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一个午后,闲来无事,随手在书架上拾起一本书窝在沙发里便不顾一切的看了起来。等到合上最后一页,窗外已是灯火四起了。心中着实烦闷,我便在这冷雨夜,去寻那著书之人在此处的一个寓所。
偏是这样冬日的冷雨夜,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她这一生,便是一个“冷”字相随,如烟往事,爱恨再不提及,最后也是落得个孑然一身客死异乡的下场。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叶子在寒风中挣扎,连秋雨梧桐叶落时的凄美都完完全全失掉了,干瘪枯槁的深褐色残骸在凌厉的风中,抽动,然后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坠落。落到地上,被人践踏,变成碎片,什么都不剩。一轮月挂在梧桐上,颇有缺月挂疏桐之意境,只是今晚的月却非缺月,而是满月。铜钱大的一个昏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的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就连月亮,都同它故事里描绘的一样。「金锁记」这故事我向来不大喜欢。满清遗老家庭,再不济也该是「倾城之恋」中白公馆的样子。胡琴咿呀咿呀拉着,时钟比这座城的天光慢了一个钟头,满屋子的药味,满屋子的旧味。「金锁记」里的姜公馆连大家庭最后一层遮羞布都剥去了,这座房子里,只有无尽的丑恶。各房勾心斗角,赤裸裸的情欲和金钱欲,被欲望套上了枷锁的曹七巧,变态的甚至令人有些害怕,我总能想到她满脸戾气,抱着臂站在角落里阴侧侧笑的模样,一张姣好面容的脸扭曲变形,幻化成青面獠牙的牛蛇鬼怪。
但姜公馆似乎更像张爱玲长大那个家。
朱门铜锁庭院深深。鸦片烟甜丝丝的味和着檀香浓烈的老旧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落在积了厚厚油垢的红木桌椅上,落在那面有了年头的黄铜古镜中。一个少女不施粉黛蜡黄的脸上是一双无神甚至于有些呆滞的眼睛,碎牛肉颜色的布褂子将她身上仅有的光彩也夺走了。她跪在地下,身后的塌上卧着她的父亲和继母,抽鸦片烟的姿势有些不堪,房间里云雾缭绕,她被熏得直揉眼睛,塌上的男人依旧喋喋不休的训斥。她垂着头,一言不发,塌上的女人嘴角浮上笑意,眉眼盈盈处依旧能瞥见年轻时的美貌。
她整个童年和青春期便是在这样一个坏死了散发着腐味的屋子里度过的,父亲和继母笼罩在鸦片烟里暧昧的情欲,下人不怀好意的一声声小姐,让人窒息的冰冷和绝望。孤独,无尽的孤独,没有人可以诉说,没有人给她哪怕是一丁点少的可怜的爱。那个宣称八岁就要梳爱司头涂口红穿高跟鞋的女孩,长到十七岁,都只有继母捡剩下的衣服穿,漫长的结束不了的冬天和那件碎牛肉色的长褂子。
后来,她眼中美丽不可方物的母亲终于归来了,带着遥远的异域陌生气味闯入她的领地,只是那味道就算再陌生,血缘不可阻断。母亲要救她出来,她自是欣喜。父亲却被惹怒了,他躺在烟塌上仍旧不忘宣示主权。她被暴打一顿后关进小房间里。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被她化用到「半生缘」里。时至今日,我一想起来,仍旧心有余悸。她大概在那个几尺见方的储藏室里流尽了一生的眼泪罢。
她终于逃出来了,忙的没时间回头看看身后那座宅子。在那个寂静冷落悄怆幽邃的夜里,她从心理上,同那个家永永远远的告别了。从那天起,她便同青春期的自己彻底决裂了,连同父亲和她自己身上的某些部分的情感。从今往后,她整个人近乎冷血。不悲悯人,不同情谁,慈悲布施,她全无。
手机导航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左转,进入大西路。转念一想,这大西路,不就是胡兰成民国在上海的寓所么,「今生今世」中有提及的,大西路美丽园。
那样的树影车声今晚我是无缘一见了。我一人在昏黄的路灯下踽踽独行,不时闪过的几个人,也都捂紧口鼻,行色匆忙,颇有些色戒里特务的感觉。这样想着,就先惹我自己发笑起来。笑过之后,一丝悲凉忽而漫上心头。特务,汉奸,她第一个爱上的人不就是这种身份么。而她亦是爱的如痴如狂,冒天下之大不韪,比色戒中的那个王佳芝有过犹而无不及。
常德公寓六楼六五室,她的第二个家。写着她一生最好的时光。
我心疼的人儿终于能得到一丁点爱了,但凡女子总是渴望着一个男人的爱怜和怀抱的。这个男子,带着满身的才气在她华贵到令人不安的房间里落座。从此,她便沦陷在爱里无法自拔了。
窗外,全上海在天际云影日色里,底下电车当当的来去,屋里,两个人伴着,男的废了耕,女的废了织,说话说不完,房间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满山遍野都是今天。他们是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
那个在故事里把爱情贬的一文不值的刻薄女子不见了,她为爱烦恼凄凉委屈,像暗夜里起舞,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后来,这个男人说要给她一个家。张爱玲与胡兰成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他们不需要一个城的陷落来成全的爱和婚姻,到这里似乎就该结束了。这世间,不过是多了一对佟振保和白玫瑰,沈世钧和石翠芝。
然而传奇,总归没有这么圆满的收场。家和人,她都没能守住。
我无意在这里评论对错,爱情,本就是这世上最没对错的东西。她再恨再怨,不也是至死不忘那个男人么。“她从来不想起之雍,不过有时候无缘无故的,那痛苦又来了。有时候也正是在洗澡,浴缸里又没有书看,脑子里又没有在想什么,这时候也都不想起之雍的名字,只认识那感觉,五中如沸,浑身火烧火辣烫伤了一样,潮水一样的淹上来,总要淹个三五次才退”。她在「小团圆」里写下自己刻骨铭心的不能忘怀。
她又是一个人了,孤独就是如此残忍的嵌在她的命运里,钳子扳子都拔不出来。失了家,丢了爱的她,说自己终将萎谢,便是真的萎谢了。
后来,她又遇到过那么几个人。或才或貌,或情或痴,出现又离开。她也动过心,总是变了味。同最初的感觉不一样了。
再后来,便是时局大乱,她带着一身的伤口和决绝,远赴重洋。张爱玲独对着旧金山灯火,读到李瓶儿临终便大哭。我竟忍不住也要为爱玲哭上一哭了。
我带着满脸的泪痕,哭的昏头昏脑,辨不清方向。一股油漆味忽然侵入我口鼻,浓烈的甚至于有些火辣辣的气味。这是爱玲喜欢闻的味道。
我像是明白了什么。
她这一生都不曾拥有过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罢。从常德路的公寓房子到旧金山灯火阑珊处的寓所,从一个男人的怀抱到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她只是在流浪而已。
我折返不再去寻那寓所。
回到家,打开桌上扣着的书,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着她孤独的死在异国他乡雪洞般没有装饰的起居室里。窗外参天的法国梧桐,随着扶摇的新绿,耀眼而来。
我想那天的月,该是铜钱大的一个昏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的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罢。三十年前的月亮总是如此。
她躺在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虚无中传来若有若无的吟哦“荒冢一堆草没了”。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我总觉得,她独对着旧金山灯火的时候,亦是有些夜夜心的意味在其间。
如此,我便在断肠声里忆及她的一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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