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这些人,那些人——
性-爱达人王六儿(2.):王六儿是潘金莲变奏曲
【前情提要】西门庆又勾搭上了伙计韩道国的老婆王六儿。从潘金莲、李瓶儿到宋惠莲,这样的事情在金瓶梅中我们好像见怪不怪了。先是偷情、再来是派去出差的韩道国回来....金瓶梅這次要給我們什麽驚喜?
我们曾说过,读者可以把宋金莲(蕙莲)当成《潘金莲变奏曲》的来欣赏。
潘金莲在娘家排行老六,是个地道的『潘六儿』。因此,从字面上来解读,『王六儿』很显然的也是『潘六儿》的变奏曲。有趣的是,顺着这个理路想下来,我们会发现,不管是1.潘金莲,2.宋蕙莲,3.王六儿,在她们和西门庆发生关系时,都夹杂着现任老公,也就是说,《西门庆—潘金莲—武大》这个三角关系的原型,构成了这些故事的共同核心命题。
简单做个比较的话,我们会发现:
在第一组《西门庆—潘金莲—武大》三角习题中,最终是西门庆和潘金莲连手谋杀掉了武大,得到了新的平衡:
《西门庆—潘金莲 武大》
而在第二组《西门庆—宋蕙莲—来旺》三角变奏中,角力的结果则是宋蕙莲上吊自杀,来旺流放。于是故事从纷乱中,又得到了一个破碎的新平衡:
《西门庆 宋蕙莲 来旺》
用这种聆听《潘金莲变奏曲》的角度来欣赏宋蕙莲、或者是王六儿的故事时,我们会发现《金瓶梅》在解答这些习题时,每次的答案总和过去不太一样。以致到了《西门庆—王六儿—韩道国》这个故事时,我们读得战战兢兢的,担心不知这次又会是谁死掉了?
前两次的三角习题,情节的高潮都落在那个不知情老公回来之后,发现了真相。不过到了这次第三组的三角习题,韩道国完成了送女儿去京城嫁给翟管家的的任务,回来之后,作者却给了我们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
老婆如此这般,把西门庆勾搭之事,告诉一遍,『自从你去了,(西门庆)来行走了三四遭,才使四两银子买了这个丫头。但来一遭,带一二两银子来……大官人见不方便,许了要替我每大街上买一所房子,叫咱搬到那里住去。』
韩国道:『嗔道他头里(难怪西门庆刚刚)不受这银子(翟管家送韩道国的五十两银两),教我拿回来休要花了,原来就是这些话了。』(第三十八回)
听了王六儿的话,韩道国似乎很高兴,一点也不怀疑西门庆为什么要对王六儿那么好?但王六儿的意思隐隐约约的,我们不知道王六儿和西门庆的是韩道国到底知道多少。
妇人道:『这不是有了五十两银子,他到明日,一定与咱多添几两银子,看所好房儿。也是我输了身一场,且落(捞)他些好供给穿戴。』
韩道国道:『等我明日往铺子里去了,他若来时,你只推我不知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承他些儿。如今好容易赚钱,怎么赶的这个道路!』
老婆笑道:『贼强人,倒路死的!你到会吃自在饭儿,你还不知老娘怎样受苦哩!』两个又笑了一回,打发他吃了晚饭,夫妻收拾歇下。到天明,韩道国宅里讨了钥匙,开铺子去了,与了老冯一两银子谢他。 (第三十八回)
这个惊喜最大之处在于:原来韩道国是心里有数的的。
不但如此,他和把老婆和西门庆的关系当成『事业』对待,不但不生气,反而还主动配合,该消失时就消失,绝不啰嗦。更夸张的是,王六儿竟然还跟韩道国撒娇:『你还不知老娘怎样受苦哩!』
(在见识到了西门庆的那些『性爱奇观』之后,这句话更是让我们会心一笑。)
王六儿能对韩道国这样撒娇,表示两人之间还算是有点真实感情的,可是这样情感,竟然完全让位给『金钱至上』的逻辑。这是最叫人瞠目结舌的地方了。
回到《西门庆—王六儿—韩道国》这个三角习题,『王六儿—韩道国』这一端,由于夫妻两人坚强的赚钱决心,显得相对稳定。所以当西门庆准备打发韩道国和来保一起块扬州支盐时(第五十回),王六儿甚至明目张胆地告诉西门庆:
『好达达[1],随你交他那里,只顾去,闲着王八在家里做什么?』
历史经验显示,『好达达』可以提供给女人的礼物,随着资源的稀有性贵重的依序是『权力』>『名份』>『金钱』。相对过去潘金莲对于『权力』、或者宋蕙莲对于『名份』的需索无度,王六儿需要的只是数量有限的『金钱』。从这个角度看来,西门庆要维持和王六儿的关系费的只是吹灰之力,『西门庆—王六儿』这一端的关系相对比『西门庆—潘金莲』或『西门庆—宋蕙莲』的关系来得还要稳定。
