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玉镯一日断,浓情已变淡。
今日孤身去,回望钱塘岸。
……
这是《钱塘名妓苏小小》的片头曲。片花中苏小小乘着她的油壁车,脸上俏靥如花,笑容荡漾在微波上,阮郁骑着青骢马,在油壁车后追赶,她对他回眸一笑,西泠桥畔的小屋,摇曳的烛光里,她与他同榻而眠……
西湖上,碧荷绽放,有成对的鸳鸯惬意戏水。
一袭白衫的阮郁背着包裹离去……
伤心欲绝的苏小小狂追着扑倒在地……
名曰《离魂》的片头曲,被朱虹唱得婉转又凄凉。
苏小小的阮郎走了,他真的无法给自己的爱情作主。
“等我,小小!”他的声音被江面上的冷风吹送到她的耳畔,而载着他的客船早已渐行渐远。那一刻,她的泪只在心底流成河。
初识苏小小,是缘于她那首饱含着深情的诗:
燕引莺招柳夹途,章台直接到西湖。
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
常感叹于苏小小和阮郁的缠绵悱恻的绚烂情事,只因为这一首诗便喜欢这个对爱情痴迷的女子。那千丝万缕的情丝,绕住了她的心。
她,是不同于别人的女子,她偏又是一个歌妓。
她生于东晋的官宦之家,从江苏姑苏流落到钱塘,成为殷实的富商。她的父母只有她这么一个掌上明珠,因为她生得娇小,便取名小小。
她的名字和陈圆圆、李香君、李师师一样,芳华惊艳,却也只是拥有一个“古代四大名妓”的名号。
苏小小的故事没有惊艳了岁月,没有像现代女孩的总裁梦一样,清汤挂面的女孩邂逅豪门大总裁,爱得轰轰烈烈,踏入豪门,灰姑娘牵了王孙公子的手,圆一场爱情梦。
她的故事不过也是古代爱情故事里惯有的桥段,佳人邂逅才子,一见钟情,两情相悦。苏小小是风华绰约的,阮郁是才华横溢的,可是,她是民间的女孩,他是宰相的贵公子,门不当户不对,贵贱本有别,棒打鸳鸯两离散。
如若不是父母早逝,苏小小本可以舒舒服服地做她的千金小姐。可是十五岁时父母相继离世,苏小小只好变卖了家产,携带乳母来到西泠湖畔。她徜徉于这里的山山水水,她风华绰约,超凡脱俗,有南方女孩的玲珑秀美,秀丽的山水氤氲到她的骨髓。她腹有诗书,气质自华,她时常以诗会友,周旋于她喜欢的文人雅士之间,每日车马盈门,她也成为钱塘有名的诗妓。
苏小小遇上阮郁的时候,也不过似我们今天十六七岁的花季。花季少女的爱情,是如西湖水般澄澈透明的。她只是想和他相爱,享受初恋的甜蜜。也许,她的年纪还没来得及想到结局,结局就突兀而至,刹那间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苏小小没有哭天抢地,没有让深爱的阮郁为难。她含着泪忍着痛,放他而去。
歌曲《放手也是一种爱》:
还是无法拯救,
曾与你苦心经营的对白。
孤单的深夜,
独自徘徊回忆的舞台。
也许我早就该把手松开,
允许你转身离开。
不该继续枕着你的名字,
日夜哭得像小孩。
其实放手也是一种爱,
虽然很无奈,
只要能看着你幸福,
我甘愿化作那一缕,
那一缕尘埃。
在爱情里,苏小小是一个懂得爱,亦懂得放下爱的女孩。
想那西子湖畔的她,早就先于我们懂得了放手亦是爱。
她的阮郎走了,她难过、伤心,把这段情深深埋在心里,继续过她该过的生活。
美丽的西湖,粼粼的湖水,少女仙子般的倩影,倒映在漾着微波的湖面上。
文人墨客,多少人慕名而来。这个没有历史记载的青楼才女,走进了多少诗情男子的梦。
当时的上江观察使孟浪来到钱塘,他仰慕苏小小才名,因为官家的身份不便登上苏小小之堂,便派属下去请她。
无奈苏小小架子大,孟浪催了好几次她才姗姗来迟。孟浪有意为难苏小小,就指着廊前一株梅花树让苏小小作诗,没想到小小脱口而出:
梅花虽傲骨,怎敢敌春寒?
