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域黄昏的“柏拉图”情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已是耄耋之年的两位老人,有幸在万里之遥的异域重逢,重拾旧日情怀于生命的黄昏,给这场“柏拉图”式的绝版情爱,画上一个虽不满足却也满意的句号,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吧?
贝夫人觉得,当日风云叱咤、活虎生龙般的少帅,在五十四载的软禁中,度过了难以想象的苦涩岁月,冤枉、委屈且不说,也实在是太亏欠、太熬苦了!如果不能在有生之年作一次有效的补偿,这昂藏的七尺之躯,岂不是空在阳世间走一遭!“所以,这次,”贝夫人说,“我一定让半生历尽苦难的汉公,真正感知到人生的乐趣”;要他见见老朋友,广泛地接触各界,也体验一下国外的社会生活,“看看我们在美国怎样过日子”。
好在汉公虽已年届高龄,但身体尚称硬朗,尤其是来到了纽约之后,就像吞服了什么灵丹妙药,容光焕发,声音洪亮,精神十足,兴致异常高涨。为此,贝夫人便精心策划,周密安排各项活动,整个日程都排得满满的。汉公也予以主动的配合、高度的信任。对于一切求见者,他都是一句话:“贝太太就是我的秘书。你任何事情都通过她,由她替我安排好啦!”
作为虔诚的基督教徒,汉公还经常由贝夫人陪着去华人教堂,或作礼拜,或听牧师布道。4月7日上午10时,当牧师宣布张学良先生到来时,堂内两百多名会众立即起身鼓掌,汉公面带微笑,向大家颔首致谢,然后就坐下来聆听牧师布道。结束之后,他刚刚起身,就见一位白发苍苍、拄着拐杖的老者,眼含热泪,对他诉说:
少帅呀少帅,我们盼了你多少年,等了你多少年啊!当年在奉天,我远远地望着你骑着高头大马从北大营出来。少年英雄,让人好钦佩、好羡慕啊!后来听说你西安举事,被关了,被囚了,我心里多少年不是滋味。现在,没想到我还能活着见到你……
汉公激动地握着老人的手,颤声说道:“学良无德无能,还让身处异乡的故人这么牵挂,真是惭愧得很。”
西方有“足岁祝寿”的习俗,是年恰值汉公九十整寿。寿诞之日还没到,在美的大批亲友,特别是寓居纽约的东北军耆旧和东北同乡会友,便接连不断地前来为他祝寿,先后达八九次。
5月30日晚,曼哈顿万寿宫灯盏齐明,纽约“华美协进社”在这里为汉公举办九秩寿庆。台湾工商界巨子王永庆闻讯后,以不能莅临为憾,特意捐赠五万美元作为寿礼。四百多名中美人士欢聚一堂,其中包括蒋介石的孙子,宋子文、孔祥熙的女儿们。七时许,汉公由贝夫人陪同,兴致勃勃地步入堂内,顿时欢声四起,闪光灯耀同白昼。
汉公突然发现,前方有两列老人,齐刷刷地分立左右。随着“校长,你好!”一阵欢呼,左列老人一齐行九十度鞠躬礼,待到抬起头来,尽皆泪花满眼。肃立于队首的是东北大学在美校友会会长张捷迁,这一列的老人全是当年东北大学的学子。汉公刚要开口答话,只听右列为首的老人、当年他的机要秘书田雨时一声口令:“副司令到,敬礼!”站在右列的昔日东北军军官们挺直腰板,行军礼致敬。
瞬间,汉公仿佛又回到了奉天,正在主持东北大学的开学典礼和在北大营检阅着二十万家乡子弟兵,从而,重温了早岁的桑梓浓情,并在一定程度上找回了他在世人心目中的英雄地位。他深情地凝望着这些白发苍颜、垂垂老矣的文武两班部下,将激动得有些颤抖的右手举向额际,向众人郑重还礼。
目睹这一感人至深的场面,《纽约时报》资深记者索尔兹伯里对座旁美国前驻华大使的夫人包柏漪说:“这份荣耀,只有张学良担当得起!”
