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2017-05-15 14:00 | 豆瓣：黄左圣母喜鱼鱼
1.
两个小时回到一千八百年前，旅行时间和心理时间巨大落差的结果是出机场的时候还有点怔忪，这么快就到了洛阳。直到看见窗外广告牌上巨大的中州，洛阳，才确定，确实是洛阳。洛水之阳周公为成王选定的城市，因为它到古中国任何一个地方神奇均匀的距离，被认作是这个国家的中心，之后很多时代的帝都。
走出洛阳飞机场，狗爷的地图告诉我，我已经站在邙山上了。举目是任何一个城市机场都会有的停车场，分割车道的花圃，再往前是公交站台。只有一班公交车，每过半个钟头经过，所以我倒是有大把的时间晃着在大太阳下面晒的发晕的脑袋想，哪里是山？哪有邙山呢？埋着汉魏一堆一堆的皇帝，连卧牛之地都没有的邙山？站牌上写，邙山镇，邙山什么什么路什么什么村，可是往洛阳市里去的这条路，地势平缓，没有起伏的山势，跟想象里的山一点都不像。
所以这大概是曹植的那首《送应氏》发挥失常的原因。“步登北邙坂，遥望洛阳山”，对从来惊采绝艳的曹植来说，太过平和内敛，与他高昂的，壮丽的诗赋太不一样。正常发挥的话，应该像他后来的粉丝李白去长安看坟头的时候一样，沉沉的，气势苍凉的叹息：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汉魏洛阳故城
曾经也是傍晚，经过李白的咸阳原，一座一座巨大的封土堆从眼前划过。停在茂陵的封土堆下，需要仰头去望，望见前汉让人仰望的气魄：一往无前的，质朴的，甚至野蛮的气魄，凝着时间的重量，衬得上山河万里的威仪。
在洛阳，没有仰望，忽然温和起来。东汉的开国皇帝刘秀都说，我死后，不要咸阳原上那么巍峨的帝陵，只要一个能够流水的土丘就好了。而后的皇帝们尽力维持一个帝国的体面尊严，不再有前汉恢弘的气势，但治国如同小康之家，也不错。如章帝刘炟一样开创了章草的先河，更是平淡国脉中的小小快慰。不再如前汉一样山河万里的东汉也可以静水缓流。这也是一种治世的理想。
洛水
尽管如此，董卓一场破坏性的大火烧尽洛阳，无奈的东汉皇帝们甚至找不到地方去安放他们的温和。于是在它成为废墟，又再被建立之间的很多年，属于它的目光是回望，曹植站在那个不能称其为山的邙山上，回头看一眼这个不再辨认出昔日模样的城市，少了惊叹的折服，多了一份同情。回头去看的时候，看到与城市一同成为废墟的理想中的自己，别人，与他们的理想一同埋葬在废墟中的先人。所以曹植这两句看似平淡的诗，因为有这个回望的姿势，居然这样的意味深长。它居然成了曹植最好的诗句。
2.
说起来，所谓的建安风骨，仅仅有硬朗的骨不够，仅仅有俊逸的风也不够，这是两个不能够拆解的字，像是那个俯仰的姿势，仰头的时候，望的是逐鹿中原，一往无前的气势，俯的时候，是荒野白骨的悲悯，生年不满百的无奈。俯仰之间，是今日乐，乐未央，英雄暮年，故人长绝。所有俯仰间不能尽述的，都在这一个回望的姿势里。
所以，那些可以用风骨来形容的人，总是回望。曹植的“步登北邙坂，遥望洛阳山”，王粲的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回头的时候，看到什么呢？曹植看到过不知道怎么描述的残破的洛阳，天下正中的都城无上的荣耀和残破现状催生着他的壮志，王粲看见长安再也不复的威仪。还有一个人，也曾经回望过，只是他默默低头，临摹过去的辉煌，在心中回望一个王朝的落阳，是嵇康。
嵇康死在如同夕阳一样美好又短暂的曹魏王朝的日落时分，作为一个聪明的年轻人他早早的被选为长乐亭主的丈夫，与皇室沾亲带故。可他焦虑的看见每一个末世一再重复的权力斗争。他倒是曾经想用血腥的方式来维护这个即将没落的王朝，但缺少技巧。他最终只能愤世嫉俗的在走向死亡之时留下一个从容的背影。对于这个时代甚至整个人类的行为方式，看起来，他都鄙夷的要命。其实，他一定留恋过曹魏，甚至之前的时代光耀无限的时刻，这大概是他在一个早已经不抱有希望的时刻跑去太学抄石碑的原因。
汉魏洛阳城的南方，在洛水北岸最后一组重要的建筑是太学。它如今隐没在麦田深处，甚至洛水的改道把它孤独的隔开在汉魏洛阳故城的对岸。但千年前，倒是曾经繁盛威仪，承载过有志于学，于治世，于天下的年轻人们不竭的梦想。在这个叫做太学的地方，德高望重的老师们向他们的学生引经据典的解释天地间的秩序，人间的秩序。老师们要他们将来为官的学生们相信，维护正当的秩序是治理天下的方式。而确立正当的秩序，则是这一切的前提。所以，熹平四年，当争吵了几百年的教材——《诗》《书》《礼》《易》《春秋》和《论语》的公认权威版本被以刻石的方式记录下来的时候，提议做这件事情的蔡邕，李巡们所作的正是再次确立和维护被扰乱的秩序。在一个孱弱的末世，他们依然相信，有了确定的秩序，一定会有天下的大治，这并不仅仅是一件关于教材选定的小事，这是蔡邕们关于治理天下的理想。
