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名著命名的奥秘(上)
文/李煜晖
孔子说:“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如果不先把名目搞清楚,后面的事情就不好谈了。对四大名著来说,也是这样。
首先,不论古今中外,长篇小说的名字都非常重要,它对全书有一种提纲挈领的作用。要么能概括全书的核心事件和内容,比如《儒林外史》,一看就知道,写的是古代读书人故事;《东周列国志》,一看就知道写的是春秋战国时代诸侯争霸的故事。要么能表达小说的主题,比如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余华的《活着》、路遥的《人生》等等。要么突出主人公,用主人公的名字来命名,比如《简爱》《安娜卡列尼娜》。要么富有象征意义,巧妙地用一个意象,暗示小说的主题和作者的思想,比如矛盾的《子夜》、钱钟书的《围城》等等。四大名著——《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它们的书名中包含着怎样的奥秘呢?
第二,所谓“四大名著”,是一个简称,说全了应该叫做“中国古典文学四大名著”。这是一个联合称谓,就好像莎士比亚的四大喜剧、四大悲剧一样,不是作者自己加封的,是读者对文学作品进行的归类和评价的结果。那么,为什么是四大名著,而不是三大名著、五大名著呢?为什么“四大名著”是这四本书而不是别的四本书呢?因为这些问题看起来很简单平常,所以大家经常忽略,其实仔细研究起来非常有意思。
1究竟是谁的“西游记”?
在四大名著里面,《西游记》是用核心事件来命名的。唐朝初年,长安城大慈恩寺里有一位年轻的僧人,俗名陈祎,法名“玄奘”。他十三岁就出家,勤奋好学,精通佛法,被人尊称为“三藏法师”,三藏就是佛教经典的总称。由于有些佛经译文不完善,义理混淆,有了疑难也没人解答。于是他发下宏愿,要到佛教的发源地天竺国,也就是今天的印度,去求取真经,普渡世人。后面的事情大家都比较熟悉,玄奘法师一个人从长安出发,前往天竺,途经高昌、碎叶等一百多个城邦和地区,历尽种种磨难,包括强盗打劫、缺水断粮、自然灾害、爬雪山、过沙漠等等,走了几万里路,终于到达天竺。他在那里研习佛法,开坛讲经,名震西域。
在贞观十九年(公园645年),玄奘带着600多部佛经返回长安,受到了唐太宗李世民的接见,并在政府支持下开展了佛经的翻译和整理工作,还受命写了一本书来记叙他往来路上的经历和见闻,书名就叫做《大唐西域记》。因为玄奘取经这件事影响太大了,后来人们据此编出了很多传说,把克服行程中的困难演化为降妖除魔,以此来表现大德高僧的法力无边。《西游记》就是根据玄奘去天竺取经的历史事实和民间传说加工、整理、创作而来的。因为玄奘是从长安出发的,西域在长安西边,所以书名叫做《西游记》,“西”是状语,“向西”的意思,“游”就是“行”“走”,“西游记”就是“记录西行取经的故事”。这没什么好说的。问题在于,这句话的主语被偷换了,也就是故事的主人公被偷换了。
历史上,立志取经的人是玄奘,克服困难的人是玄奘,扬名立万的是玄奘,载誉归来的还是玄奘。也就是说“西游记”是玄奘的“西游记”。小说“西游记”却写成了孙悟空的“西游记”:前七回压根没玄奘的事儿,反而大写特写美猴王拜师学艺、威震八方、大闹天宫,直到第八回才提到“观音奉旨上长安”,跟“取经”沾上边。第十二回玄奘才露面,结果一出长安,就差点被老虎吃了。第十四立刻在五行山下收悟空为徒,孙悟空从此就把玄奘的“戏”给抢了,从此一路降妖伏魔出尽风头。吴承恩的《西游记》,孙悟空一路露脸,唐玄奘一路现眼。这是为什么呢?
应该说,《西游记》偷换了主人公,把降妖除魔、克服险阻的任务交给了孙悟空,是整本书最成功的地方。我们可以假想一下,如果作家把取经的主体、降妖除魔的任务都交给玄奘,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一位大德高僧,白白净净的,还法力无边,领着几个徒弟,谁都没他强,这一路上舞刀弄棒打打杀杀,这像话吗?这不是“西游记”,这是“精武门”啊!
