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情归何处》 情归何处

庄陕宁译
(1)
50岁便退休的警察是不多见的。
胡安基尼·多明各在出口处等着我。在警察局里,他是我十多年的领导了。我设法使他理解我的意图和目的。他久久地审视着我的脸庞。那是一种异常敏锐而富有生气的目光,是一双饱含着职业本能的眼睛。少顷,他犹疑地说:
——我不相信,对于一个象你这样的警察,竟会有到50岁就要退休的念头。
——您是这样认为吗?同志。一一我对他说。
六天之后,我这样做了。
(2)
——好家伙,洛卡,你这个鸟,那么长时间没有看到你了!
——怎么样?莫亚,过得好吗?
莫亚是一位老资格的警卫侍者。他在酒吧间的柜台后面过着自己的生活,是许多以自身职业为骄傲的人中的一位。他穿着规定的、带坎肩和小翻领的蓝色制服。莫亚不停地敲着手中的一瓶“莫霍”饮料,末了,说道:
——好吧,哥们儿,请稍等一下。——说罢,朝着把胳膊撑在柜台上的许多顾客中的一位走去。
我向四周扫视了一圈。日常工作如往常一样,成百次地按照惯例持续着。这个“甘蔗”酒吧间,属于“自由哈瓦那”饭店,它有着自己特殊的风情。哈瓦那上流社会的团体时常在这里相约聚会,诸如官员们,知识分子们,文化艺术界人士,密探们,本地的警察,以及衣着华丽的妓女和倒卖美元的投机分子等等。在这些看惯了的面孔里,我辨认着。可是,没有找到我要找的那张脸。
莫亚把放着冰块的玻璃杯摆在我面前。
——他们对我说的事情是真的?——莫亚询问。
——是真的。
——去你的吧!行了,伙计。不过,对于你这副象在胳膊底下夹着一具死尸似的脸色来说,那可不是理由。你干警察已经20多年了,夜以继日顽强地坚持着,把自己的生命消耗在与罪犯打交道上,不是这样吗?现在要去休息了,我的老兄。刚开始的时候,你会觉得别扭。不过,以后你会习惯的。来,我们喝一杯。你喝下这不当警察后的第一杯家乡陈酒,我请客。
我微笑着,举臂摆出祝酒的架式,饮了一口琥珀色的液体。莫亚憨厚的脸庞放着光彩。
——这就对了,我的好兄弟。你开开心吧。很久以来,我头一次看见你经过这儿的时候这样闲暇,不对吗?
——好象是那样吧。——我说着,从衣袋里取出一个烟盒,拿出一支带滤嘴的大众烟。莫亚点燃他的打火机,给我点上火。我吸着雪茄的烟气,说道:
——谢谢,莫亚。请你告诉我一件事。你有很久没有看到托尼到这儿来了吗?
——哪个托尼?
——那个舞蹈编导。
——大约一个星期前,他到这儿来转了转,喝了一杯“莫霍”,不付钱就走了,真是个孙子……
——有没有看到那个和他一块儿共事的?——我打断他的话。
莫亚思索了一会儿。
——你让我想一想……对了,你还记不记得胡安尼多?那个穆拉托人?身体很弱,在私人汽车上干活的。
——对。——我记起来了,——胡安尼多,浑名叫“小猴”的那个人。
——好象,他在这儿待了半个钟头,转了一圈,没找见什么有兴趣的。我这儿的情况,你是了解的。他喝了一杯“自由古巴”,就匆忙而去。
我对了对自己的表。
——我最能肯定的地方是……——莫亚又说起来。
——是的,我知道能在哪儿找到。——我打断他的话,喝干最后一口酒。——谢谢,莫亚,改日再光临。
我起身,在烟灰缸里揿灭了烟卷。
——不过,希望你还到这儿来。难道你不是警察了,我们就不能相处了吗?你这会儿又要去追那些非法分子,图什么呢?
我宽容地望了他一眼。那是一个或许以后才能使我习惯的问题。
——请原谅。——莫亚恳求着。——我知道,这不是我的事情。
——你不必解释了。——我安慰地说,使他平静下来。
——这是我对某一个人应当给予的帮助。我希望你也同样长期保密。
莫亚扬起合谋者老练的微笑。
——你放心吧,我的老兄。你知道,你永远可以把我当成合作伙伴。——他说,——听着,顺便请你给我帮个忙。如果你在哪儿看见了那个婊子养的托尼,你提醒他一下,一定要还给我酒钱。
我停住脚步,从裤兜儿里掏出一个皮夹。从里面拿出一张面值三个比索、上面印有格瓦拉肖像的纸币,放在柜台上。莫亚茫然地看了一眼那张发红的纸币。
——不过,这是怎么说?——他问。
——你今后不会再找到托尼收钱了,莫亚。他现在,在2米以下的地底下呢。
说罢,我便向出口处走去。我不需要为了了解他的反应而去看他的面孔。在这一切都结束之后,我大概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脸色象是“胳膊底下夹着一具尸体”吧。
(3)
那天早晨,一件意外的消息传到我这里。
我和姐姐克鲁斯生活在位于公主大街、属于我自己的一套小小的住宅里。
克鲁斯把咖啡杯放在桌子上,用双手理平前面的围裙,对我说:
——你大概不想争辩吧。
我警惕起来。我一贯了解这种腔调,这是要露出坏消息了。我马马虎虎地摆出一付在这种场合所习惯的架式,对她说:
——请你坐下来……我们谈谈。你给我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昨天晚上,他们枪杀了托尼。
仇恨如波涛般向我涌来,仿佛一股热流从体内溢出,撩拨得指尖发痒,但是,我抑制住了。我不担心克鲁斯。透过那件新闻的背后,她不会有什么思想。
——一个邻居叫住了我,我是从她那儿获得这个消息的。——她补充说,——听传闻,天亮的时候,人们在公园里发现了那件事。那个公园在维达多区,21号街。
我始终沉默着。克鲁斯轻柔地把咖啡杯推给我。
(4)
我面前的这个男人彼得罗·瓦尔戴斯是东部穆拉托人,高大且肥胖。他的制服衬衫的腋下,完全被汗水弄污了。在警队里,瓦尔戴斯和我同岁。我们是一起毕业于蒙达萨警察学校的66级学生。尽管我们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但出于职业的需要,我们仍能在许多场合有机会相遇。我很了解他,却并不喜欢他。瓦尔戴斯尽管缺少文化,在单位里却晋升很快。现在,他在坐落于维达多区的省一级机关里当领导,是最走运的派别里的头面人物。
我很紧张,几乎没有觉察到这间办公室在装饰上庸俗的变化。就在这同一间办公室,我曾和胡安基尼·多明各聚在一起,共商工作中的战略问题。可是,他已经不在这里,调走了。现在,在他的椅子上坐着那位丑陋可笑的人。他那张肥胖而多油的脸,故做高人一等地看着我。在会见之前,为了能得到允许进去的命令,我不得不等待了40分钟之久。瓦尔戴斯既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同我握手。
——怎么样?洛卡。从这里,你希望我能带给你什么?
讨人厌恶的嗓音从那个喉头里涌了出来。我微含笑意,不过,瞳孔里一定反射着嘲讽的意味。
——是的。我已经猜到了这件事,关于托尼的事情。——胖子在椅子上来回挪动着,补叙道,——你为什么如此热衷于这件事呢?
