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白描人物《东坡趣事》
卜 啸
白描人物画《东坡趣事》是阎至阳先生中年的得意作品,创于一九二一年,时先生客居
津门《中山公园》, 年三十八岁。
画中内容取材于毛晋所辑《东坡曰记》,这则遗文轶事复活于先生笔下,显得格外鲜活
生动,不止具备了怡神悦目的形式美,还具备了明朗的抒情性,委婉的写意性,更蕴育着博
大精深的传统文化。
提到北宋大文豪苏东坡大约是妇孺皆知的,若说苏某与侍女姬妾们这段趣闻,可能大家
略显生疏。故亊应该发生在宋元祐年间,因为那年苏公在朝,朝云也正在身边。看来这次退
朝心情还算平静,所以学士酒足饭饱就捂着大肚子慢慢散步,有兴致和侍女姬妾们说些闲话
消磨时光,“你们说说我肚子里是什么东西?”侍女们不敢怠慢,只得顺意逢迎,一个说“文
章”一个说“机械”,只有她的爱姬善解人意,“我看学士一肚子不合时宜。” 这句话正说
到了苏老头的心坎上,还多少带一点温柔的挑逗,两情投契当然一拍即合,这是两位侍女无
能为力的。其实二侍女的回荅也不算走题,却被苏公的频频摇头置之度外。她们没有输在对
手的言辞巧妙上,输就输了一个“情”字。
听了朝云的回答,苏公笑了,笑得嘴都合不上,他待要把心里的激动发放出耒,而先生
的题识却在这个当口嗄然而止,酷似评书的“扣子”。
苏公不止博学多才,还是一位对国家对人民极负责任的好官,是治国经世,敢于仗义直
言的政治家。只可惜他的仕途坎坷,命运乖舛,屡遭贬谪,颠沛一生,在他艰难困苦的时候,
她的侍女姬妾大多能看风驶舵,相继散去。这也不能全怪她们势利眼,也确实是害怕这位豪
放旷达的风流才子再“红粉换追风” 了。只有出身低微的朝云痴心不改,荣也好,辱也好,
穷也好,富也好,布衣荊杈,粗茶淡饭,无怨无悔,始终如一。她不但天姿丽质,聪明灵慧,
还对苏公百般呵护,体贴入微。这怎么不让这位诗神在侍女面前大发感慨,“知我者,朝云
也!”这样的红颜知已实在难得,朝云弥留之际握着苏公的手,意味深长的诵金刚经里的词
句,大意是说,“世上一切全由命定,人生象梦幻泡影,又象露水和闪电,一瞬即逝,不必
太在意。” 苏公也对他心上的人朝思暮想,在她的坟墓前筑“六一亭”,亭柱上镌一对盈联,
“ 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禅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从此,“不合时宜” 四字就
成了千古绝唱,也成了先生画中的主题。
时隔一千九百年,这段浪漫的爱情故事穿越了漫长的时空,在阎至阳先生的笔下又得新
生。
跟着思維的脚步一路写下来,好象把文人的闲逸之趣,写成罗曼蒂克的的情爱了。也许
画家当时沒有这个意思,如果偏离了主题,就怪我借题发揮吧。
讲完这段历史故亊,我们就来看一看画面的“置陈布势” ,以及所取得的情感效应。
先生以超逸澹泊的心态,安排了多半个画面的留白,把人类最高的心灵具体化,含蓄地
表达了大自然深邃的意境,一开卷就给读者一种“羽化登仙,遗世独立 ”的飘渺之感。
画面的举要刪芜,图象的简约洗练,不但突出了主题,还展现了舒适简明的集约美。
苏东坡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重量级人物,也是画中故事的主题,重量也好,主题也好,
苏公为画中主体是毋庸置疑了。姬妾侍女们为传统观念中的附属品,当然是画中的客体,顺
理承章是不能与主体有同等价值了。所以画家把他们分别放在上下两个团块里。这两个团块
体现了邹一桂提出的 ,“布置之法,势必勾股” 构图原则。其上下两个团块为弦部向右的
两个勾股图形,两个角端重叠在一起。这两个勾股图形相破相生,相辅相承。右方勾股图形
的弦边又以飞出的拂尘和舞风的裙带破之,避免了画面的呆板和凝滞,造就了画面的变化与和谐。左上方勾股形的人物是奇数,右下方勾股形的人物也是奇数,而且是一比三的悬殊,这时中国古代的等级观念就派上了用场,贵人方肥胖高大,贱人方叠身缩体,既符合封建道德,还增加了艺术魅力,有聚散有避让,互相分离又互相连接,更恰恰暗合了郑绩提出的“开合争让” 之法,这岂不是三全其美?
