耸入云;
十个人变成一只孔雀,
旋转着,支撑着,
几乎做到了---
一只赤裸的孔雀。
8
把火喷向围观者,
点燃虚空,
与星星成为一体,
或像陨石滚过地毯的寂静。
9
这是技艺,诗的翅膀,
不超过躯体
或躯体笨拙的运动。
但在极限的努力中二者相似,
诗与人的蛙跳,
不超过一点点惊讶的距离,
当天使的秋千荡过。
10
她把马群称为波状的时间,
鞭打,驱策,点名,
一圈又一圈,闪闪发光。
在它们中间她就像一个威严的女王。
虽然她终不能驯服
那匹混合、怪诞、
最后的人马。
2001,9,22布宜诺斯艾利斯
十年之约
——给查建渝
糜烂,时髦,谣言四起
像波浪拍打城市的堤岸。这里那里
簇拥着最温良、最胆小的市民
当地点丙多了些神秘的读报人
那种胃肠不适,我们已经习惯
于是扮演电影中的地下党
低头坐进出租车中
去机场的道路笔直宽敞
意识到那也是通往动物园的方向
我中途下车,而你继续
佯装去看一只老虎
机翼掠过时举起手臂向你祝福
读报人又在地点乙出现
干得同我们一样漂亮
穿过记忆和忧伤的大海
现在,我们从不同的时差回来
老虎仍在动物园里走动
只是更加嗜睡,且有点老了
街上,人群涌向日暮的外滩
我习惯性地注意到,一张脸
在移动的报纸后面,临近地点甲
1999
上海的一条河
曾经被热情的早期移民所赞美 ---
人间天堂的河,如今已经死去。
当外滩开始暝色的颓废,
西郊却拥有一切琐屑和苦闷。
纵使也是不舍昼夜,黑暗的河,
它徒然的流动没有带来福祉,
缓慢而滞重,裹挾着久远的惰性,
比起方言的咕哝还更含混。
燕子回来过吗?哪一间房舍,
哪一处平台不是露出疲倦的愁容?
连蜜月的睡梦也渗入了煤烟,
人听着深夜港区的汽笛死去。
铜锈的镜子,照不出往昔的浮华,
当螺旋桨逼走了最后的鱼群,
乌贼的血便实行起温存的统治,
谁若想探究源头注定懊悔。
我常常在河岸的黄昏中逗留,
眺望厂区上空最后审判的奇景。
孩子们并不惧怕烟囱的喷火女怪,
当酸雨的黄汤泼下,他们就溃逃。
而拉圾船的幽灵游荡于黎明,
一阵忙乱之后,雾的水蜘蛛嗅着,
光线的猫醒来,吹破彩色汽泡。
这图像并不幽默,但诗意盎然。
我想,第一个来到的人在这同一条河上,
必定像我一样沉思过时间。
但时间的双面兽只能制造一种毁灭,
它无情的魔法用噩梦缠住了我:
疯狂地,我跳入这颜料中游泳
(我现在要求的一切不是凭才能),
一直游到两河交汇处的外白渡铁桥,
再赤裸着上来,如被逐的亚当。
这是一条怎样的河啊!鸟避开它,
两岸的门窗羞辱地紧闭着。
只有台阶看不见的部分通向深处,
从那里或将升起奇迹的长虹?
1986/1998
伸向大海的栈桥
漂浮不定。对于大海蓝色的终极,
只不过延伸了一点儿。
像一个告别的手势,
一方丝帕,或一个吻,
对于命定的距离
只不过延伸了一点儿。
眺望大海的人,
为了眺望而眺望,
栈桥在他记忆中的形式
与鸟翅或星光相似。
船在开,影子就会
在他眼前不停飘落。
并非栈桥可以在岸上自足,
只不过漂浮使意义延伸了一点儿。
1998,8,11
宋晓杰的诗
宋晓杰,女,1968年出生,现任盘锦市文联创作发展部主任。同时,她又是盘锦市作家协会的驻会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在日常工作中,她一个人要从事两份工作,既要完成文联所承担的工作量(还不包括临时的活动);又要管理作家协会的日常工作和生活(其中包括杂志《红海滩》的出版)。但是,这并没有影响她个人的创作。相反,在繁忙的工作中,她学会了有效地利用时间,既把工作做得有声有色,又在个人的创作方面取得了一定的成就。
宋晓杰从十七岁起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至今已出版诗集三部:《纯净的落英》、《味道》、《宋:诗一百首》,散文集三部:《雪落无声》、《我是谁的粉玫瑰》、《流年》,长篇小说一部:《在城市背面呼吸》。此外,还有两本散文诗集、一部儿童长篇、一部诗集已经脱稿。从2001年起,她已连续七年(四届)成为“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从事文学创作近二十年来,她的作品已达近二百万字。因为创作成绩突出,她于34岁就成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成为一员名符其实的作家。
近年来,宋晓杰的文学创作佳音频传。她的散文、诗歌、小说作品在全国重点文学期刊和报纸上不断亮相,迎来了她个人创作的黄金时代。因诗歌作品的质量与知名度,宋晓杰和另外两名女诗人被诗歌评论界称为“辽沈三狐”。