——这个问题并不重要。
瓦尔戴斯点着硕大的头颅,以示应答,身体向座位后面仰过去。
——你看,洛卡。我没有把任何调查报告强加给你。你已经不是警察了,可是,我知道你为什么对这件事感兴趣,尽管我看不出你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你和我,咱们从来也没有好好地磋商过。不过,过去你是个称职的调查员,现在,看在同志的份儿上,依我看……
——留着你那一套说教吧,瓦尔戴斯。——我打断他的话,——你知道,我早晚是要调查这件事的。不过,但愿你是个你对我说的那种人。你就象从睾丸里逃出来那样,带着萨利达的案子到你管辖的维沃拉区去吧。——你不要到我这儿来发火,洛卡。刚才,我已经对你说过了,你与这件事没有关系。那个姑娘,尽管很令你痛心,但她是自绝于娼妓生活的。法医的意见是心肌梗塞,属于自然死亡。看来,你刚才忘记了这一点。现在,根据推断托尼的匕首刀伤,这是一件谋杀。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件清楚的、并不复杂的案子。
——托尼是萨利达的未婚夫,瓦尔戴斯。——我点着他。
——托尼是萨利达他们一伙里的。洛卡,你不要烦我。——说着,他对我板起脸来。
——托尼同那个女人一样的肮脏和一样的令人讨厌。
我感觉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脑门上。
——我很知道,你是在搅乱那个萨利达的事情。——瓦尔戴斯继续说着。
——你认定我不知道你同她的关系。不过,这是你的问题,而不是我的问题。而且,你早已了解我是个心直口快的人。
我勉强咽下这个打击。我历来知道,应该尽可能地忍耐瓦尔戴斯的侮辱和傲慢。此刻,我尽最大的可能献给他一个充满最驯服、最温顺的表情的脸。顿了顿,我说:
——这样很好,瓦尔戴斯。我仅仅想知道死者托尼的情况。这只不过是单纯的好奇罢了。
那胖子注视着我,用鼻子喘着粗气笑了起来。他掏出一块发黄而多皱的手绢,顺着硕大且布满小小疹子的脖颈擦过去。
——这个案子对我来说,真伤脑筋。一一他说道,——我什么也没有,连睾丸也没有。没有凶器,没有任何踪迹,也没有任何能追寻的特殊线索。我安排了两个人在这件案子上工作。他们也没能干出什么来。把他杀死的那个人,知道怎么处置他。那个托尼参与了一件大案。我考虑,他是想要诈骗某个人,人家便来找他算帐。
——没有证人吗?——我问。
——什么人也没有。那个公园非常黑暗,而且那个时候,通常没有任何人从那里过。
——什么时间?
——据法医讲,在清晨4点-5点之间。
我沉浸在思索中。胖子恢复了坐姿,严厉且极为优越的神色转而代替了笑脸。他把手绢向桌子的角落丢去,用一根手指点着我说: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洛卡。你好好听我的吧。你不要再给我找难题了。我不希望任何人打探我的工作。你做得实在太差了。为了那狗操的案子,我的困难已经相当多了。你的多愁善感使我的日子苦透了。我不想在这儿看到你,洛卡。我提醒你。
我站起来,定定地看住瓦尔戴斯的眼睛。
——是的。——我说,——我已经不是警察了。
——正是那样。
——我应该向你道谢。
——不必了。
(5)
我开着破旧的52型小汽车,沿着通往利维拉饭店的防波堤大道行进着。手表指在3点35分。几分钟后,我就有可能在饭店猎获胡安尼多。我了解这帮投机分子的出击习惯。下午4点钟是他们最理想的工作时间。留宿在饭店里的旅游者,绝大部分每天早晨在游泳池里度过。早餐后,便沿酒吧的回廊和休息室散开,去喝几杯。再晚一点,多数人按照旅游向导们手中的《海外哈瓦那》上预先制定的日程活动。另一些人,沿城散散步,轻松自如地消磨时间。
对投机分子来说,下午4点钟是他们与旅游者打交道的至关重要的时间。这个时候,旅游者休息并最愿意与外人交谈。我转过方向盘,将车朝着离饭店很近的卡尔撒达大街的加油站开去。
汽车停下的前几秒,车库的职员认出了我。他用一个极快的动作,从衬衫的口袋里掏出一些小小的印刷纸张。接着,变戏法儿似的使它们消失在汽油泵的缝隙里。
——劳驾,请装满油,并且检修一下。——我请求地说,又询问道:
——玛格里在吗?
——在。——他回答说,——在那边办公室里。
我跨出汽车,朝着一扇开着的门走去。门的横梁上用黑色字母写着:营业部。
玛格里这个爱称,比他的大名塞里奥·路易斯更为人熟知。他是个魁梧的人,大腹便便,有一双外突的眼睛,宽阔的连鬓胡和浓密的胡髭连在一起。他一看见我,就从口中抽出雪茄烟,微笑着,露出一颗金牙。
——妈的个屌,你亲自来了!——说着,向我伸开手掌。——你可飞回来了,老弟。你过去销声匿迹了那么久。请坐。
我答应着,坐下来。
——我走的时间并不长,玛格里。一一我说,——你的买卖搞得怎么样?
玛格里把雪茄放入烟灰缸里,脸上的笑影隐遁了。
——我的事情不错,洛卡。——他品评着,又解释道,——你的事情好象不妙。最近,我听到了一些不令人满意的消息。
我果断而坚决地阻止了他。玛格里是消息灵通的人。我了解他在黑市的全部活动。他的营生是买卖黄金和首饰。他有自己的规矩和过人的嗅觉。虽然他在黑市搞交易,但没有收买抢来的财物,也不做任何可能带来法律上的麻烦的生意。他从来不做被政府禁止的事情。
——我看,你从来就是一个聪明人,玛格里。——我回答说,——直截了当地说吧,我需要托尼的资料。这是我个人的私事。
玛格里吸了一口雪茄。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关于这件事,我认为我不会比你知道得更多。
我瞪大眼睛,字眼儿缓缓地、逐个地从牙缝里挤出来:
——我到你妈头上拉屎!玛格里!
玛格里移开目光,在座位上不安地蠕动着,脸上隐含着极力克制的、被侮辱了的神情。
——那不是一个中尉所需要的。——他责备道,——我历来对你是真挚而坦率的。凡是我能办到的……
——好吧,我希望你现在就是那个样子。——我紧盯住不放,——你别惹我烦,玛格里。托尼是你的朋友。你不要称呼我中尉,永远也不要称我什么中尉。
玛格里静默了几秒钟,仔细地考察着我的脸。然后,转身把雪茄烟放进烟灰缸里。
——我给你信件,洛卡。——他说,——在我们生活的圈子里,你总是很受尊敬的那种人。人们常说,洛卡是一个受尊敬的,然而也是一个刻板的、不易通融的人。你从未对任何人做过卑鄙的行为。我想,有另一个阶层的人们,他们从未伤害任何人,只做些力所能及的买卖谋生。可是,在某些王八蛋眼里,唯独这些人犯了罪。你要问的,就是那种人……
——你不要和他们勾结在一起,离开他们。他们是有问题的那种人。——我威胁他。
玛格里移开驻在我脸上的视线。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嘘了一口气,咬着字眼儿向我跳过来:
——你始终没有放弃过追踪萨利达和托尼。你抓住了他们,又放了。我知道这是为什么。你想吓唬他们一下,让他们远远离开那些勾当。可是,另一些人对这件事并不这样想。为什么?因为你失踪了。洛卡消失了。接着,一个多月后,大家发现萨利达死了。他们说,这是自然死亡。人们都这么说。很快,他们又杀害了托尼。那个可怜的人还没有变冷,你又一次失踪了。这可是个问题。
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强硬地回敬他。可是,我按捺住了。为了自我抑制,我边用力呼吸,边观赏从雪茄烟里袅袅升起的、浓密的、圆柱状的烟雾。和极其可恶的怀疑进行抗争,是无聊的。我有毋庸置疑的理由。最好马上彻底澄清那件事,尽管解释自己的行动,在我良好的职业习惯里是不恰当的。
于是,我对他说道:
——好吧,玛格里。请你牢牢地记住:我来,是因为总局突然委派我接管邦得阿奥的案子。根据情报资料,他有可能在古巴的圣地亚哥。有两个东部的人住在那里。这两个人是曾经侮辱过他的那个团伙里的人。邦得阿奥想找他们算帐。我到达那里的时候,其中一位已经死了。邦得阿奥失踪了。另一个也找不到了。不过,我到卡桑伯兰卡购置衣物的时候,发现了他的行踪。要把这个男人抓起来,只有等待。因为我知道,邦得阿奥迟早要落网的。一个星期后,他露面了。——只有确保决断、机敏和谨慎,这种行动方案才是可行的。我彻底除掉了他。邦得阿奥是一块很硬的骨头。他倒下了,却给我留下了记忆。——我感觉到了这条受伤的腿,——他在这儿给了我一枪。没有任何危险。不过,我却在医院里舒服地住了一段。在那里,我获悉萨利达的死。其余的,你已经知道了。
玛格里那双外突的眼睛,过度地张大着。
——噢!——他嚷道,——你就是那个逮捕邦得阿奥的人。我一向知道你是一个强有力的人,一个能干的人。可是,要抵抗邦得阿奥,必须要有超出常人一倍的力量,而且还要象个疯子一样……
——留着你的唾沫吧,玛格里。我刚才给你讲这段历史,不是为了让你恭维我,而是因为我需要你的信任。——我提醒着他,——接二连三的事件太多,太快,我实在无法记住了。我不是偶然有这种感觉的,玛格里。我要一直走到底。刚才,我主要是对你说个人的事情。
玛格里始终看着我,应和着。
——除了那一枪以外,——他说,——他们给你的奖赏就是让你从警察队伍里溜掉。
——没有人让我逃跑。我自己要走的。——我向他澄清这件事。——住院的时候,我就请求退下来。
——为什么?
