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作品 转载请注明 作者:张远方 转自:读史
读一部兵书、灭一个王朝、开一代盛世,这个人就是张良。
他是中国最后一个敢以“王者师”身份自居的文人。
很多人说张良是刘邦的谋士,但王安石说,汉业存亡俯仰中,留侯当此每从容。人言高祖用张良,非也,张良用高祖耳。秦灭韩,张良为韩报仇,故送高祖入关;既灭秦矣,故辞去。
也就是说,张良只不过是躲在幕后,利用刘邦的力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推翻暴秦,为韩报仇。从这个意义上讲,刘邦和那个掷锥的大力士一样,都是张良的傀儡,是他棋盘上的棋子。
打个比方说,张良是刘邦集团的头脑,刘邦集团是张良的四肢。
对于其他人,刘邦非打即骂,唯独对张良言必称“子房”。“子房”是张良的字,唤人称字,是尊敬的意思,尤其是对于口中从来不断污言秽语的刘邦,相当不易。
这是敬师之礼。
因此,和刘邦手下其他人不同,张良与刘邦不是上下级关系,而是合作关系。甚至,他比刘邦还高一级,是“王者师”的人物。当刘邦做了皇帝后,张良意识到,文人可为“王者师”的时代已经成为美好的过去,至少出身及为人决定了刘邦不可能成为周武王齐桓公之类的人物,遂淡然隐退——那个周尊姜尚,汤尊伊尹,齐奉管仲的“帝王尊师”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尊师之人及尊师土壤都已不复存在。
“王者师”追求独立的思想与独立的人格;然而,秦以降的“帝制”使中国的精英变成了封建王朝的奴才,只能匍匐在王权的脚下苟且偷生,成为“帝奴”。
八年的秦汉风云是“王者师”时代的回光返照。然而,无论是项羽,还是张良,都已无回天之术——实际上,他们只是那个时代的遗孤,只知道那个时代的美好,但并不知道该用何种方式才能继承并发扬当年的优秀传统。
仔细梳理,可以发现,八年秦汉风云,实际上就是张良、项羽两个末代贵族的较量——两人的目的都很简单,就是推翻秦国,报国难家仇。刘邦则不同,有一种浑水摸鱼的感觉。张良堪称秦汉风云的幕后总导演。在他的运筹帷幄之下,另一个末代贵族项羽被迫以乌江自刎而谢幕。
随着项羽的故去,张良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知名的传统贵族。
之所以说传统贵族,是因为自秦以降,中国已经没有贵族群体。虽说还有极少数的人具有贵族精神,可毕竟为数极少,称不上是一个族群了。
人类是世界上最庞大最复杂的群体,就其精神意识的素质考量,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层:贵族、平民、流氓。其分布呈橄榄形,中间大,两头小,贵族处于高端,流氓处于低端,中间庞大的阶层是平民。从平民到贵族没有明显的界线,从平民到流氓也没有明显的界线,但流氓与贵族就天差地别了。
贵族之所以是贵族,并不在于财富有多少,也不在于权力有多大,而在于具有一种高贵的精神,史书上称之为贵族精神,其有三根重要的支柱,一是文化的教养,抵御物欲主义的诱惑,不以享乐为人生目的,培育高贵的道德情操与文化精神;二是社会的担当,作为社会精英,严于自律,珍惜荣誉,扶助弱势群体,担当起社群与国家的责任;三是自由的灵魂,有独立的意志,在权力与金钱面前敢于说不。而且具有知性与道德的自主性,能够超越时尚与潮流,不为政治强权与多数人的意见所奴役。
中国的贵族,在秦王朝之前,可以与欧洲的贵族并驾齐驱,创造出灿烂辉煌的古文明。中国的古文明并不比欧洲的古文明逊色,就是最好的证明。
随着秦始皇统一六国,开创“专制帝制”时代,中国的贵族开始退出历史舞台。
秦始皇用商鞅之法推行二十等爵制,人不问出身,只要你地种得好,杀敌杀得多,就可以一级一级往上爬。该杀的杀,该罚的罚,从此高官厚禄地位再高,那只能叫高官而不能叫贵族。