宋晓杰的散文创作日臻完善,已达到了一定的高度和水准。2004年底,宋晓杰凭散文单篇《愤怒的亲情》荣获得中国第二届“冰心散文奖”,她用自己的作品在全国散文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宋晓杰的散文诗创作也在全国占有一定位置。她的散文诗集《以沉静 以叹息》在全国层层筛选出的60个候选的作品集中,力克群雄,最后入围了《二十一世纪散文诗经典文库--宋晓杰卷》,成为年龄跨度自20年代至70年代的12个作者之一(女作者3人)。
她的小说创作也有不俗的成绩,她已在《青年文学》、《北京文学》、《清明》、《广州文艺》、《青春》等杂志发表小说数十篇,且有小小说作品入选漓江出版社出版的小小说年选。
目前,宋晓杰的文学创作日益成熟。她的创作体裁广泛,不论是小说(包括小小说)、散文、诗歌、散文诗、插图作品,均呈现向上的姿态。每年,她的散文、诗歌、散文诗作品均能入选漓江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花城出版社、辽宁人民出版社等中国年度最佳作品选集及选本。到目前为止,据不完全统计,她的各类作品已有近百篇(首)入选近七十个权威选本。2007年9月,她作为辽宁省惟一一名作家代表(一个省一人,全国五十人),荣幸地成为“鲁迅文学院第七届青年作家班”的学员。
2011年获得年度《诗探索》华文青年诗人奖. 共21首:◎我习惯于从晨光中识别天气 ◎书架上的书注定熬不过时间 ◎繁花 ◎走在陌生的地方 ◎幸福生活 ◎ 自述:北方◎ 有一个日子在所有的日子中藏着 ◎ 你到底想过一种怎样的生活 ◎ 没有情人的情人节◎ 天堂失火了 拿什么拯救爱情(组诗)◎ 行走在紫色的忧伤里◎ 大芦荡 ◎ 乡村路带我回家◎ 假如你还没有想起我◎ 或许也可以叫:生活 ◎ 小甜点◎ 这个时节◎ 囊空如洗地迎迓春天◎ 早班火车(一)◎ 早班火车(二)◎ 等一个可能出现的人◎我习惯于从晨光中识别天气
“看云识天气。”
这是在课本上学到的知识
现在早就忘没了
(课本上学的东西,基本都已忘掉)
而我,习惯于从晨光中
识别天气
每天早晨,我睡眼惺忪
习惯地瞥一眼晨光就知道阴晴
象我做了十几年的主妇
从不愁碗里的内容
那一天,我推开阳台的拉门
又看到茶灰的云层中挤出的寒光
——生铁色的,不太干净
每年第一次看到那种寒光
我都会一楞,白痴似地叨念一阵子∶
秋天来了,地在变硬,血在变冷
……都说少女怀春,怨妇悲秋
而我已人到中年,许多事情
咽不进,又吐不出
还是说那一天吧
那一天,我把烧饭的时间
延迟了将近十分钟
直到初试锋芒的小北风
吹响钟声,我才清醒
就那么一脚门里
一脚门外地呆望着
想着粮食的命运,还有
人。收成亦或衰微
从晨光中识别天气
通常很准确
一个人的经验
没法讲得清
◎书架上的书注定熬不过时间
那是去年的冬天,下午四点钟光景
太阳正急急地提着它的灯笼下班
我们却谈兴正浓,坐在光晕里聊天——
酒桌上那些被酒隔断的话题
我们执拗地要接着讲完
感慨、发呆,间或叹息
这样的日子多么有限
我们是好朋友,却难得聚在一起
直到在琐碎的生活中抬起头
长吁短叹地说∶是的,我也想念
一次次回头
也不能忘记匆忙地向前
随时会有意外拦住去路
我们硬着心
早已准备好悲壮地承担
五年前,并不算太久
我离开女友的房间
五年并不算太久啊
可是女友的背后却是一处昏暗∶
曾经崭新的书籍被时间的烟熏得
那么黄那么黄
其中我送的书也未幸免
我的心发颤——仿佛提前看到了
自己的暮年
我蓦然想起空空的走廊。转动门锁的双手
青菜。水饭。夏天闷热的午休。以及
不急不缓天南地北的叙谈
如今怎么会忽然想起?怎么会忽然想起呢?
是啊,有谁能熬得过时间?
思想愈发成熟了,躯体却愈发枯干
那天,我看见书架上的书站在
时光的深处 象忠实的稻草人
坚守着无边的麦田
昏黄的夕阳里,久远的味道恰如
女友渐趋恍惚的脸
我们相对无言
象当年,我们面临
她忽然的婚变
◎繁花
我托举的双手无处安放
瑟瑟中,黄昏的层次不再分明
花冢。隔着透明稀薄的玻璃纸
是不尽的诱惑、衰微和姣好的面容
哦,烟花。烟花。
烟花不是花。是寂寞。
夜深人静的时候开得最盛
会不会有人对某个时刻着迷
整夜地托着腮,竟自呢喃
我不敢保证
柴扉还未轻启
而清新四溢,毫不设防令人沉醉
你的撒手锏如此别致
怎能不让柔肠寸断
怎能不被妖冶地灼伤
当然,这完全与你无关
开放,会怎样?