而嵇康，这个心底里热爱秩序的人，用一辈子的佯狂嘲笑着规则与秩序，他甚至很愤世嫉俗地嘲讽过秩序本身的虚伪。但他依然回到了太学，去临摹那立在其中的石碑们，在每一个笔画间确认，秩序这件东西并不是东海里的神仙，它可以摸得到，写下来，以至于可以复制，可以作为治国的标准，缔造一个治世。
人类为什么会在石头上刻字，把石头立起来做成纪念碑？因为它可以经受的起时间流逝造成的迷惘，在需要的时候，提供一个确凿的证据，有些东西确实曾经存在过。嵇康在无力回天的夕阳里，能做的只能是这样一件事：不能够实现，但是能够确定，秩序一定存在。当他在洛阳马市的刑台上回望落日的时候，想到的也许是初生太阳相似的模样，不幸他终于不能够看见。
3
并不是每一个有说不完故事的城市都属于回望，有些城市，层层叠叠的回忆上今天的生活还在继续，雕栏玉砌犹在，只是朱颜改。不过，汉魏时代的洛阳，过去的一切都停止在了过去的样子，在今天这个叫洛阳的城市的西郊，一片麦田间的废墟，那个过去的城市沉睡在这里，再也不会醒来。
从一个活着的城市走向它沉睡的过去，车子会在途中路过一座桥。桥下几乎干涸成一条臭水沟模样的河是瀍河。这条河在洛阳城里汇入洛水，它发源的地方，就是石崇的金谷园。它也沉睡在一片干涸的河道边，也许几棵绿的正好的树可以作为它今天的地标，那些与周围的大树一模一样的植物好像已经在这里呆了很久。这个样子倒是合了后来的诗人杜牧站在废墟之上的那句“流水无情草自春”，不过距离杜牧的废墟，又过去了很多年。金谷园到底是什么样子，不知道。
如果按着石崇自己在《金谷园诗序》里的说法，也不过是“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良田十顷，飞禽家畜，鱼池土窟”，顶多算是规模宏大的私家园林，不是什么独一无二大不了的事情。它值得纪念的原因，大概是秦观的那四个字，“金谷俊游”。有趣的人总是不多，如果能够聚在一起，就是值得纪念的稀奇事。如果刚好气氛合适，可以谈些有趣的话题，能够怡情悦性，就更让人难忘。值得后人惦记的也不是什么花草树木，规模宏大，只是园子里有过的有趣的人，有趣的宴谈。后来的人，总是站在废墟上感叹“微斯人，吾谁与归”。
所以，如果恰好能够复制一场有趣的宴谈，生老病死那些可怕的事情也因为和有趣的人一道面对而多了点喜气。难怪后来那场更有名的兰亭集会之后，主持人王羲之听人夸奖说他复制了金谷园的宴会而高兴。再后来的李白，会在那篇以“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这样悲悯的句子开头的《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里说，这一场宴会，按照金谷园的旧规矩，做不出诗来的，“罚依金谷酒数”。
但是值得纪念的事情总是淹没在没什么意思的平淡当中，像是俱下泥沙里偶尔闪耀的金色，惊喜过后是无尽的期盼和等待。再有意思的事情也终归要有结束的时候，再值得探访的地方也有沉睡不醒的一天，再让人流连不去的地方也有回望，转头，离开的时候。这是王勃很年轻的时候就懂得的道理，“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
金谷园
就像是曹植在写出这句“遥望洛阳山”之后的很多年不再有回到洛阳的机会一样，当他再次回来的时候，拯救这个国家，重塑这个城市的理想已经摧折。会有一个新的朝代，新的帝王，但那时他哥哥的事情，跟他没关系了。他离开后再回来，看见的不再是记忆里的洛阳，所以转头离开时候那句再会，是长辞。就像是前人，今人，后人在废墟间寻找理想，秩序，任何值得一再揣摩珍藏的东西之后，总忍不住要像注目落阳一样回望那座永远沉睡在千年前的洛阳。回望之后的离开，总是长辞。
20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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