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话中国正史 “鬼话”中国正史全文阅读 作者:柏杨
柏杨杂文:“鬼话”中国正史(节选) 作者:柏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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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 玉皇大帝高坐云端</b>
我们说中国的二十六史,即所谓“正史”,简直飞象过河兼鬼话连篇,顺调分子听啦,一定义愤填膺,痛不欲生。其实说它是鬼话还算客气的,真乃是一大缸酱也。中国人也真怪,一旦略露头脸,就非冒出一点异禀和冒出一点异样不可。这种干法,洋大人不太了解,你听谁说过华盛顿先生是一条爬虫──龙乎?
<b> 鬼话家惯例</b>
但天下大乱却对写历史的有好处,前不已言之乎,中国史学家没有原则,没有是非,也没有逻辑,凡成功的,统统他妈的了不起,凡失败的,统统是乱民或叛逆。
<b> 立即派两盏明灯</b>
反正屁话再多也不缴税,“日角龙颜,重岳虎顾”,已没啥稀奇。但脖子上有一种浮光,而且站到太阳底下,连影子都没有,便稀奇了矣。这不像是堂堂“正史”,而像是摄影学入门。而萧衍先生又会像航天员一样,浮在半空,似乎也不像是当皇帝的,而像是耍把戏的
<b> 有时喷出紫气</b>
看“正史”最大的困扰是太多不合实际的和云天雾地的衔头名号,不但混淆视听,尤其混淆事实,使读者产生一种只有奴才们才有的错觉。
<b> 月饼</b>
中国人对于吃的艺术,登峰造极,在世界上首屈一指。抗战时就有“前方吃紧,后方紧吃”之谚,乃真正地救国不忘口福也。今日台北街头,越是贵得要命的馆子,客人越是满坑满谷,充分地表现出为了嘴巴奋不顾身的精神
<b> 酒的诱惑</b>
使一个人道德堕落,生活腐烂,非完蛋不可的,有四种玩意,曰“吃喝嫖赌”,文艺一点的说法,则是“声色犬马”,不要以为吃吃没有关系,盖有吃就有喝,有喝就有嫖,有嫖就有赌。本质上有其连锁性,要出笼就一齐出笼,这里所说的吃,不是指普通下下小馆子那种吃,而是指大吃特吃,殷纣帝子受辛先生搞的“酒池肉林”,那才叫吃的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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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皇大帝高坐云端
西洋有这么一则小故事,一个旅客云游四方,游到了一个村落,山明水秀,气象非凡,不禁肃然起敬,向路旁一位糟老头问曰:“你们这里出生过啥大人物呀?”该糟老头想了又想,赧然曰:“非常抱歉,我们这里从没有出生过大人物,出生的都是小孩。”我想这则洋幽默应该大量印刷,送给中国一些所谓的“大人物”,和一些写历史书、读历史书的朋友。盖中国人似乎跟洋大人恰恰相反,有些家伙一生下来就是“太祖”,有些家伙一生下来就是“高帝”。
拿破仑先生曰:“一个人不是一生下来就伟大的,而是在成了功之后,左思右想,才发现自己伟大的。”惟中国不然,看中国史书,尤其看所谓“正史”,都会发现一点,所有的大人物,全是生下来就伟大不堪。当他娘在产床上辗转反侧、呼天号地、汗流如浆、血崩如注之际,小子呱呱诞生,别瞧该小子一身都是羊尿液,却像耶稣基督亲自下凡,不是红光满室,就是天上打雷;不是应验预言,就是一生下来,就有并吞万国、统一世界的大志,花样百出兼丑态毕露,从没有一个例外。这种“上天注定”的学说,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可怖的一部分。二十六史里飞象过河兼鬼话连篇,仅只造造产床上的谣,骗骗天下类似乎你我这种可怜兮兮的小民,不过小焉者已。
呜呼,话说玉皇大帝高坐云端,偶尔往下界一瞧,只见天下大乱,杀声震天,不禁大怒曰:“俺刚跟王母娘娘亲了个嘴,正要动手动脚,却被打断,气死我也,紫微星何在?”紫微星正在太白金星家推牌九,闻声呼唤,急急上殿,玉皇大帝曰:“下界闹得不太像话,派你前往去当一名头目,努力二抓可也。”紫微星领了玉旨,走到南天门,然后托塔李天王照他屁股就是一脚,把他踢下凡尘。他就趁着下跌之势,撞到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肚子里,然后劈哩拍啦,隆重降生,成了“太祖”、“高帝”。
该“太祖”、“高帝”既有如此尾大的来历,当然得有点异禀异样,才能对得起托塔李天王南天门上那一脚。于是,你阁下在史书上瞧吧,每个有头脸的家伙,都一定有其使人紧张的节目。有些人可能真的有点奇特之处,那当然更锦上添花,加油加醋。有些人却偏偏如猪如狗,如虎如狼,啥奇特之处都没有,但只要一朝权在手,能够发号施令,自然也会有保镖护院型文人,英勇地为他杜撰。
异禀异样的学说在中国横行猖獗,凡三千年,迄今不衰。正史不像正史,而像鬼话,头目们所以有那种地位,不但金多如土,还可以随时修理别人,不是纯靠人力,人力有屁用乎?而是完全靠玉皇大帝的旨意。你阁下如果想从卑微的地位往上挣扎,那就是桀骜不驯、不安本分的莠民。盖你既没有经过玉皇大帝亲自召见,惟一的出路就是只有被人骑到头上,想歪歪脖子,松动松动,便是罪大恶极,更不要说自己直直脊梁矣。
我们说中国的二十六史,即所谓“正史”,简直飞象过河兼鬼话连篇,顺调分子听啦,一定义愤填膺,痛不欲生。其实说它是鬼话还算客气的,真乃是一大缸酱也。中国人也真怪,一旦略露头脸,就非冒出一点异禀和冒出一点异样不可。这种干法,洋大人不太了解,你听谁说过华盛顿先生是一条爬虫──龙乎?又听谁说过林肯先生降生时满屋红光,红光满屋乎?只有中国政坛上的头目,不管他是大一统天下的祖字辈也好,或是可怜兮兮小局面的崽字辈也好;百年以上长命王朝也好,三载五载短命活剧也好,千篇一律,全都不同凡品。权势越大,异样也越精彩,我们现在就按照着“正史”的顺序,逐个王朝研究研究他们的开山老祖──包括原始头目和第一任头目。特别声明的是,我们毫无不敬之意,谁要说我们不敬,谁就是王八蛋。柏杨先生的目的只是请读者先生开开眼界,瞧瞧奇景,盖这也是人生的一乐也。
于是,我们开始──