不开放,又会如何?
在一浪又一浪的霓彩面前
最好别轻易许诺什么
一任卷舒,一任荣辱,然后
在陌生的语境中松驰桎梏∶
是一片讶异的叹息、一地星泪,
还是缥缈缭绕的幽魂?
只爱一次。只爱一次已很丰沛
抱紧你的繁华,再一层层地打开
环佩琮琮。不要一步三回头
踩疼惟一的路径
不要在日落深处指望什么
细雨微晨。里弄亭阁的脂气
低低地回旋于逝水之湄∶
让最后的光辉毕现
让最后的美名传扬
绝唱,一个弱女子
灿烂的沉疴
被一场盛大的花事带走
被一场况世的奇缘带走
后花园的断墙下
依着沉默无力的禾锄
一路香雪,渐次曲折零落
惟有风中的残荷
在云集的浮萍之上
失神地凝眸∶望断归途
◎走在陌生的地方
你想象不出我的落寞
如暗紫的葡萄,在街头
担承起过盛的秋水
千里之外,坚劲的鼓点骤雨初歇
苦香流荡成河
什么都不必去想
诸如面具、背影、炊烟、伤害
甜言蜜语、可有可无的一切
都没有一次深呼吸来得重要了
双手插在裤袋里,走走停停
象斑驳的舢板分开水面和微风
象蝶自由地起落翕合
我的目的只有∶走
哪管随意的大街小巷、房前屋后
最好忘掉游移的土地和可能的结果
我多么热爱陌生
热爱屏障、玻璃、川流不息的辽阔
热爱熟悉的事物在陌生中
昙花惊现!星泪纷纷
你想象不出我的沦陷
彻底、决绝,层层递进
在关键的声部陡然转折
我注定是要随波逐流,因而你
永远不会遭逢我。魔瓶锁紧咒语
呜咽着渔火。一场社戏正进入高潮
而我们已彼此失散∶
爱如汐水,但并不与你联络
◎幸福生活
倒计时,一触即发,这一年中
最后的两个数字;女人花凋落
如何美丽炫目终归是一—
灰。我伤风感冒,陷入病毒的围剿
寤寐不定,躺在沙发上
看自己的照片,替另一个人仔细端详
仍然陌生。没过鞋面的一撮积雪和
凛凛寒意将被一并寄走,还有那个纯白的
童话,虽然终究要慢慢化掉……
说日月匆匆是不负责任的,其实这一年很长∶
疫患、战争、地震、大火、井喷、海事、空难,
当然还有意志、勇气、信心、牵挂、思念。
……生离死别。仍在继续。一些词语被我
私自珍存∶人流、呼喊、寻找、细雨、安谧、
挥舞的手臂、闪烁的泪光、辗转的夜晚、歌声、
笑脸、南方、北方、没有说完的话、
没有喝完的酒……它们的作用等同于
药片,基本上不怎么太管用
儿子在他的房间里演练萨克斯,明天
学校联欢,共同欢送这一年走远
他说既主持,又演奏恐怕会很忙,那么
只吹一曲《春风》吧;如果时间够用
再吹《匈牙利五号》;如果时间再多些
掌声再热烈些,就再来一曲《啤酒桶波尔卡》
儿子吹得陶醉而满足,我除了沉浸
还应该自拔。该做晚饭了
我站起身,仍旧摇摇晃晃
但病情明显减轻了几分
一.是的,这是一棵纷披的大树
树皮继续龟裂下去,在沙砾的风中
我是一段枝丫,随意的一段
细小、清脆、明亮、微微地痒
成长的阵痛以及隐约的期许
在午后,也许是黄昏时分
牛的绳索还没有退下,一层层
黑色浪花平静地翻卷着。或者牛
半躺半卧也说不定,反刍
那些不知愁的空洞的岁月。夕阳的布景原始、凄美、迷幻
彰显与生俱来的神祗。老屋披着
衰草的蓑衣,时刻迎候着
远道而来的风雨。无声。挣扎。
咬紧牙关。沉着淡定的最高
境界……活着。二.是的,这是一种危险的表述
像紊乱的脉,像来不及的刹车
像崖边悬垂的劲松,慌乱中
我不知道踩着哪一阵鼓点
才能跟上你踢踏的脚步什么比土地更硬
什么比泪水更咸
噤声。年复一年的四月啊
犁铧被具体和抽象越擦越亮
像那种搭救性命、毁灭命运的金属
郑重地挂在斑剥的墙上。永不蒙尘
如高高在上的精神。光阴只知道握牢
实实在在的五谷,除此之外就是不务正业
子虚乌有。被土地放逐,就是
被生活囚禁,还有飞沫和白眼。看不见的
战争,旷日持久三.是的,这是一片永远晴着的天
即使大雨如注即使泪水滂沱
我曾经写过一首诗――
《故乡:一把晴雨两用的伞》,对啊
伞、故乡,是北方的别名
不过,伞多么道具多么矫情
一想起它,我就浪漫、就飘,但是
有一只手轻轻按低我高昂的头那些意象饱满、诚实,与刻板的时光有关
又无关,但是它们却温柔地攫取我
不是在清晰的遗忘中,而是在某一个傍晚
在奢侈的太阳雨中:一两道启迪的光环
水粉的凉鞋细细碎碎敲击着石板
蛙潮沸腾。满池浮萍、落花