我本可以不理会这个问题,可惜我做不到。
——咱们想想……——我回答他的话,——许许多多过分的事情,我看见得太多了。
玛格里笑道:
——这对我的耳朵来说,可真是曲美妙的音乐。
——我懂得你的意思。你的提问结束了吗?
——结束了。——他应声站起来。
我等着。
玛格里抛开椅子,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小小的钥匙,打开藏在档案后面的保险柜里的一个小盒子。他走过来,靠着我,手上拿着一个信封和一捆小小的布包。布是橙色的。
——那天晚上,我正要走的时候,托尼来到这儿。他请求我替他保存这个。——他指着信封说,——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好像是一张明信片。他还给我留下了一个徽章石,用来验证是黄金还是某种成色的石头。
他打开了那捆布包。我观察着里面的珠宝首饰:一枚带有钻石的金戒指,两条粗粗的项链以及和它们相配的圆形雕饰物,一枚耶稣受难象。
——现在,他自己也装在里面了。
——最后一次,也不过就是买点儿什么。我自己也向他出售东西。他想要没有麻烦的货,知道我的珠宝货物是合法的,不会有纠葛。不过,他经常给我拿来象这样的东西,是想在买之前让我鉴定一下。
——晚上,就在他们枪杀他前几小时。——我高声说着,思索着。
——是的。
——你没有再看到过他吗?
——没有。这件事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我把信封拿在手上。信封上没有任何标示。这是个很轻的白色信封,里面装的好象是一张明信片。
——我不喜欢托尼的东西,洛卡。你别塞给我了。——玛格里继续说,——托尼不是用匕首砍杀、行凶的罪犯。他不和那些不足挂齿的群氓混在一起。托尼只是那种夸夸其谈的寄生虫。他的事情就是跳跳舞,倒倒美元,和年青的妓女上上下下地鬼混。正如人们所说的:枪杀他的方式是对待囚犯的,而不是托尼这样的人所应得的……我不知你是否明白了我的意思。你过去是警察,关于这些,你比我知道得多。
我把信封放在一个有封口的衬衫口袋里。
——这样很好,玛格里。——我说,——信封留在我这儿。
——再拿上那些首饰。——他回答我说,——它们不属于我,洛卡。我不想要它们。
我望着这些贵重的首饰,看了好一阵。
——把这些首饰换成钱,托人带给托尼的母亲吧。——我说着,便站起来。他已经知道往后怎么去做了。
——你别担心了,我会负责的。
我向门口走去。
——啊,有件事。一一我对他说,——对你的职员说一声,如果再看见我来的时候,用不着把汽油票藏起来。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我不是为了这个而来的。
玛格里的脸孔现出不胜讶异的表情。
——票?我不懂你说的什么?中,尉先生。
他笑了,朝我露出他的金牙。
(6)
我把汽车停在面向大海的利维拉饭店的侧面,径直朝饭店的正门走去。大厅里各种不同民族的旅游者们,正在这儿一堆、那儿一堆地听着导游用他们的语言讲解有关的事情。我知道,我要找的那个男人不可能在这些人里。此时,位于我右侧的咖啡厅已经关门。我决定,从餐厅和酒吧间开始打探。果然,我猜中了。胡安尼多,那个外号叫小猴的,正在酒吧的柜台上支着胳膊。他全身心地沉浸在交易里。和他交谈的人,从其相貌来判断,是一个墨西哥人。趁他还没有注意到我的出现,我转身迈开步子朝门帘走去。这里有一个很好的视角,除了离游泳池的门很近以外,停放在防波堤旁的汽车就在外面。
几分钟后,胡安尼多离开了酒吧。他慢慢地,不慌不忙地走着,一脸心不在焉的表情,只有两眼间或急速地一转。这是为了训练一眼就能检验出饭店里的警卫人员。实际上,识别警卫人员并不那么困难。一般说来,这帮投机分子洞悉他们的一切,甚至于他们的假名,包括那些新来的警卫也不例外。
胡安尼多走进靠酒吧大门右侧的服务处。几分钟后,墨西哥人离开了柜台,沿着同一条路线跟踪而去。我知道,现在要出货了。胡安尼多一看见墨西哥人进来,就占住了抽水马桶厕所里的一个房间,墨西哥人马上安顿在紧靠旁边的一个。这些隔间的墙没有一直达到地面,下面有互通的缝隙。通过这个缝隙,可以交换纸条之类的东西。四个或五个古巴比索换一美元,也许是六个比索,按照黑市外币浮动。不用说话,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某人评说,一切都在酒吧里进行安排。通过缝隙,做个简单的买卖手势,一切就成了。每个人从隔间里离开的时间,就象刚才进来的时候一样,仿佛两个人根本不认识。胡安尼多大概在洗手池边赖了一会儿,离开的时候,给了服务员一笔可观的小费,因为他们稍微觉察到了里面的事情。胡安尼多离开了服务处,踏着缓慢、然而有力的步子,径直向出口处大门走去。对于投机分子来说,眼下是最不利的时刻。除了非法携带美元之外,这件事还构筑了犯罪的证明。胡安尼多旋即又从大门离开。几分钟的时间是如此漫长。他竭力佯装镇静,紧张的神经从头绷到脚面。他靠右侧走着,谁也不看,脖颈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就象一只伸长了脖子啄食东西的乌鸦似的。尽管大门离洗手池最近不过,胡安尼多做为一个有经验的人,他不可能从那里离开,这是非常危险的。他有可能利用旁边更加隐蔽、不易被监视的地方。我就在这个地方。有一伙四、五个人快活地聊着天,从我面前经过,朝游泳池走去。藏在地毯下面的自动装置起动起来,门开了。我借机混在他们中间离开了。从外面,我轻蔑地看着里面,虽然通过玻璃有点儿变形,还是看到了胡安尼多苍白的面孔出现在服务处。
(7)
当我站在了他面前的时候,胡安尼多简直不能相信这个事实。他摆出逃跑的架式,然而已经晚了。我抓住他的衬衫领子,两手横过脸颊,掐住咽喉。胡安尼多惊呆了,几乎失去了意识。我拖着他向汽车走去,打开车门,将他悬空立起来抛进车里。这个可怜的家伙,轻得不足50公斤重。我钻进去,关上车门,左手绕住他的脖子,抵住下颚,右手钳住肋骨并用力挤压。
——你真的还记得我吗?
胡安尼多费力地拼命点着头,象个啄食的小鸟。眼里涌出两滴大大的水珠,鼻涕淌了出来。我放松了对脖子的压力。
——美元在哪儿?说!
他奉献给我一个假装糊涂的样子,惊慌地说:
——我……我什么也没有。您……您不能对我这样做。——当然不能。——我答道。
我撒开右手,握紧拳头,对准鼻子和右眼之间,照直给他一个短促的一击。随着一声雏鸡打嗝似的声音,他昏过去了。我检查所有的衬衫口袋,裤子口袋,什么也没有。我弯下身,脱下他的鞋子,褪下袜子,同样什么也没有。我想了想,在身上怕不会有。有时候,某些投机者,把美元牢牢地放在饭店的某个隐蔽处。当他们确认没有危险的时候,再返回取走。这个想法,被我从脑中驱开。眼下的这一个,不会是这种情况,他不可能有这个时间。我决定彻底搜查。为了既让他说话,又不会给我制造麻烦,我需要采取一个难堪而危险的行动。我解开他的腰带,在腰部周围寻找着,什么也没有;拉下牛仔裤的拉链,把手伸进内裤下部,分开瘦弱的、细细的阴部,压迫睾丸后部。这时,我的手指被一件东西绊住了,在肛门出口处触到了一个活动物体突出的尖端。象这样,把东西藏在臀部的肛门里,是极其野蛮、极无教养的。尽管这个十足的胆小鬼使用诡辩术,我也充分估计到了这种情况。我用指尖牢牢地压住,用力猛扯。在我面前,出现了一个臭味的、透明的尼龙小袋。肮脏,也阻挡不了让人辨认出这是一小捆卷起来的绿色钞票。我厌恶地把小口袋扔到他的肚子上,扇了他两耳光。
——来,我们谈谈,小猴。——我嘟哝着。他从短暂的昏睡中醒过来,扭动了一下,愣愣地瞧着我。我指指那些美元。
——拿着,胡安尼多。——我使他放心。他的一双眼睛盯住小口袋。没有人会告诉他,那意味着什么。对于象他这样的重犯者,在监狱里要监禁三年,或许更多。他的右颧骨肿胀着,眼泪和鼻涕在嘴角汇合一处。这个面孔是一副活生生的哀苦无助的画像。
——劳驾,行行好,中尉,——他含含糊糊地说,——别再让我遭罪了。我……我……
——别唉声叹气的,不许叫我中尉。我板起面孔。——你真不象个堂堂男子汉。你要回答我对你提出的全部问题。清楚吗?
