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诗词赏析:
《辛弃疾篇》169首<101-120>
目录
101《玉楼春·戏赋云山》
102《千年调》
103《永遇乐》
104《沁园春·老子今朝》
105《沁园春·叠嶂西驰》
106《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
107《太常引》
108《喜迁莺》
109《水龙吟·老来曾识渊明》
110《汉宫春·立春日》
111《踏莎行》
112《感皇恩》
113《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114《粉蝶儿·和晋臣赋落花》
115《虞美人·别茂嘉十二弟》
116《虞美人·怅平生》
117《八声甘州》
118《忆王孙》
119《生查子·独游西岩》
120《生查子·独游雨岩》
101《玉楼春·戏赋云山》
何人半夜推山去?
四面浮云猜是汝。
常时相对两三峰,走遍溪头无觅处。
西风瞥起云横度,忽见东南天一柱。
老僧拍手笑相夸,且喜青山依旧住。
辛弃疾词作鉴赏
宋宁宗庆元二年(1196),辛弃疾由于上饶(今属江西)带湖寓所毁于火,遂徙居位于铅山(今属江西)东北境的期思渡别墅。那里有一汩清泉,其形如瓢,词人因名之为“瓢泉”。这首词就是作者居住在瓢泉寓所期间写成的。内容如题,乃吟咏云山之作。
这首词虽然题为“戏赋云山”,但所着力描述的不过是一种自然现象的瞬息万端的变化,但字里行间似乎寄寓着词人这样一个信念:虽然坚持抗金北伐的力量,多次受到投降派的排斥和打击,但是,就象大雪压不垮青松一样,这股抗金力量不仅不会消亡,反而会逐渐强大,成为国家的中流砥柱。
开首两句点题。上句设问,下句作答,这比直说青山被浮云所遮盖,更耐人寻味。而且,由于用了拟人手法,还大大密切了物我关系,使我们仿佛看到了词人那种翘首凝望、喃喃自语的情态。起句用典,《庄子。大宗师》云:“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庄子这段话是为抒发他有藏必亡的虚无观点立论的。后来黄庭坚《次韵东坡壶中九华》诗曾用其字面,句云:“有人夜半持山去,顿觉浮岚暖翠空。”以作者的词句同黄氏的诗句相比较,黄氏的“持”字径从《庄子》语中“负之而走”的“负”字而来,稍显得拘泥朴实;而词人的“推”字,则显得空灵巧妙,更切合青山被浮云所笼罩的景象。可见,用典的巧拙,不在于能否师其字面,而在于能否即景会心,缘事而变化。而“四面浮云猜是汝”句,何以用“猜”而不用“知”?盖“知”字判断的意味太浓,和起句的诘问语气不相搭配,且使本句也显得呆滞;而著一“猜”字,不仅和起句的诘问语气相吻合,而且还使全韵灵动活泼,声情若掬。歇拍一韵紧承前韵,通过描述自己寻觅“常时相对两三峰”的行动和“走遍溪头无觅处”的结果,进一步证实青山被浮云所笼罩,并隐然透露出词人的遗憾心情。词人为什么如此执着地寻觅“常时相对”的青山?因为青山是他闲居瓢泉期间的知音,也是他光明磊落的人格的真实写照。“新葺茆檐次第成,青山恰对小窗横。”(《浣溪沙·瓢泉偶作》)“青山意气峥嵘,似为我归来妩媚生。”(《沁园春·再到期思卜筑》)“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虞美人·邑中园亭……》)你看,词人对青山的感情是多么的深厚啊!怪不得他要殷勤寻觅呢。
词的上片写青山被浮云遮覆的忧虑,下片则写重睹青山的喜悦。下片两句笔锋一转,景象突然一变:西风乍起,浮云飘散,忽然看见平时与之相亲相爱的青山象擎天巨柱一样,岿然耸立在东南天际。说写词人重睹青山的喜悦,可又没有直接描写,而是通过上句的“瞥起”和下句的“忽见”,来表现作者在刹那间的感情变化。如果说下片一韵着重写浮云散而青山见的自然景观须臾间的变化的话,那么结拍一韵还不该直接抒写重睹青山的喜悦心情吗?作者偏不这样,而是宕开笔墨,描写了一个老僧看到青山依然挺立东南天际时的欢快举止和情态,通过老僧之喜来映衬词人之喜。这样写不仅多一层曲折,而且还丰富了词境,说明热爱青山、关心青山是否依旧的,正大有人在,那老僧即其一例也。
这首词虽然题为“戏赋云山”,但词人对他吟咏的对象并未作十分精细的描绘和刻划,而是抓住自然界客观景物的倾刻变化,以轻快明朗的笔调抒发自己的内心感受,寓意深刻,并非平淡之叹。这首小词的格调明快疏朗,清新活泼,反映了词人落职闲居期间积极乐观的一面。 102《千年调》
开山径得石壁,因名曰苍壁。事出望外,意天之所赐邪,喜而赋
辛弃疾
左手把青霓,右手挟明月。
吾使丰隆前导,叫开阊阖。
周游上下,径入寥天一。
览玄圃,万斛泉,千丈石。
钧天广乐,燕我瑶之席。
帝饮予觞甚乐,赐汝苍壁。
嶙峋突兀,正在一丘壑。
余马怀,仆夫悲,下恍惚。
辛弃疾词作鉴赏
这首词问世时,已值作者辛弃疾闲居瓢泉,时间大约在宋庆元六年(1200年)之后,这时作者壮志难酬,怀才不遇,心灰意冷,长时间闲居家中,年过六旬,体力不济,所以,逃避现实,过隐居生活的消极思想应运而出,并逐步加以发展,这种思想感情其实在他以前的几首词中已有表现。如他曾叹息:“功名妙手,壮也不如人;今老矣,尚何堪?堪钓前溪月。”(《蓦山溪》)他羡慕那“终全至乐”的“醉眠陶令”(《沁园春》),对于“无穷身外事”要来个“一醉都休”(《满庭芳·和章泉赵昌父》)。可是这首《千年调》却充满积极浪漫主义精神,这在那个时期的词中是很特别的。
小序“意天之所赐邪,喜而赋”,表明了写作的原因和心情。作者自以为得了天赐石壁,精神为之一振,又看到所得的苍壁“势欲摩空”、“有心雄泰华”,他似乎由此得了天命,奋发向上,不断进取的思想又在胸中激荡,追求理想的精神鼓舞他在幻想的世界里纵横驰骋。在这样的心境下,这首词应运而生。
全词抒发词人超逸不凡的胸怀,反映他爱国怀乡精忠报国的思想,表现他怀才不遇的苦闷心情。上阕写登天与周游。词人展开想象的翅膀,乘着神马飞入太空。“左手把青霓,右手挟明月”,起句很有气势,一开始就把读者带入了天马行空、纵横驰骋的神奇壮丽景象之中。接下去,化用屈原《离骚》中的诗句描绘进入天宫的情景。“叫开阊阖”一句由《离骚》“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凝缩而来。屈原为了上下求索,曾想象飞上天空,到达天门,但当他命令守门的帝阍打开天门时却吃了闭门羹。辛弃疾在这一点上似乎比屈原幸运得多,他是禀承着天恩登天的,天神自然不会挡驾,他的开路先锋雷师很顺利地叫开了天门,让他进入天国。“吾使丰隆前导”脱胎于《离骚》“吾令丰隆乘云兮”。原句是描写屈原上天碰壁后准备到下界“求女”出发时的情景的,事在“令帝阍开关”而被拒之门外之后,词人在这里重新组合,把两件事融为一体了。“周游上下,径入寥天一。览玄圃,万斛泉,千丈石。”“入于寥天一”是《庄子。大宗师》篇中语。这四句描写遨游天宇的情景。词人在天国里上下周游,直到太虚之境,在那里饱览了天上的奇景珍物,游历了神奇迷离的仙山悬圃,观赏了水源滔滔的涌泉和直立千丈的仙石。
下阕写受赐与怀乡。“钧天广乐,燕我瑶之席。帝饮予觞甚乐,赐汝苍壁。”这四句写天帝对词人的恩赐。这里化用《史记。赵世家》中赵简子梦游天国的典故。赵简子曾有病,五日不省人事,扁鹊对赵的家臣说,昔日秦穆公也曾这样过,三天后一定会醒过来。又过了两天半果然醒来,醒后对家臣说:我到了天帝那里,玩得很快乐,我和众神在中天游玩,欣赏了天上的仙乐和仙舞,天帝很高兴,还赐我两个竹篮子。辛弃疾把这个典故借用过来,描写自己想象中受天帝款待、赏赐的情景:天帝以隆重的仪式迎接他,在瑶池设下宴席,众多乐工奏起仙乐,天帝亲自斟酒,还高兴地说:“我要将苍壁赐予你。”这是至高无上的恩遇,只有当年将成霸业的秦穆公和将要拜为正卿的赵简子才得到过。辛用此典,可见胸襟之博大与自命不凡。天帝赐赵简子两个篮子,日后果然得到了应验,赵简子接连攻下二国,扩大了奉邑,成为晋国的实权派。辛弃疾把苍壁看作“天之所赐”与当年赵简子的受天幸相比,表现出他立功报国的勃大雄心和凌云壮志。
“嶙峋突兀,正在一丘壑。”这两句描写苍壁的形象和位置。这苍壁形体虽小,但气势雄伟。作者在《临江仙》中说:“莫笑吾家苍壁小,棱层势欲摩空。”“一丘一壑”本指隐者的住处,这里指作者瓢泉宅第亭园的一部分,也代指他的居所。这样一块苍壁座落在一丘一壑之间是很有象征意义的。作者这样写,大概是在表明他虽然身在一丘一壑之间,却志在千里之外,“位卑未敢忘忧国”也许作者正是这样来领会天赐苍壁的用意的。
词的最后三句借用《离骚》中的“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抒发怀念故土的感情。词人虽然在天宫受到盛情接待,过着美好生活,但他仍然深情地眷恋着祖国和家乡,致使他的随从和马都悲伤起来,于是辞别天宫,恍恍惚惚地回返尘寰。
这里也反映出词人当时思想的矛盾,他虽然羡慕那醉眠的陶令,却又不甘心去过那种完全超然世外的桃源生活。苍壁的出现触动了他的积极用世思想,赋苍壁寄托着远大的抱负。
这首词最大的艺术特点就是五彩缤纷的联想和光怪陆离的幻觉。古代浪漫主义诗人屈原在主客观矛盾得不到解决时,常常在诗歌中以幻想的方式求得精神的寄托和解脱。辛弃疾继承了屈原的浪漫主义传统,在这首词中,通过想象,创造出神奇瑰丽的形象和理想的神仙世界。他在那里得到无限广阔的自由天地,受到礼遇和赏赐,与现实生活中的英雄无用武之地形成鲜明对照。这首词不仅表现手法象屈原的《离骚》,而且多处融进了《离骚》的句意,因此它在思想和艺术方面都同《离骚》有许多共同点。
但是,作者并没有机械地模仿《离骚》。所用《离骚》的诗句都经过了加工改造和融会创新。借用的诗句涉及到《离骚》的许多情节,屈原求见天帝被拒之门外,下界求女又遭到拒绝,后来终于听了巫咸、灵氛的劝告去“周流观乎上下”,但终因“仆夫悲,余马怀”而告终。这些情节到了辛弃疾笔下,得到有机地重新组合,内容上赋予它以新的涵义,并与赵简子受天幸的典故自然地融合为一,创造出另一番神游天外的意境,使之适合表达他的思想感情的需要。 103《永遇乐》
戏赋辛字,送茂嘉十二弟赴调
辛弃疾
烈日秋霜,忠肝义胆,千载家谱。
得姓何年,细参辛字,一笑君听取。
艰辛做就,悲辛滋味,总是辛酸辛苦。
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捣残堪吐。