过早丰满的桃子、高而细的背影
动荡着,模糊不清四.是的,这是一阵来路不明的风
我被它搬来运去,仍然无处
停泊,无端内耗与消弭。我缄默
惟有缄默,并保存好檐头井水的血压
保存好黑土的嘴唇和肌肤、窑砖的
眉眼,以及躲到哪里也逃不脱的
遗传疾病、声调、手势、步伐……
哦,我固执倔强的北方呵……原乡人,守着那份默契、干净和穷
像大地上最宽宥的植物,一茬茬枯荣
偶然的分神和蛊惑不过是
一场小小的伤寒,必定导致
水土不服。根治的偏方只有更深地
埋下头,向土地索要一身透汗。然后
把曾经演绎成传奇,憨憨地
笑两声。或者干脆绕开
仿佛炮烙仿佛陷阱五.是的,这是一个奔跑着的黎明
我听到火车在卖力地奔跑,在黑暗中
轻轻地咳嗽,像老宅邻家的男人
摸黑儿提锄推开院门。身后是
一小段完整而脆弱的死寂和虚空火车啊,大地足够旷远
你的胸膛足够宽广,而你
而你还是停下来,吐出我
像吐出一根哽喉的鱼刺
毫不留情……这样看来
即使我走得再远也是徒劳的了
――不仅缺水,还缺少命定的支撑!宿命的水土在迁徙中
兴奋、疲惫、犹疑,慢慢可怕地丧失
如不可遏止的泥石流,严重淤阻了
虚拟的通途和放纵的光芒
我清楚地知道:从此以后
所谓的一生,已支离成
毫无血色、毫不相干,永远
无法拼接的两部分
……没有来生
2003年4月7——13日 ◎ 有一个日子在所有的日子中藏着
经过怎样的锤冶
才能练就穿越浮尘的双眼
经过怎样的祈拜
才能惊现艳若桃花的飞天
日晷。沙漏。简单的枯荣
都是共同的终极,不约而同地
钟爱一个方向我们是最朴素最温良最经摔打的
植物,在大地上行走、缅怀、爱、苍老
播种停留、辛劳和泪水,只是为了叹息着
不再重蹈覆辙,而事实上
有谁能够拗过一粒种子的倔强
有谁能够对衰草和微茫视而不见
又有谁能够亲手拆开沙砾最小的细部?
河泊无语东流有一个日子在所有的日子中藏着
有一个人在所有的人中藏着
找不到他们,就是找不到自己找不到
岸,就是找不到新生
找不到灯塔找不到钻木的髓火
我注定是个忧郁的盲者
看不见他们从容走来走去的踪影可是,那一天不卑不亢不慌不忙
那一天大大咧咧懵懵懂懂浑然不觉
那一天是摧毁我的魔咒
只被我受用,对别人却无动于衷
那一天步步迫近,迫近
再以永恒的漩涡作结。最后的
光华灿烂殒灭 2003年7月19日
◎ 你到底想过一种怎样的生活
弟弟,你酒醉的样子让我心疼
那酒是水边的火焰,是探戈
让我整个的心房沸腾、浅浅地焦灼,关于
腊月的瑞雪、嫩芽,永不到来的相见
你什么也不用说,想醉就醉吧
我在千里之外把盏,应着弟弟,你故作轻松的笑声让我沉重
那是乌黑的云天中不纯粹的雷
超负荷的铁锤使你踉跄难以自如,不必
穿上惯性的风衣抵制激情饱满的雨水
你什么也不用管,想哭就哭吧
我在千里之外擎伞,等着弟弟,你震颤心肺的咳嗽不要忍着
那是病毒和神祗的恩赐、幸运的缨络
“只有咳嗽和爱情是忍不住的”,那么
你就该痛痛快快地放一叶小舟去颠簸
偶感的风寒无非有两种运数:很快就会
越过潮头;或者阴天返潮的折磨弟弟,听不到你的声息我很难过
信念的城堡反反复复摧毁,反反复复建设
与你相关的数字像抗生素一样使我敏锐
又像花灯一样马不停蹄团团围困着我
你的声音是代码,是古旧的邮递马车
但是,十万火急的鸡毛我一直贴身藏着弟弟,你转身离去的眼神多么决绝
那是一场隔世的弥天大雪,完美的水晶世界
红色出租车是一颗红色信号弹,分开夜色
匆促地,奔向另一场更形象更紧迫的战火
枯枝上残存的柳叶簌簌落下,在寒风中
像最后的泪、最早腐朽的种子。但愿这不是真的弟弟,你平易如水的沉静让我备感苦涩
忽冷忽热的季候,忽隐忽现的游戏让我心碎
如果你不知道这些,我也没有必要去说
我只想快点把一切统统忘掉,再把一切从容记得
请你相信:我不责怪。但是你一定要想好
形单影只在洪流中,你到底想过一种怎样的生活 2003年6月8日
◎ 没有情人的情人节
我还是俗气地想起那首歌――
还能想起那首歌
说明我对生活依然爱恋早起,去集贸市场
买回新鲜的水果和蔬菜
路上,还没忘抬头看看晴朗的天
然后在家里打稿子、做饭、睡觉、发呆
翻来覆去地想一个人,越想越退向天边其间,接听几个调侃的电话