先生强化了李伯时丶陈老莲的章法特点,合理灵活地运用“计白当黒”的理论,在东坡面前畄出一块不规则的空白,让画中三位女子碍于封建礼法望而止步。我们不说这块空白对章法形式美的典型意义,从意境气韵上讲,在此间抒发着苏公开阔潇洒的胸衿,迴荡着朝云聪慧风趣的言谈,给一对知音情侶的言语和情感的交流打造了一个空间平台。
先生在构图时非常注意在统一中求变化,以及在变化中相呼应求得视觉上的统一的表现手法。东坡的浓墨学士巾,与朝云的乌黒的鬓髮上下呼应。画面上的两处空白以对角呼应。两处图象实角又以对角的顶部內凹相呼应。这种两两呼应,使画面达到形式上的均衡,画内人头的参差错落,人物的聚散和局部的重叠,既强调了图象的变化,又丰富了画面的空间层次,开创了生动活泼千变万化的局面。
分析了巧妙的章法就要欣赏它独具特色的墨线了,先生一生勤奋于金石碑版的耕耘,
中年以后尤其迷恋魏碑的笔
法,所以画中人物衣纹皆方笔藏锋,园渾遒劲。更兼对老莲笔法的钟爱,其笔法虽由多种因素构成,丁头鼠尾描法还是占着主要地位的,笔意坚实流畅,气脉绵长,一气贯注。
遍观整幅画作的衣纹,无绵弱丶扁平丶硬折丶平行丶齐整等不足之处,墨线柔和似流水,坚韧象钢丝,而且流露着文人飘逸高洁的气质。画家对笔线有非凡的塑造能力更有杰出的组织能力,线条你长我短,此起彼伏,左疏右宻,焂聚还散。这些变化的交替连续的出现,使读者的视觉也随之有秩序的运动,给读者造成了明显的节奏感。
画中线条均依物象的动感而设,衣裙的折叠和飘举,机体的凹凸,关节的运动,完全取决于线条的设计,纵向的垂墜,圆深的弧线,柔和的墨迹,暴露出丝绸之类织品的轻柔和松弛,可谓“勾綽纵掣,理无妄下”。
画中衣纹的波折和弯曲,酿成画中物象的动荡和摇曳,象微风吹拂,象轻波荡漾。连拂尘上的马尾线都有拧转的趋向,使我们感到连静物也在动。人物的头发均用游丝墨线描写,表现出健韧爽利的质感。尤其苏公的美髯疏朗剔透,根根出肉,而且在微微摆动。其笔墨之精妙,不可名状。
仕女的短裙和披肩上的图案花纹均精美而典雅。用圆转短促的线条和环形小巧造型突破了主流线条的绵长纵垂。画中物象多用淡墨勾勒,只有男主人的帽子,中间侍女的短裙,和另外二位女士的飘带用了较浓的墨色,这一点浓墨,象画龙点睛一样,使整个静寂的画面立刻活跃起来,舒发着勃勃生气。
先生是一位趋向于现实主义美学思想的画家,对图象的“似与不似” 有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欲得神态,必须对花写照,否则全凭億度与粉夲,哪能得活脱之生气。画之似与不似者正如六书由象形而进于假借转注也。”画家既然面对现实美,画中的人物形体结构的合理,形象的逼真,无可挑剔,其活脫之生气更让人叹为观止。画中东坡雍容的体态,稳重的举止,谦和的面容,表现出他高贵的身份,开阔的胸怀,高深的素养,慈爱的心境。通过面部线条的设计,看出他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甜蜜。目光那么温柔,那么仁厚,看着他的姬妾,心里美不可言。须髯的飘洒,彰显出这位风流才子的风格和气度,留着长指甲的胖手指,从肥大的袖子里伸出来,夾着将軍肚似捧非捧,表现出大人物的从容和矜持。两只鞋子从袍子底下露出来平行置地,说明他听着侍女们的赞美已经亭止徐行了。
后面一位侍女双臂抱着拂尘神志专一,肃然而立,看样子她的高论没有得到主子的赞赏,与其说显得老实本份,不如说已有自知之明了。第二个侍女还是不甘寂莫,指手划脚买弄精神,却刚好避开了苏公和朝云的连线,她好象在和朝云说,姐姐,该你说了。朝云只是面向苏公,意不旁涉,仰首趋身侧立,双手拱起,施礼后即要启动朱唇了。
画中四人形神各异,不同身份,不同性格,不同心理,世态人情都已显现在绢素之间了。画中四人的联络谐调,全凭“阿堵传神”,执拂尘侍女虽身姿正直,犹眯着双眼斜觑朝云,中间侍女最显活跃,主动与朝云交流。而朝云却漠然置之,待与苏公双眸相遇时,又迴避了目光的传递,显示出朝云的含蓄与庄重。二侍女通过朝云的中介,间接与苏公勾通,僻免了雷同和俗媚,巧妙地编织了四人的神情交流网,使画中人物凝聚成一个整体。