世间应有,芳甘浓美,不到吾家门户。
比着儿曹,锳锳却有,金印光垂组。
付君此事,从今直上,休忆对床风雨。
但赢得、靴纹绉面,记余戏语。
辛弃疾词作鉴赏
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轼由作诗转为填词,到了辛弃疾时,则更进一步以词代文,表情达意,这首《永遇乐》,就是这一方面的成功之作。茂嘉,辛弃疾的族弟,因他在家中排行第十二。稼轩词中有两首送别茂嘉之作,一首《虞美人》,作于茂嘉远谪广西之时。
这首《永遇乐》是送茂嘉赴调。根据宋代的有关规定,地方官吏任期届满,都要进京听候调遣,如果没有特殊原因,另予调遣时,都会升官使用。所以这是一件喜事,是一次愉快的分别。因为这是送同族兄弟出去做官,稼轩颇有感触,便说起他们辛家门的“千载家谱”。“戏赋辛字”,从自己姓辛这一点大发感慨与议论,以妙趣横生的戏语出之,而又意味深长。
“烈日秋霜,忠肝义胆,千载家谱”,词的一开头就掮出家谱,说辛家门先辈们都是具有忠肝义胆的人物,而且他们都禀性刚直严肃,如“烈日秋霜”,令人可畏而又可敬。“烈日秋霜”,比喻风节刚直,如《新唐书·段秀实传赞》:“虽千五百岁,其英烈言言,如严霜烈日,可畏而仰哉。”词的开头三句“自报家门”,倒不是虚夸,而是有史为证的。辛氏是一个古老家族,传说夏启封支子于莘,莘、辛声相近,后为辛氏。商有辛甲,一代名臣,屡谏纣王,直言无畏。
汉有辛庆忌,一代名将,威震匈奴。成帝时,朱云以丞相张禹巴结外戚,上书请诛之,帝怒,欲杀云,辛庆忌冒死相救。后庆忌子孙亦忠耿,不附王莽,被诛。
当然,写词不能像修家谱那样纪实,况且这些都是人所共知的史实,所以词人不多花笔墨,而是别出心裁地与族弟“细参辛字”来了:我们祖上从何年获得这个姓氏?又是怎样才得到这样的姓呢?我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以博取一笑吧。于是咬文嚼字起来,仔细体会辛字的含义,有辛苦、辛酸、辛辣等多种内涵,他发表高论了:“艰辛做就,悲辛滋味,总是辛酸辛苦。”
我们辛家门这个“辛”字,是由“艰辛”做成,含着“悲辛”滋味,而且总是与“辛酸、辛苦”的命运结成不解之缘啊!三句话句句不离“辛”字:“艰辛”“悲辛”“辛酸”“辛苦”。写诗填词向以“同字相犯”为戒,而这里三句“辛”字四见。用得自然,增加了音调的视听效果,并使词情得到充分渲染。更妙的是,形式上是“细参辛字”,内容上又语意双关,含着历史的教训和现实的牢骚。不是么,上面谈到那位辛庆忌,“艰辛做就”不世的战功。可是,到了他的子孙,就尝到惨遭杀戮的“悲辛滋味”了。联系到稼轩本人,从“壮岁旌旗拥万夫”,到“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取东家种树书”,也是够“辛酸、辛苦”的了!
总而言之,我们辛家人的命运总离不开一个“辛”字,怎么会这样的呢?原来根子还在这个“辛”字上。辛者,辣也,这是辛字的本来含意,也是我们辛家人的传统性格啊!我们辛家人生成耿介正直的性格,做人行事,刚直泼辣,就如同我们的姓氏一样,火辣辣地不招人喜爱。“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捣残堪吐。”这两句更就辛字“辛辣”这层含义加以发挥,借字说人。北宋曾布有《从驾》诗,押“辛”字韵,苏轼一和再和,有“最后数篇君莫厌,捣残椒桂有余辛”之句,稼轩信手拈来,用得很好。
下片接“向人辛辣”的话头继续抒发感慨。正因为我们这个姓,世间应有尽有的“芳甘浓美”的东西,都轮不到“吾家门户”了。眼看人家子弟腰间挂着一串串金光灿烂的金印,何等趾高气扬,我们哪儿比得上人家呢!正话反说,无限感慨,嬉笑戏语,隐含牢骚。比不上人家怎么办?争口气呗!于是话儿转到送茂嘉赴调的题目上来:“付君此事,从今直上,休忆对床风雨。但赢得、靴纹绉面,记余戏语。”谋取高官显爵、光宗耀祖之事,就交给你了。从今往后,你青云直上的时候,不必回想今天咱们兄弟之间的这场对床夜语;到了你年老力衰的时候,一定会记起今天我说的这些玩笑话的。“对床风雨”,语出韦应物诗:“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这两句诗颇为苏轼、苏辙兄弟所欣赏,十分向往风雨之夜、兄弟两人对床共语的境界,并为此相约早日退隐,后遂成为故事。
“靴纹绉面”,典出欧阳修《归田录》:北宋田元均任三司使,请托人情者不绝于门,他深为厌恶,却又只好强装笑脸,虚与应酬。曾对人说:“作三司使数年,强笑多矣,直笑得面似靴皮。”茂嘉赴调,稼轩祝贺他高升,自是送别词中应有之意。而用“靴纹绉面”之事,于祝辞里却有讽劝。实际上是说,官场有官场的一套,做大官就得扭曲辛家的刚直性格,那种逢人陪笑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呢。到头来你也会后悔的。
全词就象在写兄弟二人在聊家常,气氛亲切、坦诚,语言风趣优美,从开头到结尾都在围绕姓氏谈天说地,把“辛”这一普通姓氏解说得淋漓尽致,寓化于谐,明显地表现出作者通过填词来抒发感情,发表议论的这一进步倾向,这对于传统的词作来说,有点格格不入。但无论从思想内容还是艺术表现手法,都不失为值得肯定的尝试。 104《沁园春·老子今朝》
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
辛弃疾
杯汝来前!
老子今朝,点检形骸。
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
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
浑如此,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
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人间鸩毒猜。
况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
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
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
辛弃疾词作鉴赏
辛弃疾的词,素以风格多样而著称。他的这首《沁园春》,以戒酒为题,便是一首令人解颐的新奇滑稽之作。此词作于庆元二年(1196)闲居瓢泉时。
题目“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就颇新颖,似乎病酒不怪自己贪杯,倒怪酒杯紧跟自己,从而将酒杯人格化,为词安排了一主(即词中的“我”)一仆(杯)两个角色。全词通过“我”与杯的问答,风趣而又委婉地表达了作者对南宋政权的失望与自己心中的苦闷。
此词首句“杯汝来前!”从主人怒气冲冲的吆喝开始,以“汝”呼杯,而自称“老子”(犹“老夫”),接着就郑重告知:今朝检查身体,发觉长年口渴,喉咙口干得似焦炙的铁釜;近来又嗜睡,睡中鼻息似雷鸣。要追问其中缘由。言外之意,即是因酒致病,故酒杯之罪责难逃。“咽如焦釜”、“气似奔雷”,以夸张的手法极写病酒反应的严重,同时也说明主人一向酗酒,接着“汝说”三句,是酒杯对主人责问的答辩。
它说:酒徒就该像刘伶那样只管有酒即醉,死后不妨埋掉了事,才算是古今达者。这是不称“杯说”而称“汝说”,是主人复述杯的答话,其语气中,既惊讶于杯的冷酷无情,又似不得不承认其中有几分道理。故又叹息:“汝于知己,真少恩哉!”口气不但软了许多,反而承认了自己曾是酒杯的“知己”。
词的下片语气又转,似表明主人戒酒的决心。下片以一“更”字领起,使已软的语气又强硬起来,给人以一弛一张之感。古人设宴饮酒大多以歌舞助兴,而这种场合也最易过量伤身。古人又认为鸩鸟的羽毛置酒中可成毒酒。酒杯凭歌舞等媒介使人沉醉,正该以人间鸩毒视之。这等于说酒杯惯于媚附取容,软刀子杀人。如此罪名,岂不死有余辜?然而这里只说“算合作人间鸩毒猜”,倒底并未确认。接着又说:何况怨意不论大小,常由爱极而生;事物不论何等好,过了头就会成为灾害。实些话表面看来振振有词,实际上等于承认自己于酒是爱极生怨,酒于自己是美过成灾。这就为酒杯开脱不少罪责,故而从轻发落,只是遣之“使勿近”。处死而陈尸示众叫“肆”,“吾力犹能肆汝杯”,话很吓人,然而“勿留亟(急)退”的处分并不重,主人戒酒的决心可知矣!杯似乎看出了这一点,亦不再辩解,只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麾之即去”没什么,“招则须来”则大可玩味,说得俏皮。总之,这首词通过拟人化的手法,成功地塑造了“杯”这样一个喜剧形象。它善于揣摸主人心理,能应对,知进退。在主人盛怒的情况下,它能通过辞令,化严重为轻松。当其被斥退时,还说“麾之即去,招则须来”,等于说主人还是离不开自己,自己准备随时听候召唤。作者通过这种生动活泼的方式,委婉地述说了自己长期壮志不展,积愤难平,故常借酒发泄,以至于拖垮了身体,而自己戒酒,实出于不得已这样一种复杂的心情。另外,词中大量采取散文句法以适应表现内容的需要,此即以文为词。与原有调式不同,又大量熔铸经史子集的用语,从而丰富了词意的表现,在词的创作上也有其独到之处。 105《沁园春·叠嶂西驰》
灵山齐庵赋,时筑偃湖未成
辛弃疾
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
正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缺月初弓。
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
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
争先见面重重,看爽气朝来三数峰。
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
我觉其间,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
新堤路,问偃湖何日,烟水濛濛?
