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中的意象 古诗意象的大小

意象是构成诗歌意境的一个基本要素,也是古今诗学的一个重要概念。然而,什么叫“意象”?却不是很容易说清楚的,很难给它一个准确的定义。查新编的《辞源》、《辞海》,都不见“意象”这个词条,只见《现代汉语词典》增设这个词条,解释说:“经过运思而构成的形象。”这样宽泛的说法,说了等于没说,是没使人明白。为了深求甚解,便各有心得,言人人殊,无法定于一尊。“意象”一词是“意”与“象”的组合。“意”是主观的情思,是主体性的,这主体包括作者,也包括读者,因为读者是再创造的主体;“象”则是客观的形状,是客体性的,这客体包括自然界的景和物,也包括社会上的人和事,要知道,主体以外的人和事也是客观的存在,所以“象”应该说是有景象、物象、人象、事象。主体的“意”和客体的“象”在诗歌创作或鉴赏的过程当中,经过诗人和读者的构思,二者结合起来,合成一个创造或再创造的意境的一个基本要素,这就是意象。


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篇》说:“然后使元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烛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说的是根据声律和意象来构思诗歌的意境。我国的语言文字是形、音、义的结合,字词本身就包含着声律意象的基本元素,极富于诗性,最有利于创造各种意象和意境。然而,艺术构思是需要技巧的,古来说诗者,常标举所谓赋、比、兴三法。对三法的解释,历来不尽一致,大体包括叙事写景的描述手法,比喻、比拟的修辞手法,烘托气氛的渲染手法。赋、比、兴之间不是对立的,也不是孤立的,在艺术实践过程中,三者往往互相渗透、交错为用的。正如郝敬在《毛诗原解》中所说的:“赋、比、兴,非判然三体也”。在诗歌发展史上,这些手法有一个不断创造、不断积累、不断成熟、不断发展的过程。意象的构成首先是借助于赋法,然后由比、兴这两法加以深化,所以这里先讲赋法构成意象的一些妙法。意象是主客观的交融,也是对立的统一,应该是一个辩证的过程。


我要讲的就是意象构成对立统一辩证过程的几个实例,即意象与大小、意象与动静、意象与虚实、意象与反正四个例证,也许对于创作或鉴赏能有所启发。


第一个问题,意象与大小。


构思意象,往往抓住具体,具有典型特征的小景物,却可以在读者的脑海里唤起大境界,即所谓“以小景传大景之情”。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二说:“有大景,有小景,有大景中小景。‘柳叶开时任好风’,‘花覆千官淑景移’,及‘风正一帆悬’,‘青霭入看无’,皆以小景传大景之情。”


古诗中的意象 古诗意象的大小

杜审言在《大酺》里头说“梅花落地疑残雪,柳叶开时任好风”,写的是春景,风吹初开的柳叶,是小景物,但是根据人们的生活体验,却可以联想到东风骀荡、春意盎然的整个春天景色。杜甫《紫宸殿退朝口号》说“香飘合殿春风转,花覆千官淑景移”,写的是官员退朝的情况,香花美景,这像是写一般的小景物,实际却是表现了“皇恩浩荡”的大题目。


王湾《次北固山下》诗“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写江上水涨,和岸齐平,江中一帆,顺风而悬,这是大景中的小景,这小景使读者由风帆而联想到水阔潮平的大江,从江中舟行,又想到江流不尽,这就是所谓“风正一帆悬”。写江水上涨,这个是一个大江,开阔的大江,从江中的舟行又想到了江流不尽,这就是所谓“大景之情”。


王维《终南山》诗“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登山进入到烟霭蒙蒙的山间,往往看不见烟霭,这是细微而真切的一种感受。不直说登上高山,只写出这种感受,也能使人联想到山高入云的大境界。


这种以小见大,不在于形式,而在于内容;不是视觉的体验,而是生活的感受;不是物质的图画,而是联想的意象。写社会生活的以小见大,也是借具有典型意义的生活细节,来表现重大的社会内容。


比如杜牧的《赤壁》绝句:“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东吴“二乔”,就是“桥公”的两个女儿,大乔嫁给了孙策,小乔嫁给了周瑜。诗中说赤壁一战,如果不是东风帮助了周瑜的火攻,灭了曹操的水兵,大乔、小乔都会被抓到魏都铜雀台禁闭起来。这首诗写“二乔”不曾被捉去,这是小事。宋朝许顗《彦周诗话》说:社稷存亡,生灵涂炭都不问,只恐捉了二乔,可见措大不识好恶。”对于杜牧横加指责,讥讽他是穷措大。何文焕《历代诗话考索》反驳说:“诗人之间(词)微以婉,不同论言直遂也。牧之之意 正谓幸而成功,几乎家国不保。彦周未免错会。”何文焕就明白这是以小见大,是借“二乔”立意,反映出三国之争的大事。