中国第一位头目,就是中华民族的始祖,纪元前二十七世纪黄帝王朝第一任帝姬轩辕先生,史书(《史记·五帝本纪》)上说,他一生下来时,不但漂亮英俊,而且只不过七十天,就会说话啦。按普通情形,小孩子因在母胎里住了十个月,皮肤既皱又丑,犹如九十岁的臭老头,至少要六个月之后,才能开始舒展。而成为“人形”,总在一岁半左右。但姬轩辕先生却一生下来就仿佛群英会里的周瑜,俨然英俊小生。而且最叫座的是,他还没有满七十天,就会哇啦哇啦。史书上曰:“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弱,不满七十天。可惜没有进一步记载他说些啥,只会喊爸爸妈妈乎?抑连忧国忧民的一套都出了笼乎?但姬轩辕先生露的一手固不特此也,史书上还说他十五岁时,就聪明得不像话,大概非如此乱盖,便不足以吸引观众而广招徕。其实不仅姬轩辕先生自己如此,连他的子孙也不肯谦让,曾孙帝喾姬夋先生比他曾祖父还要厉害,曾祖父姬轩辕先生只不过生下来就会说话而已,而姬夋先生生下来不但会说话,而且还会喊自己的名字。
商王朝的原始头目子契先生,来历也十分非凡,史书(《史记·殷本纪》)上说,他娘简狄女士(芳名看起来好像江洋大盗),有一天和两个女伴到河里洗澡,忽然看见一只黑色大鸟正在那里孵蛋,简女士就把它赶走,低头一瞧,好大一个蛋呀。两个女伴还有点畏怯,不敢去动,只简女士胆大包天,管他三七二十一,吃了再说。好啦,这一吃不打紧,肚子膨胀,怀了孕矣,十月期满,生下子契先生。呜呼,黑鸟之蛋如果真能使人怀孕,天下男人都可死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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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虫之子(1)
商王朝的原始头目子契先生如此如此,周王朝的原始头目姬弃先生,自然当仁不让,也照露一手,你子契先生的娘不是吃了黑鸟蛋肚子大了乎?俺姬弃先生的娘啥蛋都没吃,只不过踩了一下男人的脚印,也同样的肚子会大。史书(《史记·周本纪》)上说,姬弃先生的娘姜原女士,有一天去郊外闲逛,看见一个男人的巨大脚印,不由春心大动,竟然爱上啦(柏杨先生曰:有一双大脚的臭男人有福矣),仅只站在旁边爱一下还没有关系,她还到该脚印上乱踩,聊以满足片面相思。谁晓得这一踩出了问题,她的玉足刚一挨那个脚印,玉体就立刻大震,等到弄清楚怎么回事之后,已怀了孕矣。想当年圣玛瑞女士就是因感圣灵而生下耶稣先生,成为天下救主的;姜原女士这一踩,大概也是圣灵捣鬼,因而生下姬弃先生,成为周王朝八百年政权的原始头目。呜呼,对于耶稣先生,属于神学范围,他本身就是神,当然处处神迹。但就一个人来说,何苦为了以示不凡,而硬把自己的娘,搞得如此歪歪邪邪乎。
姬弃先生的花样,不仅此也。史书上说,因为他阁下的来路不明,他爹疑心姜原女士去田里和野男人幽会,回来编上一套脚印之类的鬼话。老头不甘心头戴绿帽,于是,一等分娩,就把他扔到黑巷子里,怪就怪在这上,别看他那时不过一点点大娃儿,却有天上各种神灵,诸如六丁六甲,谒者功曹,纷纷出动保护,无论是马是牛,经过该黑巷子时,都绕道而去,没有一个畜生踏他一脚。老头大怒不息,再把他扔到山林里,偏偏山林里打柴的人太多。最后只好把他扔到冰上,以为这一次冻也冻死啦。谁晓得不但冻不死他,玉皇大帝还特地派了很多飞鸟,展开双翼,像棉被一样盖到他身上。事既至此,姜原女士发现她儿子大有苗头,并不简单,才硬着头皮把他抱回养大。
周王朝既然继商王朝之后,均以私生子为荣,轮到了秦王朝,觉得私生子也不错呀,子契先生的娘不是吃了黑鸟蛋肚子大之乎?秦王朝原始头目嬴大业先生的娘,比葫芦画瓢,也是吃了黑鸟蛋而肚子大了的。史书(《史记·秦本纪》)上说,嬴大业先生的娘修女士,有一天正在织布,恰巧黑鸟在巢里下蛋,(黑鸟者,史书上说“玄鸟”,“玄鸟”是啥?钻故纸堆的朋友真得考证一下它怎么有这般大的怪劲)一不小心,打破在地。修女士大概两星期没有打牙祭,嘴馋得紧,就拣而吃之,这一吃和子契先生的娘一吃,有同样的效果,那就是不可避免地也生下一个大人物。而让大人物更不断地再生别的大人物,他后代中就有一位嬴孟戏先生,竟然是鸟的身子,却说着人话。嗟夫,“鸟身人言”,将是何等形状?史书上满篇累牍的这种玩意,教我们小民如何是好?
西汉王朝的开国头目第一任皇帝刘邦先生(衔头“高祖”、“高皇帝”),其异禀异样,比之他的老前辈,更要不顾血本。史书上介绍子契、姬弃、嬴大业诸位先生时,吞吞吐吐,多少还有点不好意思。到了刘邦先生,大概说谎说得太多,开始养成习惯,演出的节目,自然较之从前,更为复杂,也更为引人入胜。
史书(《史记》卷八)第一炮就指出刘先生不是他爹的儿子,而是爬虫的儿子。话说刘邦先生的娘王女士,有一天在河边睡午觉,呜呼,刘邦先生最大的官不过做到亭长,和现在的里长差不多,家里穷得要命。王女士以一个年轻少妇,而跑到河边睡午觉,大概是割草割得太累啦,或挑担做小生意挑得太疲倦啦,一躺下来,就呼呼入睡,一面入睡,一面乱做起来春梦,梦中冒出一位青年才俊,巴西既有橡园,美国又有存款,向她求起爱来。如此良机,不可失也,用不着三言两语,就颠鸾倒凤,不亦乐乎;正在紧要关头,天有不测风云,忽然既打雷又闪电,马上就要下雨。刘邦先生的爹刘焰先生(史书称之为“太公”),爱妻心切,怕她淋了雨,出去四下寻找,找到河边,糟啦糟啦,盖王女士不过是在做梦,可是刘焰先生却亲眼看见有一条蛟龙爬到她身上大动干戈。实者幻之,幻者实之,鬼话到这种程度,真是不可理喻矣。结果生下了刘邦,一个顶尖无赖。
我们介绍这一段,如果说的是西门庆和潘金莲,尚不足为奇,而我们说的却是西汉王朝开国皇帝,便难免有人责备我们太黄,但我们实在没办法使它不黄;乃鬼话家使它黄,非我老人家使它黄也,如果正人君子仍不肯高抬贵手的话,只好请瞧瞧“正史”上的原文。《史记·高祖本纪》上曰:“其先刘媪(王女士)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刘焰)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刘邦)。”产出来的不是娃娃,而是高祖,教人跺脚。《汉书》上的记载,几乎是从《史记》模子里浇出来的,浇得一模一样,《高帝纪》〉上曰:“母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父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上,已而有娠,遂产高祖。”(产的也不是娃娃而是高祖。)《史记》作者司马迁先生,《汉书》作者班固先生,都在西汉王朝为官,司马迁先生因说了几句真话,被刘彻先生割掉生殖器,班固先生因赞扬了几句国家的大将,不幸该大将被皇帝杀掉,他也跟着被逮捕下监,惨死狱中。由他们的遭遇,可看出他们的环境,小心翼翼,老老实实,还免不了受辱受死。如果刘邦先生或其他的儿皇帝孙皇帝,不以人兽相奸为荣,他们敢如此明目张胆乎哉?