辛弃疾词作鉴赏
读辛弃疾这位大词人的山水词,就会发现他多么热爱祖国的山山水水,有时似乎已经进入一种“神与物游”的境界,他笔下的山水似乎和人一样,有思想,有个性,有灵气,流连其间,言感身受,别有新的天地。上面这首《沁园春》便有这种特色。
这首词大约作于宋宁宗庆元二年落职闲居之时,写的是上饶西部的灵山风景。灵山“高千有余丈,绵亘数百里”(《江西通志》),有七十二峰。“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就是写这里千峰万壑的宏伟气象。这里的山峦或“西驰”,或东向,好象千千万万匹矫健的骏马在广阔的草原上来回奔驰,在词人笔下,静止的山活起来了,动起来了!
头三句写灵山群峰,是远景。再写近景:“正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缺月初弓。”这里有飞瀑直泻而下,倒溅起晶莹的水珠,如万斛明珠弹跳反射。还有一弯新月般的小桥,横跨在那清澈湍急的溪流上。词人犹如一位高明的画师,在莽莽苍苍丛山叠嶂的壮阔画面上,重抹了几笔韶秀温馨的情韵。
连绵不断的茂密森林,是这里的又一景色。辛弃疾在一首《归朝欢》词序中说:“灵山齐庵菖蒲港,皆长松茂林。”所以词人接着写道:“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辛弃疾面对这无边无垠的高大、葱郁的松树林,不由浮想联翩:这些长得高峻的松树,多么像英勇善战,所向无敌的战士。想自己“壮岁旌旗拥万夫”,何等英雄,如今人老了,该当过闲散的生活,可是老天爷不放我闲着,又要我来统率这支十万长松大军呢!诙谐的笑语抑或是乐?抑或是苦?抑或是自我解嘲?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儿。内心深处确实隐隐有一份报国无门的孤愤在。
在这种地方,词人轻轻点到即止,顺势落到自己山中结庐的事上来。齐庵,是辛弃疾在灵山修建的一所茅庐。他说,我这房子选的地点还是不错的,“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每当皓月当空,可以看到状如龙蛇般盘屈的松影,又可以听到声如风雨的万壑松涛,别有一番情趣啊!
上片写灵山总体环境之美,下片则是词人抒写自己处于大自然中的感受了。辛弃疾处于这占尽风光的齐庵中,举目四望,无边的青山千姿百态。拂晓,在清新的空气中迎接曙光,东方的几座山峰,像天真活泼的孩子,一个接着一个从晓雾中探出头来,争相同我见面,向我问好。红日升起了,山色清明,更是气象万千。你看,那边一座山峰拔地而起,峻拔而潇洒,充满灵秀之气。它那美少年的翩翩风度,不就像芝兰玉树般的东晋谢家子弟吗?再看那座巍峨壮观的大山,苍松掩映,奇石峥嵘,它那高贵亮丽的仪态,不就像司马相如赴临邛时那种车骑相随、华贵雍容的气派么!
词人惊叹:大自然的美是掬之不尽的,置身于这千峰竞秀的大地,仿佛觉得此中给人的是雄浑、深厚、高雅、刚健等诸种美的感受,好象在读一篇篇太史公的好文章,给人以丰富的精神享受。此中乐,乐无穷啊!在作者心目中,灵山结庐,美妙无穷,于是他关切地打听修筑偃湖的计划,并油然而生一种在此长居的感觉!
这首词通篇都是描写灵山的雄伟景色,在写景上颇有值得注意之处,它不同于一般描写山水之作,它极少实写山水的具体形态,而是用虚笔传神写意。如写山似奔马,松似战士,写得龙腾虎跃,生气勃勃,实是词人永不衰息的斗争性格的写照,即他词所说青山与我“情与貌,略相似”也。显然,作者写此词,力图透过山峰的外形写出其内在的精神;力图把自己所感受到的大自然的内在的美写出来。要传山水之神,光用一般写实的方法不行,于是辛弃疾借助于用典,出人意料地以古代人物倜傥儒雅的风采来比拟山峰健拔秀润的意态,又用太史公文章雄深雅健的风格,来刻画灵山深邃宏伟的气度。表面上看来,这两两相比的东西,似乎不伦不类,风马牛不相及,而它们在精神上却有某些相似之点,可以使人生发联想。这种独特的比喻,真可说是出神入化了!当然,为山水传神写照,是纯粹写观赏风景之人的主观感受,这种感受实际上与作者的胸襟、与作者的思想境界是密切相关的。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精神境界,正像辛弃疾自己说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词作者这种传山水之神的写意笔法,在山水文学上开创了一代先河,值得后人仿效。
106《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辛弃疾词作鉴赏
李白有首叫《越中览古》的诗。诗中写道:“越王勾践破吴归,战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好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这首七言诗中,有三句写到越王勾践的强盛,最后一句才点出越国的衰败景象,虽然表达的感情显然不同,但在谋篇布局方面又有相似之处。词以两个二、二、二的对句开头,通过具体、生动的描述,表现了多层情意。第一句,只六个字,却用三个连续的、富有特征性的动作,塑造了一个壮士的形象,让读者从那些动作中去体会人物的内心活动,去想象人物所处的环境,意味无穷。为什么要吃酒,而且吃“醉”?既“醉”之后,为什么不去睡觉,而要“挑灯”?“挑”亮了“灯”,为什么不干别的,偏偏抽出宝剑,映着灯光看了又看……?这一连串问题,只要细读全词,就可能作出应有的回答,因而不必说明。“此时无声胜有声”。用什么样的“说明”还能比这无言的动作更有力地展现人物的内心世界呢?
“挑灯”的动作又点出了夜景。那位壮士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思潮汹涌,无法入睡,只好独自吃酒。吃“醉”之后,仍然不能平静,便继之以“挑灯”,又继之以“看剑”。翻来覆去,总算睡着了。而刚一入睡,方才所想的一切,又幻为梦境。“梦”了些什么,也没有明说,却迅速地换上新的镜头:“梦回吹角连营”。壮士好梦初醒,天已破晓,一个军营连着一个军营,响起一片号角声。这号角声,多么富有催人勇往无前的力量啊!而那位壮士,也正好是统领这些军营的将军。于是,他一跃而起,全副披挂,要把他“醉里”、“梦里”所想的一切统统变为现实。
三、四两句,可以不讲对仗,词人也用了偶句。
偶句太多,容易显得呆板;可是在这里恰恰相反。两个对仗极工、而又极其雄健的句子,突出地表现了雄壮的军容,表现了将军及士兵们高昂的战斗情绪。“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兵士们欢欣鼓舞,饱餐将军分给的烤牛肉;军中奏起振奋人心的战斗乐曲。牛肉一吃完,就排成整齐的队伍。将军神采奕奕,意气昂扬,“沙场秋点兵”。这个“秋”字下得多好!正当“秋高马壮”的时候,“点兵”出征,预示了战无不胜的前景。
按谱式,《破阵子》是由句法、平仄、韵脚完全相同的两“片”构成的。后片的起头,叫做“过片”,一般的写法是:既要和前片有联系,又要“换意”,从而显示出这是另一段落,形成“岭断云连”的境界。
辛弃疾却往往突破这种限制,《虞美人。别茂嘉十二弟》如此,这首《破阵子》也是如此。“沙场秋点兵”之后,大气磅礴,直贯后片“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将军率领铁骑,快马加鞭,神速奔赴前线,弓弦雷鸣,万箭齐发。虽没作更多的描写,但从“的卢马”的飞驰和“霹雳弦”的巨响中,仿佛看到若干连续出现的画面:敌人纷纷落马;残兵败将,狼狈溃退;将军身先士卒,乘胜追杀,一霎时结束了战斗;凯歌交奏,欢天喜地,旌旗招展。这是一场反击战。那将军是爱国的,但也是追求功名的。一战获胜,功成名就,既“了却君王天下事”,又“赢得生前身后名”,岂不壮哉!
