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告诉你们吧,我最喜欢《红楼梦》中的哪一回。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原因很简单,终于轮到小丫头当主角了,而且最佳女主角是我和贾母一致看好的晴雯!
每次我烦,郁闷,受委曲,心里添堵的时候,我只要翻开这一回,看晴雯在那里挑战贾宝玉,打击袭人们,那连珠炮似的一通乱喊乱叫,乱砍乱杀,快、准、狠,转眼放倒一地,剩下的也举手投降了,我就像刚做完推拿按摩,通身舒泰,满心愉快。
才貌双全,应该是美女的最高标准。貌是有目共睹的,不争的事实。所谓才,有两种:一种是才学,“金陵十二钗”中除了王熙凤“不会作湿(诗)的、干的”,其他的都是才女,出口成章,下笔成诗;另一种是才艺,具体到丫头身上,就是女红,针线活。而晴雯,正是因为这项技能,被贾母看中,并选派到宝玉房中,“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得。”
言谈?说到点上了,还有第三种才,那就是口才。用王熙凤的话来讲,“难道必定装蚊子哼哼就是美人了?”言之下意,美人还得会说话。小红就是因为口才被王熙凤看中的,而她自己也是因为口才好,才被贾母疼爱的,“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是啊,贾母儿时淘气被木钉磕破了头留下的窝儿疤痕,王熙凤都能随口演绎成:“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的福寿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个窝儿来,好盛福寿的。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一个窝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倒凸高出些来了。”真能瞎掰,但笑果很好。
会说话,还不算口才好,关键要体现在吵架上,脱口而出,急中生智,那才叫嘴皮子溜。我最喜欢看女人斗嘴,当然不是泼妇骂街,而是辩论赛似的,动口不动手,伶牙俐齿,唇枪舌战,不带一脏字,不见点血光,就能置人于要死要活之地。
其中的高手,当属晴雯。前面她曾在小红身上初试牛刀,对接受了凤姐委派的光荣任务的小红道:“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不曾,就把他兴的这样!这一遭半遭儿的算不得什么,过了后儿还得听呵!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才算得。”把小红气得,只能忍气吞声。到了第三十一回,晴雯干脆一鸣惊人,终于亮出了杀伤性武器,一击致命,全歼宝玉和袭人,大获全胜。
起因是晴雯给宝玉换衣服时,不慎把扇子掉地上跌拆了,结果被宝玉教训了几句。一向娇气的晴雯哪受得了半点委曲,当即顶了回去,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宝玉本来就因为错踢了袭人,肠子都悔青了,这下被晴雯戳中要害,点到痛处,气得浑身乱颤。
谁知袭人听见了,想来劝解:“好好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 这是火上浇油啊。晴雯一向对她不服,冷笑道:“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伏侍爷的,我们原没伏侍过。因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伏侍的,到明儿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罪呢!”等于是雪上加霜,让袭人颜面无存,又是恼,又是愧。而宝玉,则已经气得黄了脸。
本来袭人哑口无语也就罢了,事情到此结束。偏偏她又想做出认错和解的姿态,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没想到这“我们”两字,又激起了晴雯的酸意,竟吃起醋来,又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这一下,把袭人羞得脸紫胀起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难道她跟宝玉初试云雨情的事……
晴雯妹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拿不出证据来,就是诽谤他人,这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再说,人家还没说你呢。那年袭人因母亲病逝回家去了,你还钻到宝玉被窝里——虽然只是取暖,什么也没干,但你连个贴身丫头都没挣上,哪里就到了同床共枕的份上?若麝月也像你这样口没遮拦,把这事说出去,估计你还等不到第六十七回,就被拖出去,斩立决。
这回连喜好收集美人的宝玉都忍无可忍了,说要回太太打发她出去。晴雯这才知道只顾呈一时口舌之快,结果祸从口出,只好使出女人的杀手锏来,一哭二闹三上吊,说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好在袭人做贼心虚,怕把事闹大,便息事宁人。而晴雯最终在这场吵架斗嘴中,取得了阶段性胜利,战利品就是一匣子扇子,贾宝玉主动献出,随她撕,只要她高兴就好。
显然,宝玉的纵容,让晴雯无法吸取教训。后来,她又在同事秋纹身上故技重施,人家好不容易因为代宝玉送了两瓶桂花给老太太和太太,得了赏,心情比较激动,晴雯却一盆冷水泼过去,笑道:“呸!没见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
听听,这样嘴尖性大的人,怎么可能有良好的人际关系?别说主子们看不惯她,就连丫头们都不愿与她为伍。怪不得鸳鸯因为不愿给贾赦做小老婆,找平儿、袭人诉说心事,列了一长串同伴的名字,独独没有晴雯。鸳鸯道:“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
多么痛的领悟,原来大家平时连话都不跟她说。晴雯哪,千万别口不择言了,言语说得重了,就成杀伤性武器,伤人还伤己。
还是学学宝姐姐吧,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份随时,自云守拙。况且贾母道:“不大说话的又有不大说话的可疼之处,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说话的好。”听见没有,学乖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