对于画中的留白,古人早就有精僻的论述,认为虚白“即画外之画也”,“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景”,可见空白是中国文人画“明心见性”的一个亮点。当我们看到此画中二分之一以上的布白后,便知画家的良苦用心。画家舍弃了人物间的景物,置人物於虚幻之中,让读者思绪开阔,悠悠然而意远。画面上这种黒与白丶实与虚丶动与静的强烈对比,产生了一个崭新的审美世界,形成強有力的视觉冲击力。如若去掉这些空白,让人物团快占据整个空间,就会失掉了画面的灵气,使读者心肺窒息,胸怀塞迫。画中的留白大多是隐遁文人的心理再现,先生在他事业的黄金时期就 “心同野鹤与尘远”, 他早年的《赏梅》诗里就有“傲骨独於寒处立,清标谁向淡中窥” 的诗句。画面上的陳置正是这种虚白的心性与超脫的意念的具体体现。
画中的题识也颇具匠心,把位置定格于画面的右上方,平衡了画面的虚实,调整了格局的分布。其内容节选了古人一则短文,既阐明了故事情节,又增加了历史的真实性。其字体的选择也独运心机,在短文部分选用圆转均勻,工整精细的小篆,延伸了画面的和谐意境,又助长了画中人物的文雅风度。署名部分选用雄浑古朴遒劲奇逸的爨字,以方硬多变的笔触弥补了篆书绵软规整的弱点。全部题识组成四行的长方陣势,头齐脚齐,显得严肃认真,又整洁美观。
我们读了这幅画,如读先生其人。石涛说,“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也” 。浑南田说, “皆灵想之所独辟,总非人间之所有”。这样说来画中的物象并非固有,是由画家的“神” 或“灵想”与时事相遇而生出来的。画家的“神” 或“灵想” 是什么呢?画家在他的诗集里有一首诗名曰《高歌》, “黄钟毁弃鸣瓦缶,下里巴人称上尊。老夫古调无人和,只过窓前几片云。”从这首短诗里不难看出先生曲高合寡不合时宜的心态。而“山川” 又是什么呢?当时社会龌龊官场腐败,先生怀优国救民之志,却坎坷多艰,屡遭措折。画家的境遇与他心目中的偶象苏东坡的生平如出一輒,画家把他的心性寄托在苏公身上,画中的苏公的形象尤画家自身也。
先生作画,一贯不喜欢在绢素上施以浓墨重彩,在他的白描画里就更体现了“扫去粉黛,淡毫轻墨” 的风格,这种“淡”是天性,没有丝毫的虚伪和做作,因为先生大脑皮质兴奋的条件就是一个“淡” 字,这个“淡” 字泄露了画家的天机,无须调查考证,就可以断定这位画家一定是一位清心寡欲,澹泊人生,不图名,不谋利,孤高尘远的隐逸之士。为什么呢?这位画家把生命宻码刻印在了他的毫翰之上,他的生活经历,人生感悟,精神气质,已经融化在他的笔札之中,当然和他的画卷“和而为一”了。
我们再来细读画中琳瑯满目的线条,这些钱条悠缓自然,婉转飘逸。充满生命的活力,当我们凝神入静,画中那些慈爱的丶虔诚的丶恭唯的面厐,渐渐的模糊淡化,只有无数条曲曲弯弯的线由天上垂下来,在我们的视野里翩翩舞动,那么有节奏,那么有韵律。奇妙的意向,会让我们沉醉,让我们迷茫。我们再把这些感性认识提升一个阶段,你就会悟出一个道理,窗外搖曳的柳丝,空中翻飞的群鸟,宇宙中不停旋转的星体,这些绝对的运动状态统统渗入了画家的笔端,他笔端墨线的运动状态也就在揮洒的刹那间变成了永恒。图画大世界,世界小图画。这个道理从先生的图画中得到了印证。只要我们荡涤污浊,以静逸之心进入他的丹青画卷,我们还可以从这幅画中悟出很多天地自然物理的天趣,这种天趣就是“天人合一” 这个中国文化的最高境界,而这个境界非道艺高超之士是不容易达到的。
二零一四年十二月十日于天津塘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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