若更分红白,还须青眼看。
这令孟浪钦佩不已。
那年的秋天,苏小小在西子湖畔邂逅了鲍仁,他衣着寒酸,神情沮丧,眉眼之间却颇似阮郁,似曾相识的感觉让苏小小上前盘问,得知鲍仁此去是进京赶考,没想到盘缠不够。
苏小小感觉此人虽然寒酸落魄,眉宇间却透着聪慧,器宇不凡,便主动资助鲍仁。
理所当然,落魄公子中状元,鲍仁此去,金榜题名。
西湖的春天,百花绽放,一派春意盎然,苏小小这朵绽放在西子湖畔最美的花却过早地凋谢了。
她因病而逝。
新任滑州刺史的鲍仁,赴任途中经过苏小小的家,本想来回报她的知遇之恩,没想到佳人已逝,他赶上的却是她的葬礼。
鲍仁大恸,男儿泪滴在苏小小的棺木上。鲍仁在她的墓前立碑:钱塘苏小小之墓。
墓顶覆六角攒尖顶亭,名曰:慕才亭。传说也是鲍仁所建。
古来吟咏苏小小的诗有很多,比如白居易的《杨柳枝》中有诗曰:
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
温庭筠的《苏小小歌》:
吴宫女儿腰似束,家在钱唐小江曲。
一自檀郎逐便风,门前春水年年绿。
那睡在墓中的美丽女孩,在她沉睡后一定没有感觉寂寞和苍凉,因为她依然走进了文人的梦、文人的诗。她不是金枝玉叶,却侠义热情,她只是民间名妓,却拥有征服男人的软实力。她在文人心中永远留下了自己的位置,千年之后,依然如初。
和白居易、温庭筠一样对苏小小用情颇深的还有一位唐代诗人。
他与李白、李商隐并称“三李”,他有“鬼才”、“诗鬼”之称。他便是《苏小小墓》的作者——李贺。
苏小小墓
李贺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
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李贺出生于末层低级官僚之家,他的家能与皇族扯上很疏远的关系,本是唐宗室郑王李亮的远支。他的父亲官职卑微,家境也不富裕。李贺自幼体弱多病,偏又生活得穷困潦倒,仕途渺茫,一生郁郁不得志,便把精力都用在了写诗上。
李贺是中唐到晚唐诗风转变的代表。他生活的大唐已是藩镇割据,宦官专权,老百姓的生活苦不堪言。而李贺自己偏又怀才不遇,便喜欢沉迷在自己想象的神话鬼魅世界里,放飞自己想象的翅膀,通过诗歌的形式勾勒出一个瑰丽、迷离、波诡云谲的艺术世界。他一生以诗为业,他的诗灵活多变,或讽刺黑暗政治或个人抒愤,或咏物或写神仙鬼魅,对后世的影响很大。
李贺的“鬼”诗,总共也不过十来首,不到他全部作品的二十分之一。可是他偏与这个“鬼”结下了不解之缘。
这一首洋溢着真情与唯美的千古绝唱《苏小小墓》,便是李贺所作。
优秀的悼亡诗,比如苏东坡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元稹的《遣悲怀》、贺铸的《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都通过忆往事、梦中相逢这样的方式,来怀念逝去的爱人或亲人。
而李贺这一首别具风味的悼亡诗,一反前人的描写方式,把苏小小引入他的诗。他和她,生于不同的时代,他和她素不相识,非亲非故,他却别出心裁地穿越时空,演绎了一场与她的别样重逢。
想必李贺真的是感动于苏小小和阮郁的故事,亦或是独一无二的苏小小在不经意的瞬间就成了年轻的李贺生命中的梦中情人。
苏小小,那是一个敢爱敢恨的女孩。
她容颜璀璨,艳如天边的星辰,照亮了诗人年轻的梦。想必在梦里他是真的想拥有这样的女孩,拥有她的多情、她的善良、她的美貌、她的绝世才华,倘若能和她异域相逢,他一定也如当年钱塘湖畔的文人雅士一样,慕名去赴她的约。
她明眸如水,宛若早晨百花园含苞绽放的兰花上摇曳的露,晶莹剔透,像仙子的眼睛,不染一丝世俗的纤尘。
她站在千年的墓冢边,含泪凝眸,她是在思念她的阮郎么?
那段曾经电闪雷鸣一样照亮了她青春花季的恋情,早已如铁一样烙在她少女的心坎上。此去经年,她依然如昨日般的执着,她依然在期盼,期盼那远去的男子在经年过后还会回头看她一眼。
不然,为何她的眸子里总是隐含着泪水呢?