如果到此为止,那真够得上“壮词”。然而在那个被投降派把持朝政的时代,并没有产生真正“壮词”的条件,以上所写,不过是词人孜孜以求的理想而已。词人展开丰富的想象,化身为词里的将军,刚攀上理想的高峰,忽然一落千丈,跌回冷酷的现实,沉痛地慨叹道:“可怜白发生!”白发已生,而收复失地的理想成为泡影。想到自己徒有凌云壮志,而“报国欲死无战场”(借用陆游《陇头水》诗句),便只能在不眠之夜吃酒,只能在“醉里挑灯看剑”,只能在“梦”中驰逐沙场,快意一时。……这处境,的确是“悲哀”的。然而又有谁“可怜”他呢?于是,他写了这首“壮词”,寄给处境同样“可怜”的陈同甫。
同甫是陈亮的字。学者称为龙川先生。为人才气豪迈,议论纵横。自称能够“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他先后写了《中兴五论》和《上孝宗皇帝书》,积极主张抗战,因而遭到投降派的打击。
宋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冬天,他到上饶访辛弃疾,留十日。别后辛弃疾写《虞美人》词寄他,他和了一首;以后又用同一词牌反复唱和。这首《破阵子》大约也是这一时期写的。
全词从意义上看,前九句是一段,十分生动地描绘出一位披肝沥胆,忠一不二,勇往直前的将军的形象,从而表现了词人的远大抱负。末一句是一段,以沉痛的慨叹,抒发了“壮志难酬”的悲愤。壮和悲,理想和现实,形成强烈的反差。从这反差中,可以想到当时南宋朝廷的腐败无能,想到人民的水深火热,想到所有爱国志士报国无门的苦闷。由此可见,极其豪放的词,同时也可以写得极其含蓄,只不过和婉约派的含蓄不同罢了。
这首词在声调方面有一点值得注意。《破阵子》上下两片各有两个六字句,都是平仄互对的,即上句为“仄仄平平仄仄”,下句为“平平仄仄平平”,这就构成了和谐的、舒缓的音节。上下片各有两个七字句,却不是平仄互对,而是仄仄平平平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这就构成了拗怒的、激越的音节。和谐与拗怒,舒缓与激越,形成了矛盾统一。作者很好地运用了这种矛盾统一的声调,恰当地表现了抒情主人公复杂的心理变化和梦想中的战斗准备、战斗进行、战斗胜利等许多场面的转换,收到了绘声绘色、声情并茂的艺术效果。
这首词在布局方面也有一点值得注意。“醉里挑灯看剑”一句,突然发端,接踵而来的是闻角梦回、连营分炙、沙场点兵、克敌制胜,有如鹰隼突起,凌空直上。而当翱翔天际之时,陡然下跌,发出了“可怜白发生”的感叹,使读者不能不为作者的壮志难酬洒下惋惜怜悯之泪。这种陡然下落,同时也嘎然而止的写法,如果运用得好,往往因其出人意外而扣人心弦,产生强烈的艺术效果。 107《太常引》
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
辛弃疾
一轮秋影转金波。
飞镜又重磨。
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
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
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辛弃疾词作鉴赏
众所周知,辛弃疾是宋代豪放派词作家的杰出代表。他的这首《太常引》,运用浪漫主义的艺术手法,通过古代的神话传说,强烈地表达了自己反对妥协投降、立志收复中原失土的政治理想。从这首词的内容看,此词可能是宋孝宗淳熙元年(1174),作者在建康(今江苏南京)任江东安扶司参议官任上所作。这时作者南归已整整十二年了。为了收复中原,作者曾多次上书,力主抗金,收复中原。但他的建议根本不被人理睬,在阴暗的政治环境中,词人只能以诗词来抒发自己的心愿。
这首词的上片,词人巧妙地运用神话传说构成一种超现实的艺术境界,以寄托自己的理想与情怀。“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作者在中秋之夜,对月抒怀,很自然地想到与月有关的神话传说:吃了不死之药飞入月宫的嫦娥,以及月中高五百丈的桂树。词人运用这两则有关月亮的神话传说,借以表达自己的政治理想和阴暗的政治现实的矛盾。辛弃疾一生以恢复中原为己任,但残酷的现实使他的理想不能实现。想到功业无成、白发已多,作者怎能不对着皎洁的月光,迸发出摧心裂肝的一问:“被白发欺人奈何?”这一句有力地展示了英雄怀才不遇的内心矛盾。
词的下片,作者又运用想象的翅膀,直入月宫,并幻想砍去遮住月光的桂树。想象更加离奇,更加远离尘世,但却更直接、强烈地表现了词人的现实理想与为实现理想的坚强意志,更鲜明地揭示了词的主旨。
作者这里所说的挡住月光的“桂婆娑”,实际是指带给人民黑暗的婆娑桂影,它不仅包括南宋朝廷内外的投降势力,也包括了金人的势力。因为由被金人统治下的北方南归的辛弃疾,不可能不深切地怀想被金人统治、压迫的家乡人民。进一步说,这首词还可以理想为一种更广泛的象征意义,即扫荡黑暗,把光明带给人间。这一巨大的意义,是词人利用神话材料,借助于想象和逻辑推断所塑造的形象来实现的。
总之,辛弃疾的这首词,无论是从它的艺术境界,还是从它的气象和风格看,他都与运用神话传说的浪漫主义手法有着密切的联系。作者通过超现实的艺术境界,来解决现实的苦闷与实现理想的浪漫主义手法的特点,是一首富于浓厚浪漫主义色彩的优秀词章。 108《喜迁莺》
赵晋臣敷文赋芙蓉词见寿,用韵为谢
辛弃疾
暑风凉月。
爱亭亭无数,绿衣持节。
掩冉如羞,参差似妒,拥出芙蓉花发。
步衬潘娘堪恨,貌比六郎谁洁?
添白鹭,晚晴时,公子佳人并列。
休说,搴木末;当日灵均,恨与君王别。
心阻媒劳,交疏怨极,恩不甚兮轻绝。
千古《离骚》文字,芳至今犹未歇。
都休问,但千杯快饮,露荷翻叶。
辛弃疾词作鉴赏
这首词写于宋宁宗年间(1200年),这一年,辛弃疾61岁,第二次被免官在家闲居。他的好友赵晋臣,各不迂,宋朝宗室成员,他曾经担任过直敷文阁学士,所以他又叫敷文,1200年,他也被罢官在家,这年夏天,赵晋臣作了一首芙蓉词给辛弃疾作寿,辛弃疾便以此词答谢。
这是一首咏物词,思路很清晰:上片以咏荷为主,下片以抒情为主;抒情不离荷花,咏荷为抒情铺垫,和那种纯以状物工巧见长的咏物词有所不同。
上片赞赏荷花。首句点明时令,“暑风凉月”,正是荷花盛开的大好时光。以下用一“爱”字带出“亭亭”五句,正面描绘水上莲荷的美好仪态。满地莲叶,耸出水面,中通外直,不蔓不枝,亭亭净植,似无数绿衣侍者持节而立。在这一群绿衣持者的簇拥下,千朵荷花,竞相怒放。她们或时隐时现,如含羞少女,犹抱绿叶半遮面;或参差错落,姿态万千,似各怀妒意而争美赛妍。这是一幅多么令人心醉的水上绿叶红花图啊!“步衬潘娘堪恨,貌比六郎谁洁?”这两句用事。“六郎”,系指唐张昌宗。张昌宗、张易之都以姿容见幸于武后,贵震天下,时人号张易之为“五郎”,张昌宗为“六郎”。“貌比六郎”,则用杨再思语。史称杨再思“为人佞而智。……张昌宗以姿貌幸,再思每曰:”人言六郎似莲花,非也;正谓莲花似六郎耳。'其巧谀无耻类如此。“(《新唐书·杨再思传》)以清水芙蓉之质,竟为一宠妃作衬托的工具,岂不叫人痛心?以张昌宗辈无耻之尤,岂能与芙蓉相比洁白?所以,词人用”堪恨“、”谁洁“两组词语,一方面表示对潘、张之流的鄙弃,一方面也就突出了荷花的质洁品高。前五句写荷花的姿态美,这两句是写荷花的品格美。潘、张之流既不足道,那么,谁有资格能和芙蓉相提并论呢?唯有白鹭。白鹭浑身皆白,象征着纯洁无邪;一生往来水上,意味着超尘忘机。谢惠连有《白鹭赋》赞曰:”表弗缁之素质,挺乐水之奇心。“又因它风度翩翩,杜牧《晚晴赋》曰:”白鹭潜来兮,邈风标之公子;窥此美人兮,如慕悦其容媚“词中”白鹭“两句兼含二义而以后义为主。傍晚雨晴,有白鹭飞来与芙蓉为侣,犹如公子佳人双双并肩而立。白鹭入图,平添出不少生机与美趣,真是妙笔生花。
下片抒情,多半采用楚辞诗句,而又一意贯之。
“休说”七句本来来自屈原《九歌·湘君》“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和“交不忠兮怨长”等句。原意为到水中去采缘木而生的薜荔,到树梢去摘水上开花的芙蓉,岂能成功。
男女各怀心思,媒人来回折腾,也是徒劳无功,双方爱之不深,必然容易决裂。这是隐喻楚王听信谗言,亲佞远贤,使屈原有志难酬。“千古”两句采用《离骚》:“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沫。”意谓屈原之世虽已去远,但其《离骚》却流传千古,至今犹自发出沁人心脾的芳香。词人赞美屈原有荷花那种“出于淤泥而不染”的高风亮节,赞美他精神不朽,流芳百世。同情他君臣异心的不幸遭遇,和赍志以殁的悲剧结局。尤其令人愤慨不已的是,这一切居然自古而然!所以词人在下片一开头就用“休说”一词表现感情上的激愤,结拍又用“都休问”一句承转跌宕:一切都休再提说了吧,“但千杯快饮,露荷翻叶”,唯求对花痛饮,一醉忘忧。殷英童《咏采莲》诗云:“藕丝牵作缕,莲叶捧成杯。”这里的“露荷翻叶”,是借喻倾杯式的豪饮。词的结尾很是干净利索,既巧妙地紧扣咏荷题目,又将自身满腹牢骚不平之气一吐而尽。
好用事,是辛词的一大特色,人或讥其“掉书袋”,或褒其“驱使庄、骚、经、史,无一点斧凿痕,笔力甚峭”(楼敬思语。《词林纪事》引),“任古书中理语、廋语,一经运用,便得风流”(刘熙载《艺概》)。就这首词的用事来说,颇见特色。不仅多而奇,而且一意贯串,寄托遥深。上片用“步衬潘娘”、“貌比六郎”两个典故,下片大量运用楚辞入词,都是用得贴切而意深。潘张因为长得俊美而受君王宠爱,屈原却因品质高洁而被楚王流放,世上哪有这等道理!是以细读“堪恨”、“谁洁”、“休说”、“休问”诸句,但觉其中激荡着一股愤郁不平之气。辛弃疾生平以复国自许,文韬武略,集于一身,不想两次被免落职,赋闲田园,正所谓报国有志,请缨无门。因此,当他握笔作词时,常常借古人之酒,浇自己胸中之块垒,这也正是辛词好用事的缘故吧。 109《水龙吟·老来曾识渊明》
老来曾识渊明,梦中一见参差是。
觉来幽恨,停觞不御,欲歌还止。
白发西风,折腰五斗,不应堪此。
问北窗高卧,东篱自醉,应别有,归来意。
须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凛然生气。
吾侪心事,古今长在,高山流水。
富贵他年,直饶未免,也应无味。
甚东山何事,当时也道,为苍生起。
辛弃疾词作鉴赏
我们知道,辛弃疾自青少年时代起,就饱经战乱之苦,立志抗金,恢复中原,他的词也以激越豪放而著称。但是在这首《水龙吟》中所反映出来的思想,却引归耕隐居的陶渊明为“知己”,未免有点消极。之所以如此,与他的遭际有着密切的关系。据学者考证,此词约作于光宗绍熙五年(1194),那年辛弃疾已经五十五岁,秋天又被罢官,于是感伤世事人生,免慨叹。
此词上片开头就说:“老来曾识渊明,梦中一见参差是。”句法就有点特别。陶渊明与作者,本来志趣不同,性格各异,而作者却说他们已有了神交,并在梦中见过面了。这对一般读者来说,不能不感到突兀、惊诧,从而也就有可能构成一个强烈的印象,令人玩味。“老来”二字是特指,说明作者驱驰战马、奔波疆场或是筹划抗金、收复故土的年轻时代,与脱离尘嚣、回归自然的陶渊明是无缘的,而只有在他受到压抑与排斥,壮志难酬的老年时代,才有机会“相识渊明”。这个开头,对读者来说既有些突然,又让人感到十分自然。而作者也以平静的语气叙述,益发显得深沉。接下去的“觉来幽恨,停觞不御,欲歌还止”三句,直接抒写作者心中的沉痛心情。心头之恨是如此沉重,竟使得作者酒也不饮,歌也不唱。这是为什么?作者作了回答:一个白发老翁怎能在西风萧瑟中为五斗米折腰!但是,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词的下片紧随前文,并作了更深入的回答:悔恨东山再起!先讲陶渊明的精神、人格和事业都是永在的,而且仍凛然有生气,和现实是相通的。“懔然生气”一句,这里暗用《世说新语。品藻》“廉颇、蔺相如虽千载上死人,懔懔恒如有生气”的语言以赞渊明。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作者紧跟着又用了“高山流水”的典故,来说明他同渊明之间是千古知音。这知音就在于对“富贵他年”所持的态度。接下去“富贵他年,直饶未免,也应无味”三句,引用了东晋谢安的故事。据《世说新语。排调篇》记载:“谢安在东山居布衣时,兄弟已有富贵者,翕集家门,倾动人物。刘夫人戏谓安曰:”大丈夫不当如此乎?'谢乃捉鼻曰:“但恐不免耳。’”说明即使他年不免于富贵显达,也是没有意思的。结语“甚东山何事”三句用的仍然是谢安的事,同书又记载:“谢公在东山,朝命屡降而不动。后出为桓宣武司马,将发新亭,朝士咸出瞻送。高灵时为中丞,亦往相祖。先时多少饮酒,因倚如醉,戏曰:”卿屡违朝旨,高卧东山,诸人每相与言: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今亦苍生将如卿何?'谢笑而不答。“很显然,从作者到陶渊明,又从陶渊明到谢安,或富贵显达,或归田隐居,或空怀壮志,虽处境各不相同,但其实一样,都没有什么意义。这是英雄的悲叹!
