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发起投票,挑选孔孟语录中最招人烦的一句话,我相信大多数中国人会挑那句“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很多人不知道,此句出于《孟子》,前边还有一大篇论证呢。
有个信奉“神农之言”的人叫许行,是个典型的“劳力者”。他带着几十个弟子穿粗麻衣,靠打草鞋、织席子谋生,主业当然是种田。他批评收留他的滕君说:滕君算是不错的君主了,可惜没能掌握真理——真正的贤人应该跟百姓并肩种地,自打粮食自烧饭,然后再替百姓跑腿儿办事。可眼下呢,滕君有自己的粮仓、金库,想来都是剥夺百姓所得,又怎么称得上贤明呢?
孟子听许行的弟子陈相转述这番话,很不以为然,便与陈相展开一场对话。孟子问:“许先生一定是自己种的粟米才吃吗?”回答:“不错!”又问:“许先生戴帽子吗?”答:“戴。”“戴什么帽子?”答:“白绸子帽。”“是自己织的吗?”答:“不是,是用粟米换的。”“许先生干吗不自己织呢?”答:“那会耽误种地的。” “许先生是用陶锅烧饭,用铁器耕田吗?”答:“是。” “这些也都是许先生亲手制作的吗?”答:“不是,也是用粟米换的。”
孟子来了情绪:“农夫用粟米换陶锅、农具,不能说是损害陶匠、铁匠。那么陶匠、铁匠用陶锅农具换粟米,难道就是损害农夫吗?许先生为什么不亲自烧窑打铁制造各种器具,放在家里随时取用?干吗这么不怕麻烦,跟各种匠人去交换呢?”陈相答:“各式各样的工作,本来不是一面耕种一面干得了的。”
孟子抓住漏洞反问:“难道管理国家是能一面耕种一面干得了的吗?世间万事,有管理者的工作,有百姓的工作。就一个人而言,如果百工所造的东西都要自己造,这是率领天下人疲于奔命啊!所以说,有动脑的,有动手的;动脑的管理人,动手的听人管(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被管理的养活人,管理人的被养活(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各有分工、相互依赖,)这是天下的通理啊!”
我真佩服孟子的论辩能力,他远远说来,似不经意,却能一点点把对方带进事先挖好的“坑”前,对方不跳都不行。
其实想想,这的确也只是个社会分工问题。试看古今中外各种事业(包括政府行政、公司运转、工农业生产乃至战争),不都是“劳心者治人”吗?谁能举出反面例证来,哪怕一个也好?你祖上是这么过来的,你父母也是这样过来的,你自己眼下所在单位,不也是这样吗?你出国打工,人家那里估计也是如此。——孟子只不过说出了一个不争的事实,为什么许多人不愿接受呢?
假如就此举办一场辩论会,我相信反方(批评孟子的一方)一定会轻松取胜。可取胜之后又怎样?你来个“劳力者治人,劳心者治于人”试试看?——不是没试过:上点年纪的人大概都还记得文革时“群众专政”的情景。然而搞到后来,无不变成“坏人专政”!又是揪头发又是抡皮带,有谁下得去那狠手?还不是几个流氓打手上窜下跳、“代表”群众来“专政”?那倒也是“劳力”的活儿,只是广大群众干不了!
问题症结或许在于,有人在批判这一论点时,偷换了概念。譬如一个“治”字,本义不过是“管理”,可是在某些人的阐释中,偏偏又加入“整治”“打压”“盘剥”“迫害”等义,于是在聆听者的脑海里,也便展开一幅令人反感的“阶级压迫”3D图来!
人啊,多少都有点口不应心。就是在高分贝声讨孔孟的年代,一旦有了上学读书的机会,第一个把子女送进学校的,总是那些有点权势的运动领导者——从心底里,他们也还是愿意让孩子成为“劳心者”啊。当然,从善意的角度理解,追求知识就是追求文明和进步,本也是“人往高处走”的本性所致。
其实,劳心与劳力,有时并没有严格的界限。譬如一个小作坊的老板同时也是干活的主力。他凭借自己的高超技术与精明,创建并管理着这个小作坊。你说他是“劳心者”还是“劳力者”?而在“劳力者”中,那些技术高超、经验丰富的老师傅之所以技压群伦、受人尊敬,又有哪个不是“劳力”兼“劳心”的模范?
另一方面,劳心者也不是人人都可以“治人”。您得是内行,德才兼备,拥有对事业的忠诚以及“治”的专业知识和能力。您要获得这个位置,也须通过严格的选拔程序——从前靠科举,如今靠公正的选拔制度。至于靠胳膊根儿粗、靠瞎忽悠、靠裙带关系,那都是不能服众的。
在讨论“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时,我们也不应忽视下面的一句:“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这里的“食”读为sì,与“饲”相通;在现代汉语中,多半指喂牲口;不过在孟子口中,它是中性的,意在表明二者的关系:治人者靠被治者来供养,你要把心摆正,对得起手里捧着的这碗干饭才行!
平心而论,您觉得孟子这话有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