因此,在金钱的介入之下,出乎意料外的,这组《西门庆—王六儿—韩道国》的三角习题,最后的平衡竟然还是:
《西门庆—王六儿—韩道国》
如果要更精确一点表达这个新的平衡的话,应该是:
《西门庆$王六儿$韩道国》
和过去潘金莲、宋蕙莲的三角关系里,不管爱恨情仇,三角关系里面每一个的情感都是真实的。然而在王六儿这个看似稳定的三角关系中,和谐其实只是虚假的表层。因为它是靠着底层看不见的『金钱关系』所建构出来。
我在阅读王六儿的故事时,惊讶地发现《金瓶梅》所最在乎的主题和马克思的对于资本主义的批判竟有一种可怕的相似。不信的话,只要试着把马克思关于『异化劳动』说明的句子中『劳动』改成『性爱』,『工人』改成『王六儿』(就如同括符里面所写的一样),读者很容易就会发现,原来异化劳动的理论,用在王六儿与西门庆的关系上,是完全说得通的。
我们来看看马克思说了什么:
『劳动(性爱)对工人(王六儿)来说是外在的东西,也就是说,不属于他的本质;因此,他在自己的劳动(性爱)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
(为了不妨碍大家的阅读乐趣,我不想对『异化劳动』论[2]着墨太多,有兴趣的读者可以阅读相关的脚注。)
明朝中叶以后是资本主义在中国才开始萌芽的阶段。然而,金钱所带来的并非全然的美好。它使人失去真正的情感,失去自我,甚至反过来被金钱、物欲支配的异化现象以及思考,欧洲要等到十九世纪,马克斯才在《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提出来。不过同样的现象,在二、三百年前就已经出版的《金瓶梅》里,早就嘲讽过了。
这样的讽刺,几乎遍布整本《金瓶梅》我们随手就可以举出许多例子。
就以冯妈妈的插曲来说好了,这个帮西门庆拉皮条的冯妈妈原来是李瓶儿的奶娘,也是李瓶儿的心腹。但在李瓶儿嫁给西门庆之后,她被派去看守狮子街的旧房子。因此,除了偶而回来探望李瓶儿、帮忙清洗一些衣物之外,她其实是很清闲的。不过自从牵扯上王六儿这件差事后,西门庆每次光顾,一出手总是一、二两银子小费。(须知西门庆家的资深店铺主管傅二叔一个月薪水也不过二两而已)。于是我们看到冯妈妈整天在王六儿这里帮忙,李瓶儿那里也不去了。
一日,画童儿撞见婆子,叫了来家。李瓶儿说道:
『妈妈子成日影儿不见,干的什么猫儿头(逢迎奔走)差事?叫了一遍,只是不在,通不来这里走走儿,忙的恁样儿的!丢下好些衣裳带孩子被褥,等你来帮着丫头们拆洗拆洗,再不见来了。』
大家应该看出兰陵笑笑生不愿轻意放过讥讽是什么了。以下我原文抄录这段冯妈妈的回应,供大家冷眼笑读。不知道在冯妈妈这段贪婪、愚蠢又破绽百出的小人物式谎言里,大家读到作者那种无处不在的悲愤与叹息了吗?
婆子(冯妈妈)道:『我的奶奶,你到说得且是好,写字的拿逃兵,我如今一身故事儿哩(写书的人捉逃兵,人没抓到故事倒有一堆。)……你恼我,可知心里急急的要来,再转不到这里来,我也不知成日干的什么事儿哩。后边大娘(吴月娘)从那时与了银子,教我门外头替他捎个拜佛的蒲甸(蒲草编的坐垫)儿来,我只要忘了。昨日甫能(好不容易)想起来,卖蒲甸的贼蛮奴才又去了,我怎的回他?……』
贪婪的人性、异化的情感、满嘴的谎言……
唉。人啊人,多么脆弱的动物。
【没有神的所在—私房阅读金瓶梅连载40】待续...
[1] 枕席間女對男的昵稱,源於蒙古語,亦作為父親的別稱,今中國北方仍有人以此稱呼父親。
[2] 異化本來含義是指人的創造物同創造者脫離,不但擺脫了人的控制,並且反過來支配人、成為與人對立的異己力量。馬克思認為,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工人創造了財富,而財富卻為資本家所佔有並使工人受其支配,因此,財富、財富的佔有以及工人勞動本身皆異化成為統治工人的、與工人敵對的異己力量,這就是勞動異化。這種異化勞動的表現是:一,勞動者與他的勞動產品相異化;二,勞動者與勞動活動本身相異化;三,勞動者和自己的類生活即類本質相異化;四,人與人相異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