——是的,中尉,我说……
——叫我洛卡。
——洛卡……这是您让我说的,洛卡老兄……
——你给我说说托尼。
——托尼?
——是的。你的朋友托尼,那个舞蹈编导。发生了什么事?你别给我拉屎!
——不,不……我已经明白了。糟糕,我有日子没看见他了。这是为什么?被囚禁了吗?
——是我向你提问题。你从什么时候起就没有看到他了?
——有一星期了。我认为……
——给我讲讲有关他的、你可能知道的最后的一切。我和你谈的事情要永远保密。关于托尼的一切。说!
胡安尼多做了一个断然的表情。他不聪明,然而他确是狡猾。他已经看清楚了,靶子要往哪儿打。他的脸孔已不再映射出害怕的神色,眼睛向装满绿色钞票的小袋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我觉察到了这个信号。
——那是报酬,胡安尼多。——我对他说,——如果你毫无保留地说出来,放你自由,这儿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不过,如果你装傻,想法儿骗我,那你就照直向监狱走吧。你自己决定。
默然。几分钟过去了,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干咳着,右眼皮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他把裤子整理得更合体一些,把尼龙小袋装进衣兜,又用衬衫下摆清洁了一下脸蛋,目光盯着汽车前座,开始讲起来。
——托尼现在相当古怪。——他说,——自从萨利达死后,有好几天,在任何地方也看不到他。当他再出现的时候,已和从前判若两人。他不同任何人交谈。过去,他一贯是个快活的人。现在,他经过这里的时候,那张脸就象一脸苦相的幽灵似的。他单独搞交易。我觉得,这主要是由于萨利达。他非常喜欢她……
——他单独搞交易,是关于黄金吗?
——是的。他有时候做一些黄金和类似的买卖,只要有机会。不过,有段时间,他坚持要在这儿搞。他习惯单独做首饰买卖。这些年,干了一些勾当,他花光了所有的钱。
——他生前为什么这样做?
一个短暂的停顿,他没有回答。“生前”这个词从我嘴里意外地出去,却没有滑过他的注意。
——请你回答。直到目前,他和你没有关系。——我使他宽心。
——好吧……——他接着说,——他现在……现在被出国的念头缠绕着。
这一次,是我沉默了。几秒钟后,我转向他装在口袋里的东西:
——你想怎样处置它?
一阵轻微的悸动掠过肩头,声音又神经质起来:
——我不知道……我向您发誓,我不知道。
他借题粉饰自己,所以才这般说话。他说,现在,他们关系不错。他了解托尼就象……
——在这件事情里,谁和他最密切?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胡安尼多眯缝着眼睛,低垂着的头摇来摆去。
我闪电般地合拢双手,掐住他细细的脖子,将他的脑袋旋过来朝着我。
——看着我,你这个投机倒把的家伙!——我对着他的脸吼着,——你对我说,你不知道托尼一直和谁搞在一起?你就对我说这个吗?妈的屌!
他的脸染成了红色,嘴里冒出一句让人听不懂的废话。我松了手。他做作地大咳着。没等他缓过劲儿来,我骂道:——我把你骟了,胡安尼多。我对你说过了,你要把事情讲清楚。据我了解,托尼从别处经过这里,买了并不是你什么都不知道的黄金。回答!
他的表情请求给个喘气儿的功夫。停了一阵儿,他断断续续地接着说:
——劳驾……我对您说真话……托尼现在已经脱离了朋友们。刚才,我对您说了,他非常古怪。包括娣娅娜,都别想见到他。娣娅娜与他情同骨肉。
娣娅娜。这个名字象钟声一样在我头脑中轰鸣着。
——娣娅娜·玛尔塔,跳舞的女演员?——我询问着。
——是的。——他回答,——说真的,那位女舞蹈演员,我也好久没有看见她了。
对我来说,她的出现并不奇怪。我仔细地观察着胡安尼多。这个小猴傲慢不逊的脸孔,不象撒谎。他已是山穷水尽,别无选择了。
——你下去!——我喝令道。
他费力地挪动着身躯,走出汽车。我舒舒服服地坐在前座上。汽车停在人行道边。胡安尼多带着一脸愚蠢的神态看着我,那情景实在令人慨叹。我想提醒他,不要向任何人招供我们的会面。不过,这也许是浪费时间。
——给你一个最后的劝告,小猴。——我对他说,——你真糊涂,他们已经杀死了托尼。我不能保证你不再泡进去。
我眼中溢满了苦恼。右眼皮突然欢快地抽搐起来。我踩紧汽车的加速踏板。那张脸早已使我厌倦了。
(8)
娣娅娜,托尼,萨利达,这些名字就象一个破碎的玩具里的零乱部件一样。一个木偶随着哈瓦那炎热的夜晚移动着,突然间意外地消失了,散架了,好象有某件东西或某个人在其背后砍断了绳子。
萨利达是通过女友娣娅娜·玛尔塔的介绍,踏进哈瓦那的夜生活的。娣娅娜·玛尔塔的工作,是在属于“自由哈瓦那”饭店的加勒比乐队当群众舞蹈演员。在那里,她结识了托尼。他偶而出任舞台的舞蹈编导。他们开始合伙倒卖美元。很快,娣娅娜便成为维达多地区有名的女倒手。维达多区是本城夜生活的中心。娣娅娜以其独特的手段,成为中坚骨干而知名于朋友之间。她有一张罕见的、美丽的脸。可是,却映射着庸俗、堕落的神态,就象凶杀电影里卖淫老手脸上滞留着的荡妇的表情。她不能否认自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妓女。尽管每个表情里挑逗的意味和色情都过分地夸张,却为她在外国阔佬中的成功提供了保证。这帮畜牲是来追寻美味的,勾搭既容易到手而又便宜的女人。
娣娅娜·玛尔塔还拥有另一种特殊的通行证。她多次被抓获,可是,为了立即得到释放,她只需通过电话打个简单的招呼就够了。在民族饭店,我就经历过一次这种真实的场面。那一次纯属偶然。我去调查一个贪污案子,意外地当场抓获了她。当时,她从一个西班牙旅游者的房间里出来,两手拿着大大的、装满了商品的提兜。这些商品,都是在为外国人而设的商店里买的。我把她带到警察局,把登记簿出示在她面前,以便向她提讯和填补证明材料。少顷,我回到了饭店。当我穿过大厅的时候……娣娅娜已经在那里了,正同一位女友谈得热闹。我吃惊地望着她。对她的拘留刚刚不过一小时。她朝我转过身来,眼神里含着露骨的媚态,摆出一付迷人的怪相。那神情仿佛想说:“你已经看到了,你是不能把我怎么样的。”就这样,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这个情况。娣娅娜受某个上层人物的保护。这是那些不知姓名的、显要人物的事情,没有人需要解释。大概就是从那一天起,我想改行了。那些问题弄得我不胜其烦和忙得不可开交。可是,萨利达现在……随着时间的流逝,想对她施加影响,使她恢复过来,对于我来说是越来越困难了。她的贪心,使她再也离不开托尼和娣娅娜给她提供的那些夜晚。现在,她已经死了。她是一个死者。
(9)
我记不得最后一次待在古阿那巴阿是什么时候了,大概有两年了吧。一切都是老样子。
我把车停放在递维肖大街一座烟草工厂的对面。我走下汽车,余下的路,决定用步行。
在位于阿苏肖和桑·塞巴斯递亚之间的卡利克斯多大街上,保留着一个高高的、凹凸不平的宅地。根据这遗址,尚能推测出它过去是一座古老的大房子。它的主人已经死了很久了,或者远走他乡了。许多从东部省份移居过来的家庭,安置在这所大房子的宅地上。他们在这里发挥最大的想象力盖起了房子。这些难以想象的房子,是把所可能考虑到的居住条件,稍加利用而建成的。在破房子的废墟上,再增添随便一点儿手头上可能有的材料就可以了。平平的锌板、纸板、木料或是砖头之类,按最佳组合安排起来。在地基尽头建起来的那一座,是所有的房子里最大、最拿得出手的。它甚至还有一个花园和涂抹着鲜活颜色的建筑物正面。它的主人古阿达那内罗在建筑界工作。他又设法增加了一个单独的小房间,以便用于秘密出租而获取额外收入。那个小房间的房客,就是娣娅娜·玛尔塔。
我来到这个高高的宅地面前,马不停蹄地沿着通向入口处的石头登上去,顺着被杂草覆盖的小路蜿蜒前行。我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被晾衣绳绊倒,上面搭满了刚洗过的、零散的衣服。没有看见任何人。但是,有一点非常肯定的是,从我一踏进这个地方起,就有人知道了。来到这里之前,我已经知道娣娅娜很久不在这里了。门上挂着一把庞大的锁,木质的门被几个铁钩子关得牢牢的。我想方设法接近这座房子,尽量从门缝里窥探。什么也观察不到,只有一片黑暗。我沮丧万分,转身打算走了。可是,一个硕大的身躯阻止了我的脚步。一个多毛且高大的男人停在我面前,两只胳膊叉着腰。他有一颗几乎剃光了的脑袋,两道浓密的眉毛厚颜无耻地耸立着,一对小眼睛粘在鼻子两侧,仿佛是一个庸俗电影里令人讨厌的巨人。一声带着威胁腔调的提问蹦出来:
——您是把东西丢在这里了吗?同志?