读几条信息,收几封电子邮件
声音和文字告诉我:
在这条舶来船上,他们正在甜蜜或者伤感
烛光、红酒、音乐、巧克力、丝带
飘逸的秀发、俊朗的臂膀
是啊,我们都是爱浪漫的人
只想头不抬眼不睁不管不顾地 一生
都活在空空荡荡的幻想里面傍晚,我心中闷闷地切着白菜
有人敲门,很重很重
门铃不是没哑嘛,是谁老眼昏花……
我生气地去看:
一个黑瘦的老者一手拿着纸条
一手捧着鲜花站在眼前
完成使命,老者佝偻着身子转向电梯
一边走一边喃喃着:第一次坐电梯,
第一次,有点头晕……
然后,笑得那么天真那么自然……终于找到最贴近直觉的那个词了
是的,头晕,还有一点点心酸
就在我打开房门的一瞬间我一手拎着菜刀,一手捧着花束
在客厅里左顾右盼
我喜欢房间里的东西每时每刻按部就班
恰到好处,决不少一件或者多一件
原地转了好几圈儿
仍然没有找到它的位置
最后,只好不尴不尬地把它放在窗前
――多么为难啊
这团丈夫引起的灼人的火焰!同样的花朵赋予不同的意义
正如同样的雨水长出不同的麦田
二十七朵无辜的红玫瑰委屈的红玫瑰
让我想不清楚
白菜与鲜花之间究竟相隔多远
尤其是那个第一次坐电梯的老者
让我易感的心灵迅速而可怕地萎靡
还有容颜,以及属于我的春天…… 2003年2月15日
◎ 天堂失火了 拿什么拯救爱情(组诗)
在爱恋泛滥的年代
我不敢说出我的爱恋
然而我冷 呵着双手无所适从
路边是耀眼的雪 干枯的草
凌乱的脚步和心跳
正午也不能使我从容南方。一座空想之城
隔膜 精致而完美
在熟知的语境中来去匆匆
莹莹的陈酒 四处流溢的幽香
秋波 甜美的果肉
温情地殉葬丝帛缠绵着 雨下个不停
水汽清浅地氤氲地簌簌落下
掷地有声
如诉的洞箫冰冷似水
低徊 柔媚地断肠
像燕子在烟雨中剪剪潜行
我依着门楣 神色凄迷
裤袋里的双手
轻 那是从前的空洞冬天里的春天迟早会来
否则 黑暗如何缔造黎明
循规蹈矩的乐曲如何忍受眩晕的俯冲
窗前。喧闹的迎春七嘴八舌议论着天气
惟有紫丁香忧郁地转进小巷
一浪覆灭一浪 山谷说:一声叹息
就是一个果……果……
天堂失火了
拿什么拯救爱情?
缅怀即将到来的一切
我闭目合十 神闲气定
那句心疼的话 最好
一辈子也不要说
为它缄默苦恼心碎放逐
是值得的 背弃与逃离
我要背起行囊独自远行年复一年 是怎样的河流
倒灌的潮水足以灭顶
频繁麻木的开始令我厌倦
这次 是否有所不同
精力充沛的颠簸。不尽的旅途
风驰电掣 柔软而铿锵的驿动
醒来还是睡去 痛触与甜蜜
先别出声
我只想一直走 缓缓地出轨……真想变成鞋子走来走去
走来走去 如果你是大地
还想变成自由流畅的呼吸
如果你肯做天空 或者
随意的一张纸在你的案头
随意的一支笔在你的手中但是现在 我只能是自己的纸和笔
坐在阴冷的屋子里写诗
胡思乱想 慢慢地困倦
在怀想中恹恹而幸福地打着盹
可是窗外那么明朗。热忱的奔走
是谁感动了冷酷的严冬?
你不在窗外?真的吗?不在窗外
市井喧嚣。夸张的落日
使修约的白桦林更加唯美 次第坍塌了
澄澈的泪水丧失光芒
弥天大雪 雪落无声我是出口 是倒伏的栅栏
是一段改不掉的错误
是走时不准的挂钟
但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
什么也不能阻止我的从容
因为你的缘故
剩余的日子我要一寸一寸
节俭地慢下去
然后 成就一生 2003年1月8――10日
黄昏时分 十字街头。音韵闪烁
台阶在慢慢上升
提纯。弥漫。歧路亡羊
黄昏的暮霭中
呈现出我的想象。但是――你的凸现是个意外
如模糊的夜色
从树隙间果决地一闪
令孤寂的往昔绝望我翻过密集的灌木丛
怀揣护身符
去见你 在黄昏时分
翻过波涛的小山和金色的池塘走了许许多多的弯路
――这一次难免也是弯路
但愿是通途最后的接壤
所谓的永恒就是速死 善意的欺骗
我是刽子手 我要删繁就简
否则 门前的华盖就会没有规矩地疯长风解开谁的发辫
风又是谁飘逝的长衫
柴扉虚掩 萤打纱窗
童年的游戏散去了
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在水中跳荡
还会有乍现的火焰吗?