与辛弃疾其他一些诗词中所反映出来的豪情壮志不同,在这首词中,作者已没有“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水调歌头》),“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虞美人》)那种壮志凌云、激越慷慨的感情,而是把一切都看得如此闲淡无谓,如此的不屑一顾,这难道是作者的本意吗?不,这是作者对现实政治的失望与哀叹,是时代的悲剧! 110《汉宫春·立春日》
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
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
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
浑未办、黄柑荐酒,更传青韭堆盘?
却笑东风从此,便薰梅染柳,更没些闲。
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
清愁不断,问何人、会解连环?
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
辛弃疾词作鉴赏
我们知道,辛弃疾的青少年时代是在北方度过的。当时的中国北方,已为金人所统治,辛弃疾的家乡山东也不例外。他是在宋高宗绍兴三十二年(1162)从金国归于南宋的。据邓广铭先生考证,这首词是他南归之初、寓居京口(镇江)时所作的一首词。
此词上片通过立春时节景物的描绘,隐喻当时南宋不安定的政局。开头“春已归来”三句,点明立春节候。按当时风俗,立春日,妇女们多剪彩为燕形小幡,戴之头鬓。故欧阳修《春日帖子》中有“共喜钗头燕已来”之句。“无端风雨”两句,既指自然界的气候多变,也暗指南宋最高统治集团惊魄不定、碌碌无为之态,宛如为余寒所笼罩。“年时燕子”三句,作者由春幡联想到这时正在北飞的燕子,可能已经把他的山东家园作为归宿了。“年时”即去年,这说明作者作此词时,离别他的家乡才只一年光景。接下去“浑未办”三句,是说作者新来异乡,生活尚未安定,春节到了,连旨酒也备办不起,更谈不到肴馔了。
词的下片进一步抒发作者自己的忧国怀乡之情。“却笑东风从此”三句,作者想到立春之后,东风就会忙于吹送出柳绿花江的一派春光。“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语虽虚拟,实际表达了作者初归南宋急欲报国、收复失土的决心,深恐自己磋砣岁月,年华虚度。这里说的“清愁”,实际是作者的忧国忧民的情怀。“解连环”,是用《战国策》秦昭王送玉连环给齐国王后,让她解开的故事。当时的齐王后果断机智地把玉连环椎破,使秦的诡计流于破产。但环顾当前,南宋最高统治集团中人,谁是能作出抗金的正确决策的智勇人物呢?“生怕”,即“甚怕”。“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表示作者对于恢复事业的担忧,深恐这一年的花由盛开又复败落,而失地却未能收复,有家仍难归去,言语、句流露出一丝的惆怅。
从这首词的思想内容看,虽不能确断其为辛弃疾南归后所写的第一首词,但必为初期之作。在这首词中,他对于恢复大业的深切关注,他的激昂奋发的情怀,都已真切地表达出来。 111《踏莎行》
赋稼轩,集经句
辛弃疾
进退存亡,行藏用舍。
小人请学樊须稼。
衡门之下可栖迟,日之夕矣牛羊下。
去卫灵公,遭桓司马。
东西南北之人也。
江沮桀溺耦而耕,丘何为是栖栖者?
辛弃疾词作鉴赏
在古人心目中,“经”是至高无上的圣贤之教,而诗词则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小道”、“末艺”,两者不可相提并论。然而,性格豪放不羁、富于创新精神的辛弃疾,却偏要突破这些清规戒律,将二者融于一体。辛弃疾的这首《踏莎行》,便是集经句而成的一首佳词。此题曰“赋稼轩”,“稼轩”乃词人乡村别墅之名。据宋洪迈《稼轩记》载,信州郡治(即今江西上饶)之北一里馀,有空旷之地,三面附城,前枕澄湖如宝带。辛弃疾第二次出任江南西路安抚使时,在此筑室百间,置菜圃、稻田,以为日后退隐躬耕之所,故凭高作屋下临其田,名为“稼轩”。又据邓广铭先生考证,辛弃疾于孝宗淳熙八年(1181)冬十一月自江西安抚使改官浙西提点刑狱公事,旋为谏官攻罢,其后隐居上饶带湖达十年之久。因此,这首词很可能作于他赋闲之初。
此词上片开篇“进退存亡”,语出《易。乾文言》:“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是说只有圣人才能懂得并做到该进则进,该退则退,该存则存,该亡则亡,无论是进是退、是存是亡,都合于正道。“行藏用舍”,则是对《论语。述而》载孔子语“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云云的概括。即是说,倘若受到统治者的信用,就出仕;倘若为统治者所舍弃,就隐居。“小人请学樊须稼”,亦用《论语》。该书《子路》篇载孔门弟子樊须请学稼,孔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种菜),孔子曰:“吾不如老圃(菜农)。”樊须出,孔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以上三句实际表达的是一个意思,即自己现在既不为朝廷所用,那么不妨遵循圣人之道,退居田园,权且做他一回“小人”,效法樊须,学稼学圃。接下去“衡门”二句,着重写自己归耕生活的乐趣。上句出《陈风。衡门》:“衡门之下,可以栖迟。”“衡门”,谓横木为门,极其简陋,喻贫者所居。“栖迟”,犹言栖息、安身。此系隐居者安贫乐道之辞,词人不仅用其语,且袭其意。下句则出《王风。君子于役》:“日之夕矣,羊牛下来。”谓太阳落山,牛羊归圈。诗的原文是思妇之辞,以日暮羊牛之归反衬征夫之未归,词人却借此来表现田园生活情调。要而言之,上片主要讲自己归隐躬耕不仅合乎圣贤之道,而且恬静可喜。为另一层次,紧承上文,进而抒写归耕后的自适其乐。
此词下片笔锋一转,用反对“学稼”的孔夫子,来进一步说明耕稼之乐。“去卫灵公”一句,又用《论语》。据《卫灵公》篇载,灵公问阵(军队列阵之法)于孔子,孔子答曰:“俎豆(礼仪)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尝学也。”明日遂离卫而去。按《史记。孔子世家》,灵公问阵、孔子去卫,事在“遭桓司马”之后。作者这里将“去卫灵公”句置于前,可能与《史记》不属于“经”,用此与题例不合有关。
“遭桓司马”,见《孟子·万章上》。“桓司马”即桓魋,时为宋国的司马,掌管军事。孔子不悦于鲁、卫,过宋时“遭宋桓司马将要(拦截)而杀之”,不得不改换服装,悄悄出境。“东西南北之人也”一句,为《礼记·檀弓上》所载孔子语,盖谓己周游列国,干谒诸侯,行踪不定。这里故意用孔子一意从政但却四处碰壁的故事,以引出下文所要表达的意思。“长沮桀溺耦而耕,丘何为是栖栖者?”这两句亦全用《论语》。上句见《微子》篇:“长沮、桀溺耦而耕(两人各持一耜,并肩而耕)”,孔子路过其傍,命弟子子路向他们询问渡口何在。桀溺对子路说:天下已乱,无人能够改变这种状况。你与其跟从“避人之士”(远离坏人的人,指孔子),不如跟从“避世之士”(远离社会的人,指自己和长沮)。下句则出自《宪问》篇:微生亩谓孔子曰:“丘何为是栖栖者与?”这两句意思很明显,即孔子那样忙忙碌碌地东奔西走,不如像长沮、桀溺那样隐居来得逍遥自在。从而进一步突出词人自己陶陶然、欣欣然的归耕之乐。
从表面上看,这首词充满了对大圣人孔子的讽刺和挖苦,是对孔圣人的“大不敬”。但细加品味,那执着于自己的政治信念、一生为之奔走呼号而其道不行的孔子,实是词人归耕前之自我形象的写照。讪笑孔子,正所以自嘲也。其中不知有多少对于世路艰难的叹慨,对于自己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惆怅与愤恨!所以词中讽刺孔子,正突出了孔子的伟大形象。
从集句的角度来分析,这首词也有许多独到之处。此词“东西”、“长沮”二句天生七字,不劳斧削:“衡门”、“日之”二句原为四言八字,各删一字,拼为七言,“丘何”句原为八字,删一语尾助辞即成七言,亦自然凑拍。通篇为陈述句式,杂用五经,既用经文原意,又推陈出新,音调抑扬,浑然一体,实是词中不可多得的佳作。 112《感皇恩》
读《庄子》,闻朱晦庵即世
辛弃疾
案上数编书,非庄即老。
会说忘言始知道;万言千句,不自能忘堪笑。
今朝梅雨霁,青天好。
一壑一丘,轻衫短帽。
白发多时故人少。
子云何在,应有玄经遗草。
江河流日夜,何时了。
辛弃疾词作鉴赏
辛弃疾的这首《感皇恩》词,向来有不同的解释。
作者自题曰:“读《庄子》,闻朱晦庵即世。”但粗读全词,似乎与悼念朱熹一事没什么关联。因而有人认为,这首词纯是抒写作者读《庄子》的感想,并无追悼朱熹之意,题目中“闻朱晦庵即世”六个字可能是“后人妄增”的。而邓广铭先生在《书诸家跋四卷本稼轩词后》批驳这种说法,认为:“前片云云,自是读《庄子》之所感,后片之白发句,则明是闻故人噩耗而发者,而子云以下诸语,更为最适合于朱晦庵身分之悼语。”这就是说,前片是作者读《庄子》之所感,后片是悼念朱熹,把一首词分作两截来理解。我以为,这一说法似乎也欠妥,它实是作者对《庄子》有新的领悟,由此而赞。又朱熹文章的不朽,以表对故人的思念。
词的上片“案上数编书”五句,是说自己熟读老庄之书,口头上也会说“忘言始知道”那一套玄理,而实际上未能做到“忘言”。“万言千句,不自能忘堪笑”,作者是一位词人,平时不废吟咏,这不是与“忘言知道”产生明显的矛盾了吗?这几句表面上似乎自嘲,实际上是对老庄哲学的否定,说明作者读老庄之书乃意有所寄,而并非真的信仰老庄那一套。另一方面,就老庄本身来说,他们一面提倡什么“忘言知道”,一面却又著书立说,可见他们自己也不能做到“忘言”。从这两层意思不难体会到作者这里实际是在批评老庄的“忘言知道”是虚伪的。话说得非常深曲。“今朝梅雨霁,青天好”两句,表面是说天气,实际上是暗示作者对老庄哲学有了真正的体会,不受其惑,仿佛雨过天晴,豁然开朗一样。这两句以景喻情,不着痕迹。下片“一壑一丘”三句,写自己放浪山林的隐退生涯,显得语淡情深,似旷达而实哀伤;尤其是“白发多时故人少”一句,感情真挚,语意深邃。“白发多”,是感叹岁月蹉跎,有壮志消磨的隐痛:“故人少”,则见故旧凋零,健在者已经寥寥无几了。这一“多”一“少”,充分表达了作者嗟己悼人的情怀。这样,词的语气也就自然地过渡到对朱熹这位故人的悼念。“子云何在”四句,是以继承儒家道统的扬雄相比,称道朱熹的文章著述将传之后世。由此可见,这首词上下片貌离神合,命意深曲而仍有踪迹可寻。从表面上看,正面悼念的话没有几句,其实,通篇都渗透着追悼之意。不论正说、反说、曲说、直说,其主旨都归结到“立言不朽”。所以说,辛弃疾这首短小的悼人词,既富有哲理意味,又显得情致深长,在艺术手法上是相当成功的。 113《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
