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震云简介:
刘震云,男,1958年5月出生,河南新乡延津人。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北京市青联委员、文学创作专业技术一级,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
1973年参军,1978年复员,同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1982年北大毕业到《农民日报》工作。八十年代中期连续发表《塔铺》、《新兵连》、《头人》、《单位》、《官场》、《一地鸡毛》、《官人》、《温故一九四二》等描写城市社会的“单位系列”和干部生活的“官场系列”,引起强烈反响。其中《塔铺》获1987-1988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1991年发表长篇小说《故乡天下黄花》,1993年发表“故乡”系列第二部长篇《故乡到处流传》,后经过五六年的时间完成长篇巨著《故乡面和花朵》。2007年推出小说《我叫刘跃进》,并被改编成电影。2009年出版长篇小说《一句顶一万句》。2011年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作品简介:
小说女主人公李雪莲,她为生二胎经历了一场荒诞的离婚案,还莫名背上“潘金莲”的恶名。为了证明之前的离婚是假的,更要证明自己不是潘金莲而走上告状路,从镇里告到县里、市里,甚至误打误撞到了北京。不但没能把假的说成假的,还把法院庭长、院长、县长乃至市长一举拖下马,以致每年春天她所在的省市县都要上演围追堵截她上访的一幕,竟持续20年。
(接上期)
(十一)
告别老胡,李雪莲决定不杀人了。不但不杀人,也不打人了。不但不打人,连状也不告了。她突然悟出,折腾这些没用。原想折腾别人,谁知到头来折腾了自己。但她心里还是不服,还想把这事说清楚。找普天下的人说不清楚,找一个人能把这事说清楚;普天下的人都说李雪莲是错的,惟有一个人知道李雪莲是对的;普天下的人,都说李雪莲去年离婚是真的,惟有一个人,知道这事情的真假,知道这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正是这个人,把李雪莲推到了说不清事情真假的地步,还在拘留所被关了七天;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她的前夫秦玉河。她想当面问一问秦玉河,去年离婚到底是真还是假。现在问这句话的目的,跟前些天不一样;前些天倒腾这句话是为了打官司,现在不为打官司,不再是弄清真假之后,还要与秦玉河再结婚再离婚,让秦玉河也跟他现在的老婆离婚,大家折腾个够,大家折腾个鱼死网破,而是就要一句话。世上有一个人承认她是对的,她就从此偃旗息鼓,过去受过的委屈也不再提起。李雪莲无法将真相证明给别人,只能证明给自己。就此了结既是为了了结过去,也是为了开辟未来。李雪莲今年二十九岁,说小不算小,说大不算大;但李雪莲长得不算难看,大眼睛,瓜子脸,要胸有胸,要腰有腰,不然杀猪的老胡见了她,也不会像苍蝇见了血;她不能把青春,浪费在这些没用的事情上;她准备放下过去的恩怨,开始找新的丈夫。等找到新的丈夫,带着女儿,踏踏实实过新的日子。
为了了结过去,也为了开辟未来,李雪莲又去了一趟县城西关化肥厂,去找秦玉河。一个月前,李雪莲来找过秦玉河一趟。当时是为了把他骗回镇上杀了。为了骗他,还把两个月大的女儿抱来了。但在县化肥厂寻了个遍,没有找到秦玉河,秦玉河开货车到黑龙江送化肥了;像李雪莲的弟弟李英勇,不帮李雪莲杀人,躲到山东一样;他也躲了。还亏秦玉河当时躲了,当时他不躲,说不定就把他杀了。他当时被杀了,如今李雪莲在哪里?说不定就在监狱,等着挨枪子了,也就没有今天第二回找秦玉河了。上回在化肥厂寻了个遍,没有找到秦玉河,这回李雪莲还没进化肥厂,就看到了秦玉河。秦玉河正坐在化肥厂大门口一家饭馆前,在悠然自得地喝啤酒。而且不是一个人,桌子四周,还散坐着五六个其他的男人。李雪莲认出,其中一个络腮胡子叫老张,也在化肥厂开货车。他们边喝啤酒,边说说笑笑。化肥厂门口左边,是一家收费厕所;右边,是这家饭馆。饭馆距厕所不过一箭之地,但大门两侧,上厕所的上厕所,吃饭的吃饭,喝啤酒的喝啤酒。自上次李雪莲在法院打官司,王公道判李雪莲败诉之后,秦玉河不再躲李雪莲了,秦玉河又开始光明正大地生活了,秦玉河不再去黑龙江送化肥了,又开始在化肥厂门口,跟朋友喝啤酒了。秦玉河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李雪莲看到秦玉河跟一帮人在喝啤酒,秦玉河一帮人却没发现李雪莲来了。李雪莲上前一步,喊了一声:
“秦玉河。”
秦玉河扭头,突然发现李雪莲,倒吃了一惊。不但他吃了一惊,他身边的几个朋友也吃了一惊。但秦玉河很快镇定下来:
“干吗?”
李雪莲:
“你过来一下,我跟你说句话。”
秦玉河看看左右的朋友,没动窝,想了半天,说:
“啥话?有啥话,就在这儿说吧。”
李雪莲:
“这话只能咱俩说。”
秦玉河不知李雪莲的来意和用意,反倒更不动了:
“有啥话,就在这儿说吧。咱俩的事,闹得全县全市都知道了,没啥背人的。”
李雪莲想了想,只好说:
“那我就在这儿说了。”
秦玉河:
“说吧。”
李雪莲:
“既然当着众人,你就当着众人说一句实话,咱俩去年离的那场婚,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秦玉河见李雪莲又提这事,不禁恼了。他没料到李雪莲再问这话,是为了了结这事,李雪莲想得到的,就是他一句话;反以为李雪莲再问这话,又要旧事重提,重新折腾一番。他闷着头答:
“是真是假,你不是到法院告我了吗?法院是咋说的?”
李雪莲:
“法院判我输了。今天我不管法院,也不管别人,我就想问问你,法院判的对不对?去年离婚,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秦玉河更看出李雪莲是要纠缠下去,仍要折腾个鱼死网破,问这一句话,还不定今后当啥使呢;她身上不会藏着录音机吧?便黑着脸说:
“我不跟你胡搅蛮缠,是真是假,法院已经判了;你还有什么话,还去法院告我吧。”
李雪莲不禁哭了:
“秦玉河,你真没良心,你咋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呢?你咋能说话不算话呢?去年离婚时明明说好是假的,你咋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变了呢?你变了没啥,还与人合伙陷害我;明明是假的,咋就说不成假的呢?”
见李雪莲哭了,秦玉河更火了:
“谁陷害你了?我陷害你,从法院到各级政府也陷害你吗?李雪莲,我还劝你,事到如今,你就别胡搅蛮缠了;再胡搅蛮缠,一件事,就变成另一件事了;就算我冤枉你,从法官到法院专委,从专委到法院院长,从法院院长到县长,再到市长,都在冤枉你吗?现在你不闹,事情还小,只是被拘留,再闹下去,事儿就大了,说不定还要蹲监狱呢!”
又说:
“你现在是与我作对吗?从法官到法院专委,从专委到法院院长,从院长到县长,再到市长,你都与人家作对,你想想,你会有好果子吃吗?”