爬虫之子(2)
人和兽莋爱是啥模样,我们不知道。人和爬虫莋爱又是啥模样,我们更不知道。我想刘焰这个老家伙真是有福,竟能亲眼看见他妻子和爬虫在那里哼哼唧唧。从刘邦先生的流氓性格,可看出他父亲刘焰先生也不会是啥好东西,当时他手中如果有摄影机,说不定还会拍成活动春宫电影,去世界各地放演,捞他一票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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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学问(1)
刘邦先生既是爬虫之子,史书上自然说他“隆准而龙颜”,高鼻子不用说啦,或许他娘在“大泽之陂”走国际路线,对象是罗马帝国洋朋友,故意弄张豹皮披到身上,骗骗“太公”乡巴佬,鼻子想不高,不可得也。至于“龙颜”就颇费思索矣,前天柏杨先生没钱买菜,向隔壁张老头借二十元济急,他刚喝了点老酒,面孔红红的,像刚被三作牌修理过。为了借钱我就拍他的马屁曰:“阁下满面红光,乃龙颜之相,至大富大贵。”该老头大喜,认为二十元岂够买菜,一定要借给我三十元,并且声明还不还没关系。此事牵连到龙颜,故揭而出之,不知道司马迁先生和班固先生,瞎搞一通之后,能有多少好处也。
然而,仅只鼻子异样,面孔异样还不够,刘邦先生左腿上还有“七十二黑子”,就更妙不可言。夫黑子者,大一点的雀斑也。盖刘邦先生乃是赤帝之体,谓之“朱鸟”,朱鸟上的黑子就是专门表达“龙颜”用的。七十二黑子者,乃赤帝(刘邦)七十二日之数,木火土金水,各居一方。一年三百六十日,木火金水各分九十日,而“土”在中央,每一季再抽出十八日,成为七十二日,一日就是一个黑子。刘邦先生七十二黑子者,应火德七十二日之征也。
为了避免有人说我老人家信口开河,请你阁下瞧瞧原文,《握成图》曰:“赤帝体为朱鸟,其表龙颜多黑子,按左阳也,七十二黑子者,赤帝七十二日之数也,木火土金水,各居一方,一岁三百六十日,四方分之,各得九十日,土居中央,并索四季各十八日,俱成七十二日,故高祖(刘邦)七十二黑子者,应火德七十二日之征也。”
读这种鬼话而不发疯的,我就输你一块钱。夫刘邦先生,不过一个地痞流氓,一旦有了权势,摇尾系统就摩拳擦掌,有的研究他的鼻子,乃老天爷注定要当“高祖”的鼻子也。有的研究他的尊脸,乃天老爷注定要当“高祖”的尊脸也。剩下的人无处下手,听说老家伙左腿上雀斑最多,机不可失,乃研究起他的雀斑来矣。研究的结果,一会“赤帝”成了“朱鸟”,一会“七十二黑子”成了“七十二日之数”,(这二者有啥关系?而七十二日之数又是干啥的?)一会一年三百六十天,被金木水火分了尸还不算,“土”居中央,(“土”是啥?又是谁教它居中央的?)又从每季中抽取十八日,凑成了七十二日,这七十二日就应了刘邦先生腿上的七十二黑子。
说了半天,我想,就是该古书的作者,包括鼎鼎大名的司马迁先生和班固先生在内,恐怕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啥。史书不成为史书,成了“杂毛老道看相图”。堂堂“正史”,前前后后都是这些杂毛老道,硬说当权的乃天生要骑小民之头。呜呼,大腿上的黑子已经如此冲天,如果屁股上再有点啥,真不知道还要热闹到何种程度。写到这里,忽然想起来,柏杨先生屁股上倒是有一批黑子的,一共六颗,作梅花状,随天气阴晴而变,遇大雷雨之日,还异香扑鼻。特此透露,一旦我拳打脚踢,杀人如麻,也成了“高祖”之类的头目,摇尾系统就可据以发挥矣。
刘邦先生腿上一堆脏兮兮的黑子,既有如此重大的学问,其他表示大权在握,不同凡品的玩意,就更多啦。史书(《史记》卷八)上说,他阁下是一位有名的酒徒,常去酒店赊酒,喝醉啦就躺到板凳上耍死狗。酒店老板王老太婆经常看见他身上爬着一条龙,而“龙”是象征皇帝的,这一惊非同小可,从此就免了他的酒钱,旧账固然一笔勾销,新账更不用说,不但不要一文,反而“雠数倍”,他要一杯,端上两杯,他要一瓶,拿出两瓶。刘邦先生虽是爬虫之子,怎么睡了觉身上还能爬出龙来哉?大概王老太婆不再赊酒给他,利用她老眼昏花,玩了个花样。也可能是他阁下打平了天下之后,王老太婆为了表示先见之明,来一个连她自己都不相信的鬼话。不过,更可能的是,王老太婆要酒账时挨了扁钻,不敢再张尊口,只好编出一篇说词,掩盖老脸。
贵阁下知道秦始皇嬴政先生乎?他阁下乃天生的蚂蚁脚,喜欢东游西荡,游山玩景。有一次游到刘先生的老家,治安机关为了安全,对当地的地痞流氓、不稳分子和可疑分子,加以扫荡。刘邦先生自然金榜有名,他看风声不对,就脚底抹油,溜他娘的啦,溜到芒砀山泽岩石之间,东藏西躲,狼狈不堪。等到嬴政先生玩毕回宫,禁令稍松,他的狐群狗党找他,却怎么找都找不到。可是“吕后与人俱求常得之”,那就是说,只有他的老婆吕雉女士一找,就准找到。吕雉女士既是他阁下的老婆,逃亡之时,一定有约会见面之地,和见面之时,找他当然一找就找到,这道理连柏杨先生家的三岁娃娃都知道,偏偏写历史的不知道。然而更使人大牙猛掉的是,刘邦先生还假装不懂他为啥能找到他哩,于是鬼话出笼,吕雉女士曰:“你所在之处,上面常有云气。”如果真有云气,早捉住他,砍掉他的尊头矣。
然而,“正史”的不可靠还不止此,关于刘邦先生的很多鬼话中,有一则最大的鬼话,即京戏里萧何追韩信时所唱的:“我主爷起义在芒砀,拔剑斩蛇天下扬。”拔剑斩蛇本是平常的事,柏杨先生昨天还在后院用菜刀干掉一条蛇,实在看不出有啥特别之处。可是任何屁事只要出到“祖”字辈身上,落到摇尾系统手中,关系之大,就不可开交。刘邦先生杀了一条蛇就等于杀了所有的敌人,而注定了要当头子。有一天晚上,他阁下喝醉了酒,和一批乱七八糟的朋友,顺着小道回家,走在前面的人发现路上有一条大蛇,提议开溜。刘邦先生酒助胆势,吹牛曰:“大丈夫怕啥?”乃拔出铁剑,贸贸然而往,照着该蛇,拦腰就是一记。呜呼,大蛇而有毒的少,毒蛇多半小而且怪,如果那天晚上他阁下艳遇的是一条竹叶青或响尾蛇,不知击头,而拦腰一击,恐怕早被咬死矣。后来有人看见一位老太婆三更半夜在那里哭,问她为啥哭,她曰:“我儿子乃白帝的儿子也,变成一条蛇,被赤帝的儿子杀啦。”白帝的儿子既能乱变,为啥在宝剑临头时,不变成一阵清风逃之乎耶?况且人既死啦,不回家抱着尸首哭,反而到出事地方哭,天下有是理乎?刘邦先生的亲爹竟然是一条蛟龙,蛟龙也竟然成了“赤帝”,这个“帝”和我们想像中的帝差得太远,未免有点太伤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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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学问(2)
所以,柏杨先生菜刀杀蛇之事,编历史的朋友,不可不知,盛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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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失了火
正史把西汉王朝开国头目刘邦先生乱搞了一通之后,对东汉王朝开国头目兼第一任皇帝刘秀先生(衔头“世祖”、“光武皇帝”),自也免不了放二十四响大炮,行礼如仪。呜呼,贵阁下参观过友邦元首访问的场面乎?那份盛大不必细表,别的不讲,仅只二十四响大炮就够瞧的。元首老爷一下飞机,只听唿咚唿咚,大炮开火,整整二十四炮,直打得万众静肃,起敬起畏。其实一旦该国发生政变兵变,或是经过大选,该元首垮了下来,再光临别国,即令他此时比彼时学问更大,道德更高,影响力更强,欢迎的人数更多更烈,可是那唿咚唿咚的二十四响大炮却没有矣。盖只要他是元首,即令不值一文兼混蛋加三级,也要放他二十四炮,非敬他的人,而是敬他的权也。
于是写史书的朋友向刘邦先生放了二十四炮之后,刘秀先生既然也臭汗淋漓地搞出一个政权,自然会把炮口对准他阁下,照放了二十四响。连雅堂先生曾感叹中国史学之无原则,只向成功的人摇尾巴。其实只向成功的人摇尾巴也是原则,不过是一种奴才原则,狗腿原则而已。在这种原则下写成的史书,自然非鬼话连篇不可。好吧,且看看刘秀先生的二十四响炮吧。史书(《后汉书·光武帝纪》)上说,刘秀先生的爹刘钦先生,在河南省项城县当县长(南顿令),太太的尊肚一天比一天大,分娩的时候,刘钦先生心血来潮,知道要生下来一个“光武皇帝”,认为县长客舍不够容纳,特地搬到一个大地方。等到小子一生下来,咦,不得了不得了,只见红光满屋,好像失了火(这是“正史”的说法,还有一种非正史的说法,说是白光满屋,照耀得如同白昼),刘钦先生高兴万分,找到一位铁嘴大学堂毕业生王长先生为该小子算卦,王长先生是一位走江湖的朋友,一眼就瞧出该官崽心里想的是啥。呜呼,不要说王长先生啦,便是任何一位铁嘴,当人家生了娃儿,请他前去算命,他能真的说他五岁时就抽羊癫疯,二十八岁时就执行枪决乎?说的当然全是吉利的话也。不过王长先生更表演得精彩,他把生辰八字念念有词了一番,可能还教乳娘把孩子抱出来瞧之摸之,然后大吃一惊,请刘县长把佣人赶走,附到他阁下耳朵上悄悄告之曰:“长辟左右,此兆吉不可言。”
刘秀先生“吉不可言”之后,接着又上演了一场一麦九穗的节目,那一年项城县境有一棵麦子,生了九个穗,一棵麦子上本来只有一个穗的,而突然生了九个穗,不是祥瑞是啥?如果他阁下后来被王莽先生捉住,喀嚓一声,砍掉尊头,灭了九族,恐怕一麦九穗,成不了祥瑞,而成了妖孽矣。问题是刘秀先生硬是当了“世祖”,鬼话因之大不相同。反正是一麦既然生了九穗,再加上红光(白光)满屋,刘老头大喜之余,就给该小子起名为“秀”,以志异样。其实不必这么转弯抹角,如果索性叫他“刘九穗”,岂不更写实派乎哉?