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
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辛弃疾词作鉴赏
这是辛弃疾被弹劾去职、闲居带湖时所作的一首词。他在带湖居住期间,闲游于博山道中,却无心赏玩当地风光。眼看国事日非,自己无能为力,一腔愁绪无法排遣,遂在博山道中一壁上题了这首词。在这首词中,作者运用对比手法,突出地渲染了一个“愁”字,以此作为贯串全篇的线索,感情真率而又委婉,言浅意深,令人玩味无穷。
词的上片,着重回忆少年时代自己不知愁苦。少年时代,风华正茂,涉世不深,乐观自信,对于人们常说的“愁”还缺乏真切的体验。首句“少年不识愁滋味”,乃是上片的核心。我们知道,辛弃疾生长在中原沦陷区。青少年时代的他,不仅亲历了人民的苦难,亲见了金人的凶残,同时也深受北方人民英勇抗金斗争精神的鼓舞。他不仅自己有抗金复国的胆识和才略,而且认为中原是可以收复的,金人侵略者也是可以被赶出去的。因此,他不知何为“愁”,为了效仿前代作家,抒发一点所谓“愁情”,他是“爱上层楼”,无愁找愁。作者连用两个“爱上层楼”,这一叠句的运用,避开了一般的泛泛描述,而是有力地带起了下文。前一个“爱上层楼”,同首句构成因果复句,意谓作者年轻时根本不懂什么是忧愁,所以喜欢登楼赏玩。后一个“爱上层楼”,又同下面“为赋新词强说愁”结成因果关系,即因为爱上高楼而触发诗兴,在当时“不识愁滋味”的情况下,也要勉强说些“愁闷”之类的话。这一叠句的运用,把两个不同的层次联系起来,上片“不知愁”这一思想表达得十分完整。
词的下片,着重写自己现在知愁。作者处处注意同上片进行对比,表现自己随着年岁的增长,处世阅历渐深,对于这个“愁”字有了真切的体验。作者怀着捐躯报国的志愿投奔南宋,本想与南宋政权同心协力,共建恢复大业。谁知,南宋政权对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不仅报国无门,而且还落得被削职闲居的境地,“一腔忠愤,无处发泄”,其心中的愁闷痛楚可以想见。“而今识尽愁滋味”,这里的“尽”字,是极有概括力的,它包含着作者许多复杂的感受,从而完成了整篇词作在思想感情上的一大转折。接着,作者又连用两句“欲说还休”,仍然采用叠句形式,在结构用法上也与上片互为呼应。这两句“欲说还休”包含有两层不同的意思。前句紧承上句的“尽”字而来,人们在实际生活中,喜怒哀乐等各种情感往往相反相成,极度的高兴转而潜生悲凉,深沉的忧愁翻作自我调侃。作者过去无愁而硬要说愁,如今却愁到极点而无话可说。后一个“欲说还休”则是紧连下文。因为,作者胸中的忧愁不是个人的离愁别绪,而是忧国伤时之愁。而在当时投降派把持朝政的情况下,抒发这种忧愁是犯大忌的,因此作者在此不便直说,只得转而言天气,“天凉好个秋”。这句结尾表面形似轻脱,实则十分含蓄,充分表达了作者之“愁”的深沉博大。
辛弃疾的这首词,通过“少年”、“而今”,无愁、有愁的对比,表现了他受压抑排挤、报国无门的痛苦,是对南宋统治集团的讽刺和不满。在艺术手法上,“少年”是宾,“而今”是主,以昔衬今,以有写无,以无写有,写作手法也很巧妙,突出强调了今日的愁深愁大,有强烈的艺术效果。 114《粉蝶儿·和晋臣赋落花》
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
甚无情便下得雨僝风僽,向园林铺作地衣红绉。
而今春似轻薄荡子难久。
记前时送春归后。
把春波都酿作一江春酎,约清愁杨柳岸边相候。
辛弃疾词作鉴赏
在宋代词人中,辛弃疾的词以豪放而著称。但是这首《粉蝶儿》却反映了辛词风格的另外一面。这是一首词人有感于眼前落花春残而写的一首抒发惜春情绪的词。
古典诗词中,以“落花”为题的词,并不少见,但许多是无病呻吟的平庸之作,佳作并不太多。辛弃疾这首《粉蝶儿》,不论是意境或语言风格,都能打破陈套旧框,在落花词里,可以算是一阕别开生面的绝妙好词。这首词是作者有感于眼前的花落春残而写的一首抒发惜春情绪的词。从这首词所描写的内容来看,在宋词中是很常见的,但它的表现手法却很别致。全篇通过“昨日”与“而今”春光的对比,用巧妙、新颖的比喻,生动、形象地描绘出不同阶段的春日景象,委曲地抒发了诗人爱春、惜春的思想感情。
这首词的开篇以十三岁小女儿学绣作明喻,礼赞神妙的春工,绣出象蜀锦一样绚烂的芳菲图案,“一枝枝不教花瘦”,写出了花的繁盛;突然急转直下,转入落花正面。好花的培养者是春,而摧残它的偏又是无情的春风春雨。(词中的“僝僽”,原意指恶言骂詈,这里把连绵词拆开来用,形容风雨作恶。)于是,用嗔怨的口气,向春神诘问。就在诘问的话中,烘染了一幅“残红作地衣”的着色画,那被风雨摧残的花瓣,纷纷飘落在地,好像是为园村铺上了一层红色的地毯。地上的落红如此之多,那枝头的残花还有几许,也就可以想见了。下半阕“而今”一句跟上半阕“昨日”作对照,把临去的春光比之于轻薄荡子,紧跟着上句的“无情”一意而来,作者“怨春不语”的心情,也于言外传出。“记前时”三句又突作一转,转到过去送春的旧恨。这里,不仅春水绿波都成有情之物,酿成了醉人的春醪,连不可捕捉的清愁也形象化了,通过“候春”来表现爱春惜春感情,使表现的感情更加强化。正因为年年落花,年年送春,清愁也就会年年应约而来。就此煞住,不须再着悼红惜香一字,而不尽的余味,已曲包在内。
辛弃疾的这首词,与一般的“落花”词一样,其基调也是哀婉的,但是,作者在写惋春惜春的同时,又通过“候春”,表现出对大地春回的热切期望,失望中含有希望,感情由哀婉趋于开朗,而词笔于柔韧中见清劲,不是艺术修养达到升华火候,是不能办到的。 115《虞美人·别茂嘉十二弟》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
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
算未抵、人间离别。
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
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
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正壮士、悲歌未彻。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谁共我,醉明月?
辛弃疾词作鉴赏
辛弃疾的这首词大约作于他闲居铅山期间。茂嘉是他的堂弟,其事迹未详。这首词的内容和作法与一般的词不同,其内容方面几乎完全与对茂嘉的送行无关,而专门罗列古代的“别恨”事例,形式方面,它又打破上下片分层的常规,事例连贯上下片,不在分片处分层。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作者平时胸中郁积事多,有触而发,非特定题目所能限制,故同类事件纷至涌集,而不为普通的诗文格式所束缚。
词的开头几句:“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采用了兴与赋相结合的创作手法。实中有虚,虚中有实。说它是“赋”,因为它写送别茂嘉,是在春去夏来的时候,可以同时听到三种鸟声,是写实。鹈鴂,一说是杜鹃,一说是伯劳,辛弃疾取伯劳之说;说它是“兴”,因为它借闻鸟声以兴起良时丧失、美人迟暮之感。伯劳在夏至前后出鸣,故暗用《离骚》“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意,以兴下文“苦恨”句。鹧鸪鸣声像“行不得也哥哥”;杜鹃传说为蜀王望帝失国后魂魄所化,常悲鸣出血,声像“不如归去”。词同时用这三种悲鸣的鸟声起兴,形成强烈的悲感气氛,并寄托了自己的悲痛心情。接着“算未抵、人间离别”一句,是上下文转接的关键。
它把“离别”和啼鸟的悲鸣作一比较,以抑扬的手法承上启下,为下文出的“别恨”作了铺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两句,有人认为写的是两事:其一指汉元帝宫女王昭君出嫁匈奴呼韩邪单于离开汉宫的事;其二指汉武帝的陈皇后失宠时辞别“汉阙”,幽闭长门宫。也有认为只写一事的,谓王昭君自冷宫出而辞别汉阙。今从多数注释本作两件事看。“看燕燕,送归妾”,写的是春秋时卫庄公之妻庄姜,“美而无子”,庄公妾戴妫生子完,庄公死后,完继立为君。州吁作乱,完被杀,戴妫离开卫国。《诗经。邶风》的《燕燕》诗,相传即为庄姜送别戴妫而作。“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引用了汉代另一个典故。汉李陵抗击匈奴,力战援绝,势穷投降,败其家声;他的友人苏武出使匈奴,被留十九年,守节不屈。后来苏武得到归汉机会,李陵送他有“异域之人,一别长绝”之语;又世传李陵《与苏武诗》,有“携手上河梁”、“长当从此别”等句。“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写战国时燕太子丹在易水边送荆轲入秦行刺秦王政故事。相传送行者都穿戴白衣冠,荆轲临行歌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以上这些事都和远适异国、不得生还,以及身受幽禁或国破家亡之事有关,都是极悲痛的“别恨”。这些故事,写在与堂弟的一首送别词中,强烈地表达了作者当时沉重、悲壮之情。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这又是承上启下的两句。句中说啼鸟只解春归之恨,如果也能了解人间的这些恨事,它的悲痛一定更深,随啼声眼中滴出的不是泪而是血了。为下句转入送别正题作了省力的铺垫。“谁共我,醉明月?”承上面两句转接机势,迅速地归结到送别茂嘉的事,点破题目,结束全词,把上面大片凌空驰骋的想象和描写,一下子收拢到题中来,有此两句,词便没有脱离本题,只是显得善于大处落墨、别开生面而已。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辛弃疾不愧为宋代一代文豪!