还会有彻骨的瓦解吗?
周遭荒芜 满眼时间的伤
把玫瑰床安置在哪里
恰好听到夕阳沉坠
把玲珑玉戴在哪个手指
恰好匹配我的堕落
稻菽们挤在一起 温暖着
在黄昏中感恩 出神 无语凝噎
共同期待那道伶俐的寒光……温存的自缢
心灵的故乡!
“不同的嗓音,同一种歌唱。”
我要把思念的旗帜插遍山冈 缤纷怒放
猎猎 如渐次浮现的暗示
哀伤而嘹亮荣誉 放纵 陶醉是一杯杯毒酒
慢慢地游走慢慢地燃烧
零落成灰成烟成漫天火光
我抱紧双肩视而不见 那些
粗糙的细节 可贵的细节
那些流落民间的金屑――
总之与你相关的细节 精打细算
我要一遍又一遍地淘洗
并用心打造
一朵内敛而放达的金蔷薇 不舍昼夜
复活在我的襟上时光的流放地在哪里啊
南方以南 北方以北
一粒耀眼的细沙
深情地凝望
一步步走近
又一步步走远。短暂而绵长 2003年1月8――19日
忧伤 一座神秘之城 我是心甘情愿迷失的
在夏与秋之间
错过与遗忘之间
拔地而起 一座无名之城我记恨你的冷漠
化不开的夜 咸涩
蓬勃的蒿草背对着风这不是我的本意
我的本意是发现一个宝物
握牢再握牢 然后放松
轻快地拍打着双手 可是
因着你的冷漠
徐徐 开启神秘之城打坐于月光的蒲团
四周起伏着先朝的蛙鸣
雉堞。岁月的牙齿
脱落了
啃不动苍劲的命运
徒然狰狞
匍匐是一种宿命
残缺是一种宿命
我在意那座镶嵌着苦难的苍凉之城
惟有它的苍凉
让我的素心安宁黄土之上 衣袂飘飞
青草的气息也不能持续青春的体香
到哪里安心地沉睡?
到哪里恣意地蹁跹?
深邃的痛苦锁住喉咙
茫然四顾 我追寻着
摇醒树枝的第一缕惊风月影
冥冥中
不动声色地奔赴 滑行贴近九月 贴近
毫不知情的九月
像露水贴近植物
像季节贴近霜
微凉 是霎那间的清醒
制造完灾难你就离去吗?
如分水的鱼儿
避开刚才的爱情
热闹经不起摔打和推敲
如冷漠重不过内心的汹涌
一片翎羽旋舞着旋舞着
应声落地。猝不及防傍晚 我清淡儒雅地退到古玩架上
退到风化的古穴之中 退成
坐北朝南的圆润瓷瓶
劲松 闲鹤 弯月 山门
还有那条清亮的小溪 动荡着
怎么也流不净 2003年1月16-19日 ◎ 行走在紫色的忧伤里
一
倘若情绪具有颜色
那么 忧伤一定是紫色的
花絮纷飞 旧事飘零
惟有丁香在雨巷中
挥舞着络绎不绝的旗星们结伴而行 推推搡搡地
赶赴一场神秘的约会
它们眨动眼睛的俏皮模样
让我想起得意的你
二
青草的气息悠悠荡荡
是什么被记忆遗落在逝水之湄
我漫不经心地清点着
曾经的过往 忧伤的云翳
雾一样葱郁地聚拢
从哪里弃岸登舟呢
恰好接驳你风霜尽染的羁旅
水陆边缘
我决绝地系牢最后一颗钮扣
为你眼中云集的迷惘与悲壮
铤而出征四野苍茫紫蝶一样翻飞
我倏然感动于自己的无畏
感动于你玉树临风的承载
爱是女人最光鲜的衣裳和肌肤
爱也是骨骼和精髓
总之 除了爱
女人终将一贫如洗 干净得虚空
尽管她们清醒地知道
生命的真正意义燃烧于此
亦覆灭于此
三
谁能够执迷地拒绝
世事的纷繁与诱惑
还有秘而不宣的夜晚
种子在温室里争先恐后地表白
冬天里的春天呵
来得太早还是太迟
那陌生而温暖的一切
犹如虚墟中幸存的美
烘云托月一般彰显华贵 惊奇乍现
让我来不及细想
钟爱于你的确切理由别样的桃花源 我是
酡颜似粉的庸常女子
间或也会叛逆而傲岸
但玉的微瑕 金的残赤
足以任我挥霍
合理地抵御谶语
四
仅仅是一念之差
我就遇到了你
这无意间的有意海水蓝得醉人 也愁人
与烟尘相关的一切
已褪为前世淡远的风景
只有那朴素无言的水
和你 无边的爱恨情仇
令我眼中噙满悒郁
患得患失的疼痛拍岸而来
五
冰川就是你那样子吧
只露出三分在水面
透明而饱满的冷漠
你孤傲地固守着
圣洁美丽的谎言 一息尚存
血液的潮汐回环涤荡
言语的栈道顷刻间訇然坍塌
绳锯以木 水滴穿石
以我的寒冷抚恤你的寒冷