贵族绝对非一朝一夕可培养出来的。秦始皇以降世袭贵族都是以朝代为断线的。比如汉朝姓刘,唐朝姓李,宋朝姓赵,明朝姓朱。可以说,除了被历代帝王作为“标签”使用的曲阜孔家,中国再没有跨朝代的贵族。
因此,秦王朝成为中国贵族精神衰变的拐点。
原本,项羽和张良是准备力挽狂澜的两个末代贵族。但可惜他们都太年轻了,项羽尤甚,由于家国亡时只有十来岁,贵族在他心里只能成为一个概念。
张良的出身与项羽相似,都是六国贵族,都是复仇者。
张良的祖父、父亲等先辈在韩国的首都阳翟(今河南禹州)任过五代韩王之相。至张良时代,韩国已逐渐衰落,但韩王待张家还是甚厚的,弱韩为强秦所灭的时候,“良家僮三百人”,日子过得相当滋润。
张良出生年代大约是公元前250年,和刘邦相仿,约小上六七岁,却比项羽大上近20岁。(关注“读史”,回复“刘邦”“项羽”“韩信”查看相关文章)
正是这近20岁的差距,使得贵族精神在张良身上烙下了比较明显的烙印,懂的贵族精神三种高贵的内涵:诚信、道义以及使命感。
但国破家亡时还是太年轻了,没有任何从政经历,也因此并不能真正掌握贵族制度之优越所在,更不知道该如何融进新时代。
年轻的张良曾像项羽一样血气方刚,对暴秦恨之入骨,他最初反秦的计划很简单,就是直接行刺秦始皇。
公元前230年,秦灭韩。时张良约20岁,正在淮阳学习礼法,如无意外,入朝为官是迟早的事。但忽然间这个理想就被秦始皇给剪灭了。
年轻气盛的公子哥儿几乎在一瞬间转变成一个超级愤青:遣尽家僮,弟死不葬,变卖家产,四处寻求天下勇士刺杀秦始皇。
众所周知,他找到一个不怕死的大力士在古博浪沙,也就是今天河南省原阳县城东郊,扔出重达120斤的大铁锤,击中秦始皇的副车——秦始皇幸免于难,但对此事十分恼怒,下令全国缉捕刺客。(关注“读史”,回复“秦始皇”查看相关文章)
这是公元前218年。
古博浪沙因张良刺秦而闻名遐迩。
一个人,二十岁左右若无血性,将注定没有出息。而到了三十多岁以后仍只有血性而无深思熟虑审时度势的头脑,同样会没有出息。
古博浪沙的一锥已证明张良的血气之勇,接下来是该磨砺他深谋远虑本事的时候了。
刺秦后的张良改姓埋名在据刘邦家乡沛县不远的下邳隐居下来。这一蛰居就是9年。
正是这一段时光,使得末代贵族张良有了学习知识,反思自己的好时机,从而将到死只有血气之勇的项羽抛之脑后。
在这一时期,张良遇到了师父黄石公。这是张良自己对外人说的,没谁证明这个故事是真实发生的,当然也没人能证伪。
故事是这样的:一天,张良帮一个很不友好的陌生老人——就是张良说的他后来的师父黄石公——穿上鞋。老人认为孺子可教,便让张良明早到城外的桥下等他。一连四天,张良赶到时,老人都在了,很生气。第五天,张良干脆睡在桥下,终于比老人早了。老人很高兴,送给张良一本书,就是姜尚姜子牙写的《太公兵法》。从此,张良日夜研习兵书,俯仰天下大事,终于成为一个深明韬略、文武兼备、足智多谋之士。
后世有人考证,这应当也是张良编的一个故事。一开始,张良是个“愣头青”,年少气盛,血气方刚。在刺秦失败居下邳的几年中,张良终于有时间耐下心来学习,学会了沉稳与反思,渐渐走向成熟。
总之,不管真假,张良已化阳刚为阴柔,从血气方刚之年转为谋划大局之年龄,为之后成为一代杰出谋士而打好坚实基础。
公元前209年,陈胜吴广举兵反秦,天下大乱,各地反秦武装风起云涌。张良也趁机砸锅卖铁聚集了100多人,扯起了反秦大旗。但因自感势单力薄,只好率众往投景驹(自立为楚假王的农民军领袖),途中正好遇上刘邦在下邳留地发展势力。两人相见如故,刘邦遇事每每请教张良,张良也知无不言,刘邦则多能领悟,以张良的谋略行事。
作为士人,深通韬略固然重要,但施展谋略的前提则是要有善于纳谏的明主。张良何等聪明,果断地改变了投奔景驹的主意,决定“暂时”跟从刘邦。
之所以说“暂时”,是因张良借力的目的除了抗秦,还有复国。所以之后一再与刘邦分合,直至楚汉结束,都算是“客居”刘邦阵营。