我猜想,他就是古阿达那内罗,毫无疑问。我笑了。还没说话,先堆上了一张乖孩子的脸。
——不,我什么也没丢。我是来探访。
巨人交叉起两臂,脸上的神情使人辨不出是痛苦还是怀疑。
——我是娣娅娜的亲戚。一一我继续说,——我有很久没有看到她了。您是否知道,也许凑巧她待会儿会回来?
我担心,也许我没有想到更聪明的话。那男人朝两边摆着头。我想,该是谋求微笑的时候了。
——好吧。我觉得自己今天真没运气。——我顺顺地说。
可是,那人坚持沉默,神色一成不变。显然,他是一个一天不习惯花费五个以上单词的人。我向后迈了一步,从头至尾地打量着他,斟酌着。他缓缓地放下胳膊,小眼睛里跳跃着杀人的快意。我赶忙伸手示意,请他迈步,他便离开了。这对双方来说,是最好的办法。我朝着宅地的出口处走去,没有向他道别。我感觉,我对他没有兴趣。
(10)
当我来到蒙哥拉尔大街的时候,夜色已经笼罩了哈瓦那。我在一处习惯的地方停下来,走近一个安装在旧电影院正面的公用电话。
——喂,我听着呢。——电话的另一头响起了玛格里的嗓音。
——是我,玛格里,我是洛卡。
——啊哈,妈的个屌,洛卡。进展得怎么样?告诉我,我的好兄弟。
——你听我说。你知道不知道,我在哪里可以找到娣娅娜·玛尔塔?
——那个女倒手?
——不是她是谁……
玛格里沉默了一阵,然后说道:
——显然,娣娅娜·玛尔塔是那个三人帮里唯一一张没有打出来的牌啦。嗯?
我没有回答。
——请原谅。我不是有意的……
——我刚才向你提了一个问题。
——我不知道,洛卡。目前,我认为是她隐匿起来的时期。正因为如此,你我应该知道,她不会待在附近的地方。
——我要调查她。
——你疯了吗?我的老弟。这些女孩子们的洞穴比老鼠还要多。你简直就不能想象……
——这个情况,我知道。——我答道,——我仍然坚定地认为,你是唯一能够给我指出她的洞穴的人。既然这样,你能够处理好她们。
玛格里退让着叹了口气。
——这样好吧,——他说,——现在我亲自去安排一下活动,你明天到车库找我,11点以后。
——OK!——我说着,放下了电话。
我掏出一支带有滤纸的大众烟,把它点燃,美美地吸了两口。烟草强烈的苦味把我淹没在味觉的享受里。一阵柔和而凉爽的海风,顺着防波堤吹上来,沿着伊芳达大街刮过去。我感到了一种想散散步和思索一下一天来的行动的愿望。当我凭感觉向上望去的时候,这个主意便打定了。我找到了在对面那座楼上,位于五层楼的我的房间。透过窗子,显现出客厅里移动着的光束。我姐姐在看电视。这时,我意识到,我没有提醒克鲁斯,我要很晚才回来,不要等我吃饭了。我放弃了散步的愿望,走上楼梯。宁可放弃克鲁斯和她铺好的饭桌,也要去对付高大的古阿达那内罗,这对我是最恰当的选择。
(11)
挂在墙上的钟,指针已指在凌晨2点,我还是没有睡意。白天的报纸都读过了。克鲁斯每天下午都把它们放在房间里。我还找见了一捆书,她是按照罗列索寄来的样子放好的。罗列索是我的一位记者朋友。他时不时地借书给我,由此,我便从中汲取了外国文化。我解开书捆,抽出一本,在发绿的扉页上,有一个瘦瘦的、身着华达呢的人,漫无目的地在夜色中行走着,上面写着《什么也不干》。这是一位西班牙作者的书,他的名字……这时,我想起了一件事,一个信封。这可恶的一天,那个托尼交给玛格里的信封,就放在衬衫的某一个口袋里。我把它全忘了。我谴责自己,平时一向被认为的聪明能干都到哪里去了?我迅速地爬起来。衬衫放在一把椅子的靠背上。我解开衣袋,抽出信封,坐在床沿上,小心地打开了它。那是一张照片。好几秒钟,我反复辨认着萨利达。一阵战栗掠过全身,血流猛烈地涌上头部,凝聚在前额上。照片里的情景,事先没有任何迹象。好象是个玩笑。萨利达同一个男人赤身露体地拥在一起,坐在沙发床上。沙发床前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摆满了各种不同饮料的瓶子、杯子、盘子、夹肉面包,以及其它辨认不出来的东西。落在萨利达身上的视觉所产生的效果,是令人极不愉快的。她的皮肤粘贴在躯干上,现出许多肋骨。她那小小的乳房松弛地悬垂着,萎谢而不成熟。半张着的嘴给了我一个傻嘻嘻的微笑,愚蠢而放荡的眼神游弋在双目中。那男人象是有五十五岁了。他蓄着小胡子,一个刀疤很得体地掩护在向下梳着的头发里。裸露的躯体从硕大的腹部直至肩膀,布满了大量的绒毛。我仔细地观察他的脸庞。这是一张惊恐失色和紧缩了的脸。他的表情是介乎于骇异和昏迷之间的怪相。大概是他想用右手做一个警惕的手势,可是慢了一步,被摄影机抢了先。
两个人都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或者说,很象是这样。我把像片从眼前拿开,用手指按揉太阳穴。前额的搏动减弱了,心情平息下来。我再拿起像片,目光又停在那男人瘦骨嶙峋的脸上。我辨别不出这个人,不过,在他脸上有一种熟悉的、并非与我无关的东西。要不了多久,我就会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仰面躺在床上,良久,一动不动,审视着自己的思想。时间过去了。我信手拿过那本绿色封面的书。(12)
拉法埃拉·维拉斯科是那种不明年龄的女人,给人的印象是从未年轻过。从很小的时候,她就接受了缺乏魅力和躯体干瘦这个不容置疑的现实。她是个近视眼,一副粗大的金属框架的眼镜压在一绺白发上。这绺白发绕在额前桃花心木色的散发上,这给了她一个独特的、与众不同的外表。她身着非常紧身的军服。橄榄绿衬衫上最后的两个纽扣,永远是敞开的,可以看见一部分丰满的乳房的根部。它们并不因为时间的脚步而松弛。在撼动省机关领导的暴风雨的年代里,她懂得躲藏、搪塞。这样,她便在档案处保住了自己的位置。
我从家里直接到达机关。那时,大约是上午9点钟。彼得罗·瓦尔戴斯,那个有权威的头目,例外地提早离开了。维拉斯科一人单独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一看见我,她就朝我走来,尽可能地高耸着隆起的胸部。
——亲爱的洛卡,我的命根,怎么样?你没对我说,就是为了问候我,你才到这儿来的。
我笑了。她的嗓音含着甜蜜蜜的声调。
——我什么不呢?——我也用同样的腔调回答她,一一尽管我来是因为那丢不掉的、需要你帮点儿小忙的习惯……
——这要看是哪一种帮忙了。——她咕噜着。
——好吧。嗯,——我吞吞吐吐地,——你设法……
——我们谈谈吧,亲爱的洛卡,我的命根,别和我玩游戏了。我知道,你到这儿来是为什么。
我吃惊地望着她。
——这么说,你知道这件事?——我说。
她从我脸上猜到了这个问题。
——长官瓦尔戴斯叫我注意你。
——好极了。他对你说什么了?