刘秀先生一岁的时候,普通人看来不过是个吃奶的娃儿,可是天上的星斗却乱啦,怎么个乱法,恐怕只有写中国“正史”的鬼话家知道,柏杨先生是不知道的也。不过星象家夏贺琅先生却向当时西汉王朝的皇帝刘欣先生上书曰:“天老爷注定了汉王朝要中衰,可是天老爷也注定了汉王朝要复兴。”刘欣先生一听,立即下令改元,把纪元前五年,改为太初元年。改元这玩意,是中国帝王最拿手的把戏,柏杨先生将有别的大作论及,现在不再说啦。刘欣先生改了元之后,又自己封自己“阵圣刘太平皇帝”,乱搞一阵,好像柏杨先生四岁半的孙女扮“家家酒”,以为这一下子堵住了天老爷的嘴,不能让王朝中衰了吧。谁知道大势已去,天老爷已经派了一个“世祖”降生。该家伙就是刘秀先生,在他娘怀里吃奶哩。
新王朝接着西汉王朝应运而生,开国皇帝王莽先生把西汉姓刘的最后一个皇帝刘婴先生一脚踢下宝座,自己坐了上去。呜呼,王莽先生是中国历史上知识分子而又和平取得政权的第一人。国会也好,国民代表大会也好,都应该供上他的玉照,比那些动刀动枪,杀得小民家破人亡的天子英明,真不知高级到哪里去也。这是题外之话,不再噜苏。就在王莽先生当了皇帝之后,有位铁嘴大学堂望气系毕业生苏伯阿先生,代表王莽先生云游四方,云游到刘秀先生老家湖北省枣阳县,这时候大概刘老头项城县长不干啦,抱着娃儿,已回到故乡,真命天子既然驾到,异禀异样自然像二十四响大炮一样,紧紧跟在屁股之后。于是乎,苏伯阿先生抬头一瞧,大吃一惊,《后汉书》上说他的反应是:“哇曰:‘气佳哉,郁郁葱葱。’”哇,音借,惊而叹之,有点“算啦算啦,天意如此,算我栽啦”之意。不特此也,后来刘秀先生起兵叛乱,有一天经过枣阳,忽然看见自己家火光冲天,可是再仔细一看,竟啥也不见。不特此也,另外有两位道士,学问大得要命,好像还能跟神仙通话,一曰西门君惠先生,一曰李守先生,二位也一致推荐:“刘秀当为天下。”
信口开河之后,你猜正史上说啥?曰:“其王者受命,信有符乎,不然,何以能乘时龙而御天哉?”这种鬼话,如称之为“正史”,全体中国人都得上吊。
少有大志
东汉王朝鞠躬下台后,接着上台的是曹魏王朝第一任皇帝曹丕先生(衔头“世祖”、“文皇帝”),他照例有他的异样异禀;不管是真的有异样异禀,或根本啥都没有,只是他自己编的,或只是鬼话专家编的。反正曹丕先生既是一个王朝的开国头目,就得搞点花招。他阁下呱呱坠地时,和刘秀先生呱呱坠地时,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刘秀先生发出来的是红光,而曹丕先生发出来的却是青光。史书(《三国志·魏志》)上说,他阁下从他娘肚子里一生下来,立刻就有一团青色的云,比圆规画的还圆,大如车轮,在屋顶上盘旋不去。铁嘴大学堂望气系毕业生远远一瞧,马上就知道该气是一种仙气,主大富大贵,非小民之气,乃帝王之气也。写到这里,柏杨先生想起来一事,我的男公子初生时,似乎也有点红色焉或青色焉的一种气,在空中飘飘荡荡,驱之不散,当时便知道此子将来必异于一般可怜的中国人,包括他爹敝老头在内,都得向他磕头。果然,他现在已入了美国之籍,娶了美国老奶为妻,生了孙儿,不会说一句中文,来信喊我“格软得罚”,而不喊“爷爷”,你说光彩不光彩哉。想当年曹操老头一生下曹丕,看见了青气如轮,就知道他儿子当皇帝已成定案,能不像柏杨先生乐不可支乎哉?
三国之一的曹魏帝国既有青气如轮,三国之一的东吴帝国也不简单,连五彩颜色都往外冒。原始头目孙坚先生的节目,不发生在他的初生,而发生在他的祖坟。孙坚先生的祖坟在富春(浙江省富阳县)城东,史书(《三国志·吴志》)上说,东汉王朝末年,天下大乱,该祖坟三更半夜里,不断发出光芒,光芒大小和强弱,史书没有说明,如果能发出探照灯那样的光,才叫绝招。然而,仅夜里发光还不算,该祖坟白天还发出五色云(比曹丕先生的云多了四色),直达半天,蔓延数里,附近小民纷纷往看,就有父老曰:“此气,不同凡品的气也,孙家后代要兴起也乎?”──“父老曰”这一套是鬼话家老套,不管啥异样异禀,异到不可开交,或写得不能转笔时,就会有一个父老焉,望气者焉,和尚焉,道士焉,以及其他什么的焉,适时出场。
孙坚先生的祖坟冒出五彩云,似乎还不能证明他有前途,必须再有点别的才行。史书上说,他娘怀着他时,有一天晚上,做了一个梦。该梦血淋淋得可怕,她梦见被剖开玉肚,连肠子都出来啦,不但出来啦,而且还围着吴昌门绕了一周,霍然惊醒,吓得一身冷汗,向邻居一位老太婆诉苦,邻居老太婆只好安慰曰:“安知非吉征也!”当然是吉征,否则写历史的鬼话家能写出来乎哉?
孙坚先生的儿子“太祖”、“大皇帝”孙权先生,《三国演义》的读者,对他的印象一致看好。其实他年轻时还差不多,至少不失为敦厚之辈。可是当权太久之后,性情大变特变,他后来变得残暴非常,杀这个,杀那个,甚至连儿子都不要啦,老朋友也者,更拋到脑后。尤其糟的是,他的寿命颇不为短,死的那一年七十一岁。用不着看史书,仅只想一想,便可知道他阁下晚年以后东吴帝国的政治,是啥子局面也。但他阁下的长相却是非凡,一看他的尊容,用不着摇尾系统乱开簧腔,都会五体投地。他最大的敌人曹操先生,就曾经叹曰:“生子当如孙仲谋,若刘景升子,猪犬耳。”史书上说孙权先生:“方颐大口,目有精光。”按相书上说,颐如太方,乃反叛之貌;又曰:“男儿口大吃四方。”就是说他的性格不能专吃一方,吃着吃着,就得再改一方吃之。这种长相,实在并不高级,可是一旦这种长相的朋友,当了皇帝,成了二抓牌,该相就有学问啦。至于目有精光,抽象得很,柏杨夫人便常说柏杨先生也目有精光,但那有啥用哉?不过孙权先生之能够当上皇帝,也不全靠他的长相,还靠四句民谣,该四句民谣曰:“黄金车,班兰耳,闿昌门,出天子。”看起来不像是民谣,而像是古老深奥的《诗经》、《楚辞》,是不是保镖护院型瞎编的,我们不知道,反正史书上如此写,我们如此介绍,信不信固在你也。
三国者,魏蜀吴(三国时代只有“汉”,而无“蜀”,奴才们写历史,连国号都给人家改啦,改成了“蜀”,他妈的算啥“正史”乎哉?)魏吴的开国头目都有异禀异样,蜀汉帝国的第一任皇帝“昭烈皇帝”刘备先生,当然当仁不让。说起来三国时代的原始头目,曹操先生二十岁那一年就当了秀才,后来当了河南省项城县长(“顿丘令”,跟刘秀的爹一样,鬼话家怎的没有发明“项城衙门出天子”的祥瑞?遗憾遗憾),孙坚先生的爹是富商,经常来往钱塘江做生意。只有刘备先生出身最低,这里说他最低,不是用现代眼光说他最低,而是用当时眼光说他最低。盖他阁下从小没有父亲,穷苦不堪,跟着妈妈做布鞋织草席过日子。史书(《三国志·蜀志》)上说,他家东南角上,有一棵桑树,该桑树高达五丈有余,遥遥望之,枝大叶密,活像皇帝车上的伞盖,过往行人,都看出内有怪事,该家非有大人物出笼不可。这还不算稀奇,稀奇的是,刘备先生小时候,和他的小朋友在那里玩耍,就在树下吹曰:“我将来一定要坐这种羽葆盖车。”呜呼,这就叫“少有大志”,既有树矣,又有坐车之志,如不鼎足三分,岂不是跟该桑树过不去。
头转身不转(1)
三国不过小局面,各国的开山老祖已经惊天动地,到了晋王朝大一统局面,开山老祖自然更得张牙舞爪。晋王朝原始头目司马懿先生,生有狼顾之相,“狼顾”是啥?柏杨先生这一生没见过狼,不知道它阁下回头是什么模样,但和狼相似的狗,倒是见过的也。柏府上现在便养有一条尊狗,讳曰“利利”,取利见大人之意,它有时在街上撒野,我努力喊它,它每次就来一个“狼顾”。据说狼和狗一样,它阁下回头时,只是直截了当地回头,而从不转动身子。这在狼先生身上,固无足惊奇,因它们的身子太长,调动不便,必须仰赖脖子也。而人则不然,假如你在路上望见我老人家背影,叫曰:“柏老,我请你下小馆。”我准头身齐转,拉住你不放。呜呼,这正是柏杨先生的缺点,如果我也能像狼先生和狗先生一样,头转而身不转,早当了皇帝矣,哪有时间和你们这些穷小子聊天乎哉?
