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陶小莫 绘
■本报记者 汪瑞林
四五月份，正是毕业生们忙着写毕业论文和准备答辩的时候。
“快要毕业了，你是否还在为论文发愁？我们拥有一支由200余名国内著名高校教师和在读博士组成的论文写作队伍，为您提供高质量的论文代写服务，百分百诚信，百分百原创，百分百通过，保你毕业无忧。”江汉大学应届毕业生小夏告诉记者，最近一段时间，他和他的同学经常收到类似的邮件或短信。这样的“小广告”甚至已经张贴到了校园里。
记者以“论文代写”为关键词上百度搜索了一下，搜出570余万条相关结果，各种论文代写网站、论文代写分类信息和相关的博客、微博、淘宝店，均可自由点击打开……
有大量的客服人员，有“规范”的业务流程，生意红火——
论文代写已成为一项“产业”
据某机构调查数据，目前国内提供论文代写和买卖相关业务的网站多达800余个，每年相关交易金额达数千万元。
记者点击进入某自称行业老大、拥有10年论文服务经验的W论文网。这还真不是一个小网站，页面内容非常丰富，不仅可以提供从专科到博士各学历层次（包括成教、自考等）的中文毕业论文代写，还能提供英、法、德、日、泰等10多种语言的论文代写，此外，也开展论文收费下载、职称论文代写及论文代理发表等业务。
该网站自称现有全职员工20人，有注册会员150万人、兼职写手队伍（博士、硕士、讲师、教授）500多人，网上挂着“400”全国免费咨询电话和若干个手机号码，还有十几个客服QQ号。有所隐讳的是，该网站没有任何地方提到公司的名称及地址等信息。记者拨打该网站“北京部”联系人的手机，对方只告诉记者“在中国人民大学附近”，让记者有需求通过电子邮件和QQ联系，不愿见面。
另一家自称论文代写“领军先锋”的H论文网，不仅提供论文代写业务，还提供免费论文下载业务，号称有海量论文库免费开放，记者打开论文库浏览了一下，发现文章的体例格式比较乱，质量也很一般。
记者浏览几家网站并和客服人员沟通后发现，网上论文代写业务，已经形成了一套比较“规范”的业务流程：客户提交论文要求，支付一定比例的定金——客服人员安排写手写作——论文写完后，通过远程方式让客户看论文——客户认可后，支付应付的余额，拿到论文。每家论文代写网站都承诺：整个过程中，写手可以根据客户的要求对提纲及论文进行修改，保证通过答辩。
真的会有学生去网上寻求代写服务吗？论文代写生意如何？记者询问了4家论文代写网站的客服人员，对方都称生意红火得很，现在正是黄金旺季，有的说一周可收到数十篇论文代写需求，有的说可收到数百篇。
网站客服人员提供的数字难免有浮夸之嫌疑。那么，如何知道网上论文代写有没有市场呢？
“你可以去看看威客。”采访中，一位毕业生的话启发了记者。
所谓“威客”，实质上是一个电子商务平台，在威客网上，需方可发布任务并“悬赏”，可以有一个或多个供方来承接。需方对自己认可的“作品”付费。在威客网上一般可发布创意设计、文字编辑、翻译、生活服务、网络推广等多种需求任务。
记者登录“时间财富”威客网，在“论文”项目分类下，找到1401个已发布的任务，其中绝大部分与本专科和硕士论文写作有关，有已经完成交易的，也有正在进行中的，悬赏金额从50元到1000元不等。因为提交任务就要将相应钱款支付到威客网站的平台上，所以这些需求真实性较高。
这只是一个威客网站的数据，要知道这样的威客网站现在非常多。如此看来，寻求论文代写服务的学生不在少数。相比威客网站，“术业有专攻”的论文代写网站，生意应该更红火。
交付定金，远程看稿，记者以顾客身份体验代写全过程——
论文代写交易是如何完成的
W论文网提供论文收费下载服务，但在网上只能看到提纲和摘要。每篇文章明码标价，本科论文每篇在150—300元，硕士毕业论文在150—600元，客服人员告诉记者，付款后24小时内将论文发到买者邮箱。这样挂出来卖的论文，会不会一篇论文被很多人看上，被重复卖了多次？看不到论文内容，一旦付款就无法反悔，风险比较大。对于记者的这些担忧，网站的客服人员并不否认，转而向记者推荐“量身定制”的代写服务。