打个比喻,“旧韩国”是张良自小结下的姻亲,虽已身陷囹圄,无望救活,但心中的道义驱使张良必须全力以赴;刘邦则给了张良美好的初恋,让他品尝到了爱情的甜美滋味。
不管如何,最具耐心的刘邦和最有软功夫的张良走到了一起。聪明的大脑开始有了发达的四肢。这是天意捏合的一对最佳拍档。天意将要用这两个人来完成自己的意志。
有不少人疑问,张良为何自己不称王?应该说,张良是有过称王的机遇和野心的,但“旧韩国”及自小受的教育,使之自我定位为“相”,为复国之臣。所以,他一遇到更加强大的项梁,即请项梁封韩王成为韩王,张良自认司徒(相当于丞相),并离开刘邦。
换一句话说,张良的胸襟也决定了他不会称王。秦汉风云,张良和项羽其实一样,就是报国仇家恨,而不是求取功名。不同的是,项羽阴差阳错成为老大,终没耐住称王的诱惑,却又没有治理天下的本事。
不过,张良也应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做王的料。他从一开始就把自己定位了“辅臣”。
不称王并不代表不能左右风云大势。前面已说,张良堪称是秦汉风云的总导演。那么,接下来就看看他都导了哪些戏,是否称得上刘邦的“王者师”。
话说项梁立了韩王成后,张良“复韩”的目的达到了,即告别“初恋”刘邦,去恢复韩国地盘了。但是,韩王成比不得刘邦,张良的计谋变得左支右拙,复国数月,也只游兵于颍川附近,时而攻取数城,时而又被秦兵夺回,迟迟未能开创大局面。
再说离开张良的刘邦,奉楚怀王命令西进秦都,但是,往西可不好打,毕竟是险关重重,到达旧韩国地界后,想起了张良,遂决定取道颍川进入关中。
就这样,一对“初恋”在颍川相逢了,刘邦需要谋士,张良则需要借助刘邦的力量复国,于是刘邦请韩王成留守阳翟(韩故都,今河南禹州市),而让张良随军南下。
张良开始大展身手:
1,轻取宛城
公元前207年九月,军队抵达南阳郡。南阳郡守退入宛城固守。刘邦灭秦心切,见宛城一时难以攻取,打算绕过宛城继续西进。这是刘邦之前惯行的招数,打得下就打,打不下就绕过去。张良认为不妥,说宛城离秦都已不远,一旦秦都来兵,宛城的秦兵再从后面追杀过来,刘邦军即腹背受敌。不若假装绕过,趁夜返回,将宛城重重围住,以攻心之术,逼降郡守。
南阳郡守见大势已去,又加上刘邦招降条件优厚,遂投降了,继续做南阳郡守。南阳郡的其它城池见太守已降,也纷纷起而效之,望风而降。就这样,刘邦兵不血刃轻取南阳,解除了西进的后顾之忧。
2,智取峣关
拿下南阳后,刘邦率军抵达峣关(今陕西商州西北)。峣关是古代南阳与关中的交通要隘,易守难攻,是通往秦都咸阳的咽喉要塞,也是拱卫咸阳的最后一道关隘,秦有重兵扼守于此。张良采取了与宛城类似却又不同的计策。张良说,峣关的守将是个屠夫的儿子,这种市侩小人,可以通过“威逼利诱”轻取,重兵佯攻,重利劝诱。
刘邦依计而行,峣关守将果然表示愿意献关投降,还说要和刘邦联合进攻咸阳。刘邦大喜,赞叹张良的妙计。不料张良却说,峣关乃秦之门户,不同其他,守将愿降,但其手下兵将未必服从,如果士卒不从,后果将不堪设想。再说屠夫之子,见利忘义,降后再叛,隐患多多。所以要趁其松懈,一举攻克之。
刘邦大喜,遂突然发起攻击,很快攻下峣关,抵达霸上(今西安市东25里)。
3,逼降秦都
小试牛刀后,张良让刘邦继续采纳对付峣关守将的手段,派人去利诱赵高,对他说,你干掉秦二世,咱俩平分关中。这赵高真的就干掉了秦二世,还派人和刘邦交涉,平分秦国。刘邦呵呵一笑,发起佯攻。赵高的美梦成空,被秦国旧族干掉,仅仅做了46天秦王的子婴开城出降。
可以说,如果不是张良的计策保证了军事上的顺利,刘邦不会比项羽早进关中亡秦。
4,一救刘邦
大秦居然是我的了,刘邦屁颠屁颠进了咸阳城,进了咸阳宫,哇塞,这么大,美女这么多,来来,先来让老子爽一把。从这一刻起,刘邦就认为自己是关中王了,在咸阳宫里醉死梦生,不见任何人,这可急坏了张良,赶紧说服樊哙,直接闯入宫中,对正在爽歪歪的刘邦当头棒喝:“项羽正星夜赶来,你是想做第二个秦二世么?!”
