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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不清论不明的王熙凤
曹声明
自从诞生了说不完道不尽的《红楼梦》以来，自然也就出现了辨不清论不明的王熙凤。有人骂她聪明误，有人爱慕此生才。这只偏从末世来的凡鸟，她短暂的一生中，演绎出了无穷无尽的精彩和无奈。奇怪的是，无论凤姐拥有多少敌人和粉丝，但真正读懂凤姐心的却寥若晨星，因为她善恶交织，才德错位，所以，人们对凤姐实在有太多的误读和错判。
凤姐因为生病不能理事，王夫人于是任命了李纨、探春、宝钗三人为领导小组，暂时管理府内日常事务，探春为了树立领导权威，首先拿王熙凤开刀，探春刚上任，立即严厉斥责了凤姐的心腹吴新登家的，严词拒绝了凤姐的提议，迅速改革了凤姐的旧制。面对探春这一连串针对自己毫不留情面的行动，凤姐不但不生气，反而笑道：“好、好、好、好个三姑娘！”凤姐如何做出如此罕见的高姿态呢？她同平儿私下道出了自己内心的秘密：“一家子大约也没个不背地里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骑上老虎了……趁着紧溜之中，她出头一料理，众人就把往日咱们的恨暂可解了。”原来凤姐认为这是一个转嫁人们对她仇恨，把祸水引向探春的一个难得良机。她嘱咐平儿：“如今俗语‘擒贼必先擒王’，她如今要作筏开端，一定是先拿我开端，倘或她要驳我的事，你可别分辩，你只越恭敬，越说驳的是才好。千万别想着怕我没脸，和她一犟就不好了。”凤姐这招韬光养晦之计，不可谓不高。但是，历来大权独揽的凤姐，她心高气傲，争名夺利的个性，注定她不会长期忍受丧权失利的痛苦，也不会长久面对忍气吞声的局面。机会果然来了，玫瑰露事件让平静不多久的这只凡鸟，突然发起了母虎之威。
受赵姨娘的唆使，王夫人的丫鬟彩云，经常偷房里的东西送给赵姨娘儿子贾环，林之孝家的为了查寻王夫人房里少的一罐玫瑰露，竟然把芳官送给五儿的玫瑰露当做了脏物证据，不问青红皂白的把柳家五儿娘俩押送给探春处置。此时，三人领导小组中只有探春一人当班，丫鬟待书回进去，半日出来说:“姑娘知道了，叫你们找平儿回二奶奶去。”这看是一笔带过的‘半日’二字，实在耐人寻味，它留给人们的想象空间太大了。一向办事雷厉风行的探春，在这半日里，一定是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反复的利弊权衡，最后才做出了推掉这一案件审判的艰难抉择。原因不明而喻：聪明的探春已经揣摩出了偷盗案有可能牵扯到赵姨娘身上，她实在无法面对自己亲身母亲和弟弟丢人现眼的难堪场面，以她自己脆弱的临时权力，一推了之乃是无奈的高明之举。玫瑰露偷盗案一转到凤姐这儿，前些日子的闲云野鹤一反常态，立马变成了一只咆哮的母老虎。虽然平儿告诉了她，宝玉已经承担了私拿玫瑰露的责任，柳家五儿母女是冤枉的，可是，凤姐依然恶狠狠地说道：“把太太屋里的丫鬟都拿来，虽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们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地下，茶饭也别给她们吃，一日不说跪一日，便是铁打的，一日也管招了。”又说道：“苍蝇不抱无缝的蛋，虽然这柳家的没偷，到底有些影儿人才说她，虽不加贼刑，也革出不用，朝廷家原有挂误的，倒也不算委屈了她。”乍一听凤姐这段讲话，实在是狠毒，明知是冤枉，依然要逼供；明知是无罪，仍旧要严惩。如此凶狠霸道难怪激起了无数读者的愤怒，许多评论家更是经常引用此段话，作为批判王熙凤的一大罪证。其实，极少有人弄明白凤姐讲此话的用意，也少有人探求她说这话想要达到的目的，因此，才闹出这件让人哭笑不得的乌龙案来！
凭着王熙凤的聪明，平儿把话一讲完，她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弯弯绕，于是，她一语道破了宝玉替人顶缸的小把戏，可以说，大观园里的丫鬟、小厮、婆子们的一举一动，很少能逃过凤姐的那双法眼。她不可能不知道，王夫人房里丢失的物件是彩云偷出送给贾环的，更何况彩云和贾环的亲密关系几乎是公开的秘密。凤姐之所以高调宣称要严审太太房里丫鬟的真正目的是要敲山震虎，这些话一则是喊给探春听的，别太得意，你亲娘和你亲弟的那点破事，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可以随时审问出来，出你的洋相。二则，这些气势汹汹的讲话是用来警告贾府基层员工的：你们千万不要误判形势，站错了队，跟错了人，探春现在不过是个带班的临时工，掌握你们生杀予夺大权的人依然是我。说穿了，这实质上是凤姐和探春二个聪明女人的一场智斗表演，表面看来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涌动。毫无疑问，精明的探春无须凤姐暗示，她早已心明如镜。探春不得不暂时忍下了这口恶气，过了不多久，王熙凤病好，重掌大权。当她威风凛凛带着抄检队想搜查探春丫鬟时，探春不但严词拒绝，还当着凤姐的面打骂了她手下的抄检队员，探春那次打狗羞主的反击，远比凤姐这场激烈，那可真叫痛快淋漓。赵姨娘的搅和，凤姐的掣肘，探春改革的锐气早已自挫了几分。自此以后，她就逐渐退出了领导圈子。凤姐放出这些狠话后，自己长期压抑的郁闷泄了，长久积累得怨气出了，今天的目的达到了，于是，凤姐高高举起的鞭子也就轻轻放下了。当平儿说道：“何苦来操这心！得放手时须放手”时，凤姐倒笑了，她立刻借坡下驴，说道：“凭你这小蹄子发放去罢，我才精爽些，没得淘气！”到此时我们才明白，原来，凤姐以上所讲的哪些毒言恶语，准备制造的所谓冤案，全是逗你玩的神马浮云，何尝有半点落实执行之意。可叹哪些没有读懂此话用意的读者，以此为罪证批判凤姐的评论家，你们实在大大的冤枉阿凤了！
《红楼梦》是我国小说语言艺术的顶峰，如果仅从语言表面上去理解分析人物，那么一不留心就会掉进误读错判的语言陷阱里，说不准还会踢出一个乌龙球的笑话来。人们常说言为心声，但是，许多真实的心声却常常掩盖在虚假的语言之下。甜言蜜语的下面，说不定深藏着一颗冷酷的心，简单平淡的话语里却又常常饱含着深情厚义。看来，如何拨开语言的迷雾识真心，这还真是一门大学问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