所以小说里的唐僧必须是“无能”的,这种无能是武力上的无能,斗争上的无能,但是要保留他精神领袖的地位,用他的虔诚信仰、百死不悔的决心,带领这个团队往前走。这样既保护了大德高僧那种儒雅斯文的形象,又给他的徒弟们,尤其是神通广大的孙悟空提供了施展的空间。孙悟空发挥本领的空间大了,作者的写作空间也就大了。孙悟空一个筋斗云可以十万八千里,但是唐僧不行啊,所以他必须跟着师父走路,这一走就要跟想吃唐僧肉的各路妖魔做斗争,一斗争,外部矛盾就有了。
孙悟空火眼金睛,嫉恶如仇,唐僧肉眼凡胎,还心慈面软,孙悟空认出妖怪了不能痛快淋漓地打,一打就挨骂,猪八戒没事还煽风点火,这一下内部矛盾就出来了。唐僧冤枉孙悟空,站在唐僧的立场上没错,那是僧人的慈悲心啊。孙悟空打妖怪更没错,那是他保驾护航的分内事啊!这下子矛盾的复杂性就出来了。小说为什么好看啊,就是因为有矛盾,矛盾为什么吸引人呢?就是因为它复杂,考验了主人公,拷问了人性。
结果倒霉的孙悟空,前面打妖怪,后面受责怪,脑袋上带着紧箍咒,天庭上一堆关系网,加上天生一副急脾气,这不是把人往死里整吗?可就是在这样一种外忧内困、“外焦里嫩”的处境下,孙悟空做出了自己的选择: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打!去你的婆婆妈妈,去你的来头大,只要你敢害人,老子就要打,打你个元神出窍,打你个屁滚尿流,打你个心服口服。于是,一个真正勇敢无畏、令人同情、更令人敬佩的英雄就这样在读者心目中树立起来了。
所以说,吴承恩真正的用意,不是要依据历史写一本“高僧传”,而是借高僧取经的故事,塑造一位天不怕、地不怕、神通广大、敢于斗争、乐于斗争、斗而必胜的神话英雄。用今天的话来形容,这叫借壳上市,借鸡生蛋。这鸡借的好,生出一个金蛋来,给一贯善于隐忍、善于协调、淡化斗争、排斥进取的传统文化,增添了一抹鲜活的亮色,增加了一个另类的英雄。
2“三国”从哪里开始“演义”?
和《西游记》一样,《三国演义》也是用核心内容来命名的,而且没偷换主语。三国就是魏、蜀、吴,到哪儿也变不了。不同的是,《三国演义》是有全称的,叫做《三国志通俗演义》。《三国志》是西晋史学家陈寿写的一本史书,这个书名告诉我们,现在大家看到的《三国演义》是从陈寿的史书里面“演义”而来的。
什么叫“演义”呢?《辞海》的解释是:敷陈义理而加以引申。翻译过来就是:依据正史,结合野史和民间故事,加工创作出来的小说。《封神演义》《隋唐演义》,都是这个意思。但是,这不等于说《三国演义》这个书名就没有可推敲的地方。我们翻开历史可以发现,公元220年,曹操死,曹丕称帝,建立魏国;公元221年,在成都称帝建立了蜀汉。吴国的国力弱一点,再加上杀了关羽、夺了荆州,害怕刘备报复,一直憋着不敢称帝。直到公元229年,孙权才正式称帝,三国鼎立的局面正式形成。这时候三个国家的皇帝分别是谁呢?孙权、刘禅,还有曹丕的长子曹叡。曹操死了、刘备死了,甚至连曹操的儿子曹丕都死了。大家熟悉的人物里面就剩一个孙权了,三国才正式出现。
照理说,三国演义,应该是三个国家都出现,再开始演义。可实际情况完全不是这样,当三个国家都出现的时候,总共一百二十回的书已经写到一百多回,接近尾声了。《三国演义》硬是把故事往前推了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从公元184年的黄巾起义写起,而且把重点也放在这半个世纪的诸侯兼并、群雄并起上,这种写法合理吗?