辛弃疾的这首词,之所以感人,除了其感情、气氛强烈外,还得力于它的音节。它押入声的曷、黠、屑、叶等韵,在“切响”与“促节”中有很强的摩擦力量,声如裂帛,声情并至。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评此词“沉郁苍凉,跳跃动荡,古今无此笔力”,反映了古人对此词的推崇。 116《虞美人·怅平生》
邑中园亭,仆皆为赋此词。一日,独坐停云,水声山色竞来相娱。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数语,庶几仿佛渊明思亲友之意云。
甚矣吾衰矣。
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馀几!
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
问何物、能令公喜?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
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
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
回首叫、云飞风起。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知我者,二三子。
辛弃疾词作鉴赏
正如本词自注所述,辛弃疾的这首《虞美人》词,乃是仿陶渊明《停云》“思亲友”之意而作,抒写了作者罢职闲居时的寂寞与苦闷的心情。据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考证,此词约作于宋宁宗庆元四年(1198)左右。此时辛弃疾被投闲置散又已四年。他在信州铅山(今属江西)东期思渡瓢泉旁筑了新居,其中有“停云堂”,即取陶渊明《停云》诗意。
辛弃疾的词,爱用典故,在宋词中别具一格。这首词的上片一开头“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馀几!”即引用了《论语》中的典故。《论语。述而篇》记孔子说:“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如果说,孔子慨叹的是其道不行;那么辛弃疾引用它,就有慨叹政治理想无法实现之意。辛弃疾写此词时已五十九岁,又谪居多年,故交零落,因此发出这样的慨叹也是很自然的。这里“只今馀几”与结句“知我者,二三子”首尾衔接,用以强调“零落”二字。接着“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数语,又连用李白《秋浦歌》“白发三千丈”和《世说新语。宠礼篇》记郗超、王恂“能令公(指晋大司马桓温)喜”等典故,叙自己徒伤老大而一事无成,又找不到称心朋友,写出了世态关系与自己此时的落寞。“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两句,是全篇警策。词人因无物(实指无人)可喜,只好将深情倾注于自然,不仅觉得青山“妩媚”,而且觉得似乎青山也以词人为“妩媚”了。这与李白《敬亭独坐》“相看两不厌”是同一艺术手法。这种手法,先把审美主体的感情楔入客体,然后借染有主体感情色彩的客体形象来揭示审美主体的内在感情。这样,便大大加强了作品里的主体意识,易于感染读者。以下“情与貌,略相似。”两句,情,指词人之情;貌,指青山之貌。二者有许多相似之处,如崇高、安宁和富有青春活力等。作者在这里将自己的情与青山相比,委婉地表达了自己宁愿落寞,决不与奸人同流合污的高洁之志。
词的下片作者又连用典故。“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陶渊明《停云》中有“良朋悠邈,搔首延伫”和“有酒有酒,闲饮东窗”等诗句,辛弃疾把它浓缩在一个句子里,用以想像陶渊明当年诗成时的风味。这里作者又提陶渊明,意在以陶自况。“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两句,表面似申斥南朝那些“醉中亦求名”(苏轼《和陶饮酒二十首》之三)的名士派人物;实际是讽刺南宋已无陶渊明式的饮酒高士,而只有一些醉生梦死的统治者。以下“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两句,句法与上片“我见青山”一联相似,表现出了作者傲视古今的英雄气概。这里所说的“古人”,不是一般的古人,而是指像陶渊明一类的人。据岳珂《桯史·卷三》记:辛弃疾每逢宴客,“必命侍姬歌其所作。特好歌《虞美人》一词,自诵其警句曰:”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又曰:“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每至此,辄拊髀自笑,顾问坐客何如”。足见辛弃疾对自己这二联是很自负的。
结句“知我者,二三子。”这“二三子”为谁没有人进行专门的考证,有人认为是当时人陈亮。但依我个人看法,不妨视野扩大些,将古人陶渊明、屈原乃至于孔子等,都算在内。辛弃疾慨叹当时志同道合的朋友不多,实与屈原慨叹“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心情类似,同出于为国家和民族的危亡忧虑。而他的闲居铅山,与陶渊明居“南山”之情境也多少有点类似。 117《八声甘州》
夜读《李广传》,不能寐。因念晁楚老、杨民瞻约同居山间,戏用李广事,赋以寄之。
故将军饮罢夜归来,长亭解雕鞍。
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识,桃李无言。
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
落魄封侯事,岁晚田园。
谁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马,移住南山?
看风流慷慨,谈笑过残年。
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
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
辛弃疾词作鉴赏
汉“飞将军”李广的故事广为人知,在古代诗文中也多所咏及。辛弃疾的这首《八声甘州》,便是其中的名篇。我们知道,辛弃疾二十三岁即起兵抗金,南归以后亦所至多有建树。但因为人刚正不阿,敢于抨击邪恶势力,遭到朝中奸臣的忌恨,不仅未能实现恢复中原的理想,且被诬以种种罪名,在壮盛之年削除了官职。他的这种遭遇,极似汉时名将李广。这首词即借李广功高反黜的不平遭遇,抒发作者遭谗被废的悲愤心情。辛弃疾在题语说“夜读《李广传》,不能寐”,可见他当时的情绪是非常激动的。后边说“戏用李广事”,则不过是寓庄于谐的说法罢了。
本词上阕聊聊数语,约略叙述了李广的事迹。据《史记。李将军列传》载李广罢官闲居时,“尝夜从一骑出,从人田间饮。还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广。广骑曰:”故李将军'。尉曰:“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广宿亭下。”开篇至“无言”数句即写此事。这里特别突出“故将军”一语,以之居篇首,表现了作者对霸陵尉势利人的愤慨。同时,词中直接把司马迁对李广的赞辞“桃李无言,下自成蹊”当作李广的代称,表示对李广朴实性格的赞赏。一褒一贬,爱憎分明。传文又载:“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射虎”二句即写此事。单人独骑横山射虎,可见胆气之豪;弓弦惊响而矢发裂石,可见筋力之健。李广如此健者而被废弃,又可见当时朝政之昏暗。传文又载李广语云:“自汉击匈奴而广未尝不在其中,而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然以击胡军功取侯者数十人,而广不为后人,然无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辛词中“落魄”二句即指此事。劳苦而不得功勋,英勇而反遭罢黜,进一步说明朝政之黑暗。一篇《史记·李将军列传》长达数千字,但作者只用数十字便勾画出了人物的性格特征和生平主要事迹,且写得有声有色,生动传神,可见作者不愧为一代文豪。
与上阕不同,词的下片专写作者自己的感慨。唐代诗人杜甫《曲江三章》第三首“自断此生休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将移住南山边,短衣匹马随李广,看射猛虎终残年”诗句。作者在题语云“晁楚老、杨民瞻约同居山间”,此处即以杜甫思慕李广之心,隐喻晁、杨亲爱自己之意,盛赞晁、杨不以穷达异交的高风,与开头所写霸陵呵夜事形成鲜明的对照。其中“看风流慷慨,谈笑过残年”一语,上应“落魄封侯事,岁晚田园”句,表现了作者宠辱不惊、无所悔恨的坚强自信。“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一句,借汉言宋,感慨极深沉,讽刺极强烈。
具体说来,它大致有以下几层含义:一是汉时开边拓境,号召立功绝域,健如李广者本不当投闲,然竟亦投闲,可见邪曲之害公、方正之不容,乃古今之通病,正不必为之怅恨;二是汉时征战不休,健如李广者尚且弃而不用,今日求和讳战,固当斥退一切勇夫,更不必为之嗟叹。以上皆反面意,实则是痛恨朝政腐败,进奸佞而逐贤良,深恐国势更趋衰弱。作者遭到罢黜,乃因群小谗毁所致,故用“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之景作结,隐喻此辈之阴险和卑劣,并以点明题语所云“夜读”情事。此语盖用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惊风乱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诗意,但换“惊风”为“斜风”,以示其谗毁之邪恶;改“密雨”为“细雨”,以示其谗毁之琐屑;又益以“轻寒”一事,以示其谗毁之虚弱。这样一来,使其更具有表达力。
辛弃疾的这首词,其句子隐括了不少前人的诗文。但是,他决不是简单地照搬古人语句,而是在隐括前人辞句时加进了生动的想象,融入了深厚的情感。如上阕写霸陵呵夜事,加进“长亭解雕鞍”的想象,便觉情景逼真;写出猎射虎事,加进“裂石响惊弦”的想象,更觉形神飞动。下阕“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一问,气劲辞婉,几经顿挫才把意思说完,情真意切,充满了无限悲愤。总之,这首词不仅抒情真切感人,而且语言上也多所创新,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118《忆王孙》
秋江送别,集古句
辛弃疾
登山临水送将归。
悲莫悲兮生别离。
不用登临怨落晖。
昔人非。
惟有年年秋雁飞。
辛弃疾词作鉴赏
在我国古代文学的百花园中,有不少集古人句子而成的诗词。它们虽是集古人句子而成,但作者给予了新的意境,使人读来熟悉而又陌生,自有一番情趣。
从现有文学史料看,我国最早的集句诗,始于晋代傅咸的《毛诗诗》,它是集《诗经》句子而成。后继者不乏其人。著名的如宋代王安石,晚年做了许多集句诗,有达百韵者。文天祥以集杜诗著称,达二百首。
集句词始于王安石。而后苏轼有《南乡子。集句》三首,且标出所集诗句的原作者。由于词是长短句,诗多五言七言的整齐句式,因此,集句词的数量就远不如集句诗多。辛弃疾的这首《忆王孙》在辛词中也是仅有的。从其内容看,大致也创作于他闲居江西上饶之时。
本词首句“登山临水送将归”,出于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辛弃疾用它点出送别之意。自从宋玉写了《九辩》之后,悲伤的感情与萧瑟的秋景似乎结下了不解之缘,而抒写悲秋的感情,也成为历代文人的一大传统。如欧阳修的《秋声赋》。
辛词既用《九辩》成句,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的悲伤,也就不言而喻了。”登山临水“,也有跋山涉水依依惜别之情。”悲莫悲兮生别离“,见于屈原《九歌。少司命》,它的下句是”乐莫乐兮新相知“。从本句可以推知,辛弃疾所送别的是刚刚结识的知心朋友,因此”悲莫悲兮“,格外悲伤。中国文学史上屈宋并称,辛弃疾将宋玉和屈原的词句组合一起,不仅意思连贯,而且使人读起来分外有味,可以说集得巧。
“不用登临怨落晖”,这是杜牧《九日齐山登高》中的句子,这一联为“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怨落晖”。这里“登临”二字与“登山临水”相呼应。落日斜晖,暮色降临,朋友相聚,兴犹未尽,不觉又到了分手时刻;登临送别,能不使人分外伤感吗?为此,人们常常怨恨落晖无情。另一方面,日出日落,青山绿水,本是大自然的本来面目,又有什么值得让人怨恨呢?这句意似排遣,实为深沉的离别之恨。
“昔人非”一句,来自苏轼《陌上花》“江山犹是昔人非”的诗句。限于格律,用“昔人非”三字概括全句意思。“江山犹是”与不用怨落晖紧紧相承。“昔人非”一句寓意深刻,其中有多少世事更替、人情变幻!结句“惟有年年秋雁飞”,出自李峤《汾阴行》。《汾阴行》以汉武帝汾阴祭后土祠的盛况反衬眼前所见的凄凉。“昔时青楼对歌舞,今日黄埃聚荆棘。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可见,辛弃疾由送别写起,逐步扩大到人生感慨和当时朝政的失望之情。南宋偏安一隅,不思恢复北方沦陷的领土,故主张坚决抗金的辛弃疾,借此表示痛心之情。
这首词虽是集古句而成的,但写得如此深沉,并且转接自如,表现出辛弃疾不愧为南宋一代杰出词人。 119《生查子·独游西岩》
青山招不来,偃蹇谁怜汝?