——一连串的话。说你已经不是警察了。说得连我也莫名其妙,什么你在警察里是不受欢迎的人,以及类似的一堆咒骂。他严肃地提醒我,对我来说,最好是不要与你交往,特别是不要把事件的调查报告传递给你。还说了有关的全部具体措施……
——原来是这样。——腔调里裹着不容置疑的严重意味。接着,我又补充说:
——那么,你对这件事怎么想呢?维拉?
她定定地看住我。在那双由于厚厚的镜片而使其缩小的眼睛里,我察觉到了一瞬难以捉摸的闪光。
——我不知道在你的头脑里装着什么,小洛卡。——她答道,——但有一点非常肯定的是,我和你一致。你不相信?
我含着微笑,目光始终追随着她。我说:
——这就是我所了解的维拉。不是另一个。
她把自己的双手放在我的手上,叹了口气。
——我要说的和你一样,亲爱的。现在,你好好听我说。那个卑鄙的胖子随时都可能到这里来。这样,最好是你对我说说,你所需要了解的一切。
——在那个调查里……——我开始叙述。
——是的。47·488案件,我了解。我不能向你出示这一调查。他把文件带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去了。并且,你知道,没有复印件。不过,你可以相信我的记忆。在我不多的优点里,这可是一个。关于这一点,你会看到的。我愿意说说……
我笑了。
——我需要法医的名字。——我告诉她,——那位做尸体解剖、并且开出萨利达死亡证明的法庭医生。
维拉斯科抽出一支圆珠笔,在一片小纸上写着:阿乌列利奥·玛尔丁内斯·蒙戴斯,十月街十号医院,在维沃拉区。
我把注明姓名、地址的小纸条放进衬衫的一个口袋里。
——你刚才介入了我的活动。——我对她说,——你知道……这些天来我是一个人。作为……
——这些天来一个人,什么意思?小洛卡?你要来叫我吗?你是要邀请我吃饭,还是要叫我跳舞?
我不能回答。她摘掉眼镜,脸蛋凑近来。
——我们走吧,亲爱的,——她又说道,——你好好地看看我。不要许诺什么,如果你还没有决定这样做。那样的话,会使我失望。不要改变我对你的印象。
——你说得严重了。——我咕噜着,——我……
——当你愿意的时候,你就做。不过,不要许愿什么。——她在我的下巴上亲了一口。——现在你看,可以走了。
(13)
我住的这座楼没有电梯。当我从楼梯爬上来的时候,听到了电话铃声。
克鲁斯正在干活。大概是为了我吧,尽管我没有想到她。我匆忙跨进房间。
——喂,——我说。
——亲爱的洛卡吗?是你吗?
这是维拉的声音。我的神经紧张起来。在办公室里,我只和她谈了30分钟。无疑,事情不妙。我把话筒贴紧耳朵。
——是我,维拉。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有,你不要惊慌。——她安慰着我。——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你走的时候,他来了。我认为他是来收拾我的。
——彼得罗·瓦尔戴斯?
——是的。他获悉你曾在这儿和我谈过话。请你设想一下吧,很难不发生事情。他想知道你要找的东西,竭尽所能地辱骂和威胁我。是这样的,如果你看到了当时的情景的话。亲爱的洛卡,他象中了邪似的,狂怒地吼叫,用巴掌扇我的脸,好象即刻就要爆炸。
——那就是他的作风。——我说,——我对这件事感到痛心,维拉……
——你别担心。我能忍受。
——你是从哪儿给我打电话呢?
——从机关对面的小咖啡馆。不过,你听我说。我没有叫你到这儿来,是为了让你在电话里安慰我。这是因为……我很忙。那个多油的球对你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我坚持向他说,你是来问候我的。但是,他不肯轻易相信。他确信你在追查一件事情。并且,他不能忍受你干涉领导的工作。我不知道他是为什么。不过,你给他的印象是,你就象对待私事似的干预这件事。
拖了几秒钟,我方才回答。
——只能是这样。
——我不想知道更多的事情,亲爱的。我想的是应该提醒你。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一切。
——你刚才做得很好,维拉。——我使她放心地说,——现在,你应该安静。如果我需要见你,我会给你打电话。避开那个婊子养的,不要相信他说的问题。你同意吗?我会很好的。
一声叹息伴随着她的话语:
——唉,那正是我所盼望的,亲爱的洛卡。——她放下了电话。
(14)
在电话指南上,我花费了好几分钟寻找在维沃拉区的十月街十号医院的号码,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准了。电话总机的姑娘把法医营业处的电话转给我。我装做是要和玛尔丁内斯·蒙戴斯医生商讨会诊的同事。一个尖声尖气的嗓音回答我:
——不,同志。玛尔丁内斯医生不在这儿工作。他们把他调到比那尔·利约去了。
我道过谢,挂断了电话。比那尔·利约是岛最西边的省份。对于这样一个住在首都,确实有威望的法医来说,这种调动不是一个简单的惯例问题。他一定忍受着更多的事情。
我再举起耳机,拨着玛格里的电话。电话铃响了两下。
——我是加油站的经理,请讲话。
声音格外殷勤、客气,全没了往常一贯的腔调。这是我从未听到过的。
——劳驾,——我佯装着,——您能不能告诉我,你处是否已经有了刹车油?
玛格里立刻听出了我的声音。可是,他仍然操着原来的口气。
——嗯……不,同志。——他临场发挥起来,——不过,再晚一些时候,他们把它带来,还是有可能的。
——好的,谢谢。
我挂断电话,若有所思地、细细地瞧着它。
玛格里不是单独在办公室里。监视他的人正在迅速地围拢过来。事情进展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
我烦恼地走进寝室,打开柜子,在书和收藏物之间寻找着。一个雪松木的盒子露了出来,里面装着一把手枪。这是一把克洛特商号特型38手枪,有一个精美的、光滑木质的、黑底烧蓝的柄。这是我独特的纪念品。过去,它是属于我的老领导胡安基尼·多明各的。在地下活动的年月里,他使用着它。再后来,当他从警察学校毕业的时候,这把枪成了毕业的礼物。它长年伴随着我,与我共同战斗。1968年期间,上级交给我们许多苏联手枪做为法定武器。这把38型被取代后,我就用一块布料包起来,放进了这个雪松木的盒子里。提出辞职的那一天,那把苏联手枪和我的证件一起交出去了。这把特型38手枪紧紧地压在我手中,我爱怜地抚摸着它寒凉的、金属质的波纹。“又轮到你了”,我思索着,拿起一块呢绒慢慢地清洗起来,带着无限的亲爱。(15)
伊芳达大街被热能和川流不息的交通沸腾着。匈牙利生产的伊卡鲁斯公共汽车,不胜重负地、倾斜着呼啸而过。从它们的排气口,排出一股股浓密、肮脏、黑色的烟雾,使周围的空气令人不能呼吸。往来行人们带着汗湿的脸和被汗水浸透贴住身体的衣服,布满了人行道和商店的门厅,聚集在报亭或者也许能给他们提供饮料的咖啡馆前面。大多数妇人们带着期望注视着橱窗,期待着一拿出新商品,就不失时机地走进去。
我信步走向与这条总是沸腾的街道不相干的玛格拉尔大街走去。我的汽车停在那里,有一个家伙斜倚着它。我停住脚,细细地观察。他的样子没有什么能引起我注意的地方。衣着非常肮脏,满是油污,头上戴顶黄色的鸭舌帽,外表完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机修工,或者汽车制造工。他看着我,走近来,停住。
——您是这辆车的主人吗?