李雪莲来找秦玉河的目的,本来不想再纠缠下去了,就为得到秦玉河一句话;正是秦玉河这番话,把李雪莲的火又点着了。秦玉河已不是过去的秦玉河了,秦玉河变了。秦玉河与她在一起的时候,一个货车司机,虽然也耍过浑,但还是讲道理的,遇事也让李雪莲三分;没想到一年过去,他们就成了仇人,他就变得浑不吝了。如不是浑不吝,他也不会另找一个老婆;如不是浑不吝,也不会把两人要说的话,非当着众人来说。比这更气人的是,说话之间,他把法官、法院专委、法院院长、县长、市长,都拉到了他那一边,好像是他们家亲戚,使李雪莲这边,成了孤零零一个人。但一个月的事实不正是如此吗?法官、法院专委、法院院长、县长、市长,不都跟秦玉河站到一起了吗?比这更气人的是,秦玉河说完这些话,照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抄起酒瓶,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啤酒。李雪莲身上没带刀子;如果带着刀子,就会马上扑上去,杀了秦玉河。倒是秦玉河的朋友老张,这时站起来劝李雪莲:
“雪莲,这事儿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你还是先回去吧。”
李雪莲没走,而是又哭了:
“秦玉河,我们好歹是夫妻一场,你的心咋就这么狠呢?”
又哭:
“官司的事我不管了,县长市长我也不管了,我只是想问问,趁着我怀孕,你跟人胡搞,你还有没有良心?”
秦玉河见李雪莲提他胡搞的事,更加恼羞成怒。秦玉河仰脖子“咕咚”“咕咚”又喝了几口啤酒,又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这事你问不着我,该问你自己。”
李雪莲一愣:
“啥意思?”
秦玉河:
“要说跟人胡搞,我早吃着亏呢。”
李雪莲:
“啥意思?”
秦玉河:
“嫁我的时候,你是个处女吗?新婚那天晚上,你都承认,你跟人睡过觉。”
接着又补了一句:
“你是李雪莲吗,我咋觉得你是潘金莲呢?”
李雪莲如五雷轰顶。如果不是伸手能扶着墙,李雪莲会晕到地上。她万万没想到,秦玉河会说出这种话来。今天之前,她折腾的是她和秦玉河离婚真假的事,没想到折腾来折腾去,竟折腾出她是潘金莲的事;本来他折腾的是秦玉河,没想到折腾到自己身上。李雪莲当姑娘时算漂亮的,有许多男的想跟她好;在李雪莲与秦玉河结婚之前,李雪莲谈过几回恋爱;有两个跟她好到了一定程度,就发生了关系。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没成,最后嫁给了秦玉河。新婚晚上,秦玉河发现李雪莲不是处女,追问这事,李雪莲就如实说了。可如今天底下,十八岁靠上的女人,有几个会是处女?当时能看出秦玉河不高兴,但别扭几天,事情也就过去了,没想到这事一直存在秦玉河心里,八年之后又旧事重提。还不是旧事重提,而是张冠李戴。潘金莲与西门庆勾搭成奸是在与武大郎结婚之后,李雪莲与人发生关系是结婚之前,那时与秦玉河还不认识;更何况,李雪莲并没像潘金莲那样,与奸夫谋害亲夫,而是秦玉河另娶新欢在陷害她。李雪莲也能看出,秦玉河说这话也是一时冲动,说这事不是为了说这事,而是为了摆脱自己的尴尬和恼怒;或者,为了摆脱李雪莲的纠缠。正因为这样,李雪莲觉得这事突然变大了。因为,秦玉河说这话时,身边不是就他们两个人,周遭还有一大群喝啤酒的人。俗话说得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明天早上,李雪莲是潘金莲这事,就会传遍全县,后天就会传遍全市;因为告状,李雪莲已经在全县全市成了名人。潘金莲这事,可比离婚真假有趣多了;离婚真假,马上就显得不重要了。比这些还重要的是,如果李雪莲成了潘金莲,不管秦玉河与她离婚真假,都情有可原,谁愿意跟潘金莲生活在一起呢?换句话,有李雪莲成了潘金莲垫底,秦玉河干什么都是应该的。李雪莲马上由原告变成了元凶。这话毒还毒在这个地方。李雪莲来的时候,本来是要结束过去开辟未来,开始找新的丈夫;如今头上戴着一顶潘金莲的帽子,想开辟未来也不可能了。世上还有谁,愿意娶一个潘金莲呢?见李雪莲在那里扶着墙打晃,化肥厂的老张倒呵斥秦玉河:
“老秦,过分了啊,把一件事说成了另一件事。”
又呵斥:
“俗话说得好,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又劝李雪莲:
“雪莲,这事儿会越说越乱,你还是先回去吧。”
李雪莲撸了一把鼻涕,转身就走了。她走不是听了老张的劝,而是一个新的主意,又产生在她的心头。既然开辟不了未来,只好还纠缠过去。过去纠缠过去是为了证明离婚的真假,现在纠缠过去还为了证明她不是潘金莲;过去说这事纯粹为了惩罚秦玉河,现在说这事还为了证明李雪莲的清白。问题的复杂性在于,李雪莲是不是潘金莲这事,是由她跟秦玉河离婚的真假引起的;或者,为了证明李雪莲不是潘金莲,先得回头说清楚离婚的真假。两件事情本来没有联系,如今让秦玉河这么一说,两件事扭成麻花,就搅到了一起。老张那句“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的话,也刺激了李雪莲,可见大家已经把秦玉河的话当真了,已经把这当成她的“短处”了,已经把她当成潘金莲了。本来她不准备闹了,不准备折腾了,现在又要重新折腾。可到哪里折腾呢?该折腾的地方,她过去已经折腾了,从县里到市里,能告状的地方,她已经告遍了,也让她得罪遍了;过去告了,没用;重新告,也不会有用,说不定还会被关起来;她突然下定决心,要离开本地,直接状告到北京。这件事说不清楚,李雪莲难活下去。本地都是糊涂人,北京是首都,北京总该有明白人吧?本地从法官到专委,从法院院长到县长,再到市长,都把假的当成真的,北京总能把真的当成真的吧?或者,总能把假的当成假的吧?真假不重要,关键是,我是李雪莲,我不是潘金莲。或者,我不是李雪莲,我是窦娥。
(十二)
李雪莲去北京没去对时候。她不了解北京,北京也不了解她。她去北京告状的时候,正是“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期间。两件事本来毫无联系,因为时间撞到了一起,也就有了联系。“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召开期间,北京不准闲杂人等进入。何谓闲杂人等,没有明确规定,凡是不利于大会召开的,皆属闲杂人等。过去在北京街头捡破烂的,乞讨的,偷东西的,在发廊卖淫的,还有就是告状的,一夜之间,统统都不见了。李雪莲去北京坐的是长途汽车。本来她想坐火车,因火车票比长途汽车票贵十五块钱,她就坐了长途汽车。摇摇晃晃,坐了一天半夜,长途汽车到了河北与北京交界的收费站,李雪莲终于知道北京在开“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因为收费站停了十几辆警车,警车上闪着警灯;每辆进京的汽车,都要接受检查。路边停满了被拦下的长途汽车、货车、面包车和小轿车。李雪莲乘坐的长途汽车,也被拦在路边。车太多,接受检查也要排队。排了两个钟头,终于有两个警察,上了李雪莲乘坐的长途汽车。警察上来,挨个检查每个乘客的证件,每个人的行李,盘问去北京的理由,盘查去北京的证明。乘客回答去北京的理由五花八门,有出差的,有做生意的,有投奔亲戚的,有看病的,还有一个是寻找丢失孩子的……盘查一番,有的乘客过了关,有的人被警察赶下了车。被赶下车的,也都默不作声。李雪莲看了半天,没弄清警察放行或赶人的标准。终于,一个警察检查到了李雪莲。先看了李雪莲的身份证,又问:
“到北京干什么去?”