这个期间,汉公有机会同当年的老部下、曾任全国政协副主席的吕正操开怀畅叙。他说:“我看,台湾和大陆的统一是必然的,两岸不能这样长期下去。”并表示,“有生之年愿为祖国和平统一尽点力量。”贝夫人还帮他联系哥伦比亚大学做“口述历史”,会见一些学界名流。她知道汉公喜欢吃,好玩、好赌,便特意陪他到固定的饭馆进餐,主要是吃饺子;还多次欣赏京剧演出,到华盛顿看跑马,看球赛,看划船;除了经常在家里搓麻将,又去了两次大西洋城赌场,玩了“二十一点”。真是不知老之已至,玩得不亦乐乎。
一位心理学家说过,要想知道一个人爱不爱你,就看他和你在一起时,有没有活力,快活不快活,开不开心。汉公不止一次地说,在纽约的三个月,是他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也是他自1937年1月被幽禁以来,最感自由的九十天。这大概指的是,不仅身边再没有国民党便衣特务跟梢、侦查;而且,也摆脱了夫人赵一荻出于关心爱护的约束与限制,从而真正做到了率性而为,无拘无束。
听说,汉公晚年曾私下里讲过:“赵四是对我最好的,却不是我最爱的,我的最爱在纽约。”好事的记者曾就这番话,单刀直入地求证于贝夫人:“汉公说,他的最爱在纽约,那就是您吧?”贝夫人腼腆地应对:“随他怎么说,随他怎么说。”
对于汉公天性,聪明绝顶的蒋四小姐,可说是深知深解,尽管彼此相聚无多。她知道,汉公喜欢热闹,愿意与外界接触;喜放纵,厌拘束,不愿难为自己,委屈自己;逆反心理强,你越限制他,他越要乱闯。为此,应该任其自然,顺情适意,让他回归本性,还其本来面目。这也是一种补偿,因为他的大半生过得太苦了,应该抓紧时光好好地享受一把。
这是赵四小姐无力提供、也不想提供的。应该肯定,出于真爱与痴情,赵四小姐为汉公已经付出了一切。黑格尔老人说过,爱是一种忘我境界。乌赫托姆斯基认为,“爱情不单单是情感,而且是一种奉献”,也就是“把自己的整个身心都转到另一个人身上”。赵四小姐做到了这一点。
但是,在尊崇个性、顺其自然方面,她缺乏应有的气魄与胆识。起码,她担心如此放手,会累垮所爱,适得其反。而蒋四小姐却认为,老年人只要体力允许,这种“信马由缰”地解放身心,极为有益。两个同样竭诚尽力的“保健医生”,所持方略截然不同。实践表明,后者是正确的。这为蒋四小姐赢得了一个满贯。
盛筵不再,空留憾恨
当然,要说最后的胜利者,还是赵四小姐。与蒋四小姐只有义务、只有感情不同,她的手中握有两宗制胜的法宝:一是道德,黑格尔老人说过,道德是弱者用来制约强者的工具;二是权利,她有予取予夺、支配一切的权利,关键时刻,她可以叫停,煞车。九十天中,她正是祭起这两样法宝,多次电话催驾,要丈夫早些回去。汉公尽管不情愿,但又不忍过拂盛意,只好来个“华丽的转身”。结果,盛筵不再,空留下一腔因情而痛、刻骨铭心的憾恨。
一场凄婉动人的悲喜剧,随着男主角的黯然退场而落下了帷幕。落寞的女主角,除了无可奈何的追忆,便只握有苦诉与陈情的专利。她说,令我最感困惑的是,自从汉公被赵一荻接回去,直到一年后他们长期定居夏威夷,本来是离得很近的,却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而且断了联系,连通个电话都成为不可能。纽约分手,原以为后会有期,万没想到,竟是永生的诀别!
事过八年之后,在回答祖国大陆访谈者的提问中,她还说到:
和汉公分手以后,我打过两次电话,打不进去。我知道有人阻拦。他不便跟外界接触,大概是觉得不方便,也许不自由。他们的生活很奇怪,没有他的自由。有很多外国人要去看他,他不能见。到底为什么,莫名其妙。我想,他一定觉得很苦。都到这个年纪了,还要怕什么?就是他内人管,这也是多余的。反正这么大年纪了,让他自由好了。自由是最要紧的。
于凤至器量大,这个人很了不起。她将少帅让给赵一荻,自己难过自己克服,少帅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做。赵一荻器量小、专制,她一向不喜欢少帅和朋友来往,不要他和别人接触,要控制少帅。她不了解,像少帅这种人,怎么可以不见朋友呢!不过,她陪着少帅,幽居了几十年,实在不容易。
汉公第一次到美国来时,那么开心。我很多朋友请他吃饭。他定居夏威夷后,思维依旧清晰,会想这里的朋友,但他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就不懂赵一荻,在台湾跟他见面,赵一荻拦住他,希望最好不要见我。这大概是女人和女人之间总有看不开的地方。在纽约的时候,少帅身体特别好,手杖都不用,脑筋又清楚,说话谈笑风生,特别幽默。我劝他不能坐轮椅,坐惯了轮椅腿就没用了。搬到夏威夷以后,精神就慢慢不行了。现在,大概要整天坐着了,真没意思。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到头来,曲终人散,空留下一番凄美的追忆。此日重寻旧迹,只能在每个礼拜天,看到身着体面服装的贝夫人闪现于华人教堂中的身影,而身旁的汉公已经不见了。定居美国数十年,她一直没有任何信仰。但是,自从每周陪同汉公到教堂来做礼拜和听牧师讲经布道,受到了深深的熏染与陶冶,从此,她便也信奉了基督教。她把所爱的人的信仰作为自己暮年的唯一追求,以此寄托无尽的怀念与追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