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敖、陈文茜
近段时间,发生在台湾的「洪素珠街头辱骂老荣民」视频在网络上引起了轩然大波,让「台湾老荣民」这类被历史和时代遗忘了的特殊人群受到了更多人关注。他们年轻的时候被强行征用,跟着蒋介石来到台湾。到现在,大部分人都已离世,而活着的老荣民,竟然还要面对像洪素珠这样的人的羞辱,既令人心酸又让人愤慨。
▲点击图片观看陈文茜与李敖一起讲述台湾老荣民的故事
文茜请到李敖上节目,与大哥就令人心酸的台湾老兵的过去与现状展开对谈。
而事实上,这不是李敖第一次谈论老兵。早在1982年,李敖就曾撰文《为老兵李师科喊话》,揭开台湾历史上第一起「持枪抢劫银行案」背后,一个老兵在时代的漩涡下,无助又悲凉的人生。
我们选择摘录李敖为老兵呐喊的片段,呈现给大家。
▲李师科
土地银行抢劫案(1982年4月14日,退伍老兵李师科持枪闯入台湾土地银行古亭分行,抢走531万余元新台币后逃逸。他在5月份被抓获,并在5月26日被执行枪决)说破案了,报纸满版、电视满档、警察满面堆笑、内政部长满口胡言——竟要全国人民做警察的耳目,处处一片叫好声,一点也不奇怪。
奇怪的倒是这名嫌犯——计程车司机李师科。一般认为他会去酒廊赌场,他却不吃不喝不抽不赌;一般认为他是江洋大盗,他却身材瘦小相貌和善;一般认为他有犯罪习惯,他却纪录清白全无前科;一般认为他是年轻小伙子,他却年过半百五十有六了。更奇怪的是,认识李师科的人,对他都是一片赞扬之声:「老实」、「义气」、「人缘不错」、「生活很俭朴」、「不但尊敬老年人,更疼爱小孩子」、「如果他是个伪装的好人,怎么可能十几年来一点破绽都没有?」好多的邻居,竟没有人说李师科是个坏人!
▲许多台湾老兵独居于陋室,靠微薄的辅助金过活
不但如此,李师科在邻居办喜事的时候.免费提供计程车队;在乘客遗落物品的时候,主动送到广播电台;在自己吃馒头喝白水的时候,花1000元(台币)为小朋友们买玩具。而他自己,却一二十年,住在陋巷之中,房间只有3坪(约10平方米)大,破床、破桌、破椅,一切都是破的,包括一颗对国家破碎的心。
李师科生在1927年3月5日,是山东昌乐人。他在家乡念小学的时候,日本侵略中国,他书也不念了,上山去打游击,那时他十几岁,已用枪声和行动,证明了他是爱国者。抗战胜利后,他想解甲归田,重新回到家乡和土地,但是,巨掌拦住了他,他继续爱国下去,一次又一次地参加战斗,在枪林弹雨中,他只被打败,没被打死;最后,他跟到台湾。他眼看政府退后,自己却不能退伍,因为,正如政府人员所说:「国家需要他!」
▲许多老兵都是在大好青春时入伍,为国家奉献了一辈子
在国家的需要下,李师科付出了他的20岁、30岁、40岁,付出了他的青春和自由、血汗与眼泪。为了防守台湾,他不准退役而不断服役,不准结婚也无力结婚。直到他老了、病了,才获准自军队离开。
在1960年到1961年间,我做预备军官第8期排长,在野战部队中,见过成千上万李师科型的人物。他们省籍不同,性格各异,但在风沙里、在烈日里、在恶臭的营房里、在粗粝的伙食里、在昏暗的灯光里、在迷茫的回忆里,他们有着共同的身世与凄凉。
▲老荣民当年多是农民出身,生活贫苦
他们绝大多数是中国农民,他们勤劳、朴实、忠厚、愚鲁,他们爱乡土、爱母亲、爱老婆,爱小孩小狗、爱成长中的稻田与麦穗。但是,当政府不再能保护他们,他们反倒被政府拉去,保护那永远保护不完的政府。他们有的是上街买菜,就一去不回,有的是新婚之夜,就被从床上拉起。从此就远离了属于自己的一切,自己属于国家了!