刘邦立马清醒过来,提上裤子就走,同时下令即刻查封所有的府库财物,全军退出咸阳,还军灞上。同时听从张良的计策,宣布废除秦朝苛法,并“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赢得三秦民心。
可以说,如果不是张良,刘邦是连鸿门宴都去不了,就给项羽攻下咸阳咔嚓了。
5,二救刘邦
鸿门宴的故事都知道了,如果没有张良,刘邦依旧会被项羽KO。张良在这次生死攸关的斗争中,以其大智大勇,既巧妙地帮助刘邦安全脱离虎口,又使项羽内部埋下了君臣相隙的祸根。
6,讨汉中郡
暴秦已灭,韩王成也得到了韩国旧地,又到了张良和刘邦说再见的时候了。
虽然被项羽分封到偏僻荒凉的巴蜀(先秦时期,重庆部分为巴郡,四川成都部分为蜀郡),心里很不爽,但“初恋”别离,刘邦还是很大方,赠与张良大量金银财宝。张良一转手将刘邦给的金银财宝都给了项伯,托他帮刘邦又讨来汉中郡。这样,刘邦建都南郑(今陕西南郑县东北),占据了秦岭以南巴、蜀、汉中三郡之地。
张良为刘邦讨得的这汉中一郡成了最后胜利的起点,也成为大汉民族的起点——汉王、汉朝、汉族皆由此而起。
7,麻痹项羽
“初恋”别离,依依不舍,张良送刘邦到褒中(今陕西汉中市褒城镇)。此处群山环抱,沿途都是悬崖峭壁,只有栈道凌空高架,以度行人。张良观察地势,建议刘邦过去后,全部烧毁栈道,表示无东顾之意,以消除项羽的猜忌,同时也可防备他人的袭击。这样,就可以养精蓄锐,等待时机,再展宏图了。
半年前“明烧栈道”,诸王麻痹;半年后,韩信就“暗度陈仓”,复得富饶、形胜的三秦之地。张良韩信,一个“明烧”,一个“暗渡”,珠联璧合,成为历史上的一段脍炙人口的佳话,也使得刘邦积累了足以与项羽对峙的资本。
8,三救刘邦
项羽知道刘邦搞定三秦后,怒不可遏,立马就要杀将过去。张良早已预料到这一点,上书项羽说:“汉王名不符实,欲得关中;如约既止,不敢再东进。”同时,张良还把齐王田荣谋叛之事转告项羽,说什么“齐国正打算联手赵国灭楚,项王不可不防啊。”
项羽本就瞧不起刘邦,再说齐国确实在眼皮底下,刘邦在西边闹点事,离自己还远,便没管刘邦,去灭田荣了。这为刘邦赢得了宝贵的休养生息时间。(关注“读史”,回复“刘邦”“项羽”“韩信”查看相关文章)
9,下邑之谋
天意该刘邦张良这对“初恋”再结合。随着天下再次大乱,没有掌控天下本事的项羽变得乖戾嚣张,竟然杀死了韩王成,使张良相韩的幻梦彻底破灭,最终通过种种关卡,来到刘邦身边,此后便朝夕相随左右。明代李贽曾评论此事说:项羽此举,“为汉驱一好军师。”
的确,项羽杀韩王成客观上帮了刘邦的大忙。
公元前205年春,刘邦先占彭城后被项羽打败,狼狈逃至下邑,心灰意冷。正是在这个时候,张良给刘邦制定了决定后来楚汉胜败的“下邑之谋”:
“九江王黥布,是楚国的猛将,与项王有隔阂;彭越与齐王田荣正在梁地反抗楚军,这两人立即可用。汉王的将领只有韩信可以委托大事,独挡一面。大王如果能用好这三个人,那么楚可破也。”
“下邑之谋”虽然不是全面的战略规划,但它构成了刘邦关于楚汉战场战略的重要内容。接下来的四年,刘邦基本忠实的执行了这一计策:
1)通过自己正面与项羽对峙,彭越背后打游击骚扰的战术,拖延住项羽;
2)离间原本和项羽关系近的英布等南方诸侯王,瓦解项羽的力量;
3)韩信一路向北,再向东,降服各路诸侯,集聚足够雄厚的决斗资本。
10,制止分封
公元前204年冬,项羽围刘邦于荥阳,汉军粮草匮乏,渐渐难撑,张良授命外出督粮。正是这个时候,刘邦差点采取了一个昏招。
这天早上,二流谋士郦食其献计说:“昔日商汤伐夏桀,封其后于杞;武王伐纣,封其后于宋。秦王失德弃义,侵伐诸侯,灭其社稷,使之无立锥之地。陛下诚能复立六国之后,六国君臣、百姓必皆感戴陛下之德,莫不向风慕义,愿为臣妾。德义已行,陛下便能南向称霸,楚人只得敛衽而朝!”