史书(《晋书》卷一)上说,司马懿先生就是一位头转身不转的人物,曹操先生听见不少有关他的小报告,放心不下,打算来一个当场试验。有一天,“召使前行,令反顾,面正向后,而身不动”。想不到司马懿先生这种生理上的毛病,也成了当头目的先兆。其实几乎所有的畜生,都是头转身不转的,狼固如此,狗何独不然,君看见过驴乎?马乎?骆驼乎?麒麟乎?用上一个“狼”字,教人听了毛骨悚然,如果真的是写实主义,不说他阁下狼顾,而说他阁下“骆驼顾”、“麒麟顾”,恐怕风景大异。
不过我想即令是真的狼顾,问题也不严重,如果严重,曹操先生既已当场试验出来,岂能放他逃生?即令放他逃生,岂能仍付他军事大权?而“正史”也者,偏偏把这种屁事发扬光大,目的不过借一下曹操的尊嘴,鼓吹一下司马懿的异禀。曹操先生不仅试验了他一下而已,后来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三匹马挤在一个槽里吃草,心里就有一个疙瘩,对儿子曹丕先生曰:“司马懿不是一个好东西,将来一定坏我们的家事。”看情形曹操先生不但是一位军事家,也是一位铁嘴大学堂毕业生。中国“正史”上多的是这一类鬼话,胡乱做了一个梦,就能预测出王朝的兴亡,天下事如果这样简单,人活着便无啥意思矣。而史书上介绍司马懿先生的出身,其异样之状,也够精彩的。最初地方上选举他当官(上计掾),他看出东汉王朝要垮,“不欲屈节曹氏”,曹操先生闻报,马上派了一位刺客深夜前往干掉他。好个司马懿,真有一套,他躺到床上,动也不动,理也不理。等到曹操先生当了丞相,又召他作官(文学掾),告使者曰:“他如果稍有迟延,就把他宰掉。”司马懿先生这才走马上任。怪哉,当第一次选上计掾时,曹操先生的地位还差得远哩,和“屈节曹氏”有屁关系?而他阁下那时也不过一个可怜小民,一纸命令,就能把他一刀两断,何必派人刺之乎?而且刺客到啦,他动也不动,理也不理,戛然而止,没有下文,后事如何,也没有交代,这种鬼话,连三岁孩子听了都打呵欠,而“正史”却乐此不疲,何也?
晋王朝第一任皇帝司马炎先生(衔头“世祖”、“武皇帝”)的长相,也非常奇妙,“聪明神武,有超世之才,发委地,手过膝,此非人臣之相也。”说司马炎先生聪明神武,有超世之才,实在昧尽天良,中国之所以后来弄得五胡乱华,小民陷于水深火热,凡三百年之久,司马炎先生要负全部责任,如果玉皇大帝那里有军事法庭的话,千千万万身首异处,鲜血淋淋的小民告他一状,他至少也得问吊。他阁下绝不是一个傻子,但要说他聪明超世,却离谱太远。夫有钱有势的纨绔子弟,有几个不白白胖胖,看起来既聪明又有才乎?
至于“发委地”,我想发要真正委地恐不可能,毛发这玩意的生长速度是递减的,一个月后的生长速度是一个月前的一半,头发也好,胡子也好,留着不剪,留到最后,一年长不了半寸,就是头发最长的杂毛老道,他的头发也委不了地,顶多“委臀”而已。那就是说,头发顶多可以长到屁股那里而已。三世纪时中国人还都是坐榻榻米的,大概“委地”,“委榻榻米”也。如果委的不是地而是榻榻米,那有啥异样的哉;台北市酒家女秀发委榻榻米的,固多得是也。至于“手过膝”,据非正史记载,刘备先生也是手过膝的,不但手过膝,他还“耳垂肩”哩,这种长相的朋友,和动物园里的猢狲先生有啥分别?恐怕多少难以入目,据说臂长耳大,乃脑下某一种内分泌出了毛病的现象,万万想不到这种现象竟成了帝王之相。柏杨先生有一位做影片生意的朋友,其手也是过膝的,现在正在香港打官司,看样子马上就要当上皇帝啦,能不妙哉。
中国历史上第一位被异族敌人砍掉尊头的皇帝,是晋王朝第五任皇帝司马炽先生(衔头“孝怀皇帝”),此公为了继承宝座,着实踢腾了一阵,坐了上去后,天子圣明,舒服舒服。想不到被新崛起的叛乱政权汉赵帝国的皇帝刘聪先生捉住。有一天,刘聪先生大宴群臣,教他阁下换上小民们穿的衣裳,到处敬酒;也可能像妓女一样,跟在他屁股后,一手执壶,一手执杯;反正不管怎么吧,一个在定型观念中的大人物,尤其一直是鬼话中心的政坛头目,一旦垮了下来,当场出丑,在场诸君子,难免有许多感慨。俘虏之一,官拜宰相(侍中)的庾先生就忍不住哭啦。说起来他真不能不哭,他从前见了司马炽先生,天威煌煌,如神如圣,而今该帝崽的地位还没有他高,他可以拍拍他肩膀,叫他“丰度兄”矣(丰度,司马炽的别号),自然感慨万千。然而他这一哭不打紧,刘聪先生大怒,把司马炽先生拉了出去,像杀猪一样的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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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转身不转(2)
不过,该帝崽虽然被拉了出去,但他的鬼话却照样载诸史册。史书(《晋书》卷五)上说,他阁下初生的时候,江西省南昌县境忽然长出来“嘉禾”,“嘉禾”者,巨大的麦穗也,江西省以产米闻名于世,四世纪时,那里是不是种有麦子,或者是不是在稻田里忽然单独冒出一棵麦穗来,我们不知道。只知道这种鬼话岂不是刘秀先生出生时鬼话的翻版乎哉?接着史书上又说,有望气者云,豫章(江西省南昌县)有天子气,盖司马炽先生彼时的爵位是“豫章郡王”,正在江西省纳福。这种“望气型”,更是翻版。
一根白发定终身
晋王朝第七任皇帝司马睿先生(衔头“中宗”、“元皇帝”),窝囊加三级的人物。但中国史学家奴性奇痒,只要他有个局面,照例会放他二十四响大炮,把读者先生放得晕头转向。
史书(《晋书》卷六)上说,他阁下于二七六年生于洛阳,生的时候,忽然从天上降下一道怪光,产房内雪白明亮,如同白昼。呜呼,有白光焉,有红光焉,有五色光焉,都是老鬼话矣。柏杨先生真不清楚,该光是谁发出来的?是玉皇大帝坐在凌霄殿上,瞪大了眼,看人家产妇哎哟哎哟,看到妙处,御手一扬,发出的耶?抑送子观音在她的莲花宝座上,举头一看行事历,就在今天,有一个“祖”字号“宗”字号家伙要生,一按电钮,发出的耶?仅只发光还不足以明了,史书上还曰:“所藉藁如始刈。”藁,用枯草做的垫子,柏杨先生故乡,小民穷苦不堪,生孩子时不要说是汽车嘟嘟嘟嘟去产科医院啦,甚至连助产士都请不起;临盆时不要说躺到西蒙斯床上啦,甚至连普通的床都不准躺,小户人家,一件褥子要睡八十年,产妇血流如注,把它弄脏,暴殄天物,莫此为甚,只好以“藁”代之矣,用白话说,就是用“草垫”代之,弄脏啦一丢了之,不值几文。产妇一等到浆水初下,立刻转移阵地,转到地下的草垫之上。草垫乃枯干了的麦秸或其他植物茎叶做的,细菌之多,不在话下,但因为家境清寒,也只好把孩子生到上面。而司马睿先生初生时,已是晋王朝天下,他爹司马觐先生,爵封琅邪王,妻子生孩子何至也生到草垫之上乎?如果说文言文没有生命,不能写实,并没坐在草垫上,则“如始刈”便落了空,而问题就发生在“如始刈”上。草垫本是枯草做的,可是等司马睿先生生下来时,一道神光(该神光是啥颜色,史书上没说明白,真是抱歉),该草垫上的枯草枯叶在该一道神光之后,竟起了惊人变化,变成了有水分的青草青叶啦,好像刚从田里割下来的一样,善哉,有如此大的劲头,他阁下不当皇帝,难道王八蛋当皇帝乎?