在幽冥的世界里,她还是孤孤单单么?在爱情面前,苏小小宛如天下每一个女孩一样是那样的无所适从。那是盛开在她最美好的年华里的兰花,那个西泠桥边的阮郁成为她一生的惦念。
兰花,是高贵绚美的,朝露欲滴的兰花更是氤氲着别样的芬芳。诗人妙笔生花,着一个“幽”字,便把整首诗的境界挥洒到了极致,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的氛围,恰好就合上了诗题的拍。想来这个“幽”字是对应着“墓”字的。
再一个“啼”字,全诗的调子就在那冷森森的世界里定格,忧伤哀怨的世界里,是最适合鬼魂出没的。
她的放手,她的无奈,她的成全,她的不甘,她的伤,她的痛,她的泪,她的爱,都在一个人的天堂里化为永恒。
她宁愿一个人承受这爱情的伤,也不会委屈自己成为阮郁的负累,爱一个人就是要看着他过得快乐幸福。她只愿他一切安好,岁月无忧。
放手是为了成全爱,想来苏小小是深谙爱情的真谛的。可是,和自己爱的人阴阳相隔,她又是一个孤魂野鬼。这个世界上,包括她一个人的天堂再也没有车来车往,再也没有什么东西绾结同心,爱情死了,生命也划上了终止符。
就是那荒草萋萋的荒冢上的野花,也不堪剪来相赠。野花,和她的生命一样的孱弱,一样的渺小如烟。
爱也匆匆,恨也匆匆,一切都成空。原来,岁月太长,可以丰富,可以荒凉,能忘掉结果,却不能忘记遇上。
如今她化作鬼魂,幽怨的眸子依然溢满昨日的伤痛。
深情也罢,无情也罢,生而为人,终是免不了要承受这些许的痛苦的。她化成了鬼魂,可是她依旧不快乐,因为她的心里还余情未了。
苏小小是一个有爱情梦的女子,在萧瑟凄凉的天堂里,荒冢边的茵茵绿草,长夜漫漫的时候她可以枕着它们轻轻入眠,那满园的绿意里还氤氲着往昔她初恋的香味。
如若不是为了一个人,谁肯苦守一座坟?坟边的青松四季常青,多么像她的伞盖。如若这万古长青的青松能为她遮一方风雨,她终是满足的。
她挽住轻风作为衣裳,她掬一捧清水任衣袂飘飘,环佩叮当。无论在哪个世界里的苏小小,都依旧不改昨日的华美,西湖边那一抹金色的斜阳里,泊着她生前一直乘坐的油壁车,那是那年她和阮郁相识的地方,那斑驳着岁月痕迹的油壁车,在等着她,去赴他们那“西陵松柏下”的不变之约。
一个“待”字,无形之中,又给这遍满青苔的荒冢平添了几许凄凉,那车,那山,那水,那早已消失了的青骢马,那早已不知人在何方的阮郎,都是她心底深处永远的伤。
西湖水依旧奔流,那车儿依旧,可是她再也不能乘坐它奔到西陵下,去实现自己和心爱的人儿“结同心”的爱情梦。
梦,西湖畔的一帘幽梦。
多情如苏小小,她依然在低叹,“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可是此时的李贺却在千纠万缠之后,硬起心肠,写下了“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其实李贺也是用心良苦,他实在不忍心那冥界里的苏小小,还在做着前世的爱情梦。
因为这残酷的人世间,好梦都会成空。物是人非事事休,也不过是触景伤情,给自己白白地增添伤痛和幽怨罢了。
既然当初选择了成全,何不笑对以后的人生?
诗人和苏小小来自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他是凡间的男子,她是阴间的鬼魂,可此时,他们却是心心相通的朋友,是彼此间能够心灵对话的知己。
于苏小小,她痴心不改,可是她再也等不来离她而去的阮郎;于诗人,纵使一片冰心,也等不来他灿烂的前程。
李贺的青春,注定是苍白的。想那样多病多愁的他,一定是没有苏小小这样的女孩光顾的。
他不能免俗的和当年那些文人雅士一样,千里迢迢,来到西泠桥畔,来会一个睡在墓中的女孩。文人情多,李贺犹是,他亦是那样的无助无依,他与梦魂深处的她惺惺相惜。
我想诗人的情不一定比阮郁少,如若能够穿越,他直面佳人一定会感叹:“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如若时光走了,你还在,请允许我们相依为命。
漫渺红尘,千结编织成网,古往今来,哪个文人不多情?
李贺的感情世界一定也是细腻、敏感、多情的,倘若他能早生二百年,和可爱的苏小小生于同世同时,我想他一定会和苏小小这个美丽的女孩结一段尘缘。
湖面上的落日隐去了最后一抹余晖,天慢慢暗淡下来,西湖边的夜晚又来临了,残烛摇曳着微弱的烛火,荒冢外都是微绿的光,是那样萧瑟、那样清冷,千年的慕才亭外,夜雨阑珊……
苏小小在那个世界里如若不是这样多情,她只做一个最简单的女鬼,能哭能笑,能吃能喝,却唯独没有真心,学不会爱恨。那样的她简单却快乐。
其实可爱的苏小小,一点都不寂寞,无论她活着还是死去,无论她灵动地活在凡世,还是出没在天堂,都会有人为她愁,为她忧。
鲍仁是,无数的文人墨客是,李贺犹是。
《一代名妓苏小小》的片尾曲《离魂》:
……
我想与你同撑一把油纸伞,
游荡在雨中悠悠的钱塘岸。
你的爱何时变得伤感,
致使日月都残缺不全。
……
撑不开的雨伞成了恒古的记忆。
钱塘岸的情思成了永远的秘密。
……
孱弱的苏小小在低吟着:亲爱的阮郎,愿卿一世长安,我等你打马回还。本该是一场遇见,奈何无分无缘。
如今,历史的天空变幻了色彩,昔日的西湖依旧是旧时的繁华,如烟的往事随波悠悠而去。兰花新开,香味幽淡,夕阳远远地坠落,苏小小挚恋的西湖已黄昏,她的墓前依旧游人如织,采撷一把玫瑰于她的墓前,不知道墓冢中的她能不能嗅到这千年后的芬芳。
【版权声明】本文选自图书《待我相思放下,许你浪迹天涯》,作者柳如眉,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北京紫云文心图书有限公司授权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