啥意思?一句话,刻印封王,回复秦末旧六国,则六国君臣、百姓必拥戴刘邦。
这种话刘邦居然也信,拍手称赞,速命人刻制印玺,使郦食其巡行各地分封。
在这关键时候,张良外出归来,拜见刘邦,刘邦还得意地向张良说“围困即日可解”。张良真是有点恼了,说这真是自寻死路:
第一,商汤灭夏后分封夏后代,是基于可控为前提的,现在你能控制项羽并于必要时致其死地吗?
第二,周武王分封商纣王的后代,前提是在杀了商纣王后,你现在得到项羽的头颅了吗?
第三,无论商周,都表彰前朝忠臣比干、箕子等,目的是鞭策本朝臣民,是为本朝臣民树立榜样的,现在是你需要表彰忠贤的时候吗?
第四,武王散发的粮食钱财都是敌国的积蓄,你现在连粮草都没有,拿什么去救济贫困?
第五,把兵车改为乘车,倒置兵器以示不用,现在鏖战正急,不是自寻死路吗?
第六,过去马放南山,牛息林荫,是因为天下已太平。现今激战不休,怎能偃武修文?
第七,如果你把土地都分封给了六国后人,则将士谋臣各归其主,谁还跟你刘邦夺天下?
第八,如果你是六国之后,是向强大的楚国臣服,还是向被围困的你称臣?
第九,你不认为封土赐爵是一种很有吸引力的奖励手段,是赏赐给战争中的有功之臣,用以鼓励天下将士追随你的吗?如果反其道而行之,还靠什么激励将士从而取得胜利呢?
1700年之后,明朝著名思想家李贽情不自禁地赞叹之为“快论”。
张良可从来没一下子说这么多话过,他被刘邦的这一奇葩策略气昏了。实际上,对于刘邦这般聪明的人,只说最后一两条就够了,立即下令销毁已经刻制完成的六国印玺,从而避免了一次重大战略错误。
不能不承认,张良已成为洞察秋毫的谋略家和富有远见的政治家。
由此也可见,张良也已从“复国梦”中醒来,较之昔日请立韩王,处心积虑地“复韩”的思想,已经飞跃,认识且接受了强秦灭六国的历史洪流趋势。
11,穷追项羽
公元前202年,兵困马乏粮草不济的项羽和刘邦终于坐下来划下了楚河汉界,约定罢兵。
刘邦这次是想玩真的。但张良说,不能真玩啊,要当做缓兵之计。此时不消灭项羽,待项羽明白过来兵足将广之后,被灭的就是你刘邦了!刘邦觉得很对,遂撕毁协议,起兵再战。
此时的张良,早已不再是一个不计后果、只图逞一时之快的刺客,也已经不再是那个一心求复韩国的张良。他借刘邦之力,完成了复仇大业。现在,他要继续借助刘邦之力,剔除暴秦留下的最后一丝孽障。
在评价“张项之争”时,著名历史学者鲍鹏山说:樊哙在鸿门宴上指责项羽是“亡秦之续”,这个狗屠出身的家伙果真是一刀见血。从作风上看,项羽确实是秦的逻辑延续:一样的暴亢,一样的强梁,一样的迷信军事而轻视政治,迷信人力而藐视时势,迷信权力而轻视民心。
《史记·项羽本纪》以“鸿门宴”为界,明显地分出前后两个不同的部分。鸿门宴是历史的转折点,也是项羽个人命运的转折点。此前的灭秦,复仇者项羽如狂飙突起、冤鬼索债,几乎是无坚不摧,无敌不克。他指挥倜傥,游刃有余,如火如荼。消灭暴秦,简直如同风扫残云。