其异禀异样不止此也,司马睿先生长大了之后,怪状更多。史书上说,他阁下左额上有一根白发,该白发如果生在普通小民身上,不值个屁,但生在政坛头目尊头之上,学问就大啦。左额者,称之为“日角”,一个人能不能当帝当王,全看该日角有没有啥奇妙之处,朱建平先生著的相书上曰:“额有龙犀入发,左角日,右角月,王天下也。”一根白发就决定了他的终身,小民有啥办法哉。
司马睿先生除了左额上有一根白发,贵不可言外,史书上(《晋书》卷六)还说他:“隆准龙颜,目有被曜,顾眄炜如也。”“被曜”是啥,柏杨先生不知道,大概是铁嘴大学堂一种术语,读者先生中如果有知道的,敬请见告。在没有引经据典弄明白之前,望文生义,反正是一种异禀异样就成啦。隆准,高鼻子,凡高鼻子的朋友有福矣。龙颜,这两字属抽象玩意,夫啥颜是龙颜?啥颜是狗颜?恐怕很难说,依中国史学家的奴才规矩,有办法把权势弄到手的人,其颜才是龙颜,没办法把权势弄到手的人,只好狗颜了矣。炜,发光,发光没啥稀奇,稀奇的是别人眼睛发光没人开腔,大家伙眼睛发光,就有人猛叫,视为不同凡响。史书上说,司马睿先生虽然有如许花样,注定要当头目,但当初因逢八王之乱,为了避祸,却故意收敛锋芒,假装着很窝囊的样子。由以后的史实看来,他之没有锋芒和窝囊,根本不是装出来的,天生地就是那种布料。他如果真的有一分才华,早把握时机,渡江北伐,收复中原了也。如此庸才,嵇绍先生却“异之”,曰:“琅邪王(司马睿)毛骨非常,殆非人臣之相。”毛,大概指的那一根左额上的白发;骨,大概指的高鼻子。用这种逻辑来推演,一个人只要左额上有根白毛,鼻子又长得高高的,就不必心急,更不必踢腾,包管他非坐金銮殿不可。有志之士,闲暇无事,不妨就在太太梳妆台前,对镜自瞧,一旦白毛出而鼻子隆,好啦,你就躺到床上等小民们自动自发把你抬上轿子吧。
《西游记》上说,唐僧先生所到之处,都有六丁六甲保护;他阁下乃真佛下凡,六丁六甲日夜守卫,还说得过去。而皇帝这玩意,了不起是“龙”的子孙,今人看龙,不过一条爬虫,实在没啥。古人看龙,也不过天上一个小神小仙而已,好像还不够资格劳动玉皇大帝亲自动手为他专门设立一个镖局,处处保他的镖。可是所谓“正史”却不管那一套,不但良心一昧,连常识也一昧,硬是为他请了六丁六甲,形影相随。原来八王之乱最高潮时,晋王朝第二任皇帝司马衷先生御驾亲征,攻击成都王司马颖先生,司马颖先生大为紧张,就跟东安王司马繇先生商量,司马繇先生劝他投降,司马颖先生不肯,于是在岳飞先生的故乡河南省汤阴县打了一仗,把司马衷先生活活捉住。司马颖先生回到邺城(河南省临漳县),心里一想,好个司马繇,我要听你的话投降,岂有今天?你竟敢阴谋害我,不杀你杀谁?乃把司马繇先生干掉,干掉不算,还下令戒严,不准任何一个姓司马的亲王离境,看样子还打算斩草除根,大杀特杀。
司马睿先生就是司马繇先生的侄儿,一瞧苗头不对,连夜开溜,该夜本来月明如昼,无法溜的,可是他乃是真命天子,有六丁六甲保镖,在玉皇大帝指挥之下,天色忽然大变,不但升起云雾,而且下起暴雨,响起暴雷,警卫同志都躲雨去啦,他阁下才算逃难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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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话家惯例
晋王朝对中国历史最大的贡献是五胡乱华,第一任皇帝司马炎先生承他爷爷的余荫,坐在头子宝座上,一坐就是二十六年,用他昏庸的脑袋和腐败的政治,把已经归化中国的匈奴人、鲜卑人、羯人、羌人、氐人,一一逼反。不仅天下大乱,而且“杀民如草不闻声”,这笔血债,不知道我们的列祖列宗在地下和他阁下清算过没有?恐怕纵把他弄到台北公圳分了尸,都难以偿还。
但天下大乱却对写历史的有好处,前不已言之乎,中国史学家没有原则,没有是非,也没有逻辑,凡成功的,统统他妈的了不起,凡失败的,统统是乱民或叛逆。五胡乱华时间,自三○四年成汉帝国在成都建立,到四三九年北凉帝国下台鞠躬,凡一百三十六年,当中不但冒出了五个胡,还冒出了十九个国。该十九国全是短命王国,有些真短得可怕,像冉魏帝国,三年就没有啦,亡啦。但问题也就出在这上,短命虽然短命,一个人能拳打脚踢,霸占一块地盘,实在很不简单。如果有人认为很简单,那么就请他阁下给我们来个简单的瞧瞧。既然不简单,依照鬼话家惯例,自然得有点鬼话配合才行。呜呼,越是天下太平,越是安安静静,好比说吧,老皇帝生小皇帝,乃“真命天子”生“真命天子”,乃“老龙”生“小龙”,乃“大爬虫”生“小爬虫”,白光红光,以及其他啥祥瑞之类的玩意更应该出笼了吧,可是却很少有之。越是乱七八糟的时代,越是乱七八糟的家伙,瑞祥之类的玩意,反而也越多,此中道理如何,难懂,难懂。不过“正史”之臭硬也正在此,难懂是我们小民的事,鬼话连篇是他们的事,固莫奈之何也。
刘渊先生,是五胡十九国之一的汉赵帝国的开国头目兼第一任皇帝,衔头“高祖”、“光文皇帝”,是把晋政府搞垮了的直接当事人。此公能把晋政府搞垮,有人一定认为他阁下准有两把刷子,其实他阁下却是一个庸庸碌碌的蠢材,无论才干、背景和头脑,都跟司马炎先生差不多,所成就的大事,完全靠着父兄留下的余劲。所以他一手创立的汉赵帝国,始终局促在山西省南部一小块地方,可怜兮兮。严格说起来,实在算不得啥英雄,夸不得啥好汉。好在不管他靠谁,只要他及身没有被捉住以叛逆罪处决,“正史”就浑身发痒,一股劲儿往上麻,非给他放二十四响大炮不可。刘渊先生的娘呼延女士,大概久不生育,那时既没有妇产科大夫为她通输卵管,便只好到龙门求子矣。求着求着,精彩节目上演。史书(《晋书》卷一○一)上说,呼延女士正跪着祷告,念念有词时,忽然有一条大鱼,鱼额上有两只角(没有教该大鱼额上顶着两门迫击炮,已经够朋友啦)一身鳞甲(当然一身鳞甲,难道教该大鱼跟柏杨先生一来,也长袍马褂,脚登棉鞋乎?),游到祭所,停了很久才游走。所有的巫(女鬼话家)觋(男鬼话家),皆大吃一惊,曰:“此嘉祥也。”看见一条鱼游来游去就嘉祥起来,在渔船上作事的朋友,一天不知道要看见多少鱼,还愁不生一个“高祖”乎?