岁晚太寒生,劝我溪边住。
山头明月来,本在天高处。
夜夜入青溪,听读《离骚》来。
辛弃疾词作鉴赏
在古代游纪体诗词中,以“独游”为内容的十分鲜见。“独游”,顾名思义,就是孤孤单单没有人为伴的游历,同时心情又很郁闷,很显然,作者辛弃疾此时就属这一类。淳熙八年(1181)冬,他被诬陷罢官,长期闲居于上饶城北的带湖之畔。西岩就在上饶城南,风景优美。这首词是他闲居期间的纪游之作。
开头“青山”两句,写出了词人对青山的一片痴情。他似乎想把巍然独立的青山招到近旁,可青山却无动于衷,于是便发出善意的埋怨:青山啊,你那么高傲,有谁会喜欢你呢?“偃蹇”,有高耸、傲慢之意。青山屹立不移,不随人俯仰,这或许就是词人想象中的高人逸士的性格吧!苏轼诗云:“青山偃蹇如高人,常时不肯入官府”(《越州张中舍寿乐堂》)。看来,巍巍青山绝不同于热衷功名利禄的市侩之辈。在辛弃疾的笔下,青山也总是被写得气象不凡、通达人情的。比如他写:“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虞美人》)。“青山欲共高人语,联翩万马来无数”(《菩萨蛮。金陵赏心亭为叶丞相赋》)。“青山意气峥嵘,似为我归来妩媚生”(《沁园春·再到期思卜筑》)。作者同青山之间,“情与貌,略相似”,真可谓彼此仰慕,心心相印了。
“岁晚”两句写貌似傲岸的青山对词人充满了情意。岁暮寒冬,青山劝词人到山中溪边来住,相互为伴,以御寒风。可见,作者“独游西岩”是在冬天。但更深一层揣摩,似乎应该把自然界的寒,理解为政治上的失意。作者正是在恶劣的政治气候逼迫下,闲居山野,得到青山深切关怀的。
下片着重写山中明月,既承接上片“劝我溪边住”,又另辟新的境界,展示明月与词人的情谊。“山头明月来,本在天高处”,人在山中,见不到地平线上升起的皓月;当月露山头,已是高悬中天了。这两句写出了山中望月的特点。那一轮素月,是悄悄爬上山头,关切地探望可敬的词人呢,还是高高地亮起一盏天灯,遍洒银辉,和青山、溪水一起形成一种令人沉醉的意境,给词人带来不尽的遐想?
结尾两句,由抬头望空中明月到低头见溪中月影,好似明月由“天高处”进入溪水中来了。词人形影相吊,住在山中溪畔,唯有流水中浮动着的月影相陪,这是多么难得的伴侣,多么难得的友情!“夜夜”句还表明,这次游山逗留了不止一日。明月不仅有形有影,而且有意有情,你看它默默地听着词人读《离骚》呢。从明月由“来”到“去”,说明词人深夜未眠,足见其忧愤之至。
这首词语言简洁,内容深刻含蓄。初读全词,似乎作者寄情山水,与青山明月相交游,心情轻松愉快。细加品味则不然。词中描写的是:岁暮天寒,素月清辉与澄澈的溪水相映,词人孑然一身居于山中溪畔,长夜无眠,独咏《离骚》。这是一幅多么凄清、幽独而又含有晶莹色泽的图画!这图画中的主人公,不正是有志难申、怀才不遇、忧国忧民的作者形象吗?
词中的青山和明月,是作者想象中的理想人格的化身,没有世俗的偏见,高尚、正直而又纯洁。当作者罢官之际,被“严寒”所逼之时,得到敬重的,只有它们——青山和明月,情深意切,成为自己的知音。
在章法上,上片不说自己游山,而说青山“劝我溪边住”;下片不说自己月夜读《离骚》,而说明月听《离骚》。以客写主,不仅含蓄蕴藉,情趣横生,而且有力地衬托出作者的高洁品格。尽管他为世所弃,无从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却仍然保持着“一片丹心在玉壶”的美好情操。
听读《离骚》,从“读”这个行动来说,是写实,但其中另有寓意。《离骚》抒发了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郁愤不平之情。辛弃疾一生渴望收复中原,却屡遭投降派排斥和打击,不为朝廷所用,不得已闲居乡里,“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这满腔忧愤之气,很难用一二句话表达出来,借用屈原的《离骚》,恰好充分地表现了作者的心情。看似信手拈来,不留痕迹,却显出作者的非凡功力。轻轻一笔,就使全词的主题思想迅速得到升华。 120《生查子·独游雨岩》
溪边照影行,天在清溪底。
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
高歌谁和余?
空谷清音起。
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
辛弃疾词作鉴赏
这是辛弃疾作品中又一首即事叙景、寓情于事之作。此词作年虽然难以确考,不过可以肯定这是词人削职闲居、退居带湖期间,“倦途却被行人笑,只为林泉有底忙”(《鹧鸪天》)的情况下写作的。题目中的“雨岩”,位于江西永丰县西二十里的博山脚下。据韩淲《涧泉集》卷十二一首题为《朱卿入雨岩,本约同游,一诗呈之》的诗中说:“雨岩只在博山隈,往往能令俗驾回。挈杖失从贤者去,住庵应喜谪仙来。中林卧壑先藏野,盘石鸣泉上有梅……”由此可以想见当地风光之清幽。作者留连雨岩,填词赋诗,以抒发其情怀。
本词前二句“溪边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写的是词人在溪边行,从溪水倒影中照出,可见溪水的清澈。溪中倒影不但有人,而且有天,天在溪底,把清溪之“清”写尽。溪水平明如镜,人影只是水镜中一点,其背景有广阔的天空,一齐照入溪水,从中使人得知溪面之大。但天空本是青冥无物,照入水底如何见出?于是借“行云”来点明。行云本在天,如今水底的天反借行云而见,这是词人体物精到处。“天上有行云”句,如果理解为天上之天,就没有什么意义,这里说的是水底之天,它承上补足“天在清溪底”句,启下引出“人在行云里”句。这个“人”是遥应首句溪水中的“照影”,这才有“在(水底天的)行云里”的视觉感受。以上四句全从清溪倒影落墨,表现的是词人当时那种自觉行走于蓝天之上、白云之中的飘飘似仙的独特感受和恬静愉悦的心情。唐朝诗人贾岛在《送无可上人》中曾写过“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两句,写的正是这种感受,但又不如这首词来得清新自然,富于韵味。
接下来两句“高歌谁和余?空谷清音起”,作者又另辟新境。写自己“高歌”而问“谁和余”,意在殷切希望有相和者。不闻有人和,只有“空谷”中响起“清音”,表达了作者心境之孤独。这种孤独感,恐怕不能只理解为没有旅游的伴侣,必须同词人当时特殊的处境联系起来理解。多少年来,作者力主抗金、和者甚寡,反而遭到排挤和打击,从句中可以看到词人壮志难酬的愤懑之情的有意无意的流露。后二句“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写得极细腻。苏轼《夜泛西湖》五绝句中,有句云:“湖光非鬼亦非仙,风恬浪静光满川。”词人在这里借用了“非鬼亦非仙”五字,表现的是他听到“空谷清音起”后的心理活动。
他“高歌”之后,在这空旷之地,听到“空谷”的“清音”,起初怀疑是鬼怪发出的,继又怀疑是神仙发出的,末了才又加以否定,得出“非鬼亦非仙”的结论。然而,究竟是什么发出的“清音”呢?原来是“一曲桃花水”。《礼记·月令》说:“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华。”《汉书·沟洫志》“来春桃华水盛”注引《月令》后解说:“盖桃方华时,既有雨水,川谷冰泮,众流猥集,波澜盛长,故谓之桃华水耳。”“一曲桃花水”,潺潺长流,清音流转寄托了词人身处逆境,不改报国之志,而又孤独无援的忧郁之情。
此词上阕以写形为主,笔法自然平实,下阕以写声为主,笔法婉转曲折,虚实结合,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