但在鸿门宴后,项羽则处处捉襟见肘,时时被动挨打,心力交瘁。并不是前期的项羽冰雪聪明,后期的项羽愚蠢笨拙,而是他的对手变了!对付名誉扫地恶贯满盈的暴秦,项羽的军事天才绰绰有余;而对付一个貌似弱小实则生机勃勃的刘邦集团,他的政治才干就不敷支出了。张良,这把绵软的剃刀,在剃度了暴秦之后,并没有完成他的历史使命:还有一个同样至刚至强至暴至亢的对手,需要他来解决。
现在是时候了。
12,虚抚韩彭
就在刘邦苦战项羽之时,韩信已羽翼丰满,要求封王了。刘邦当然很生气,但张良认识到,韩信的向背已成为楚汉之战的关键所在,说服刘邦封韩信为齐王,封彭越为梁王,并代表刘邦亲往齐地分封韩信,安抚其心,成功地解决了汉内部的权位矛盾,赢得了楚汉天平上关键的一个筹码——应该说,此时封韩信,只是顺水人情,因为刘邦不封,韩信亦可独立称王了。(关注“读史”,回复“刘邦”“项羽”“韩信”查看相关文章)
对此,东汉苟悦曾有一句极为中肯的评价:“取非其有(指齐地本非刘邦所有)以予于人,行虚惠、而获实福。”
稳住韩信后,楚汉战争的形势发生了重大转折,韩信先用“十面埋伏”之计兵围项羽于垓下,继而又用“四面楚歌”之计瓦解了楚军士气,终于打败项羽,迫其自刎。至此,长达四年之久的楚汉战争,以刘邦的彻底胜利而告终结。
所以,张良虽未效命疆场,可是他所提出的计谋却起到了决定性作用,比攻杀战场的将军高明万倍。在评价“汉初三杰”时,刘邦将张良置于首位:“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填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者皆人杰,吾能用之。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所以为我擒也。”
宋朝著名文臣真德修亦赞叹说:子房为汉谋臣,虽未尝一日居辅相之位,而其功实为三杰之冠,故高帝首称之。
然而,随着末代贵族项羽的去世,末代贵族张良也意识到自己的时代过去了。应该说,在他制止刘邦的荒唐分封策略时,已经认识到这一点。
首先,“帝制”就决定了“帝师”不再存在。其次,刘邦和张良确实关系很好,但从刘邦对张良的尊敬,也看出两人并不是一路人。
翻阅史书,可以发现,两人的关系,可用“相敬如宾”形容。然而,关键就是这个“宾”字,说明两人不是同路人——一对无法成为夫妻的恋人。
虽然张良无兵无权,甚至没有任何职位。但从心底讲,做了皇帝的刘邦还是很惧畏张良的,也可以用“又爱又怕”之词形容。
他不知道该怎样“褒奖”张良,所以让张“在齐地自择三万户”。
当然,凭张良的功绩,足以得万户侯。
但从“齐地”两字亦看出刘邦并不诚心,至少另有所虑。此时,齐地还是韩信的地盘,居然让张良去齐地领三万户封地,什么意思?你刘邦不知道张良是韩国人,他孜孜不倦的目标就是“复韩”?