然而,最古怪的还是求子的当天晚上,呼延女士芳心荡漾,乱做春梦,梦见白天所见的那条大鱼,变成一个人的左手(她阁下在梦中还能分辨出左手右手,实在不凡),手里握着一半鸡蛋大小的圆圆的玩意,光华四射,灿烂炫目(好一幅画片也),而且冥冥中有声音告诉呼延女士曰:“此蛋乃是日精,吃了定生贵子。”日精是啥,我们不知道,望文生义,未免有点恍惚。夫男人之有精也,乃生理的现象,而太阳有起精来,岂神理的现象乎?男人的精只能生普普通通的孩子,太阳神阿波罗先生的精,自然要生皇帝。刘渊先生既然当了皇帝,虽然是短命王国而又是小小局面的皇帝,但也总算是一个人物。刘邦先生都是龙精造成的,史学家必须对刘渊先生独出心裁。呜呼,太阳竟然有精,再说下去,圣崽真要骂大街矣。好在这都是“正史”上说的,不是野史上说的,更不是柏杨先生说的,书本俱在,怪不得我老人家也。
呼延女士把该“日精”吃了没有,史书没有交代,大概是吃了的焉,不吃怎能生下“高祖”、“光文皇帝”乎?她阁下第二天就把该梦告诉她的丈夫刘豹先生,刘豹先生大喜若狂,曰:“我从前在邯郸,张冏先生的娘司徒女士曾给我相过面,说我一定生贵子贵孙,三世下来,必定昌隆,看样子是真的啦。”张冏先生和司徒女士是谁,史书上没有介绍,大概是铁嘴大学堂的知名教习。“正史”说这一段鬼话时,我想一定没有经过大脑,如果说刘豹先生“二世必大昌”,虽是短命王国小局面,总还说得过去,可是都说他“三世必大昌”,恐怕读历史的朋友会倒抽冷气。盖不到三世,倒还罢了;到了三世,也就是到了刘渊先生的孙子刘粲先生那一代,他的大臣“大将军录尚书事”靳准先生举兵叛变,不但把刘粲先生杀掉,而且“刘氏男女,无少长皆斩于东市,发刘渊刘聪墓,焚烧其宗庙,鬼大哭,声闻百里”(《晋书》卷一○二)。吃了日精的结局竟是如此如此,这种日精不吃也罢,司徒女士如果把这种悲惨结局叫做“大昌”,是她当初看相没有看准乎?抑是开了刘豹先生一个玩笑,讽刺讽刺他乎?所谓“正史”,似乎只有鬼话,然欤。
刘渊先生的娘既然吃了日精,则自不能和常人一样,怀胎十月就生啦,盖怀胎十月就生,还有啥可说嘴的,所以他阁下是怀了十三个月才生的。生下后,精彩精彩,君看过《红楼梦》乎?贾宝玉先生生下来时,尊口里含着一块宝玉;刘渊先生生下来时,不知道是谁──可能是玉皇大帝自己做的,早已把他的名字写好,所以,他一生下来,左手上(也就是那条大鱼变化的那只握日精的手)就写着他的名字“渊”。
肚皮上搞一下
刘渊先生不但在她娘肚子里怀了十三个月,因为他和大鱼以及日精有关,生下来之后,玉皇大帝还为他取了名字曰“渊”。幸亏玉皇大帝是中国货,如果他老人家是西洋货,在他尊手上写上“约翰”,或他老人家是东洋货,在他尊手上写上“太郎”,就更惊世骇俗矣。等到他阁下长大了之后,且看史书上怎么形容他吧,曰:“妙绝于众,猿臂善射,膂力过人,姿仪魁伟,身长八尺四寸。”接着还举出其他玩意,说他:“须长三尺余,当心有赤毫毛三根,长三尺六寸。”刘渊先生胡子有没有三尺六寸长,我们不敢肯定,他是一个匈奴人,毛发可能比汉人发达,但当中却有三根红胡子,而且该三根红胡子还特别的长,超过了黑胡子,不能不说是一种奇景,无怪他非当皇帝不可矣。于是以公师彧先生为首的一批摇尾系统,有志一同的大惊曰:“此人形貌非常,吾所未见也。”这种鬼话,我们称之为“虫子虫孙型”。像刘邦先生,硬说他娘和其他非人的动物有过xing茭,我们称之为“见而异之型”,至于做了一个春梦,我们称之为“乱做春梦型”。刘渊先生的娘既“乱做春梦”于前,公孙彧先生又“见而异之”于后,其能不大贵乎哉。
刘渊先生的儿子刘聪先生,衔头“烈宗”、“昭武皇帝”,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第一,他阁下是历史上叛乱分子中最扬眉吐气的一个,竟一连活捉了两个曾经骑到他头上的现任皇帝:一位是晋王朝第五任皇帝司马炽先生,一位是为晋王朝第六任皇帝司马业先生。当初他见两位司马时,要磕头如捣蒜,汗如雨下的,如果叛乱不成,被姓司马的捉住,那种乱臣贼子全家伏诛灭九族的场面就大啦。想不到他随着父亲刘渊先生踢腾成功,反而把他们捉住,捉住不算,还教他们伺候斟酒,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真是过瘾过瘾。第二,他虽然是过了瘾啦,可是汉赵帝国也开始在他手里腐烂生蛆,等他伸了尊腿之后,他爹刘渊先生辛辛苦苦打下的天下,也就随着隆重剧终。一个头目把已经衰败的政权搞垮,容易得很,但一个头目把正在兴旺的政权搞垮,如果他不是超级恶棍,恐怕颇难颇难。
刘聪先生的娘也是乱做春梦人物,他娘张女士怀着他的时候,有一天,梦见太阳投到她怀里。对啦,刘家的女人也是世界上的一绝,专门喜欢在梦里出花招,一会儿梦见一个日精,一会梦见一个太阳,真是忙得不亦乐乎。不过这似乎也有真理在焉,柏杨夫人怀着我的小女儿时,便曾梦见过美国星条旗入怀,分明是贵不可言之兆,如今她果然去了美国,而又嫁了洋大人。昨天有位朋友前来看我,对我倍加羡慕,一面又怨天老爷瞎了眼,让他的男女公子一个比一个不成才,都停在国内,一月才几百元。我一听就不高兴,知道他是一个愚人,乃问曰:“你太太生孩子时,做过春梦,梦见啥东西在你太太肚皮上搞了一下?或梦见啥东西晃来晃去被你太太一口吞之乎?”他曰:“没有。”我曰:“再想一想。”他苦思了半天,仍曰:“没有。”我就端起嘴脸告之曰:“依照中国正史规矩,大人物之生也,其母必乱做春梦,你太太既然啥梦都没有,有碗饭吃已够恩典啦,焉敢怨天尤人,妄图非分?”该老头这才恍然大悟。盖大富大贵,都是五百年前注定了的,凡夫俗子,怎可乱发牢骚,此均有“正史”为证,不是我胡说的也。
张女士既然梦见太阳在她肚子上猛搞,醒了后告诉丈夫,刘渊先生一听,好呀,我当初是日精变的,现在我儿子也是日精变的,这江山是坐定了矣,乃大喜曰:“此吉征也,慎勿言。”果然,他儿子比他还精彩,他不过怀胎十三个月而生,而他儿子刘聪先生却怀了十五个月才生。幸亏他搞出来的局面是短命的,汉赵帝国不过二十六年(三○四~三二九),如过几百年下去,每个头目都比他爹在娘肚子里多住两个月,到了后来,恐怕非怀胎十年不可矣。
刘渊先生怀胎十三个月,生时就有花样。刘聪先生怀胎十五个月,生时当然更得轰轰烈烈,史书(《晋书》卷一○二)形容他生时曰:“夜有白光之异,形体非常,左耳有一白毫,长二尺余,甚光泽。”鬼话编来编去,仍是老一套,白光也者,属“怪光冲天型”,即令没有白光,也会有别的。至于左耳上有根白毛,而且该白毛又长二尺有余,这种“胡乱生毛型”,也不新鲜,晋王朝第七任皇帝司马睿先生左额上就有白毛,刘聪先生的爹刘渊先生胡子里还有红毛哩。
刘聪先生既有如此异样异禀,他堂弟刘曜先生自不便例外,夫刘曜先生比他堂兄刘聪先生更糟,不过一个不学无术的酒鬼。夫酒鬼可能成为艺术家,可能成为文学家、诗人,但绝不可能成为政治家。汉赵帝国就是在他手里结束的,不但帝国亡啦,自己也被他的死对头石勒先生捉住,活活斩首。如此蠢材,史书上却也有他二十四响大炮,真不知道是啥用意。
