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跃进亲历记 “大跃进”余波亲历记

1958年“大跃进”开始时,我在维也纳,随中国代表团常驻“世界和平理事会书记处”(一个苏联领导下的国际组织),只能从定期收到的《人民日报》上得知国内轰轰烈烈、如火如荼的景象。加以同事间互传国内来信中描述的神奇数字和预期的远景,以及工、农、兵、学、机关干部全体动员大炼钢铁、除四害、搞“超声波”试验等信息,令我们兴奋不已。我觉得身在万里外,不能亲历其盛,实在遗憾。我们可以做的就是向外国人宣传“大跃进”的成绩。在那段时期的一切对外活动中,中国人只要发言,都宣传“大跃进”。外国人如果对此有质疑,一律认为“不友好”。记得那一年有一次国际和平会议,中国代表团团长郭沫若在发言中大段宣传“大跃进”,提到“十年超英,十五年赶美”,一位长期在美国的老革命领导在审阅英文稿时说:英国已经在走下坡路,十年超英的目标太低了。但因为这是中央定的口号,他不能更改。此一例足以说明当时全民头脑发热的情况,连见多识广、经验丰富的老革命也不例外。
到1959年夏,就陆续传来国内供应紧张的消息。听闻国内情况急剧恶化,特别是基本食品供应发生问题,开始削减每月粮食定量。我们对“自然灾害”之说当然毫不怀疑,只感到国内物资匮乏,而我们还在国外“养尊处优”,都于心不安,十分内疚。于是我和陈乐民以及另一位年轻同事一再向领导提出申请,要求调回国内“与全民共甘苦”,并经受艰苦的“考验”。对于我们这种和平年代才参加“革命工作”的青年知识分子来说,没有经过艰苦斗争的考验是经常被敲打的弱点,也是自己的一块心病。所以有了“艰苦”的机会,不问情由都不肯放过。
1959年8月我和陈乐民果然奉调回国,倒不是领导同意我们与人民“同甘苦”的要求。而是中苏关系恶化,国内对这个和平机构的方针有所改变,准备逐步撤出。
我们回国后,马上感到物资匮乏的现实,首先是每人登记粮食定量,按月领粮票。我们都自觉把粮食定量按低标准上报。我一向饭量较小,以为一个月二十多斤粮食足够了,还没有意识到在一切其它“油水”都没有的情况下,饭量会大得自己都吃惊。机关食堂每人限买半个菜。用不了多久就明显感到食堂的肉菜稀少,日益清汤寡水。早餐偶然有鸡蛋卖,每人限一个,稍晚就轮不到了,再后来鸡蛋都绝迹了。
我的女儿是1960年5月出生的,那正是全民挨饿的高潮期。孩子的名字也与当时的背景有关。人们以为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总会起一个有点书香气的名字。至今还有人间,女儿“陈丰”的名字有何出处。实际上就和饥荒有关。当时陈乐民在农村与贫下中农同劳动、同挨饿(口粮每天只有不到半斤的没有去皮的“毛粮”),热情的老乡听说他添了孩子,纷纷给起名出主意,提到最多的是“满仓”或“满屯”,这代表了最朴素的向往。他就真的写信回来建议以“满仓”为参考取名。父母和我商量,用了一个“丰”字,取盼丰收之意。所以后来我们常常和女儿开玩笑,说她差点叫“陈满仓”。
由于我从事的是“涉外”工作,供应再差,对外总还要撑面子,所以外宾的伙食标准,特别是招待会,还是颇为丰盛的。于是就发生有趣的现象:过去我们为接待的外宾举行招待会,邀请中方高级人士作陪,往往发出请柬到不了几个,因为他们都很忙。而在“困难”期间,只要有酒会、宴会,那些忙人、要人有请必到,十分踊跃。在那种冷餐会上,服务员端着盘子走过来,大家一拥而上,顷刻间杯盘一扫而光。
按规定,临时出国的人员在国外期间可领取少量的零用钱,好像是一天一瑞士法郎(那时不用美元),如果出去十天半月,可以凑足十几法郎。过去,大家大多买一些有当地特色的小工艺品或精致的日用品回国。而到了1960年。出国人员无论级别高低,都不约而同用那点零用钱购买食品带回国,也有买维生素和其它补品的。渐渐的,出国人员在外购买食品日益成风。尽管对外封锁甚严,还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国际上对我国经济情况也议论纷纷。领导于是传达了一道命令:临时出国人员不得在国外购食物回国,以免损害国家形象,“授人以柄”。在那之后,这就成为纪律,事关反帝反修大业,如还有人犯规就是客观上为敌人反华宣传服务了。此之谓饿死事小,面子事大。
还有一次与面子有关的趣事,大约是1963年春,我被借调到全国妇联,随妇女代表团出国参加国际妇女会议。会议在莫斯科举行。此时中苏关系已经相当紧张,争论已经公开化,此类国际会议早已成为中苏代表吵架的场所,其他国家代表一部分追随苏联,一部分追随中国,多数中立、看热闹。无论是工(会)、青、妇、和平会议,内容都大同小异,争吵的议题在同一个时间也基本相同,其激烈的程度视当时中苏两党谈判的情况而定。那一次照例在出国前召开全体代表和工作人员会议,由团领导交代方针、精神。团长讲完“寸步不让,坚决斗争”等精神后,做了一项特别交代:大家要注意仪表,脸上化化妆,免得在各国花枝招展的妇女群中显得“面有菜色”,人家更要说我们是饿的!那是“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年代,但为外交斗争需要,为了国家体面,不妨爱一次“红妆”。
事实上,那时我和不少同事已经得了浮肿。有一段时期,每天早晨醒来感到睁不开眼睛,总觉得没有从疲劳中恢复过来,而是勉强起床。后来就越来越明显,脸上、腿上一按一个坑。陈乐民下放一年后回来更加严重,他本来很瘦,回来却变成了大肚子。
总之,关于“大跃进”,不想则已,回忆起来贯穿始终的是“吃”的问题,其余“大事”都隐退为背景。“民以食为天”,信然。
平心而论,相对说来我的处境还是比较优越的,可以说间接地享受了某种特权。在极端困难时期,城市居民处境比农村居民好得多,机关干部又比一般平民好,更遑论按级别分配的特权了。大批饿死的人都在农村。所以与“反右”以知识分子为重点不同,“反右倾”时机关中批判的对象多为家在农村的干部,因了解家乡情况在机关中发牢骚而获罪。我就曾亲历一次上级机关召开的批斗“右倾机会主义”重点对象的大会,那是一位中层干部(其级别足以看到内部文件),其罪状就是回乡一趟后,在办公室“散布”家乡饥荒的情况,表示对“大跃进”不满,还泄露他看到的内部通报中的某些实情。多年后,我家先后请过两名安徽保姆,她们都讲述过家里饿死人的情况。令人心寒的是,她们讲述时非常平静,没有眼泪,没有叹息,好像是在讲别人的事。她们说,过去可以逃荒要饭,那时连要饭都没处去,因为千村万户都一样,没有一户是有存粮的。由于虚报浮夸,上面催交的粮食数量极大,谁家藏一点粮食,村干部挖地三尺也要取走上交,她家中最后一罐偷埋地下的粮食就是这样被挖走的。
比起当年农村的万户萧瑟,我的“记饿”真好像有点无病呻吟了。
(责任编辑 陈素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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