这说明,刘邦不仅对韩信,骨子里对张良也有些信不大过。当然,也或许是太信任张良了,希望让他去制约韩信。
能洞察天下人的张良,岂能不了解日夜相伴的“初恋”?项羽已死,我张良的历史使命也就完结了。你刘邦取了天下,我张良报了仇。两人各得其所,皆大欢喜,此时分手,恰到好处。
张良已生去意,但仍不好驳了刘邦的面子,亦想曲谏刘邦,不要学残暴的项羽。于是说:我最早和你相识于留地,对那座小城难以忘怀,你真要封就封我个留侯吧。
张良辞封的理由就是这么简单:我张良祖祖辈辈是韩国旧臣,暴秦灭韩后,我散尽万贯家财,一心为故国复仇。现在目标已经达到,很开心了。况且,国破家亡后,我已经沦为布衣,布衣得封万户、位列侯,已经很满足了。我的心愿已了,从此愿远离尘世,追随师父黄石公修仙养道了。
刘邦“乃封良为留侯”。
张良都要修仙去了,为什么还要向刘邦重提留地?他大概是想借此提醒刘邦,多念些旧情吧。
贵族范十足。
不过,后世司马光认为张良“杜门不出”,学道求仙,完全是明哲保身。这一说法影响非常之大,但却值得商榷。
司马光之说忽略了“淮阴诛夷,萧何系狱”是在“张良谢病辟谷”之后。张良“杜门不出”之时,韩信正从齐王徙封楚王,衣锦还乡;萧何也正值得意之时。所以,司马光的说法未免有些言过其实了。
实际上张良虽然智深,但是他的退隐式的自我处置方式,也不能仅仅理解为明哲保身式的逃避,因为他开始的目的就是为国报仇,既然目的已经实现,那就自然可以退身出局,功名利禄原本就不是他的目标,这是他与萧何,尤其是韩信等根本不同的地方。
正是这种出发点的不同,导致了做法的不同,同时也最终造成了结局的不同。“汉初三杰”中,最后韩信以谋反罪名被杀,萧何也被治罪下狱,惟有张良一生平平安安。
张良用事实告诫世人:
放得下才能保得住!
只要不是为了功名利禄而来,肯定不会遭遇因为追求功名利禄而导致难堪结局!
然而,做到这一点太难了,如若张良非贵族出身,我想也是很难免俗的。对于常人来说,主动放弃功名利禄真的太难了。
张良悲情凄凉隐退,另一个深层因素,是源于他自身的悲剧命运。
有人说张良激流勇对是因怕“功高震主”,但张良连自身安全都无法保障,又能震到谁呢?张良既不像韩信那样手握重兵,也不像萧何那样在关中和朝廷有巨大的根基。在刘邦集团,张良是韩王故人,是个外人,没有自己的势力网,丝毫不能威胁到刘邦。
因此,张良的隐退,还是因为自己与刘邦那种奇妙的“宾主”关系。
前面已说,随着年龄及阅历的增长,张良意识到历史的洪流已经发生巨变,秦虽暴虐,但“分久必合”却是天下大势。即使揭竿而起推翻秦朝,走向统一的时代潮流也不可逆转。因此,张良“复韩”的政治理想就只能成为空想。
“相韩”已成空梦,张良或许有过“相汉”的念头,但是他所忠心的,还是心底的故国。同时,他也太了解刘邦了,所以在最后把这一念头也压在了心底,当刘邦问他谁可为相时,他推荐了萧何。
这一刻,刘邦心中是否想过让张良为相?不得而知。反正,后来至刘邦病危,吕后也没能从刘邦口中问出张良的名字。或许,他知道,天下定后,张良的心已绝尘而去——或许,他和张良都想将“初恋”做为最美好的状态放之心底。
吕后问刘邦:“萧何死后,由谁来接替他呢?”刘邦说曹参。
吕后问曹参之后是谁,刘邦说:“王陵可以在曹参之后接任,但王陵智谋不足,可以由陈平辅佐。陈平虽有智谋,但不能决断大事。”
吕后又追问以后怎么办,刘邦轻叹说:“不用操那么多心了,你也活不到那时候。”
吕后不甘心,刘邦死后,她想方设法逼张良出来做事,但都没有成功。
张良没有做汉之官职,是因为刘邦知道他的目的本就不是做官,不是为名利——刘邦当然也知道张良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却不能给他。
张良从“帝王师”退而为“帝王宾”,继续和刘邦保持着既亲密又疏远的特殊关系。他和刘邦都是明白人。
刘邦死后,张良即搬离长安,在湖北省咸宁市通城县东南的黄袍山修建了“良山道观”及“伐桂书院”,隐居于此,教当地孩子读书习字。
北宋时期诗人黄庭坚7岁随父游黄袍山,在参观“良山道观”和“伐桂书院”时,赋诗一首:
牧童骑牛过前村,短笛横吹隔陇闻。
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
是啊,中国历史上王侯将相多了去了,又有几个人能比得了张良的名气?!
约公元前186年,张良病逝,谥号文成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