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开到荼蘼花事了”,但进入炎炎夏日时,也并非就没有了花朵开放。王安石有一句诗:“万绿丛中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相传就是写独花石榴的。石榴,开于初夏的五月,给浓绿中添了一抹红。所以农历的五月也俗称榴月。
宋人曾觌有词:“绿荫侵檐净,红榴照眼明。主人开宴出倾城,正是雨余天气,暑风清”。
今天我们对石榴花并不是特别看重,但古人却将石榴花的地位抬得很高,《镜花缘》中讲“花中十二师友”时,将石榴算作“十二友”,而蔷薇、梨花等都屈居为“婢”。袁中郎的《瓶史》中也说“石榴以紫薇、大红、千叶、木槿为婢”……
移得珊瑚汉苑栽
元代马祖常有诗:“乘槎使者海西来,移得珊瑚汉苑栽;只待绿荫芳树合,蕊珠如火一时开”。
石榴,并非是我国本土原生的植物,原产于古波斯一带(今伊朗、阿富汗等地)。据说直到今天中亚、西亚地区的山上尚有大片的野生石榴林。
石榴传入我国,是汉张骞出使西域时带回来的。元稹有《感石榴二十韵》一诗道:
何年安石国,万里贡榴花。
迢递河源道,因依汉使槎。
酸辛犯葱岭,憔悴涉龙沙……
南宋诗人王义山也有诗道:“不因博望来西域。安得名花出安石”,博望,即博望侯张骞。这两首诗都明确道出石榴是从当时的“安石国”传来的,所以石榴也叫做安石榴。在三国时曹植的诗里就出现过石榴的影子:“石榴植前庭。绿叶摇缥青。丹华灼烈烈。璀彩有光荣……”。
但是要注意,唐诗中出现“石榴”二字,并非都是指我们现在所说的石榴。
其中称为“海石榴”的,是指茶花,比如唐方干《海石榴》诗:“亭际天妍日日看,每朝颜色一般般。满枝犹待春风力, 数朵先欺腊雪寒”,这分明就是咏茶花,和五月的石榴花不沾边。
又有称为“山石榴”的,则是指杜鹃花,像白居易诗中就注明过:“山石榴,一名山踯躅,一名杜鹃花”。所以,古诗词中前面冠上“山”、“海”的都不是我们现在所说的石榴。
石榴半吐红巾蹙
石榴颜色如火,元好问的二叔父元格有诗说:“庭中忽见安石榴,叹息花中有真色”。元代张弘范也有这样一首诗:
猩红敢教染绛囊,绿云堆里润生香。
游蜂错认枝头火,忙驾熏风过短墙。
这个张弘范,文武双全,可惜虽为汉人后代,却协助蒙古人最终灭掉了南宋,在崖山刻下“镇国大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留下非议多多。这些不是本书话题,就略过不谈了。不过他这首小诗却也饶有趣味,说是蜂蝶们看到石榴花这样红艳,误以为是火,吓得不敢靠近了。
苏东坡似乎对石榴花非常喜爱,他有两首非常有名的词,都提到了石榴花。先看一首描写初夏时石榴花开的词:
阮郎归·初夏
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
碧纱窗下水沈烟,棋声惊昼眠。
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
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
我们看苏轼也不单是“铜琵琶,铁棹板”的风格,像这首词,倩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而歌有何不可?要不说苏轼是个大才子,笔下情致,就是不一样。像“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然’同‘燃’)”,似不着力,却道出初夏时最动人的风景。
苏轼还有一首词,也非常有名,即下面这首《贺新郎》: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
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
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
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风惊绿。
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这一首词,也是属于“有故事的”词类。相传苏东坡任杭州太守时,在西湖饮宴,召官妓秀兰唱曲侍宴,但这个秀兰姗姗来迟,在座的官吏不少人想发怒责备她,秀兰委屈地折一枝榴花请罪说,因天气太热,洗完澡后不觉睡过了。苏东坡于是写了这样一首词,命她吟唱,众人也都转怒为喜,不再计较了。
而有的人不同意上面的说法,如南宋的胡仔就说:“东坡此词,冠绝古今,托意高远,宁为一娼而发邪?”又有一个老儒叫项安世的摇头晃脑地说:“苏公‘乳燕飞华屋’之词,兴寄最深,有《离骚经》之遗法。盖以兴君臣遇合之难,一篇之中,殆不止三致意焉”。
我最烦把爱情诗都拉上“君臣遇合”什么的,项老头的话不值一驳。但我觉得这首词也不像是“一个妓女洗澡”所引发的。味词中之意,从头到尾,都是以一个女子的口吻来叙述于寂寞之中,苦苦思念离别的情人。陈鹄的《耆旧续闻》中说,看过东坡的原稿真迹,此词是写给一个叫榴花的侍妾。这种说法的可信度,倒是更大。
好了,有点扯远了,此词中提到石榴的这一句“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堪称佳句。石榴开于初夏,此时春日里喧嚣一时的俗桃艳梨都不在了,而色如红巾的石榴此刻却默默地伴着孤独的他。
就算全世界都背弃了你,记住至少还有我爱你——这就是石榴花一样的女子。
开时又不藉春风
石榴开在初夏,并非是人们争先赏花的春季,因此石榴有时候也为人们所忽略,不知不觉中,石榴就徒自开放,无人喝采。
韩愈有诗:“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青苔落绛英”。此诗在《千家诗》中题为朱熹所作,但此诗在《全唐诗》三百四十三卷中有收录,诗名为《题张十一旅舍三咏·榴花》。这是一组诗,与之相邻的两首分别写“井”和“蒲萄”(即葡萄)。
当时,韩愈与张署(即张十一)同遭贬谪,这三首诗都是借物言志,抒发心中的郁闷心情。所以这首诗应为韩愈所作的可能性更大,不像是道学先生朱熹的风格。
在文人笔记,民间传说中,石榴也是非常桀骜不驯、个性鲜明的。唐代郑还古的《博异志》中写桃、李等花神都怕风神“封十八姨”。唯独一个叫石醋醋的花神不怕,这个“石醋醋”就是石榴花神。冯梦龙的《醒世恒言》中的“灌园叟晚逢仙女”,就改编自这一故事。里面的石榴花神,叫阿措。
陆游有《山店卖石榴取以荐酒》一诗说:
山色苍寒云酿雪,旗亭据榻兴悠哉!