论文代写靠谱吗？记者决定当一回顾客，体验一下论文代写的全过程。
W论文网的客服人员告诉记者，代写的话，本科毕业论文千字120元，硕士论文千字150元，一个星期就可以完成。照此价格，请人代写一篇本科论文得八九百元，一篇硕士论文，则需三四千元。
记者和W论文网的客服人员通过QQ进行了交谈。
“你们找什么人来写？”
“都是专业的在校学生或教师，一般是博士写硕士论文，硕士写本专科的论文。”
“能通过论文反抄袭软件的检测吗？”
“可以呀，我们的文章都是原创的，不会大量照抄，就算抄也是理解了意思，用自己的语言来组织。我们写的论文，还没有不通过的。”
“可以写英文论文吗？”
“法文、德文、西班牙文的都可以，英文更不在话下。”
“怎么收费？”
“看具体要求，将本科的中文论文翻译成英文，千字200元。”
“你们报的论文价格比较高啊。”
“我们的论文都是原创的，保证质量，比我们便宜的是有不少，当心他们收了钱就跑了哦！”
“你的意思是骗定金？那你怎么保证你们不会收了定金就跑了？”
“我们营业执照在网上挂起的。”
“在哪里，能给我看一下吗，给个链接地址。”
对方无语。
“论文代写在你们营业执照规定的经营范围内吗？没有人举报或投诉？”
“你是什么人啊，问那么多干嘛？”
记者正欲回复，对方骂了一句脏话就离线了。显然，记者问得太多，引起了对方的怀疑和警觉。
有了W论文网的前车之鉴，记者在和H论文网客服人员交谈时“老实”多了，直奔主题。
H论文网的报价，硕士论文千字150-200元，本科论文则在80-100元，和多数论文代写网站相比，硕士论文价更高、本科论文价更低。对方告诉记者，他们的客户以本科生居多，写手则主要是“211工程”和“985工程”高校的硕士和博士。论文中大段的引用不超过8%，所以通过学校的检测是没有问题的。
随后，H论文网的客服人员传给记者一份《中文论文要求单》，要求填写论文题目、论文要求、所属学科专业、字数、完成时间等。他们将把这份要求单交给写手，作为写作的依据。
不同学科的收费不一样，像计算机、物理、化学等需要实验数据和计算推导的学科，收费比文科的论文高些。出于经济上的考虑，记者决定请他们代写一篇本科毕业论文。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达成协议：代写一篇新闻学专业本科论文，题目：新媒体形势下纸媒的发展思路及前景分析，6000-8000字，480元，10天内交稿。
随后，按照对方的要求，记者用网银（对方称也可以用支付宝方式支付）向工商银行武汉市洪山支行某账户汇入定金144元。
次日上午，对方通知：已经安排老师在写。记者要求看提纲，对方称一天后交提纲，可根据修改意见对写作思路进行调整。
谁知，这一等就是六七天。在记者提出要退款的情况下，客服人员发来一份提纲。这份提纲类似书本的目录，非常简单，而且提纲中没有“前景分析”这部分内容，记者提出来后，对方答应进行调整，并承诺一定在“五一”节前交稿。
4月30日下午，记者登录QQ，对方通知记者，可以看稿了。看稿是通过“远程协助”方式进行的，接收端只能看，无法进行复制、粘贴、下载等操作，文章的上下翻页也由对方控制，翻动得很快，在记者的请求下，他们重放了一遍，说实话，记者脑子里还是没留下太深的印象，只是觉得论文中讲基础性概念的内容太多，而核心观点少。对方答应进行修改，尽快交稿。
5月3日，记者通过网银支付了剩下的336元，终于拿到了论文。记者算了一下，从交付定金到拿到论文，共花了20天，远远超出他们承诺的10天内交稿的期限。
专业教授面前破绽百出，全文总相似比达62.6%——
买来的论文含金量几何
这篇论文近1万字，超过记者要求的字数，不过对方并未要求加钱。论文包括引言、正文、总结、参考文献，文末还有一个格式化的、400字的“致谢”。
尽管记者从事新闻工作多年，但为减少个人主观色彩，记者决定请高校新闻专业的老师来评判，这篇论文含金量几何。