够不够呢其实 一生何其短促
短如一滴泪的由热到凉
一日又是何其长久
长如一头青丝的千年一苍
隔岸灯火是致命的隐衷
是心中最温柔的旧伤
在那片铺满金色的海湾
在那个凄迷的黄昏
我像一位虚拟而真实的老者
满怀感激地坐在往昔里
蓦然回首
紫色的泪花散作纷飞的星星雨
2001年4 月1日 ◎ 大芦荡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题 记 1 从哪儿说起呢 大芦荡
在你澎湃汹涌的潮汐面前
我微弱的赞美破土而出
嘹亮地招展在北半球的中国
在中国的东北部
在东北部的盘锦境内
我微小的心中蕴藉着滔天巨澜不要说我是因你而生
但是我生命的部分或者全部
必定与你有着某种割不断的渊源 2 裂变。一定是千百万年前的约定
一群群流浪的水草在此登岸
一根两根 一片两片
从此 生长蛮荒和贫瘠的土地上
芦苇像喜讯一样蔓延第一个与你对视的目光是多么疑惑
第一声叫出你名字的语气是多么惊叹
春华秋实 星移物换
在水休憩的沼泽扎根
在陆启程的津梁繁衍
叱咤风云惊天动地的壮举
原是不动声色的呐喊
你因为爱这片黑土而爱着我们
我们因为爱着你而爱着人间 3 承载第一缕霞光的
一定是仙鹤的双翅
缘引季节的轨迹
乘万里长风 挟万钧雷霆
匆匆驶入心灵的航线纤纤玉足翔舞 汤汤辽河生烟
那些无畏的芦根是春天的命脉
是与大地最紧密的牵连
浩荡的日子里
我们偎依着你的涛声入梦
芜杂的日子里
我们呵呼着你的名字取暖
麦菽营养了我们的体魄
芦荡啊 你覆盖了我们精神的家园
我凝眸远眺 不断地拷问灵魂
存活于世间的真正况味
与一棵会思想的芦苇
究竟相差多远 4 不是我 是风
让僵硬的土地心回意转
当活力重又回到芦苇的体内
是谁举起膜拜的灯盏你是我来路上惟一的请柬
在苍穹之下枯萎或者茂盛
你心中常存不灭的信念
这不就是你的平凡与高贵吗?
能动能静 能隐能现
能聚能散 能直能弯一滴水如何滑过叶片
一丝光如何照彻黑暗
你小小的襟怀蓄积着博大
你微微的气息海纳百川
不说我是幸运幸福的
但我不能不说
我是得到你恩泽最多的一个
缘于此 不枉对今生的眷恋 5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弄箫的伊人是否玉臂微寒
紫蝶翻飞 芦花轻扬
弥盖四野的是淡淡的愁怨
回到你出发的地方吧
我的情思流连在八月和芦苇之间
当明净的冰霜尘封了冬的童话
我便以怀想和瞩望续接思念啊 大芦荡
你是我的父辈 又是我的儿孙
不论走到哪里
你都是我生命中最贴心的旅伴
哪怕别人轻声的念及
也会令我甜蜜地伤感当是是非非的恩怨走远
当袅袅娜娜的炊烟飘散
我将融入你轻盈的呼吸和浓稠的血液
并在你的波峰浪谷之间
醒转或者安眠 ◎ 乡村路带我回家最好是马车,有帘篷
有不太刺耳的响铃
高高在上的马车夫不停地吆喝
阳光和浓荫在不停地歌唱究竟是什么时候,我想好了
究竟与谁同行,我想好了
深秋明亮的琴弦,以及丝丝缕缕的
隐痛和失魂落魄的金黄
但是,再好的脚力也是徒劳的
南辕北辙。信马由缰夕阳下,枫林燃得正旺
我立在十字街头。一遍遍
擦干眼睛,一遍遍侧耳倾听
马打着响鼻儿
大地在微微发抖
蝴蝶关闭了光斑的翅膀
晚霞收起霎那的光芒:
乡村路尚远
而家在何方?
2003.7.10 ◎ 假如你还没有想起我夜太黑,太寂寞
撒一把燎原的星星
让夜散发出冷艳、孤傲的鬼魅
像你唇边不易察觉的笑意
一闪一闪,永不消亡等不到再次的轮回了
在神的祷告声中,我上路
穿过海峡山川
穿过大街小巷
穿过必要的喧哗和宁静
穿过疯长的花萼、枝蔓的藤萝
在你的疏忽中登上催发的兰舟我的指甲渐渐圆润,一点点
失却锋芒
像迟钝的日子
被盐分锁住锐气和寒光--
这不是谁的错,更不关
具体的你我而暗疾旺盛地复活!