李雪莲知道自己不能回答出差,也不能回答去北京做生意,也不能回答去北京找孩子,她看上去都不像;更不能回答去北京的真实原因:告状;便随着前排一个乘客说:
“看病。”
边回答,边将头靠到窗户上,作出病恹恹的样子。警察盯着她:
“看啥病?”
李雪莲:
“子宫下垂。”
警察脸上的肌肉抖了一下,接着问:
“去北京哪家医院?”
李雪莲有些懵。因为她没去过北京,更没去北京看过病,不知道北京都有哪些医院,及各医院的深浅,便随口答:
“北京医院。”
李雪莲答“北京医院”是顾名思义;警察看了李雪莲一眼,接着往下盘问;李雪莲松了一口气,知道北京确实有家“北京医院”。警察又问:
“你的病历呢?”
李雪莲一愣:
“病历,啥病历?”
警察有些不耐烦:
“你去医院看病,过去的病历呢?”
李雪莲灵机一动:
“我这是第三回去北京看病呀,过去的病历,都落在北京医院了。”
警察看李雪莲半天,不再纠缠“病历”的事;又问:
“你的证明呢?”
李雪莲:
“证明,啥证明?”
警察又开始不耐烦:
“你咋啥也不懂?现在是‘人大’期间,凡是去北京的,都得有县以上政府开的介绍信;不然你说你去北京看病,谁给你证明呀?”
李雪莲傻了,她确实不知道“人大”召开期间,去北京要开介绍信,而且是县政府的介绍信;就是知道,她去县政府开介绍信,县政府也不会给她开;便说:
“不知道要开‘人大’,把这事忘了。”
警察终于抓住了李雪莲的漏洞,松了一口气:
“那不行,没有证明,你不能去北京。”
李雪莲:
“耽误我看病咋办?”
警察:
“‘人大’开会,也就半个月。半个月后,你再去北京。现在下车。”
李雪莲的犟劲上来了,坐在那里不动:
“我不下车。”
警察:
“别人都下,你为什么不下?”
李雪莲:
“我子宫都垂到外边了,耽误不起。”
警察脸上的肌肉又抖了一下,接着喝道:
“两回事啊,别胡搅蛮缠,也就半个月。”
李雪莲站起来:
“要我下车也行,你得负责任。”
警察一愣:
“我负什么责任?”
李雪莲:
“其实北京我也不想去,钱花光了,病也不见好,早不想活了。你要让我下车,我不等半个月,我下车找棵树就上吊。”
警察愣在那里。李雪莲盯住警察胸前的警号牌:
“我记住了你的警号,我会在遗书上,写上是你逼的。”
警察更愣了,嘴张着,半天合不拢。待合拢,朝窗外啐了一口唾沫,嘟囔一句:
“你这娘们,倒难缠了。”
又摇头:
“刁民,全是刁民。”
皱了皱眉,越过李雪莲,开始盘问下一排座位上的乘客。
夜色中,李雪莲往窗外舒了一口气,又坐下来。
(十三)
李雪莲头一回进北京,到了北京,有些晕头转向。她首先觉得北京大,比村里、镇上、县城和市里都大,大得漫无边际。坐在公交车上,走走是高楼大厦,走走又是高楼大厦;走走是立交桥,走走又是立交桥。另外她在北京转了向。李雪莲从小学课本上就学到,天安门在长安街的北边,当她坐着公交车从天安门广场穿过时,却发现天安门在长安街的南边;用村里的方位校正半天,还是没有矫正过来;看来在北京期间,就要以南为北,以东为西了。比这更要命的是,李雪莲来北京是为了告状,待到了北京,却不知道该到哪里告状,该向谁告状;这些该去告状的地方在哪里,能够接受她告状的人,又住在哪里。幸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召开了,李雪莲知道,“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一定在人民大会堂召开;而人民大会堂,就在天安门的西侧;当然,在李雪莲看来,是在东侧;“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召开的地方,一定是有头有脸的人去的地方,而且不是一般的有头有脸;李雪莲灵机一动,决定在北京待下之后,趁着“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召开,到天安门广场去静坐,一静坐,说不定就能引起在大会堂里开会的有头有脸人的注意。
为了在北京待下来,为了安置自己,李雪莲投奔了一个中学同学。这个中学同学叫赵敬礼,当年在班上,与李雪莲坐前后桌,坐了六年。赵敬礼长颗大头;大头正头顶,又凹进去一坑,成了葫芦型。“赵敬礼”是赵敬礼的大名,但班上无人喊他“赵敬礼”,都喊他“赵大头”。久而久之,喊“赵大头”有人答应,冷不丁有人喊“赵敬礼”,赵敬礼自个儿,都不知道在喊谁。初中三年,两人没说过话;从高中一年级起,李雪莲知道赵大头对她有意思。赵大头从小没有娘,她爹是镇上一个裁缝;赵大头有三个弟弟;一个爹,整天踏一台缝纫机,养活赵大头哥儿四个,家里并不宽裕,但从高中一年级起,赵大头三天两头给李雪莲带“大白兔”奶糖,从课桌后悄悄递过来。也不知他的钱从哪里来的。“大白兔”糖送了两年多,也不见赵大头有什么表示。还是高中快毕业了,一天在上晚自习,李雪莲出教室解手,从厕所回来,赵大头在教室门口候着。看看左右无人,赵大头说:
“李雪莲,我想跟你说句话。”
李雪莲:
“说吧。”
赵大头:
“得找个地方。”
李雪莲:
“找吧。”
赵大头把李雪莲领到学校后身打谷场上。周围的夜是黑的。李雪莲:
“你要说啥?”