湖北某高校新闻系的张教授审阅这篇论文后，写了一篇千余字的点评。张教授认为，这篇论文存在3个方面的严重问题：其一，不符合基本的毕业论文格式规范——在形式上，没有论文摘要和关键词、目录、注释，在内容上，引言部分没有讲明本研究领域的国内外研究现状、论文研究的重点难点、研究方法、创新之处及不足等。其二，文章缺乏逻辑性，论文的一、二级标题表面看似乎有一定逻辑性，但细读每一个部分，要么跑题，要么就是把几个概念和不相关的段落堆在一起。同时，文章基本没有进行论证，也没有用到本科生常用的定量研究法、调查法、数据统计法等基本方法。其三，全文旧理论、空理论较多，结论部分与前文严重不符。张教授说，如果他的学生交这样一篇毕业论文，肯定是通不过的。
那么，这篇号称绝对原创、文字重合率控制在8%以内的论文，能不能通过软件的“相似性检测”？
记者将这篇论文发给浙江师范大学新闻中心副主任陈仁伟。陈老师告诉记者，浙江师大论文检测有两套系统，一套是图书馆的，另一套是研究生院的，研究生院的检测系统相对更严格，但是要求论文最低达到1.8万字，记者提供的论文字数不够，只能用图书馆的那套系统检测。这套检测系统的数据库包括：中国学术期刊数据库、中国学位论文数据库、中国学术会议论文数据库、中国学术网页数据库，包含几千万份各类文献。
数分钟后，记者收到一份17页码的PDF格式的《论文相似性检测报告》，结果显示：总相似比达62.60%！检测报告以图示方式直观显示出相似片段在文章中的分布（见下图），列出了相似论文作者，并以前后对照的方式详细列出了各个相似片段，一目了然。
令人吃惊的是，这篇代写论文与西北大学卢杨发表于2009年的一篇论文相似比达39.84%，大段文字均照搬于此文，可以说，这篇论文，就是以卢杨的论文为蓝本改造而成的。但是，在文章的参考文献部分，竟然没有列出卢杨的这篇论文。检测结果显示，参考文献相似比为0，而排除参考文献相似比为62.6%，也就是说，相似的地方，都不在列出的的参考文献范围内。
湖北大学研究生处亦对这篇论文进行了检测，他们使用的检测软件与浙江师范大学不同，但是检测结果近似：总文字复制比为61.4%，排除文献，复制比为61.1%，疑似段落最大重合字数6484字。
“这样的论文怎么能通过答辩？由此可以看出他们的论文是怎么写出来的。”陈仁伟说。
长江师范学院教务处的钱军平老师告诉记者，职业写手往往会刻意回避检测系统，有的甚至自己预先检测一遍，如果做得细致，有些是可以通过软件检测的。但是这些论文学术性、思想性较差，东拼西凑的痕迹明显，要发现破绽并不难。
“重点大学教师和在读硕士、博士不太可能去写这种论文赚钱，即便有人写，也不可能原创，肯定是拿网上的论文来改造、抄袭。听信这些网站的话，很可能花钱买来一篇垃圾论文。”记者在采访中认识的一位名叫“小猪猡”的网友，就曾以威客写手身份替别人写过论文，他告诉记者，“论文答辩不通过退全款，这种话傻子才信呢！他们的办法，一是‘拖’，拖到你身心俱疲不想要钱为止；二是‘闪’，三十六计走为上。网上有很多论文代写的，其实根本没打算动笔，骗你一笔定金就蒸发了。”这位网友的话印证了此前W论文网客服人员的话。
进行检测实属无奈，毕业论文打假需多管齐下——
论文打假：净化环境，更要净化心灵
论文代写如此火爆，与当前网络环境下寻求代写服务的便利性有很大关系。各类论文代写网站明目张胆地作宣传、拉生意；在新浪、搜狐、腾讯等门户网站的论坛或博客上，有关论文代写的帖子随便发；淘宝店可以公开宣传论文代写服务；百度、谷歌等搜索引擎对“论文代写”关键词大开绿灯，毫无屏蔽……
“目前无论教育法规还是著作权法、知识产权法等，对于论文买卖、代写行为都没有明文禁止，应该说属于法律空白，对论文代写网站的监管，也属于法律盲区。”河南师范大学法学院副院长王鹏祥说。
网上监管确实有一定难度，但真的无可作为吗？是无可作为还是不想作为？
作为国内最大的威客网，猪八戒网在2011年5月11日即对“论文代写”下了封杀令。“这种行为助长了学术造假的歪风，影响了整个社会风气。”猪八戒网副总裁、运营总监丁然说。丁然表示，在猪八戒网上发布的任务中只要出现“论文”字样，系统便会提示，由工作人员进行人工审核，发现类似“论文代写”任务，立即关闭。近日，记者登录猪八戒网，试图提交“毕业论文代写”需求任务，系统提示“您发布的任务含有违规信息”，不能发布。