答案是非常合理。有两个理由,第一是合乎事实。称不称帝,这只是个名义,实际上谁说了算更加重要。拿曹操来说,因为他自己“挟天子以令诸侯”,东征西讨,在名义上大战上风,但是他自己就不能称帝了,不然那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但是话又说回来,曹操当不当皇帝有区别吗?官渡之战后,北方的实际统治者不就是他曹孟德吗?没有曹操哪来的曹魏?没有曹操,哪来的三国?所以就算曹操到死都没当过一天皇帝,他还是历史上和小说里的主人公,因为实力摆在那。
第二条,我想从文学欣赏的角度来说。《三国演义》重点写三国“形成期”的演义,而没有重点写三国“既成期”的演义,这样更符合美学的原则。什么是美?美在于欣赏过程,而不在于获得结果。我曾经跟一个小朋友一起听袁阔成老师讲的三国演义,正好讲到“智激周瑜”。小朋友特入迷,急不可待地问我,周瑜后来怎么啦?我说“死了”!又问,那诸葛亮呢?我说“死了”!那曹操呢?我说“也死了”。小孩不高兴了,就问我:怎么都死啦?我说,不管是英雄也好,老百姓也好,结果都是一样的,你说对不对?所以你别问后来怎样,后来都一样!他们之所以了不起,是因为他们活着的时候经历过这么多的故事,故事就在评书里,你还不赶紧听?小孩从此就不问我了。
你欣赏一朵花,一定要从含苞待放时起,盛开了,也就离凋谢不远。你谈个恋爱,最动人的是那种“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的过程。要是上来就直奔主题,跑到大庭广众去相亲,说年龄、摆财产、比收入、看长相,跟买萝卜白菜似的,过程之美就没了,至少不符合中国传统的审美标准。
《老子》有一句话: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急于求成、注重结果的事物,生命力都长不了。所以思想低幼的人,就像小孩子一样,特别关心结果;审美品味高的人,特别在意过程,在意那白手起家的经历,在意那披荆斩棘的奋斗,在意那殚精竭虑的坚持。您不觉得桃园三结义时踌躇满志的刘备、三英战吕布时意气风发的刘备,还有那三国茅庐时礼贤下士的刘备,比当了皇帝一意孤行、摔了诸葛亮表章、非伐吴不可的、刚愎自用的刘备更可爱吗?如果您这么觉得,说明罗贯中这么写就对了。
3“水浒”到底是什么意思?
《水浒传》的成书时间,应该晚于《三国演义》,早于《西游记》。但是因为《水浒传》的书名比前两本都复杂,所以我们放在后面讲。放眼四大名著的书名,对很多人来说,其实只有一个生僻字,那就是水浒的“浒”字。“浒”是个多音字,念hǔ的时候,是“水边”的意思。念xǔ的时候,多用在地名,比如今天的江苏,还有“浒墅”(吴县附近)“浒浦”(常熟附近)这些地名,这时候你念成hǔ,反而念错了。
照这个意思来看,《水浒传》的字面意思就应该是“水边的故事”。这么解释行不行?当然行。因为梁山好汉的根据地就是水泊梁山。《水浒传》里有五十八回叫做《三山聚义打青州,众虎同心归水泊》,讲的就是各路英雄最终聚义到水泊梁上的故事。“水泊”在哪儿呢?在今天的山东省济宁市梁山县,梁山县有一座名山叫做梁山,梁山在黄河下游,汶水、济水这两条河都流经此处,形成了一个庞大水系,在宋朝的时候水面纵横八百里,人称“水泊”“小洞庭”。
当然,今天都没有了,只剩下东平湖,也叫“蓼儿洼”,算是“水泊梁山”的遗址。所以说,如果仅仅把“水浒”解释成“水泊的故事”或者“水边的故事”,就意味着这本书是拿英雄好汉的活动地点来命名的,有点道理,但是很不令人满意。要按照这个逻辑,《西游记》讲的是路上的故事,是不是应该叫“路边传”呢?再说,跟《三国演义》一样,《水浒传》里面许多精彩的故事都是发生在上梁山以前,好多英雄好汉主要活动的地点也不在水泊梁山,说它是“水泊的故事”,是不是有点以偏概全呢?