我接触过的和经年累月一起生活过的这些中国农民,他们当兵的前夜,都大同小异地历经过「挨打」、「少而粗粝」的食物、「拉肚子」、「奄奄一息」、「手与手用绳子穿成一串」等苦难,最后,他们劫后余生,正式编入了部队,又面临一次又一次战场上的饥饿与伤亡。在多年的「子弹没眼,上天有眼」以后,他们再劫后余生。固守在台澎金马,年复一年的升旗、点名、操练、换防。他们手下的充员士兵,在服役2-3年后,可以退伍回家,但是他们却不准,他们无伍可退,无家可回,眼看着一批充员走了,一批充员又来,来去之间,又是两三年过去了。几次来去,一二十年就过去了。
▲为国家奉献了一辈子的老兵多数老无所依,晚景凄凉
当他们老了,当他们受伤难医、有病难治了,国家开始放走他们,让他们自由,由他们自力更生。但是,他们也知道自己跟社会脱节太久了,「以军为家」太久了,除了放枪,什么都不行了。回到社会,他们满怀欣喜,却也为之情怯。我排里的一位老兵,当他手提包袱,脚穿球鞋,泪流满面地接受我们欢送的时候,他突然坐在地上,不肯走了:「我为国家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在我年轻时把我抓来,不让我走;如今我老了,打不动了,又要赶我走。我到哪儿去啊!」
到哪儿去?去做蹩脚工人,去做瞥脚门房,去做蹩脚守卫,去做蹩脚司机,能找到这些差事的,还是他们之中的幸运者。更惨的,就要去基隆海边做贫困户,去屏东河床搬石头了。
▲老兵跨越海峡寻亲,终于找到失散了66年的女儿
他们老了,也需要亲情。大陆上的家,对他们已恍如隔世。在台湾成个家吧,那又谈何容易!只好买个残障女人、高年寡妇、或山地姑娘。有人真的「买」到了,那是靠他们多年累积的储蓄和不可思议的财源。有一次我看一个老兵摊出他的储蓄,一捆捆钞票在数,数完一捆,朝床上一丢,说:「这捆可买条大腿!」又数一捆,又一丢,说:「这捆可买只胳臂!」有朝一日,整个的老婆,就在这样的分解结合中凑成了。在他数钱的时候,面露得意之色;在旁围观的老兵们,面露羡慕之色,那种对比的神情,我至今感到心寒。
李师科是千千万万老兵中的一位,他退役时间在1959年,是因为病退下来的。退下来后,在兵工基地做工两年;再申请到巴西做工,可是不准出境。于是,他奔波谋生,日子过得好苦。到了1968年,他才找到开计程车的职业,车子是向车行租的,每天租金就要五百块,有时跑了一天车,还不够吃饭,还得应付警察找麻烦。李师科多次遭到交通警察不公平的开罚单,要不断地缴罚金,使他非常怨恨。警察是国家权力的象征,他恨上这种两脚会走的国家。
▲许多老兵离开军队一无所长,生活境况堪忧
生活的困苦与对警察的怨恨,随着他的年纪,情况越来越深了。他戎马一生,到头来一无所有,他既不能养儿防老,又不能获得任何退休金,他的老境,是注定堪怜的。现在的困苦,都没有人理他;将来的死活,又有谁理他呢?现在尚有能力谋生,都如此拮据;将来更老了,又怎么度余年呢?这种安全感的缺失,与日俱增。要退伍不让退,要出境不让走,困苦、怨恨、没有安全感,每一项原因都是合理的、正常的,都构成一个老兵的抗议、一个公民的抗议、一个人的抗议。没有这种抗议,人还叫人么?
在另一方面,李师科没有家乡,也没有家庭。这种情况,是国家造成的。李师科的问题,实际是一种变相的「家庭破碎」问题,他在大陆的家庭,已因战乱而不能重建;他在台湾的家庭,也因战乱而不能新建。他的爱、他的感情,都没有归宿与寄托。他没办法「老吾老」,也没办法「幼吾幼」,最后「吾老矣」了,只好「幼人之幼」。他爱小孩子。更爱以前房东的一个两岁小女儿,他把自己的一无所有、没有安全感,都投射在这个两岁的小女儿身上,他希望这小女儿不要像他的一生那样困苦失败、那样飘零而没保障。因此,他要想法子,给这个小女儿美满安全的一生。
▲李师科案当时的媒体报道
1982年4月14日,李师科持枪闯入台湾土地银行古亭分行洗劫,最后抢走531万余元新台币 。感人的是,李师科把抢到的4/5的钱——400万,都包在一起,送给那个两岁小女儿。
在法律上,李师科的途径是不合法的。但我们别忘了,李师科绝非普通的杀人抢劫的罪犯,他是千千万万老兵的化身。李师科如有错误,那不过是他对国家对不起他的一种回馈,国家对不起他,远超过他对国家不起。他十几岁就上山打游击,如今从爱国爱到寒心、爱到有罪,我们何不问问:这种罪,真该李师科负担的,究竟该有多少?究竟该占几成?
▲已故台湾老兵恳请亲友将尸骨带回大陆安葬
李师科代表的,是千千万万被侮辱着的悲愤与抗议;李师科遭遇的,是千千万万被损害者的反射与回馈。
李师科不会死,因为千千万万的李师科在活着。
编辑:王乐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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