赵大头啥也没说,上来就抱李雪莲,接着就要亲嘴。由于动作太直接,中间也没个过渡,李雪莲有些措手不及。措手不及之下,本能地推了赵大头一把。赵大头脚下一绊,跌倒在地。如果换一个男生,爬起来还会亲李雪莲;几经纠缠,几经掰扯,哪怕李雪莲说“我要急了”,“我要喊了”,仍继续撕扯,好事也就成了;没想到赵大头跌了一跤,从地上爬起来,看了李雪莲一眼,愣愣地说了一句:
“我以为咱俩已经好了呢。”
又说:
“千万别告诉其他同学。”
转身就跑了。赵大头跑了,李雪莲气得“咯咯”笑了。搂她亲她她没生气,转头跑了,李雪莲就生气了。第二天两人再见面,赵大头低着头,红着脸,不敢再看李雪莲。这时李雪莲知道,赵大头是个老实孩子。李雪莲赌气,也不理赵大头。接着高中毕业,李雪莲没考上大学,赵大头也没考上大学;李雪莲回到了村里,赵大头的一个舅舅,在省城一个宾馆当厨子,赵大头就跟他舅舅到省城学厨子去了。后来他舅舅被调到这个省驻北京的办事处当厨子,赵大头也跟来了;后来他舅舅退休回了老家,赵大头就一个人留在了北京。李雪莲到北京举目无亲,认识的所有人中,只有赵大头在北京,于是便想投靠赵大头。但中学时候,她吃了两年多赵大头的“大白兔”,打谷场上,又将赵大头吓了回去,她担心赵大头记仇。李雪莲也想好了,如赵大头不记仇,她就有了落脚处;如赵大头记仇,她转头就走,另寻一个住处。这个住处李雪莲也想好了,就是火车站。虽然北京火车站她没去过,但她知道,普天下的火车站,一到晚上,屋檐下都可以睡人。
虽然知道赵大头在省驻京办事处工作,但李雪莲找到省驻京办事处,还是几经周折。李雪莲打听着,换了八回公交车;有三回还倒错了,走了不少冤枉路;清晨到的北京,一晃到了晚上,才找到那个省驻京办事处,赵大头当厨子的地方。办事处是一幢三十多层高的大厦。到了办事处,却发现这个大厦她进不去。大厦前脸有个院落,院落门口有座牌坊;沿着牌坊,拉着警戒线;警戒线处,有五六个门卫守着,不让人进。原来这里住着这个省参加“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一百多名代表。李雪莲走上前去,门卫以为李雪莲是来住宿的;打量她的衣着,又不像住得起这大厦的人;但一个门卫仍客气地说:
“别处住去吧,这里住着人大代表。”
李雪莲终于明白,自己与“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又一次撞上了。但她并无惊慌,看着里面说:
“我不住宿,我找我亲戚。”
另一个门卫问:
“你亲戚也来开人代会呀?”
李雪莲摇头:
“他不开人代会,他在这里当厨子,他叫赵敬礼。”
这个门卫低头想了想:
“这里的厨子我都熟,没有一个叫赵敬礼的人呀。”
李雪莲愣在那里:
“全县人都知道,他在这里做饭呀。”
接着开始着急:
“咋会不在这里呢?我跑了两千多里呀。”
见李雪莲着急,另一个门卫加入帮着想:
“后厨咱都熟呀,确实没有一个叫赵敬礼的。”
李雪莲突然想起什么:
“对了,他还有一个名字,叫赵大头。”
一听“赵大头”,五六个门卫全笑了:
“原来是大头呀。”
一个门卫说:
“你不早说。你等着,我给你喊去。”
五分钟之后,赵大头就出现了。穿着一身白制服,戴着一顶高筒白帽子。大模样还有中学时候的模样,只是胖了几圈——上中学时,赵大头是个瘦子,一根麻秆,顶个大头,现在成了个大胖子;头倒显得小了,缩在高筒帽里。走在街上,李雪莲肯定认不出这是赵大头。赵大头一见李雪莲,先是一愣,接着马上认了出来,猛地拍了一下巴掌:
“哎哟我的娘啊,你咋来了?”
开始咧着大嘴笑。李雪莲放下心来,知道十多年过去,赵大头没记中学时代的仇。李雪莲:
“我去东北看俺姑,回来路过北京,看你来了。”
赵大头上前一步,抢过李雪莲的提包:
“快进去喝水。”
没想到一个门卫伸手拦住李雪莲,对赵大头说:
“大头,有话外边说吧,正开人代会呢,陌生人不准入内。”
赵大头一愣;李雪莲也一愣,担心进不去大厦;没想到赵大头愣后,一把推开门卫:
“日你娘,这是我亲妹,是陌生人吗?”
这个门卫:
“这是规定。”
赵大头照地上啐了一口:
“看门当个狗,还拿鸡毛当令箭了,里边住的都是你爹?你爹坐月子呢,怕招风不能见人?”
那门卫脸倒红了,也有些想急:
“大头,有话好说,咋骂人呢?”
赵大头:
“我骂你不是不让我妹进,是骂你忘恩负义。你天天去厨房,我让你占过多少便宜?昨天我还给你切过一块牛筋肉呢。我不骂你,我打你个王八羔子。”
扬巴掌就要打他。这门卫红着脸,一边说:
“你等着,我回头汇报领导。”
一边捂着头,往牌坊前的石狮子身后躲。其他几个门卫都笑了。李雪莲看出,赵大头小时候是个窝囊孩子,现在变了。
赵大头领着李雪莲越过警戒线,进了院落;但他并没有领李雪莲进大厦,而是领她沿一条小路,绕到大厦后身。后身有一座两层小楼,当头一块牌子:“厨房重地”。进了重地,又领李雪莲进了一间储藏室;储藏室里有床铺;李雪莲明白:原来这里是赵大头的住处。赵大头解释:
“也是领导的信任,边住宿,边看仓库。”
接着让李雪莲洗脸,又给她倒茶,又去后厨,一时三刻,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打卤面。吃完喝完,已是晚上九点。赵大头问:
“到北京干啥来了?”
李雪莲没敢说自己来告状,仍说:
“不是给你说了,去东北看俺姑,回来路过,顺便玩玩,我没逛过北京。”
赵大头搓着手:
“逛逛好,逛逛好。”
又说:
“你晚上就住这儿。”
李雪莲打量:
“我住这儿,你住哪儿?”
赵大头:
“这里我熟,能住的地方有十个,你不用操心。”
又说:
“洗洗早点睡吧。我还得去给人大代表做夜宵。”
晚上李雪莲就住在赵大头的床上。赵大头晚上住哪儿,李雪莲就不知道了。第二天一早,李雪莲还没起床,外边有人“嘭嘭”敲门。李雪莲披衣起身,打开门,赵大头一脸着急:
“快,快。”
李雪莲以为自己住在这里被人发现了,要赶她走,一惊:
“咋了?”
赵大头:
“你昨天不是说来逛北京吗?我请了假,今儿带你去长城。咱得早点去前门坐车。”
李雪莲松了一口气,但接着又一愣。她来北京并不是来逛,而是来告状;但昨天顺口说过“逛”,没想到赵大头当了真;又看赵大头这么当真,一怕拂了赵大头的好意,二是昨天刚刚说过的话,不好马上改口;一改口,再露出告状的马脚,事情就大了;再说,告状也不是一天的事;全国人民代表大会,要开半个月呢;正因为不是一天的事,也就不差这一天;便急忙刷牙洗脸,与赵大头去了前门,又一块坐旅游车去了长城。一天逛下来,李雪莲满腹心事,也没逛出个名堂,没想到赵大头逛出了兴致。第二天,又带李雪莲去了故宫和天坛。天坛门口有个美发厅,又带李雪莲去烫了个头。头发烫过,赵大头打量李雪莲:
“利索多了,马上变成了北京人。人土不土,就在发型。”
自个儿“嘿嘿”笑了。李雪莲看着镜中的自己,也不好意思笑了。烫过头发,赵大头又请李雪莲吃“老北京涮肉”。火锅冒着热气。吃着涮肉,李雪莲突然有些感动,对热气和火锅对面的赵大头说:
“大头,我来北京这两天,耽误你不少时间,又让你花了这么多钱,真不好意思。”
赵大头一听这话,倒有些生气:
“啥意思?拿我当外人?”
李雪莲:
“没当外人,就是说说。”
赵大头高兴了,用手拍着桌子:
“事情还不算完。”
李雪莲:
“咋了?”