我狐疑地瞧着他,探询道:
——是的。这是怎么回事?
——那么,您是洛卡?
——我是洛卡。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男人耸了耸肩膀,说道:
——没什么。这是一张便条:古巴那卡,桑塔·克拉拉。
——怎么个意思?
——古巴那卡,桑塔·克拉拉。——他重复一遍,转过纸条的背面——娣娅娜。
旋即,他迈着急速的步伐离开了。几秒钟后,我望着他消失在门廊的人群中。
我靠着汽车,悄悄地笑了。
玛格里的活动范围,比你所能想象的,更为有效得多。
(16)
温度超过了40度。我的衬衫长时间地、完全彻底地水湿着,贴在后背上。尽管小窗户打开着,也只能减缓部份热量。取而代之的,是浓厚而炎热的空气洪流般地涌入,使我的口和脸干燥难忍。我仇恨这漫长的旅途。我讨厌这整个儿夏天。无可奈何地来到市中心,向一个行人探路,他指给我去医院的方向。我驾着车沿街行驶了10分钟。终于,把车停靠在一座新的、涂着白颜色的楼旁。比那尔·利约省医院,正如入口处的大门上用蓝色的字母所写的那样。我获准被接纳,便甩开步子朝法医的化验室走去。人们在我周围不断地走来走去。有三个护士从我面前横过去。她们互相惊恐地评论着一件前天晚上发生的恐怖事件的细枝末节。我向他们询问有关玛尔丁内斯·蒙戴斯医生的事。说话的那位女护士满面不悦地答道:
——从那个走廊尽头右边的那个门进去。——她手指着,——然后下楼梯,那边是停尸房。
这是一间长方形的地下室。温度的变化使我惊讶。沿着长长的一面墙,堆积着各种不同大小的盒子。在隔墙的隔板上安放着大量的、看上去使人不寒而栗的器械。靠另一面墙有一排小床,放满了盖着白单子的尸体。从某些突出来的脚上,可以看见悬挂在大脚趾上的标签。由于寒冷和通风困难,那股甜而迷人的香气便愈发强烈地刺激人。没有看见任何人。正当我要走的时候,一扇门唤起了我的注意。这是一扇位于角落里的暗淡的金属门。我走过去,透过玻璃观察着。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厅堂,里面有许多桌子。桌子上有五个躯体自上而下剖开。切口从脖颈一直到外生殖器,露出了那些组建内脏器官的不规则的块状物。在中间那张桌子上,躺着一个小男孩的尸体。一位头发全白了的成年男子,在男孩的尸体上面俯着腰。他正用一件绿色的、布满栗色污点的晨衣包裹那个瘦瘦的躯体。他身旁,各种各样的器械上面摆着一架天平秤和一把电锯。
我敲门。
——门开着,您推吧。
他没有表现出他知道是谁。我进门朝他走去。这个地方更加寒冷。
——玛尔丁内斯·蒙戴斯医生。
他抬起头,从挂在鼻子上的眼镜上方打量我。这是一张憔悴而老迈的脸。他在自己的记忆中,搜寻着我这张面孔。一无所获。但是,他相信自己理解了我的来意。前额上布满了胆怯的皱纹,眼底深深地隐藏着恐怖。不过,这仅仅是一瞬间。既而,他移开目光,喘着粗气,表示疲倦似的垂下肩膀。
——发生了什么事?——他嘟哝着,——我们还没有结束吗?
法医带着神经质的表情摘下眼镜。
——劳驾,——他请求着,——三个月来,我就在这个洞穴里啄食尸体。这就是你们做为“协作”给我的报酬?现在,你们究竟希望什么?你们为什么不让我安静?我现在60岁了,假如你们有我这样的岁数……
——我并不是您所想的那种人,医生。——我纠正着他,——我也不代表那些向您请求,并被您称之为“协作”的人。最好一切都是相反的。
他转过头来,探询的目光投向我。一付好奇的神色。
——我不明白……您是谁?
——如果知道我是谁,也许就什么也解决不了了。
——您现在来看我,是为什么?——他顿了顿,接着说,——我不想回答任何你可能逼迫我的问题。
——那不是我的意思,玛尔丁内斯医生。
我掏出像片,放在他手上。
——您看看这张像片,您什么也不用回答。您只用头表示一下肯定或是否定。
法医重新挂上眼镜。他反复辨认萨利达的时候,手微微地颤动着。接着,他看了看那个陪伴她的男人。
医生紧闭双唇,叹了口气。
——海洛因?——我问。
白色的头,上下缓缓地点着。
我从他手上取下像片。
——谢谢,医生。
说罢,我离开房间,关上门,透过小窗户,最后瞥了他一眼。医生木然不动,眼睛盯在小男孩的尸体上。
(17)
古巴那卡是位于桑塔·克拉拉郊区的夜总会。桑塔·克拉拉是全国最主要的省份维佳·克拉拉的首府。我把车停放在公共汽车终点站附近,登上一辆快车,开始了旅行。公共汽车拖拉了五个小时,才抵达该市。尚未天黑,我尽量努力在夜总会开始之前找到娣娅娜。眼下,只能耐着性子消磨时间。我散散步,舒展舒展两腿,大约10点钟的样子,登上一辆出租车。
——到古巴那卡,劳驾。
古巴那卡的场地宽敞而豁亮,近似于热带露天娱乐场所的风格。不过,没有那么花哨,等级也差一点。它提供的音乐,通常来说,普遍带有地方性的艺术风味。周末时,偶而有一二首全国流行的曲子。
夜晚是明亮的。从西北方向吹来的柔细的风,在树木之间淘气地嬉戏着,使周围的空气凉爽,清新怡人。一位不三不四的人,在舞台上声嘶力竭、精疲力尽地嚎着一首时髦歌曲。围在他四周的合唱者,按着音乐敲打的节拍变换着队形。由于那些巨大的、装饰着人造水果和五彩缤纷的羽毛的帽子的重量,他们的移动很是笨拙。我马上从人群中辨认出了娣娅娜。她是右边第三个。我要了一份加冰块的家乡酒,点燃一支香烟,等待着。
夜间12点多,节目结束了。直到凌晨1点,下一个项目才会开始。在这个间歇中,那些跳舞的女孩子们都习惯离开舞台,到男朋友的桌子上去喝一杯。我站起来,伴着音乐最后的谐音,绕道朝化妆室走去。一组由艺术家和群众演员组成的合唱队,在化妆室门前相互亲吻着、问候着,讨好地、令人愉快地轻声嚷着。娣娅娜在一个男青年的陪伴下走出来。她边走边套上一件绿色的、非常合体的工作服,领口开得很低。他们正谈着她在舞台上为了显示自己而过分夸张的化妆。当她经过我身旁时,我用胳膊阻止了她。
嘶哑而粗重的声音脱口而出:
——娣娅娜。
她愕然地站住了,脸孔和双眼中充满了惊奇。
——可是,这是……
——我们需要谈谈。——语气之间,不留迟疑的余地。
那个陪同她的男青年,用傲慢的手势敲敲我的肩膀。
——嗯,听着,哧哧,——他炫耀着,——你飞到这儿来干什么?你有什么事儿?我粗鲁地扒掉他的手,身体朝后一拱,把他撞在墙上。
——别找麻烦,小子!——我一字一咬地吐着音节。
娣娅娜夹在我们之间。
——这是警察,何塞。——她告诉那男青年说,——你走吧。
“警察”这个词,在小伙子的脸上发生了奇迹。它切断了傲慢的神情,换上了一付可笑的、神经质的表情。——没问题,嘿,没问题。——说完急匆匆地溜掉了。
我摇了摇娣娅娜,命令道:
——应该有一个后门,你把它指给我。
——好吧。不过,请你把我放开,劳驾,——她恳求着,——你把我弄疼了。
我松了手。娣娅娜抬起胳膊摩挲着。
——我什么也没干,这一点我向您宣誓。
——这有可能。——我说,不管怎么样,我不是为你那些事到这儿来看你。发生了许多与你有关的不愉快的事情。首先,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已经不是警察了。
她迎着我的脸,抬起眼睛。
——我不懂……
——你会明白的。
门口那一帮人奇怪地看着我们,指指点点地评论着。
——我们应该离开这里。——我接着说,——你说怎么办?或者,按照我的警察办法去做。
娣娅娜举起一只手,说:
——不需要。你来吧。
她领我穿过化妆室之间的走廊。到了尽头,拉开一块幕布,通过一扇木头门走到外面。来到街上,对面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被树木环绕着、缺少照明的花园。
——请你告诉我,洛卡,什么是你所希望的?