假如你还没有想起我,那么
我只能沿着那条颓圮的老墙
一直走到天亮
猜着指头,哼着歌
哪管小竹篮的芳菲纷纷熄灭
哪管如血的朝阳支离明镜的江河
残败而忧伤
却无从说破
2003.7.8
◎ 或许也可以叫:生活 不管你是否承认
你养过伤,在我这里--
用好脾气的粥,蠢蠢欲动的
春季和一副善良的心肠
然后,像个不识字的红小鬼
你留下一张瘪脚的画
去追寻激昂的大部队战火遍野燃烧,探照灯
洒下一层又一层薄雪或冷霜
你庆幸,巧妙地越过重重埋伏
补丁使去年的棉袄更加沉重
(补丁是一茬又一茬的伤口啊)
严重影响你奔跑的速度
前方,之于你
是不长眼睛的子弹
迫切的献身,可能活着的死亡我敢肯定,过不了多久
你脸上刚浆养出的红果
必定遭逢欢腾的尘埃
必定遭逢来历不明的冰雹
元气散失,如村东头老槐树上的
钟声,渐渐散失……
只剩下怕人的静、三两声犬吠,还有
无人再感兴趣的消息树
在一场骤雨后悲壮而寂寞地倒伏……关于这些避之不及的事情
你比我更清楚,但我们
谁也不肯最先说出
我背过脸去。不是拭泪
2003.7.8
◎ 小甜点与淡黄的橘灯有关
与纯白蕾丝的睡帽有关
薄薄的,小小的,脆,有芝麻
最好还印有花纹
比饱本身更耐人寻味
这不仅仅关乎生理的胃,还涉及
喜好、态度和审美一小口,一小口
感受满足、回溯和童年的背离
这样的细腻很少有了。粗糙。
对。粗糙是无孔不入的铁锈
喜爱与第三者结合,节外生枝
造出点什么不测。而现在
我惟有奔跑:活动的、静止的奔跑
是饥饿拦住了我
--虽然难得会有饥饿我更愿意把它当一个女子唤着:
小甜点!小甜点!不要胡来!
你的高傲和任性还在吗?还在吗?
我们对坐,一言不发
靠远方充饥、疗伤
给苦难适度加一点点
糖,或许是盐也说不定
2003.6.10
◎ 这个时节
三月是莹莹的秋波
迷离、深邃,盛满蛊惑
在火焰的暗处悄悄聚合:
同进抖动的布匹
同时开启的按钮,同时出发
的雨水,那些需要重新打磨的生活星光灿烂。人们都交桃花运去了
而我只会生些桃花癣
苍白,没有香气和血色尽管如此,我也不会报怨什么
毕竟对一成不变有所回应
毕竟热闹的枝头很快就空了而我的果实昭然若揭--
把春天带在身边
这锦绣盛大的花房!真的,我要求的不多
只需一间尖顶的小木屋,还要
精挑细选:一株乔木、一个星座
一种幸福的疾患,还要适当的
静寂、沉潜的力量和几个自然的日落
然后在缅怀中慢慢消磨
无所不在的微风啊,像当年
摇醒惟一的花朵这个时节,露珠藏不住它的颤抖
这个时节,简单的事物都成为我的腮红
2003.6.10 ◎ 囊空如洗地迎迓春天春天解开了我的心事
反而系牢我的发辫
在时隐时现的风中
时断时续地安眠轻。薄。空。
渐渐失却质感和重量
我变卖自己,像一根
浮动的草,沿街喊叫土地在下陷
沉实地下陷。带着
雨水、温度、麻木和深情
当然也带着去年的皱纹
和鲜嫩的伤痕这个春天转眼就过去了
我不爱说它像一个梦
可是它确有梦的特质:
甜美、寂寞、干净
不曾发生我不得不一次次地洗心革面
不得不一次次地忘却决心:
一半时间用来虚情假义
一半时间用来迎接具体的黑暗
2003.5.18
◎ 早班火车(一)
白得虚空。那些
夸张的烟雾
都是没有重量和质量的许诺是操练誓言的地方
连野花都司空见惯,不再羞怯
它们睡眼惺忪,扬起
早熟的小脸
看完每一场分别
再看早班火车蜿蜒着远去
像一条制造悲剧的白蛇
然后,慢慢地困倦
在太阳底下打盹
如断墙旁翻晒往事的老人,或
衣着朴素的先哲 2003.7.15
◎ 早班火车(二)去外省。头戴遮阳帽的女人
提着繁复的衣裙,疾走
像被晨风吹来吹去的
灯笼千里之外
一个男人依窗而坐
窗外花儿开着,或正要开着
湿漉漉的色彩和黎明他用旱烟
计算着时间,偶尔
瞥一眼走时不准的
落地钟,脸
埋在半明半暗的藤萝中
2003.7.15 ◎ 等一个可能出现的人
戈多。这名字真好听
有音乐的质感和动感
还有一点点青铜的敦厚和信赖
多像是一个人然而,什么也没有出现
一块殷实、饱满、空荡的土地
把许多话放牧、囚禁
不能说,真的不能说
长出什么是什么多么荒唐多么奢侈
等一个可能出现的人
等一个灭顶的幸福而所谓的幸福就是:
先于我而生
后于我而亡
我们永不错过
我们永不相逢!
雨中笠翁欢迎您莅临鄙馆作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