赵大头:
“明天带你去颐和园,那里能划船。”
当天夜里,李雪莲躺在赵大头床上,开始睡不着。前两晚睡得挺好,今晚竟睡不着了。从去年到今年的种种变故,从上个月到现在的告状经历,都涌上心头。没想到一个告状这么难。没想到把一句真话说成真的这么难。或者,与秦玉河离婚是假的,没想到把一个假的说成假的这么难。更没想到为了一句话,又牵扯出另一句话,说她是潘金莲。更没想到为了把话说清楚,竟一直告状到北京。到北京告状,还不知怎么个告法,只想出一个到天安门广场静坐;到天安门广场静坐,还不知静坐的结果。赵大头虽好,赵大头虽然比自己在北京熟,但别的事能跟他商量,这件事儿倒不能商量。不由叹了一口气。又突然想起自个儿的女儿。自上个月告状起,一直在另一个同学孟兰芝家托着。送去时两个月大,现在已经三个月大了。事到如今,也不知孩子怎么样了。自孩子生下来,只顾忙着跟秦玉河折腾,只顾忙着告状,还没给孩子起个名字。又想着自己到北京是来告状,并不是来闲逛;别因为跟着赵大头闲逛,耽误自己的正事。虽然李雪莲不懂告状,但知道告状像任何事情一样,也是赶早不赶晚。翻来覆去间,突然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李雪莲心里一紧,身子也一紧。黑暗中,看到门悄声开了,接着闪进一个身影。看那胖胖墩墩的轮廓,就是赵大头。李雪莲知道,两天逛北京的结果,终于出现了。李雪莲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觉着赵大头蹑手蹑脚到了床前,接着趴到她脸上看。这样僵持了五分钟,李雪莲索性睁开眼睛:
“大头,别看了,该干嘛干嘛吧。”
黑暗中,李雪莲突然说了话,倒把赵大头吓了一跳。接着李雪莲打开灯,赵大头尴尬地站在地上。他只穿着内衣,上身一件背心,下身一件衬裤,凸着个大肚子。李雪莲让赵大头“该干嘛干嘛”,赵大头倒有些手足无措。也许,正是因为李雪莲这句话,把赵大头架在了那里,赵大头下不来了。赵大头满脸通红,在地上搓着手:
“瞧你说的,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慌忙假装在储藏室找东西: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来找酵母。半夜发面,早上还得蒸油旋呢。不瞒你说,咱省的省长,最爱吃我蒸的油旋。”
李雪莲披衣坐起来:
“让你干你不干,你可别后悔。”
赵大头愣在那里。李雪莲:
“要不然,这两天,不是白逛了。”
这句话,又把赵大头架在那里。赵大头指天划地:
“李雪莲,你什么意思?逛怎么了?我们同学整六年呢。”
李雪莲这时说:
“大头,明儿我不想去颐和园了。”
赵大头:
“你想去哪儿?”
李雪莲不好说明天要到天安门广场静坐,便说:
“明天我想去商场,给孩子买点东西。”
赵大头兴致又上来了:
“商场也行啊,我陪你去。”
李雪莲:
“我不想耽误你工作。”
赵大头:
“我不说过了,我请假了。只要你在北京,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李雪莲又将自己的外衣脱下:
“大头,你就别忙活了。你要想干啥,现在还来得及。”
赵大头张眼看李雪莲。看半天,又蹲在床边抽烟。突然说:
“瞧你说的,就是想干啥,也得给我点时间呀。”
见他这么说,李雪莲“噗哧”笑了。十几年过去了,赵大头看似变了,谁知还是个老实孩子。便说:
“大头,明儿我想一个人出去,你就让我一个人出去吧。俗话说得好,也给我点私人空间。”
见李雪莲这么说,赵大头也不再坚持了,也笑了:
“你要真想一个人出去,你就一个人出去。其实,陪你跑了两天,厨司长也跟我急了。”
李雪莲又笑了。扳过赵大头的脑袋,照他脸上亲了一口。
第二天一早,李雪莲换了一身新衣服,走出赵大头的屋子,走出“厨房重地”,要去天安门广场静坐。静坐换新衣服,也是为了跟天安门广场相符;如一身邋遢,像个上访的,说不定还没进天安门广场,就被警察抓住了。一个月前决定告状时,李雪莲买了身新衣服,一个月没用上,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在老家没排上用场,在北京派上了用场。但刚转过大厦,来到前院的花池子前,被一人当头喝住:
“哪儿去?”
李雪莲吓了一跳。扭头看,是一中年男人,粗胖,一身西服,打着领带,左胸上别着办事处的铜牌,看上去像办事处的领导。李雪莲以为自己在赵大头这里偷住被他发现了;又听他问李雪莲“到哪儿去”,并没问她“住在哪儿”,又有些放心;但回答“到哪儿去”,匆忙间也不好回答,因为不能告诉他实话,说自己要去天安门广场静坐;一时也想不出别的由头,只好答:
“出去随便遛遛。
那人生气地说:
“别遛了,赶紧搬吧。”
李雪莲愣在那里:
“搬啥?”
那人指指花池子台阶上四五捆纸包,又指指大院门口:
“这些材料,快搬到车上,不知道今天要做‘政府工作报告’呀?”
又说:
“快点快点,代表们马上要去大会堂开会了。”
李雪莲这时发现,大院门口警戒线外,一拉溜停了七八辆大轿车。大轿车发动着,上边坐满了人。这些人在车上有说有笑。大概这中年男人看李雪莲衣着干净,北京发型,又从大厦后身转出来,以为她是大厦的工作人员。李雪莲也知他误会了,但见他支使自己,也不敢不搬花池子上的纸包;怕由不搬纸包,露出在这里偷住的破绽。再说,白搬几个纸包,也累不死人。李雪莲弯腰搬起这四五捆纸包。不搬不知道,一搬还很重。搬着走着,把纸包搬到了末尾一辆大客车上。一上大客车,车上又有人喊:
“放车后头。”
李雪莲打量车上,车上坐着这个省一部分人大代表,戴着人大代表的胸牌,在相互说笑;李雪莲打量他们,他们却没人注意李雪莲。车下看着车上人很满,上了车,才知道车的后半截是空的。李雪莲又把四五捆材料往车后头搬。待把材料刚放到空着的一排座位上,车门“吱”地一声关了,车开了。大概司机把她也当成了人大代表。车上的代表只顾相互说笑,没人去理会这事,大概又把李雪莲当成了大会的工作人员。李雪莲倒是吓了一跳,转过身,想喊“停车”;突然又想,这车是去人民大会堂;人民大会堂就在天安门广场西侧;当然,在李雪莲看来是东侧;搭这车去天安门,倒省得挤公交车了,也省下车钱了;到了天安门广场,他们去大会堂开会,李雪莲去广场静坐,谁也不耽误谁的正事;便在座位上坐了下来。
正是上班时分,街上除了车就是人。但一溜车队,在路上开得飞快。因一溜车队前,有警车开道。车队到处,所有的路口,红灯都变成了绿灯。别的车辆和人流,都被拦截住了。十五分钟后,一溜大客车就到了天安门广场。到了天安门广场,李雪莲才知道“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召开的隆重。不是一溜车队前往人民大会堂,全国三十多个省市自治区,三十多溜车队,从不同方向开来。大会堂前几十个警察,在指挥这三十多溜车队。这些警察倒有经验,三十多溜车队,几百辆大客车,一时三刻,就在人民大会堂东门外,停靠得有条不紊。接着从几百辆大客车上,下来几千名人大代表,胳肢窝下夹着文件包,说说笑笑,往大会堂台阶上走。李雪莲看得呆了。直到车空了,身边的四五捆材料也被人拿走了,李雪莲还站在车里,四处张望。这时车上的司机仍以为李雪莲是人大代表,扭头问:
“你咋不进去呢?”