——那儿。——我说。我指着公园里许多长凳中的一个。
我们坐下来。娣娅娜高傲地挺起胸脯,十分蔑视地转身面朝着我。
——好吧,我们就在这儿。我在这儿陪着你,是因为我不想在任何人前谈问题。我刚才对你说过了,我已经抛弃了过去的一切,洛卡。我现在是清白的,并且光荣而高尚地工作着。我不知道发生过的事情,也没有兴趣去知道。我向你保证这一点。
——不干了?那你为什么要藏起来呢?
——我没有藏起来。很显然……
——住嘴,娣娅娜!
她诧异地望着我,那傲慢无礼的架式,很使我气恼。
——可是,刚才我是怎样地相信你!你是哪个屌?竟用这样的方式对我说话?
她垂下眼睛,神情依旧桀骜不驯。
——你在烦躁,娣娅娜。你的全身,直至脖颈都充满了胆怯。你不知道这个情况吗?他们杀死了托尼。三天前,他们在HY21公园用匕首刺杀了他。现在,你明白了吧?
娣娅娜·玛尔塔的脸刷地苍白了,目空一切的派头无影无踪,身体瘫倒下来。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吼着。泪水溶解了的睫毛膏顺着面颊滚落下来,又同脸上的残妆混合一处,把脸蛋染成了黑色。
我不喜欢看女人哭。我劝慰她安静下来,递给她一块手绢。
——现在,你的处境严重危险,娣娅娜。——我说,——为了能够帮助你,你应该把事情的全部都告诉我。从最初一开始。如果你有所保留,将来对你不利。我已经基本了解了全部历史。
娣娅娜止住哭泣,用平静的声调讲述着。只有当我打断她的时候,才停顿一下。
她和托尼有出国的打算。托尼同一个在外国移民部有权威的家伙打交道。那个男人向他们索要一笔数量相当可观的黄金和首饰,做为提供护照和离境许可证的交换。他们照办了,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通知。
——他是谁?
——一位安全部的官员。就是那年招募我和托尼入伙的。那时候,我们必须向他汇报关于某些官员,某些知识分子和艺术家,以及这一类人的情况。他还向我们索取哪些人与外国人以及饭店里的资本主义国家的外交官有联系的情报资料。
——你们把情报提供给他,为投机分子交换豁免权?
——是的。
——萨利达在这件事里扮演什么角色?
——她是一个玩物。他想让她为自己服务,而萨利达不喜欢他。可是,罗兰多威胁她,讹诈她。
——罗兰多?
——大家都这么称呼他,罗兰多·克鲁斯。萨利达害怕他,非常害怕。此外,他好象强迫她做一些肮脏的事情……
——除了那个情况,还有什么?
——后来,萨利达病了,或是类似的情况。她发作的时候,极度神经质。她很难离开他而和我们在一起。结果,她只想跟着他在家里。终于,他和他共同生活了。罗兰多说要永远照顾她,说我们不用担心。我最后一次看到她时,她异常消瘦。我很痛心。再后来,知道她得了心脏病,导致死亡。
——谁对你说的这件事?
——托尼。他曾劝我也到那儿去躲一躲。他说,最好是一直藏到出国。
我向她出示像片。
——这个人是罗兰多·克鲁斯吗?
——是的。——她说着,指了指男人的头部。
我从长凳上站起来,踱了几步。望着夜空,张开肺叶,满满地吸足了空气。要叙述出我在那个时刻的感受,是很困难的。娣娅娜给了我所缺少的钥匙。她证实了我的全部怀疑。可是,蓦然间,我又懂得了这几乎是不需要的了,懂得了我过去所一贯了解的事情,尽管有人企图阻止我去侦察它。她的话不会影响我。现在,我是如此地相信自己的勇气,确信自己的把握。一切手段都不能阻挡我。我将要做我该做的事。
——我会发生什么事吗?洛卡?
身后响起了娣娅娜焦虑的声音。
——你不能再回到你的住处。——我说,转身对着她。你和那个大猩猩,那个古阿达那内罗有联系吗?
她坐下来。
——因为人们都这么叫他。他给你指定了一个地方。你收拾起化妆室里的东西,走吧。尽快地走吧,娣娅娜。
她不安地扭搓着两手,眼里折射着和胡安尼多同样的痛苦。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娣娅娜·玛尔塔也应是怨恨我的,但是,我没有感觉到。这对于我无关紧要。
我向她道别离去。
(18)
当看见我这把手枪的枪管时,罗兰多·克鲁斯震惊万分。我迅速地走进去,随手关上门。
——我认为,不需要自我介绍了吧?
他的脸孔因惊惧而失色。
——你拿起电话,叫瓦尔戴斯。
他举起双手,一脸求和的样子:
——你看你,洛卡……请允许我向你澄清。
——是打电话,还是让我杀了你,你自己选择!
罗兰多走近电话机,开始拨号码。
——你疯了……——他嘟哝着。
——我过去疯了,现在不疯。——我抱怨着,——少废话,叫他来一下,告诉他说你需要紧急见他。
他遵从了我的命令。再过几分钟,彼得罗·瓦尔戴斯就要来了。我向两边看看,枪口始终瞄准着他。我指给他一把椅子。
——你坐下!
罗兰多坐在椅子上,放下胳膊,躁动不安。
——你已是穷途末路了,罗兰多。——我宣判着,——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
——我不懂你说的什么,洛卡……你在犯神经病。你企图控告我什么?你什么也证实不了。
这种人死到临头了,还不明白为什么。他的脸掠过一丝和那张像片中一样的神情。我觉察到了他那胆怯的强笑下,隐含着威胁的意味。多年来,这种绝对优势的傲慢派头,孕育了我的仇恨。
——我不是控告,——我说,——我是审判。
罗兰多在椅子上神经质地扭动着身体,惊讶地看着特型38手枪黑洞洞的嘴。
——为萨利达的死,我要审判你。你吮吸了她的青春,而后,又使她暴死于超量服毒……
罗兰多固执地摇着头,反反复复地说:
——不,不,不,你疯了,不……
——为你杀害了托尼,我要审判你。——我继续说,——为了不惜一切代价地使自己富有,你操纵他,压榨他。托尼不信任你,犯了一个不服从你的罪。因此,你便不能容忍他。你的贪婪把他带到了边缘。你腐败、堕落了,同志。
有人敲门。我背朝着门,向后退去,出其不意地猛然拉开门。胖胖的瓦尔戴斯,由于意外而瞠目结舌地望着我。没等他醒悟过来,我揪住他的衬衫领口,猛力将他抛向房间里。罗兰多急速地移开,两大步跨到床边,伸手到枕头底下。
——婊子养的脏儿子!——我怒吼着,一下子拉开了枪栓。
第一颗子弹打进他的胸膛,身体反弹到墙上。第二颗子弹穿透了脖颈,切断了主动脉。罗兰多抬起手向喉咙探过去,徒劳地企图盖住伤处。不多时,就一动不动了。
我转过手枪对着瓦尔戴斯。
胖子举起两臂,跪了下来。
——你不要杀我,洛卡,亲爱的!——他哭哭啼啼地说着,——洛卡,一切罪行都是这个娘们气儿的人干的!我向你宣誓,洛卡,劳驾……
——那当然。——我说。
对准他的眉心上方,我扣动了扳机。硕大的头颅炸裂开来。刹那间,喷出的脑浆飞溅到房间的四周。手枪落在地上。我出神、诧异、静静地观赏着两具尸体。几分钟过去了,我动弹不得。直到四面八方响起了警报声,我才回到现实中。突然,我感到衰老了,异常可怕地衰老。
我迎着窗户走过去,打开它。脸颊沐浴在扑面而来的8月的阳光中。我闭上了眼睛。在遥远的地方,沿着防波堤那边,我听到了警车汽笛的吼叫。
〔责任编辑:阎晓玲〕

电视剧《情归何处》 情归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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