专家呼吁，净化网络环境，打击论文买卖、代写行为，首先必须明确规定论文买卖属于违法交易行为，同时教育、工商、出版、公安等部门应该明确分工，加大综合执法力度，特别是要在论文买卖的旺季对互联网站进行专项的检查和处罚。
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有需求就有供给，减少论文代写、论文买卖的需求，才是釜底抽薪之策。但是，要做到这一点，确非易事。
从2010年起，南开大学对当年全部硕士、博士毕业生论文和10%的本科毕业生论文进行“反抄袭”检测，一旦被认定为抄袭，将不能参加答辩。
前不久，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戴建业在其博客上发文，呼吁取消本科生论文答辩，引起社会关注。采访中，不少专家认为，本科毕业论文写作是对大学四年学习的系统梳理，不能一刀切地去掉，但是对于一些实践性比较强的学科以及艺术学科专业，可以采用完成毕业设计、提交代表性作品和竞赛成果等代替，不宜强逼学生写毕业论文，这有助于减少论文抄袭和买卖行为。四川大学已经在这方面进行了尝试。
目前，大部分高校尚未对本科生毕业论文提出检测要求，但对研究生则相反，大部分高校都要求进行论文检测。
聊城大学公布的《毕业研究生论文检测结果处理办法》规定，全文文字重合比不超过15%且符合学术规范的，视为通过；全文文字重合比在15%到70%之间的，视为未通过，需对论文进行修改并参加第二次检测；全文文字重合比超过70%的为不合格，推迟半年或一年答辩。
记者从南开大学、中南大学、西南石油大学、浙江师范大学等高校了解到，各校划定的全文文字重合比“红线”，有的要求不超过20%，有的要求不超过25%，最宽松的是不超过30%。论文不能通过检测，将面临延迟答辩和毕业的风险。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为应对论文检测，一些毕业生不惜花钱请社会上相关机构进行“预检测”，然后进行有针对性的修改。对此，王鹏祥提醒毕业生要慎重，因为论文可能在送检过程中被对方复制了，对方再转卖他人，到时候谁是这篇论文的原创者、著作权是谁的，说不清了。
“沦落到要靠一套检测系统来维持学术的纯洁性，真是一种病态的表现。”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吴建曾公开表示。但是，在采访中，多数专家认为，对论文进行检测很有必要，有点威慑比没有要好得多，这确属现实状况下的无奈之举。
不过，技术手段始终只是一个辅助手段，非治本之策。“要加强对学生学术道德和学术规范的教育，加强羞耻意识教育，让他们对学术研究怀有一颗敬畏之心。”王鹏祥说，“除此之外，还应提高毕业生的法制意识。虽然目前法律上尚未明确规定论文代写和买卖为非法行为，但是这种行为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学位条例》的相关规定，买来的论文不能作为评职称和获得学位的依据。如果替别人当枪手写论文，出现侵犯他人知识产权的情况，写手要承担法律责任。”
“最关健的是要营造纯正的学风，导师的作用至关重要。”陈仁伟说。“如果导师平时就能以身示范、严谨治学，对学生严格要求，在学生论文写作过程勤于指导和监督，相信会大大减少论文代写等行为。让学生在学习期间培养起严谨、诚信、自律的学术品格，将会对其一生产生积极的影响。”
事实上，很多高校已经认识到这一点。南开大学、聊城大学等高校都在毕业生论文答辩的相关政策中强调，导师要严格要求，悉心指导，不仅要看文字的重复情况，更要从文章的逻辑性、思想性、引证关系、数据资料等方面进行全面的审核把关。
“如果学风纯正，论文检测系统一点用处都没有。”吴建教授说。
但愿，真的能有这样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