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意志宿命与梅毒艺术家
转自 12年6月号Timeout上海 文:王莫之
《浮士德博士》
托马斯·曼著
罗炜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5月
58元
[谁不喜欢它,文豪就不喜欢谁;谁对它承受的精神高压有所理解,谁就赢得文豪的心。]
托马斯·曼、浮士德、勋伯格、希特勒、贝多芬、两次大战中的德国……如果你对上述标签有兴趣,《浮士德博士》会让你大开眼"戒",前提是先得忍受罗嗦的叙事狂。
“梅毒在遗传上产生白痴、疯狂和残疾,但据说也能刺激天才。”方鸿渐演讲的趣闻在托马斯·曼的笔下成了寓言和忏悔。
颇有天资的作曲家故意与身患梅毒的妓女媾合,只为染病后激发潜力,创作出伟大的音乐。《浮士德博士》的情节可以这样浓缩。小说发表于1947年,是德国文豪托马斯·曼的倒数第三部长篇。文豪在不少场合都发过强音,说本作是“他的最爱”、“一生的忏悔”,甚至还抛过狠话:“谁不喜欢它,我就不喜欢谁。谁对它承受的精神高压有所理解,谁就能赢得我的由衷感谢。”
一直以来,文豪的汉语读者比较幸运,无须担忧自己是不是他的合格读者。无论你在《魔山》前如何仰止,在《布登勃洛克一家》前如何臣服,又或者,为《威尼斯之死》感动得涕泗失禁,可《浮士德博士》长什么模样呢?我们不清楚。博士的“塑形”耗费了文豪将近四年光阴,而为了让国人见上一面,北大德语系教授罗炜奋斗了十年。这第1个汉译本的诞生之艰辛,恰如书的责编裴胜利所言:“多少年了,没有译者敢碰这本书。”
关于传记的反传记
《浮士德博士》的汉译本有582页,行距小,章之间还不空页,如果参照上海译文出版社侍奉昆德拉、纳博科夫的标准,这书印出来轻松跨过七百页。皇皇巨制,但在体量上,它并不及《魔山》和《布登勃洛克一家》,唯一胜出的是标题,小说有个副标:
“一位朋友讲述的德国作曲家阿德里安·莱韦屈恩的生平”
由此可窥,本作译介之难,在于题材特殊(作曲)引发的知识储备危机。这样说是不是很绕?可小说的叙事者比我多绕了千百个弯,简直把读者当跟踪的特务。他叫蔡特布罗姆,哲学博士,同时对古代语言学、音乐学颇有心得,爱饶舌,爱掉书袋,爱偏题,嘴里一跑火车就如同司机酒驾。最可怕的是,他明知故犯,甘之如饴。小说共47章,前两章被他用来自我介绍,第三章白描作曲家的爸爸,第四章是妈妈。因为曲写毫芥,在前五章中,他不时跳出来向读者道歉:“不管怎样,上面的一章已经是过于冗长了。”(P23)“就我的趣味而言,刚刚结束的一章,其篇幅的确是太过冗长,而扪心自问一下读者的耐心到底能够坚持多久……”(P34)
奥地利作家彼得·汉德克(PeterHandke)写过一出名剧叫《冒犯观众》,形式上,就是不断地激怒观众,我觉得《浮士德博士》由此改叫《烦死读者》并不过分。
这还只是个开始,小说的赘句逐章递增,忏悔的心扉一旦敞开就再也关不上。我怀着十万分的敬仰与痛苦,花了29天读通文豪的最爱,发现这部所谓的传记其实是一部“反传记”。传主是阿德里安·莱韦屈恩没错,但七成以上的篇幅慷慨地赠与他的亲友伙伴。作为一部人物传记,它那精妙奇特的艺术结构酷似一场足球比赛。阿德里安是球,叙事者蔡特布罗姆不是球员也非主裁,而是场外的摄像机,各种调度,精心记录球与球员(亲友伙伴)的运动轨迹。球只有1个,球员却有22位,无球状态下的描摹之详尽,让人心醉,细节之丰盈(对话轻松涂黑十面白纸),无不彰显出小说博大壮丽的浪漫主义姿彩。
当然,这在文豪的创作中并非首创,细想一下,《魔山》何尝不是一部德意志家谱。文豪安排卡斯托尔普去疗养院,但让他的笔激动的是其他行色的“病人”。
挪用、影射的爱好者
《浮士德博士》的巨型身量,除了对上层精英的描摹极耗纸张,都还在于文豪对学识的爱慕——神学、哲学、音乐、德意志、二战形势、天文……小说俨然是一本演讲集。第八章花了25页回溯四次讲座:“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作品第111号为什么没有第三乐章?”(P57)“贝多芬与赋格曲”(P62)“音乐与眼睛”(P70)“音乐中的要素”(P74)。贝多芬一生写了32部钢琴奏鸣曲,大多遵从三、四乐章的古典程式,但2个乐章的例外并不稀有,比如第19、22、24、27。作品第111号的特别在于它是贝多芬的最后一部钢琴奏鸣曲,作品有1个绵长的第二乐章(传统演绎在16分钟左右),该乐章又不同于通常第二乐章的柔美角色,它经历了舒缓、轻快、迅疾、恬淡的探索,自身宛如一部完整的奏鸣曲。
书中,文豪对作品的解读通透震撼。这些素材如果由昆德拉转述,他多半会拿腔拿调地直接亮剑:“经过这样潸然泪下的告别,还有什么必要从新开始?它放弃自己,让自己解体,它挥手告别。在此,贝多芬那戛戛独造的告别,不仅献给这部伟大的奏鸣曲,还有作为艺术形式本身的奏鸣曲。”
我们的文豪拉扯了几千字,这堂精彩的讲座事后还被读者揭穿,核心论述剽窃了学者(也是文豪的好友)西奥多·阿多诺的论文。看来文豪虽然玩过室内乐,但对自己的古典乐修养并不自负。第22章,有关十二音的论述也搬自勋伯格创立的十二音体系。小说中,这份荣耀给了阿德里安·莱韦屈恩,经他之口,“十二音”多了个名字——“严肃乐章”(P218)。勋伯格没有阿多诺的广博胸怀,而且此事涉及原则,《浮士德博士》出版后,他用笔名著文挞伐文豪,迹近绝交。勋伯格的恼怒还有一层原因:“十二音”的创新带出阿德里安与他的影射关系,世人难免臆测,他的发迹是否也靠梅毒?他是否也与魔鬼有契约?血淋淋的诬陷啊!糟糕的是,阿德里安的背景还颇能助长谣言——他直到高中才倾心音乐,勋伯格也没有童子功;勋伯格基本是自学成才,除了向策姆林斯基(AlexandervonZemlinsky)学过对位法,阿德里安有相似的经历,他唯一的老师叫克雷齐马尔,1个口吃(好在没有证据表明策姆林斯基也有某些生理缺陷)。影射是文豪的绝活,后世研究指出,《浮士德博士》的很多角色都有原型,文豪这样滥用亲友资源,坏了不少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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