一句话提醒了李雪莲。如能跟人民代表一块进到大会堂,她这状可就好告了。今天要作《政府工作报告》,肯定会有许多国家领导人,也来开会。能见到这些人,跟他们详叙自己的冤情,比自个儿一个人在天安门广场傻坐着强多了。于是不顾别的,慌忙跳下了车,跟上进大会堂的人流。因李雪莲是乘人大代表的车来的,大客车已经越过了层层警戒线,也就无人再理会李雪莲。李雪莲也就顺利地踏着大会堂的台阶,一步步来到了大会堂门口。
但人大代表进大会堂,在门口还要通过安全检查。当时的安全检查,还是人工的;许多大会堂的工作人员,手里拿着一个像网球拍子的仪器,在大家身上扫来扫去。几千人同时安检,熙熙攘攘,大会堂的工作人员只顾安检,没大注意代表的区别。李雪莲裹在其他代表中间,也就乱中通过了检查,随着人流,往大会堂会场走去。刚到会场门口,门口一个警卫拦住了她。这警卫是个中年男人,穿着便服,倒十分客气,笑着指指李雪莲的前胸:
“代表您好,请把您的代表证,别到胸前。”
看来他也把李雪莲当成人大代表了。李雪莲自进了人民大会堂,就被大会堂的气派给震住了。大会堂金碧辉煌,因在开人代会,到处是鲜花,又显得花团锦簇。李雪莲自生下来,没见过这么气派和庄严的场面,心里“怦怦”乱跳;突然又被人拦住,心里更慌。但她强作镇定:
“代表证呀,出门时忘宾馆了。”
那中年人仍一脸温和:
“那不要紧,请问您是哪个团的?”
李雪莲灵机一动,答出她是她那个省的代表团的。中年人:
“请问您的姓名?”
李雪莲这时答不出来了。她能答出自个儿的姓名,但她知道那姓名不管用;代表团里别人的姓名,她一个也不知道,于是便愣在那里。
中年男人又催:
“请问您的姓名。”
李雪莲只好横下一条心,看能否蒙过去:
“我叫李雪莲。”
由于心虚,回答得有些结巴。也许说别人的名字她不结巴,说自己的名字反倒结巴了。中年男人笑了,说:
“好,李雪莲代表,请您跟我来一下,核对一下您的身份。”
又说:
“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为了大会的安全。”
李雪莲只好跟着他走。中年男人带着李雪莲,向大会堂大厅左侧的一个通道走去。边走,中年男人边抄起手里的步话机,悄声说着什么。待转过弯,又是一个长长的通道,这里安静无人;这时李雪莲发现,她的四周,开始有四五个穿便衣的年轻人向她靠拢。李雪莲知道自己露馅了,忙从口袋掏出自己的诉状,顶在头上喊:
“冤枉。”
没等她喊出第二声,几个年轻人像猛虎一样,已经将她扑倒在地。她被压在几个小伙子身下。嘴被人捂住了,四肢也被七八只手同时捺住,一刻也动弹不得。
这个场面也就三四秒钟。正厅里,进会场的代表,说说笑笑,谁也没有注意到。大家顺利进了会场。九点铃响,会场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领导人开始作“政府工作报告”。
(十四)
这天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议程是:上午作“政府工作报告”,下午各代表团分组讨论。李雪莲这个省的代表团的下午讨论会的会址,安排在大会堂一个厅。在大会堂讨论,并不是代表们上午听了报告,下午还要接着讨论,担心代表们跑路;这样安排,大家恰恰多跑了路,因中午大家还要回驻地吃饭,平时大家都在驻地讨论;而是按照事先的安排,今天这个省的代表团的讨论会,有一位国家领导人参加。领导人参加讨论会,一般情况下,半天时间,要相继参加好几个代表团的讨论;所以哪一个代表团的讨论会有领导人参加,会址便改在人民大会堂,便于领导人串场。
讨论会有领导人参加,和没领导人参加,这场讨论会的结果就不一样。领导人一参加,讨论会马上能上晚上的“新闻联播”。结果不一样,讨论会的开法也不一样。领导人参加这种讨论会,一般是先听代表们发言,最后作总结性讲话。为了开好讨论会,这个省的代表团作了精心安排,指定了十来个发言人。发言者的身份,尽量区别开,有市长,有村长,有铁路工人,有企业家,有大学教授……各行各业都涵盖到了。发言者的发言稿,事先都经过多次修改。发言的长度也有规定,一个人不超过十分钟。讨论会下午两点开始,下午一点半,代表们就到了人民大会堂。代表团里有几位少数民族代表,让他们都穿上了本民族的服装。代表们入会场坐下,一开始还相互说笑,到了一点五十分,大家安静下来,等候领导人的到来。但到了两点,领导人没有来。领导人一般是不会迟到的。但领导人日理万机,偶尔迟到也是有的。大家都静心等。到了两点半,领导人还没有来,会场便有些躁动。省长储清廉敲了敲茶杯,让大家耐心等候。两点四十五分,门开了,大家以为领导人来了,都做好了鼓掌的准备,但进来的是一位大会秘书处的人。他快步走到储清廉身边,趴到储清廉耳边耳语几句。储清廉脸上错愕一下。待秘书处的人出去,储清廉说:
“领导临时有事,下午的讨论会就不参加了,现在咱们自个儿开起来。”
会场有些躁动。但事已至此,谁也改变不了领导人的决定,大家只好自己开起来。代表团自个儿在一起开会,跟领导人参加又不一样了。大家都在一个省工作,相互都熟,再由指定的发言者正襟危坐,说些冠冕堂皇的话,马上会显得做作。省长储清廉提议,改一下会议的开法,大家自由发言,谁想发言,谁就发言。会场的气氛,倒一下活跃起来,马上有十几只手举了起来,要求发言。大家要求发言虽然踊跃,但真到发言,大家的发言,也都大同小异,无非是拥护“政府工作报告”,结合“政府工作报告”提出的要求,联系当地实际,或联系本部门本企业的实际,找出自己的差距,再列出几条整改措施,要迎头赶上去。六个人发过言,已到中场休息时间。省长储清廉正要宣布休息,会场的门开了。让大家感到意外的是,国家另一位领导人走了进来。几台电视摄像机也跟了进来,大灯开着。按照事先安排,这位领导人并没说参加这个省代表团的讨论,没想到他突然走了进来。大家惊在那里。反应过来,会场立刻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这位领导人满面红光,先向大家招手,又用手掌往下压大家的掌声:
“刚听完一个团的讨论,临时来看望一下大家。”
