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对话刘亮程（下）
莫日白
在我的一生中，我至少会守着一朵花开谢，我放下别的事情，放下往前走的路，春天过去，秋天过去，所有的人离去，我留下，为我喜欢的一朵花。
——刘亮程
刘亮程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了几张在海南的相片，配以文字：“在海边，头朝西做了一夜新疆菜籽沟的梦。”看到这些图文，不禁想起北窗高卧的陶渊明，还有“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的李白。
刘亮程梦想着自己的文字能承载大地上的一切，朝一个最高存在去飞升。他说：“文学是虚构的，但不是虚无缥缈的，它跟大地、跟自己的血脉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最高的虚构必定有一个根深蒂固的大地在支撑，是大地上的花开，大地上的云来云往、风起风落。”
周作人评价废名的文章好，用了水和风来作比。他说，一道流水，但凡经过的地方，只要有什么汊港湾曲，总得灌注潆洄一番，有什么岩石水草，总要披拂抚弄一下，才会再往前流去，虽然这些都不是水流向前方的本意，但除了这些，水流的本意又在哪里呢。
周作人引用了庄子说风的话，认为这些话也说尽了世间好文章的妙处。风是大家都知道的事物，有谁会不明白风是什么吗？但又有谁能真正明白，能真正定义什么是风呢？
风从枝叶间吹过，从石头缝里吹过，让经过的所有事物都跟着发出声音。写文章的人也是如此，他的每一个字词句，都是对自己的想象，对自己的意味的一种“水流”和“风吹”。风和水若无其事地经过，继续那些似乎漫无目的的行程，继续那些似乎漫无目的的“观照”和“注视”。
这也几乎就是“闲人”刘亮程的写照了。对于风，刘亮程有自己的感悟。他说：“我喜欢把一些故事放在风中去讲述。风是动的，风在描述,风在呈现,风在传诵。人若听懂风声，就听懂了大地上的所有声音。文学的听懂是一种心悟，一种内心感受，是我和风之间的心照不宣。风声中有大地上的所有声音。”
米兰·昆德拉在《慢》里说：“为什么缓慢的乐趣消失了呢？以前那些闲逛的人们到哪里去了？那些民谣小曲中所歌咏的漂泊的英雄，那些游荡于磨坊、风车之间，酣睡在星座之下的流浪者，他们到哪里去了？他们随着乡间小路，随着草原和林中隙地、随着大自然消失了吗？捷克的一句谚语，将他们温柔的闲暇以一个定义来比喻：悠闲的人是在凝视上帝的窗口。凝视上帝窗口的人不无聊，他很幸福。在我们的世界里，悠闲却被扭曲为无所事事，其实两者完全不同：无所事事的人心情郁闷、觉得无聊，并且不断寻找他所缺少的动力。”
“闲人”刘亮程对此也有自己的理解。他在《我改变的事物》这篇作品里写道：“我年轻力盛的那些年，常常扛一把铁锨，像个无事的人，在村外的野地上闲转。我不喜欢在路上溜达，那个时候每条路都有一个明确去处，而我是个毫无目的的人，不希望路把我带到我不情愿的地方。我喜欢一个人在荒野上转悠，看哪儿不顺眼了，就挖两锨。那片荒野不是谁的，许多草还没有名字，胡乱地长着。我也胡乱地生活着，找不到值得一干的大事。在我年轻力盛的时候，那些很重很累人的活都躲得远远的，不跟我交手。等我老了没力气时又一件接一件来到生活中，欺负一个老掉的人。这也许就是命运。”
刘亮程的文字，会让我想起一些古典作品，如《浮生六记》里的这段经典：“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盛藐小微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观之，项为之强。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其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怡然称快。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常蹲其身，使与台齐，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
这可以说是一个古文版的《一个人的村庄》。刘亮程的文字里，确实有与古人相接之处。他在自己的梦与夜里，构筑起自己的纸上王国和精神世界。明朝有个叫刘士龙的人，曾写过一篇《乌有园记》，就在想象中为自己建造了一座花园。他说：“吾尝观于古今之际，而明乎有无之数矣。 金谷（晋石崇园邸）繁华，平泉（唐李德裕别墅）佳丽，以及洛阳诸名园，皆胜甲一时，迄于今，求颓垣断瓦之仿佛而不可得，归于乌有矣。所据以传者，纸上园耳。 即令余有园如彼，千百世而后，亦归于乌有矣。夫沧桑变迁，则有终归无，而文字以久其传，则无可为有，何必纸上者非吾园也。景生情中，象悬笔底，不伤财，不劳力，而享用具足，固最便于食贫者矣。况实创则张设有限，虚构则结构无穷，此吾园之所以胜也。”
和刘士龙的感喟一样，刘亮程的村庄实际上已成为了过去，他自己也说：“我们不会再完整地找到这个村庄。它的半堵残墙或许扔在新垦村，一个烂牛棚忘在龙口村的哈萨克人家院子里。渠边村的村头有点像它的样子，里面却面目全非了。还有它的绕过一些东西又绕过一些东西弯曲地回到村里的道路。它的狗吠、鸡鸣、驴叫和牛哞，像早年的细碎银子丢失在村庄田野里。土地上曾经有过的许多美好去处，就在不远处，只是我们再没有通向它的道路。”
“我的文字留下来，而我写的村庄、田野、牲畜、草木，都在我的文字背后消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