因为不满意,所以很多人开始对“水浒”这个词进行考证,有没有什么来历?有没有什么象征意味呢?这一考证,麻烦就来了,因为中国人实在是太有文化了。《诗经·大雅·緜》里面有这么几句诗歌:“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这里的“古公亶父”,是周文王的祖父,名叫姬亶。当年为了躲避戎狄的侵袭,他带领部落从邠(bīn)地(今陕西省旬邑县)出发,向西迁居,来到了岐山脚下的“周原”定居。这十六个字,讲的就是这段历史。
有一个民间传说,说施耐庵写完《水浒传》之后,拿给他学生罗贯中看,当时书名叫做《江湖豪客传》。罗贯中看完就说,这个书名不好,咱们不如改为《水浒传》吧!施耐庵有文化啊,一听就心领神会,连连称赞,立马同意改名。
这个故事可信度极低,而且也没交代清楚这么改好处在哪里。但是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分析的思路。我个人的观点是这样的,《水浒传》是一本很讲究文法的小说,《江湖豪客传》固然准确,但是太直露了,不够含蓄。“水浒”两个字有出处、有文化气息,而且典故用的特别含蓄、准确。第一,古公亶父是为了躲避少数民族的侵犯,说白了是为了避难、求生才搬家的,梁山好汉大多是是因为没出路、没活路才上山的,逼上梁山嘛!从人物的遭遇和动机上,两者有相似的地方。
第二,古公亶父是周文王的祖父,是周武王的曾祖,周武王干了一件大事,牧野鹰扬,武王伐纣,说白了就是造了昏庸无道的商纣王的反。虽然这个反不是亶父亲自造的,但是他搬到富庶的周原地区,为子孙的强大打下了很好的基础。所以,水浒两个字里隐含一种“造反”的意味,酝酿着一种揭竿而起的先兆。这样一来跟《水浒传》的主题又是暗合的。所以,“水浒”二字,既契合人物的遭遇和动机,还能暗示小说的主题,当然就比什么《江湖豪客传》好多了。
有人说,你解释的有点牵强吧?那您是没听过更牵强的。我最佩服的一位文学鉴赏家,清朝的金圣叹是这么解释的:“水浒”就是“水边”的意思,“王土之滨”(就是国家领土的边缘)有水,“又在水外”则曰“浒”。通俗点说就是,“水浒”指的是远得不能再远的地方。施耐庵把宋江这帮人杀人放火、举旗造反的人,放到这样遥远的地方,代表了一种厌恶、一种放逐,是为了教诲天下人共击之、共弃之。
出于这种对正统的“忠君”思想的狂热,金老干了三件事:一是痛骂那些把《水浒传》改名为《忠义水浒传》的人,认为他们缺心眼,“忠义”怎么能在水浒呢?这不是乱了规矩吗?二是竭力贬损宋江,用各种办法把宋江批评地体无完肤,甚至不惜改动原文,来捏造宋江的黑材料。三是大刀阔斧把一百二十回的《水浒传》删掉五十回,留下七十回,还补写了一回“梁山泊英雄惊恶梦”,卢俊义在梦里看见包括他自己的一百单八将被嵇康一齐斩首。改罢,金老自己夸自己这段:真正是太平文字!您看,跟金圣叹他老人家比,是不是我更靠谱些?
作者介绍:
李煜晖,高级教师,西城区先进教育工作者,语文学科带头人。北京师范大学教育管理与领导方向博士研究生。现为北京师大二附中教学副主任,文科人才培养项目负责人,文科实验班教师,中国教育学会“十二五”国家重点课题“普通高中文科实验班课程改革”课题组长。
主持说
文/何杰
本期“国学师说”的题目应该是“李小白(小李白?)‘活’说四大名著”。不是戏说,不是别说,不是他说,而是“活”说。
“活”是“活泼”之意。李小白有那么多粉丝,其上课 “活”是重要原因;随口一句就是段子,张口一来就是包袱。就说这篇吧,一会儿和小孩儿说后来人都死了,一会儿让孙悟空借壳上市,话是活泼的话,但理却是深刻的理,你听完以后一下子就明白了作者为什么这么写,这就叫深入浅出。
所以,活泼是表象,浅出是结果,关键要有深入。正如朱子所说:“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没有深厚底蕴,恐怕也说不出这么活泼的话。《水浒传》和姬亶挂上了钩,还教了你“浒”字的两种读法,更不必说探讨命名之学时需要用的文艺理论知识,各种信息都集中在这篇文章中,会让你大呼过瘾。
这篇文章是“上”,一周之后应该还有“下”。先做个剧透,“红楼梦”和“石头记”,你说李小白会喜欢哪个?
【栏目主持】何杰老师,北京师大二附中语文特级教师,北京师范大学基础教育研究员。
特别鸣谢: 书院中国文化发展基金会 敦和基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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