会场里又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领导人健步走到会场中间,坐到省长储清廉身边的沙发上,一边接过女服务员递过来的热毛巾擦脸,一边对储清廉说:
“清廉呀,会接着开吧,我来听听大家的高见。”
又指着大家:
“事先说好啊,我今天只带了耳朵,没带嘴巴,我是不讲话的。”
省长储清廉笑了。大家也笑了。领导人来了,中场也就不休息了,大家接着开会。因领导人到了,会议的开法又得改一改,又改回会议初始的开法;事先指定的发言人,又派上了用场。等于会议又重新开始。领导人从秘书递过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准备记录大家的发言。发言的代表见领导人来了,又掏出本记录,虽是事先准备好的话,冠冕堂皇的话,但比自由发言,还情绪高昂。也有讲到一半,脱离讲稿的,开始汇报起自己地方的工作,或本部门本企业的工作。领导人也听得饶有兴味,甚至比刚才听冠冕堂皇的话还有兴趣,不时点头,记在自个儿的笔记本上。省长储清廉见领导人感兴趣,也就没打断这些脱稿的话。终于,指定的代表都发完了言,省长储清廉说:
“现在请首长给我们作重要指示。”
几台摄像机的大灯又亮了。会场又响起雷鸣般的掌声。领导人先是笑:
“清廉啊,我有言在先,今天不讲话呀。”
会场的掌声更热烈了。领导人又笑了:
“看来是要逼上梁山了。”
大家又笑了。领导人正了正身子,开始讲话。领导人讲话,轮到大家记录。领导人先谈“政府工作报告”,对报告所讲的一年来的成绩和不足,及明年的规划和打算,他都赞成。他语重心长地说,一定要牢牢把握经济建设这个中心,推进经济体制改革,逐步推进政治体制改革,改善党的领导,加强民主和法制建设,加强团结,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因素,增加主动性和紧迫性,取得社会主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双丰收。说过这些,像刚才有些代表发言脱稿一样,他也撇开“政府工作报告”,开始讲题外话。首先讲国际形势。从北美、欧洲,讲到南美和非洲。在非洲停留的时间长一些,因他刚从非洲访问回来。接着又讲到亚洲。从国际拉回国内,又讲了目前国民经济的真实状况。从城市讲到乡村,从工业讲到农业,讲到第三产业,讲到高科技……说是脱题,其实也没脱题。大厅里,只响着领导人的声音和代表们记录时笔尖的“沙沙”声。地上掉根针都能听见。说完这些,又说:
“当然,整个局势,对我们都是有利的。下面我也说说不足。”
又讲工作的不足。不足也讲得很诚恳。大家一边记录,一边觉得领导人求真务实。由工作的不足,又扯到干部作风,扯到不正之风,扯到贪污腐化。领导人指指几台摄像机:
“下边就不要拍了。”
几台摄像机马上放下了。领导人:
“贪污腐化,不正之风,是让我最头疼的东西,也是广大人民群众意见最大的方面。日甚一日,甚嚣尘上呀同志们。水能载舟,也能覆舟,这两颗毒瘤不摘除,我们的党和国家早晚会完蛋。”
领导人说的是严肃的话题,大家也跟着严肃起来。领导人:
“我们党是执政党,我们党的宗旨,要求我们时刻要把群众的利益放到首位。但有些人是不是这样呢?贪污腐化,不正之风,就是把自己的利益,放到了党和群众的利益之上。他当官为了什么?不是为了给人民当公仆,而是为了当官做老爷,为了发财,为了讨小老婆。凡是揭出来的案子,都让人触目惊心。我劝还往这条路上走的人,要悬崖勒马。还是毛主席说的好,无数革命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抛头颅洒热血,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我们还有什么个人利益不能抛弃呢?我说的对不对呀同志们?”
大家齐声答:
“对。”
领导人这时喝了一口茶,转头问省长储清廉:
“清廉啊,××县是不是你们省的呀?”
储清廉不知领导人接着要说什么,从笔记本上抬起头,有些慌乱;但××县确是他这个省的,他忙点头:
“是,是。”
领导人放下茶杯:
“今天上午,就出了一件千古奇事。一个妇女,告状告到了大会堂。我的秘书告诉我,她就是这个县的。清廉啊,你知不知道这件事呀?”
储清廉惊出一身冷汗。自己省的这个县,竟有人告状告到了大会堂,还趁人代会召开期间。这不是重大政治事故吗?但他确实还不知道这件事,忙摇摇头。领导人:
“要不我也不知道,她被警卫人员,当作恐怖分子抓住了。一问什么事儿呢?也就是个离婚的事。一个农村妇女离婚,竟搞到了大会堂,也算千古奇事。这么小的事,怎么就搞到大会堂了呢?是她要把小事故意搞大吗?不,是我们的各级政府,政府的各级官员,并没有把人民的冷暖疾苦放到心上,层层不管,层层推诿,层层刁难;也像我现在的发言一样,人家也是逼上梁山。一粒芝麻,就这样变成了西瓜;一个蚂蚁,就这样变成了大象。一个妇女要离婚,本来是与她丈夫的事,现在呢,她要状告七八个人,从她那个市的市长,到她那个县的县长,又到法院院长,法官等等。简直是当代的‘小白菜’呀。比清朝的‘小白菜’还离奇的是,她竟然要告她自己。我倒佩服她的勇气。听说,因为人家告状,当地公安局把人家抓了起来。是谁把她逼上梁山的呢?不是我们共产党人,是那些喝着劳动人民的血,又骑到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人……”
说到这里,领导人脸色铁青,拍了一下桌子。会场上的人谁也不敢抬头。省长储清廉,从里到外的衣服都湿透了。领导人接着说:
“这个‘小白菜’的冤屈,还不止这些,她到大会堂告状,还想脱掉一顶帽子,那就是‘潘金莲’。当地许多人,为了阻拦人家告状,就转移视线,就张冠李戴,就无中生有,就败坏人家名声,说人家有作风问题。一个‘小白菜’,就够一个小女子受的了,再加上一个‘潘金莲’,这个妇女还活得活不得?她不到大会堂告状,还能到哪里去呢?还能去联合国吗? 是谁把她逼到大会堂的?不是我们共产党人,仍然是那些喝着劳动人民的血,又骑到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人……”
领导人转头问储清廉:
“清廉啊,这样当官做老爷的人,我们要得要不得呀?”