刘熙载《艺概·诗概》说:“以鸟鸣春,以虫鸣秋,此造化之借端托寓也。绝句之小中见大似之。”绝句只有四句,要表现重大题材,如果不是以小见大,便无从下手了。和以小见大相似的是以少总多,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篇》说:“以少总多,情貌无遗。”意思说,意象构思,必须有所取舍,选择最富于启发性的一件事物,让读者联想到许多情景,使之“情貌无遗”。也就是说,作者举一隅,让读者以三隅反。诗画相通,如果纤毫毕露,必定会“谨毛而失貌”。正如唐朝张彦远说的:“所以不患了,而患于了;既知其了,亦何必了。”


古人画竹,就特别地注意删繁就简,明朝李东阳《麓堂诗话》说:“予尝题柯敬仲(柯九思)墨竹云(曰):‘莫将画竹论难易,刚道繁难简更难。君看萧萧只数叶,满堂风雨不胜寒,’”画法与诗法通,此类是也。意思就是说写诗和画画,都要删繁就简,举一反三。就像唐朝刘知几《史通·叙事》所说的:“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钱钟书先生《谈艺录》对以少总多的艺术手法曾作了很中肯的分析:“试以《三百篇》例之,《车攻》之‘萧萧马鸣,悠悠旆旌’,写二小事,而军容之整肃可见;《柏舟》之‘心之忧矣,如匪浣衣,举一家常琐屑,而诗人之身份、性格、境遇,均耐想象;《采薇》之‘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写景而情与之俱,征役之况,岁月之感,胥在言外。盖任何景物,横侧看皆五光十色;任何情怀,反复说皆千头万绪,非笔墨所易详尽。倘铺张描写(画),徒为元遗山所讥杜陵之珷玞而已。挂一漏万,何如举一反三。”唐朝元稹《行宫》诗说:“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这首五言绝句,只有二十个字,可以说是长篇诗作《连昌宫词》的一种缩写,写出了开元、天宝年间由盛转衰的国情。诗由白头宫女切入,却能反映出时势的变迁,收到了以少总多的艺术效果。


莱辛《拉奥孔》说:“诗所选择的那种特征应该能使人从诗所用的那个角度,看到那一物体的最生动的感性形象。”这首小诗就选择了那最具特征的宫女来引发盛衰之感。由此可见,并不是随便抓住一两个小事,信手写上几句诗,就可以以小见大、以少总多。弄得不好,便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小则小矣,未必见大;少则少矣,未必总多。那么,这个“小”,这个“少”,应该具有什么样的特性,才能收到“见大”和“总多”的效果呢?必须具备两个特点,即概括性和具体性。这两个特点的辩证统一,才能达到那种艺术效果。概括性体现为思理的,能启发读者的联想。


宋朝强幼安《唐子西文录》说:“唐人有诗云:‘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及观陶元亮(也就是陶潜,陶渊明)诗云‘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单引号>,便觉唐人费力。”陶潜是以春夏秋冬四时变化,来感知时光的流逝,反不如山僧的“一叶知秋”来得更概括。唐人虽稍费力,但却以巧胜。看了有用否?这“一叶”也是很概括的,它是初秋的象征,能使人联想到肃杀的秋天气象。概括性的景物,不仅能表现时间、地点、气候、环境,还可以表现带有共性的思想情绪。比如月光就常常被用来表现乡情。


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几乎成了古今传诵的思乡曲,就因为月光是勾起思乡之情的媒介,也是具有概括性的。


诗人所写的意象,如果在读者的生活体验和知识范围之内,便能引起共鸣,引发联想,从而能由局部感知全部,由小而见到大,由少而知其多。具体性指所表现的具体事物有个性、有偶然性,体现为感性的,能够限制读者的联想。


我们常说“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这两句诗如果不知道具体所指,就会作一般的理解和想象,因为许多花都有红色,读者想象的飞驰,便会失去控制,这反而不能明白诗中的真谛。据宋朝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四引的《王直方诗话》说:“王荆公作内相时,翰苑中有石榴一丛,枝叶甚茂,但只发一花,故荆公题此。”从这则资料知道,王安石诗是咏石榴花的,这就有了具体性了,再不会随意联想到别的红花。不过,石榴一般是在五月开花,春天里开一朵花,也算是属于早花了。如果没有具体性对于读者联想加以限制,这样的诗便很容易成为一种概念化、抽象化的作品,就缺乏感人的力量了。

小之所以能见大,少之所以能总多,就是因为它具有上述概括性和具体性两个特点。为了说明的方便,把它们分开了,实际上二者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这个小、这个少,既是具体的,又是概括的,个性中包含有共性,偶然中包含着必然,感性中包含着理性,既能启发联想,又能限制联想,既是艺术联想出发点,又是艺术联想的落脚点。这样的辩证统一,才使意象达到小中见大,少以总多,才能如欧阳修《六一诗话》所引梅圣俞的妙论:“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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