麴生正欲相料理,催唤风流措措来。
陈著有《鹧鸪天》一词:
看了山中薜荔衣。手将安石种分移。
花鲜绚日猩红妒,叶密乘风翠羽飞。
新结子,绿垂枝。老来眼底转多宜。
牙齿不入甜时样,醋醋何妨荐酒卮。
这里面的“风流措措”、“醋醋”,都是借指石榴,清代董俞《二郎神·咏黄石榴花》说:“绯衣阿醋,忽改做道家妆束。看满额鹅黄,天然雅淡,绝胜猩红鸭绿”,这“绯衣阿醋”即指红色的石榴,这里董所写的是黄石榴花,故形容成改作了道门中的黄衣装束。
李商隐有诗“东风无力百花残”,传说中的“东君”、“东风”(封十八姨)之类都很厉害,他们吹花开,吹花落,仿佛花朵们的老板一样掌握着她们的荣衰命运。但并非所有的百花都要仰其鼻息,像石榴就开于夏季,暮春风雨能吹落桃李等花,但却奈何不了石榴半分,所以石榴花神还真不屑于低三下四地求那高傲的东风。
晚唐诗人子兰有一首诗咏《千叶石榴花》:“一朵花开千叶红,开时又不藉春风”。明代刘铉有一首《乌夜啼》也说:
垂杨影里残红,甚匆匆。只有榴花全不怨东风。
暮雨急,晓霞湿,绿玲珑,比似茜裙初染一般同。
不借春风,不怨东风,我就喜欢石榴这种性格。她不去凑蜂蝶正闹、百花争媚时的那种热闹。她不卑不亢,不慕不怨,在最清淡的花期中开出夺目的红艳来,那是女儿家最喜欢的石榴裙的颜色。
明代才女黄峨是明代才子杨慎的夫人。他们新婚时,住在一个叫榴阁的所在,之所以名为“榴阁”,就是因为庭院中栽种了几株石榴树。黄峨写有《庭榴》一诗:
移来西域种多奇,槛外绯花掩映时。不为秋深能结实,肯于夏半烂生姿。
翻嫌桃李开何早,独秉灵根放故迟。朵朵如霞明照眼,晚凉相对更相宜。
“翻嫌桃李开何早,独秉灵根放故迟”,榴花虽然没有争先而放,却有其独特的风格和灵性。这两句其实话里有话,因为黄峨比杨慎小十岁,是杨慎续弦的妻子,这几句明显有以榴花自喻的感觉。虽然黄峨和杨慎没有成为结发夫妻,但正像迟到的榴花一样,他们琴瑟偕好,是堪称佳话的一对才子佳人――“朵朵如霞明照眼,晚凉相对更相宜”。
嚼破水晶千万粒
宋人王义山有《石榴》一诗说:“榴枝婀娜榴实繁,榴膜轻明榴子鲜”。石榴的果实非常独特,其他水果似乎真还难找出类似的。潘岳《安石榴赋》中说:“千房同膜,千子如一,御饥疗渴,解醒止醉”,由于石榴中含有很多晶莹的小籽,所以被视为多子之兆。古人没有计划生育的概念,一般都信奉多子多福。石榴也成为一种吉祥的图案。
直到现在民间婚俗中,有些地方还有在新房中放上石榴的习惯,并且还要剥开果皮露出粒粒石榴籽,以体现出“多子”的象征意义来。器具、被子上的传统图案也有《榴开百子》之类。
晚唐诗人皮日休有一首《石榴歌》写石榴果实的样子十分生动:
蝉噪秋枝槐叶黄,石榴香老愁寒霜。
流霞色染紫驾粟,黄蜡纸裹红瓠房。
玉刻冰壶含露湿,斓斑似带湘娥泣。
萧娘初嫁嗜甘酸,嚼破水晶千万粒。
“嚼破水晶千万粒”,写出了石榴的特色,后来杨万里所写的“雾觳作房珠作骨,水晶为粒玉为浆”应该是借鉴皮日休这句而来。
李商隐著名的无题诗有一首是这样写的:
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
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
春光已逝,石榴花红。留下几多感慨!
摘自《如随啼鸟识花情》,天津教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