储清廉也脸色铁青,忙像鸡啄米一样点头:
“要不得,要不得。”
领导人缓了一口气:
“我的秘书还算一个好人。或者说,他今天落了一回好人。警卫人员把这个妇女当作恐怖分子抓了起来,我的秘书路过那里,问明情况,就让把人放了。据说,她在老家,还有一个三个月大的娃娃。我的秘书,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这不是对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的态度问题,而是对人民群众的态度问题。我们现在不正开着人民代表大会吗?我们在代表谁呢?我们又把谁当恐怖分子抓起来了?谁恐怖?不是这个劳动妇女,是那些贪污腐化当官做老爷又不给人民办事的人!……”
说着说着,领导人又想发火,幸亏这时会场的门开了,一个工作人员快步走到领导人身边,趴到他耳朵上耳语几句。领导人“噢”“噢”几声,才将情绪收回,缓和气氛说:
“当然了,我也是极而言之,说的不一定对,仅供大家参考。”
然后站起身,又露出笑容说:
“我还要去会见外宾,今儿就说到这儿吧。”
挥手与大家告别,出门走了。
领导人走后,省长储清廉傻在那里,大家也面面相觑。这时大家想起,领导人讲完话,大家也忘了鼓掌。储清廉也突然想起,领导人讲完话,他也忘了表态。当然,他就是想表态,领导人接着要会见外宾,起身走了,也没时间听他表态。
当天晚上,省长储清廉一夜没睡。凌晨四点半,储清廉把省政府秘书长叫到他的房间。秘书长进房间时,储清廉正在客厅地毯上踱步。秘书长知道,这是储清廉的习惯;遇到重大问题,储清廉就是不停地踱步。这个习惯,有点像林彪,差别就是少一张军用地图。储清廉平日是个寡言的人。寡言的人,就是不断思考的人。起草文件,遇到重大决策,储清廉总要踱上几个小时的步。踱着步,不时逬出一句话。不熟悉他的人,往往跟不上他思维的跳跃,不知他思考到哪一节,突然逬出这么一句话。他不会解释什么,一切全靠你的领会。大会上念稿子,大家能听懂;单独与你谈话,他在踱步,不时迸出一句话,许多人往往不知其所云,如坠云雾之中。好在秘书长跟了他十来年,还能跟上他思考和跳跃的节奏。储清廉过去踱步,也就几个小时,但像今天,从昨天晚上踱到今天凌晨,秘书长也没见过。秘书长知道,今天事情重大。储清廉见秘书长进来,也不说话,继续踱自己的步。又踱了十几分钟,停在窗前,看着漆黑的窗外:
“昨天下午的事儿不简单。”
秘书长明白,他指的是昨天下午讨论会的事。
储清廉又踱了一阵步,看秘书长:
“他是有备而来。”
秘书长又领会了,是指领导人在讨论会上举例,说一个妇女告状,冲进人民大会堂的事。
储清廉又踱了一阵步,又停住:
“他是来找碴儿的。”
秘书长出了一身冷汗。他领会储清廉的意思,领导人在讲话中,讲到那个农村妇女,看似随意举例,其实并不随意;进而,按照会议的安排,这位领导人本来不参加这个省的讨论会,突然又来参加,看似偶然,“临时来看望一下大家”,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秘书长又想到省长储清廉,这些天正处在升迁的关键时候,听说要调他到另一个省去当省委书记;又听说,对他的升迁,中央领导层有不同看法;由此及彼,秘书长张张嘴巴,说不出话来。
储清廉又踱了一阵步,停在窗前。窗外的北京,天已渐渐亮了。储清廉:
“向省委建议,把他们全撤了。”
秘书长一身冷汗没下去,又出了一身冷汗。秘书长领会储清廉的意思,是要把没处理好妇女告状的那些人,引起妇女冲进大会堂的那些人,昨天下午领导人举例提到的那些人,把一粒芝麻变成西瓜、把一只蚂蚁变成大象的那些人,也就是那个妇女所在市的市长、所在县的县长、法院院长……等等,通通撤职。秘书长嘴有些结巴:
“储省长,因为一个离婚的妇女,一下处理这么多干部,值当吗?”
储清廉又踱步,踱到窗前:
“我已经让秘书核查了,这案件与首长说的,虽然有些出入,但也确有其事。”
又转头踱到秘书长面前,两眼冒火地:
“他们把事情搞到这种程度,不是给全省抹黑吗?”
又咬牙切齿地说:
“昨天下午首长说得对,他们是什么人?他们不是共产党人,他们不是人民的公仆,他们就是喝劳动人民的血,又骑在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人,他们罪有应得,他们才是该千刀万剐的潘金莲!”
(十五)
七天之后,省里直接下文:
撤销蔡富邦××市市长职务,建议该市人大常委会下次会议予以追认。
撤销史为民××市××县县长职务,建议该县人大常委会下次会议予以追认。
撤销荀正义××市××县法院院长职务,建议该县人大常委会下次会议予以追认。
撤销董宪法××市××县法院审判委员会专职委员职务,建议该县人大常委会下次会议予以追认。
建议××市××县法院,给审判员王公道予以行政记大过处分。
……
文件下来,市长蔡富邦不知所措,甚至不知道事情缘何而起。待了解,才知道前不久市里创建“精神文明城市”时,他的一句话传达下去,错中出错,把一个在市政府门口静坐的妇女给关进了拘留所。由这个告状的妇女,到撤他的职,这中间的曲里拐弯,让蔡富邦哭笑不得。但他毕竟是市长,知道其中必有玄机。何况木已成舟,再说什么有什么用呢?你怎么去改变省里的决定呢?只好叹道:
“什么叫不正之风?这才是最大的不正之风。”
又叹:
“谁是‘小白菜’,我才是‘小白菜’。”
县长史为民、法院院长荀正义也大呼“冤枉”。县长史为民捂着胃大骂:
“文件就这么下来了?还有没有说理的地方了?明天我也告状去!”
法院院长荀正义哭了:
“早知这样,那天晚上,我就不喝酒了。”
指的是那天晚上与李雪莲见面,他喝得半醉,骂了李雪莲一声“刁民”,又骂了一句“滚”,把李雪莲轰走的事。不喝醉,他就会换一种处理方式。他平日不喝酒,给自己规定了五条禁令。
法官王公道被处理得最轻,因他本来就没有职务,谈不到撤职,只是给了个处分,但也憋了一肚子气,骂道:
“不是讲法吗?让我们讲,你们办起事来,咋又不讲了呢?”
惟一不闹不哭想得开的是法院专委董宪法。听完文件传达,转身往会场外走。边走边说:
“去 ,早不想跟你们玩了,我到集上当牲口牙子去。”
(十六)
李雪莲从北京回来,先去同学孟兰芝家接回孩子,又去戒台山拜菩萨。买票进门,上香,趴到地上磕头:
“大慈大悲的菩萨,您可真灵,您下手比我狠,您把这些贪赃枉法的人都撤了职,这比杀了他们,还让我解恨呢。”
拜完这个,起身,又上了第二炷香,又趴到地上磕头:
“菩萨,您也不能顾大不顾小呀。这些贪赃枉法的人,您都惩罚了,但秦玉河个王八蛋,还逍遥法外呢!我是不是潘金莲的事,您还没说呢。”
附录:
因为一个妇女告状,某省一连撤了从市到县到县法院多名官员的事,被登在《国内动态清样》上。当天上午,曾去这个省人大代表团参加讨论会的国家领导人就看到了。看到之后,忙将秘书叫来,指着《国内动态清样》问:
“咋个回事?”
这清样秘书也已经看到了,便说:
“可能人代会期间,您去参加这个省的讨论会,批评了这件事,他们就雷厉风行了。”
领导人将《国内动态清样》摔到桌子上:
“乱弹琴 ,我也就是批评批评这种现象,他们竟一下撤了这么多干部,也太矫枉过正了。”
秘书:
“要不我打一电话,让他们再改过来?”
领导人想了想,挥挥手:
“那样,就再一次矫枉过正了。”
叹口气:
“采取组织措施,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为什么总爱抄近道呢?为什么不能深入思考这件事情的重要意义呢?为什么不能举一反三呢?”
又说:
“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去参加他们的讨论会了。那天你也知道,本来四点我要会见外宾,外宾在去大会堂的路上,突然肚子疼,临时去了医院,就有了这点子空闲。说到那个妇女,也是举个例子嘛。”
开始在屋子里踱步。踱了几个来回,停住:
“这个储清廉,心机也太重了。”
接着不再说话,坐回办公桌后,开始批阅其它文件。
该省省长储清廉,本来近期要调到另一个省当省委书记;但一个月之后,另一个省的省委书记,在他们本省产生了。储清廉仍在李雪莲那个省当省长。三年之后,去了省政协当主席;又五年之后,离休。
责任编辑:弋 冰、李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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