有关刘曜先生的鬼话,跳不出老套,史书(《晋书》卷一○三)上说,他阁下生下来就是白眉,白眉的人天下少见,不但少见,也少听说。刘家的妇女不但妙不可言,刘家的男人似乎也一个比一个花样翻新,“胡乱生毛”在他们家根深蒂固,连白眉毛都出来矣。白眉毛不算,刘曜先生眼睛里还发出赤光,读者先生看到这里,千万不要紧张,他阁下早已翘了辫子啦,但我们不妨弄一张红色玻璃纸蒙到手电筒上试试,一个人的眼睛如果是那种模样,还算个人乎哉?他阁下胡须很少,不过一百余根,可是稀虽稀,却长得很,长到五尺有余。他小的时候,有一天和叔叔刘渊先生去西山打猎,遇到大雨,停在树下躲避,只听一声响亮,巨雷劈到树旁,仆人们一个个爬到地下,吓得屁尿直流。只有他阁下,别看年纪轻轻,却满不在乎,于是“见而异之”出笼,刘渊先生就“异之”曰:“吾家千里驹也,从兄为不亡矣。”其实混到后来,国灭家破,身败名裂,还被敌人执行枪决,这种千里驹,最好没有。
声音有点特别
写着写着,阴历乙巳年新年光临,自以为有点头脸人物,常有避寿之举,柏杨先生则来一个避年,以示不同凡品,后福无穷。这一避就避到了台中,除夕而往,初九归来,整整十天,十天中除了打一场小牌,输了一万字稿费,恨不得卧轨自杀外,其他时间,差不多都在和朋友们穷抬杠。盖柏杨先生的朋友,均年迈力衰之徒,其脑筋被五千年传统文化酱得跟一盆浆糊差不多,只有直觉,而无分析。平常日子,看了我的敝大作,一个个怒发冲冠,认为我把“正史”指成鬼话,简直包藏祸心,如果不念及我孤苦无依,早向治安机关打了小报告矣。虽不打小报告,但见了面一定要把我痛加修理的决心,则早已坚定。故我每到一处,他们就严阵以待,来一场剧烈舌战,其主要武器当然就是“动摇国本”,这句话听来好像是帽子铺掌柜的话,义和团的话,而不像是研究学问的话。呜呼,当时我就抓住一个老头的小袖子问曰:“好啦,你说吧,刘邦先生的娘,和一条龙在河边颠鸾倒凤,你信乎不信乎?”他瞪眼不答,再问之,他皱眉曰:“太黄太黄。”我曰:“是我问得太黄乎?是‘正史’上写得太黄乎?抑刘太太干的那事太黄乎?”他不高兴曰:“当然是你问得太黄。”我曰:“我不过是照本宣科,有人做得,你们尊之为‘高祖’;有人写得,你们敬之为“正史”,我只不过翻译翻译,就“太黄’啦,是啥道理?”老头不说话,我就再曰:“太黄就太黄吧,咱们且来个学院派,请观看原文:‘母媪,尝息大泽之陂,父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上,已而有娠,遂产高祖。’你信乎不信?”他没法说他信,只好说不信,我就大喝曰:“好老头,你连‘正史’都不信,都打算踢翻,欺君罔上,心怀叵测,破坏传统文化,此可忍,孰不可忍?锦衣卫,给我拿下。”
我既不是明王朝帝崽,也不是忠心耿耿的厂臣,自没有锦衣卫听我指挥,表演奇功,把他拿下。但我那一声大喝,却颇收先声夺人之效,至少先把他慑住,免得他努力继续恍惚。但也因为走一地大喝一地,走一家大喝一家之故,到了今天,嗓子似乎仍有点哑也。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刘曜先生异样异禀之后,现在再介绍五胡乱华十九国之二的后赵帝国开国头目兼第一任皇帝石勒先生。提起来石勒先生,乃历史上一个怪杰,也是第一等英雄,在皇帝群中,像刘邦先生,出身流氓。像朱温先生,出身强盗。而出身奴隶的,只有石勒先生一人。君看过电影上阿拉伯奴隶市场场面乎?石勒先生便如此那般,跟另外一个洋人,共戴一枷,枷,套到脖子上的一块木板也,一个人戴之都不好受,何况两个人合戴乎?而他却从枷下逃生,当上皇帝,曰“高祖”、“明皇帝”。“正史”上对鸭子屎人物,都服服帖帖,对英雄人物,更不会轻易放过,于是在他出生时,免不了也有二十四响礼炮。
石勒先生,洋大人也,侨居山西省武乡县,故我们称他为山西人,以拉关系。别看他阁下从小为奴,降生的时候,却颇露了两手,这两手当然跳不出老套,一套是“怪光冲天”,史书上说,他呱呱坠地时,竟然红光满屋,不但红光满屋,还另外有一道白气,从天而降,直垂到院子当中,凡是看到的都“异之”。呜呼,不但当时看到的都异之,千百年后,连读到的也都异之。其实“异之”的也不限于看见红光白气的朋友,还有当时的名人哩。石勒先生十四岁那一年,随着邻居去当时首都洛阳做生意,大概跑得太累,靠到东门上,长喘了一口气,也可能没有喘气,而吹了一声口哨,被宰相王衍先生看见,告诉部下曰:“这个小洋鬼子声音特别,定不安分,恐怕要扰乱天下。”急派三作牌前往逮捕,他早已溜他娘的矣。
这一种“见而异之”的公式,俗不可耐,看了原文,更会有此感觉,《晋书》(卷一○四)曰:“(石勒)十四,随邑人行贩洛阳,倚啸东门。王衍见而异之,顾谓左右曰:‘向者胡雏,吾观其声,视其有奇志,恐将天下患。’驰遣收之,会勒(石勒)已去。”我想文言文最大的特点是,能把无法连贯的东西硬连贯在一起。“倚啸东门”,看起来好像潇洒不凡,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能有如此成熟的表情乎?而王衍先生竟成了摆卦摊的半仙之体,只要瞧一眼,听一声,就断定他有“奇志”,要捕而杀之,看相看得这么准的奇才,如果有的话,世界上要太平多啦。读历史的朋友都知道,王衍先生后来就是死在石勒先生之手的,石勒先生起兵,把他阁下捉住之后,大概有感于他“异之”之恩,没有绑赴刑场,砍掉他的尊头,而只下令推倒土墙,把他活活压死,二者的关系如此亲密,你说妙哉不妙哉?
石勒先生的另一套是“鼓角之声”,他住在武乡县北原山,“草木皆有铁骑之像,家园中生人参,花叶甚茂,悉成人状”。“草木皆有铁骑之像”这句话有点费解,是每一棵树都长得像战马乎?抑所有的草木聚集一起像战马乎?文言文最适合写鬼话,一译成白话,便很难弄懂。其实我们也不需要弄懂,只要知道那是一种异样就行啦。不特此也,他在大地主师权先生家为奴时,每去田里耕种,就听见打鼓吹号的声音,他自己听见还不算,问问和他同时操作的同伴,连同伴也都听见啦。石勒先生曰:“我小时候在家,也常听见这种声音。”师权先生得到消息就“免之”,免之者,免了他的奴籍,真是舒服之至也。
梅花鹿奉命出动
史书上对鼓角之声,颇有兴趣,不但说了又说,而且还采烘托之法,用“不祥”以反衬其“祥”。有一天石勒先生又听见有人打鼓吹号,以为是不祥之兆,害怕得不得了,乃告诉他娘,请老太婆拿点主意,老太婆曰:“大概你太劳苦,才生耳鸣,是生理上的自然现象,非不祥之兆。”他阁下这才算放了心。既然如此这般,顺理成章地,自然会有“父老”和铁嘴大学堂毕业生,继续出笼,跟王衍先生表演的一样,也见而异之,曰:“这个洋小子长相奇妙,有大志又有大度,前途不可限量。”(原文曰:“父老及相者皆曰:‘此胡状貌奇异,志度非常,其终不可量也。’劝邑人厚遇之”。)大概史书上觉得仅只一个王衍,和一个“父老”,一个“相者”,还不够隆重,写来写去,索性再冒出一群鹿来,以示货真价实。要知道该鹿非同一般之鹿,乃会变化之鹿,刚才它还是鹿,可是眨眼之间,它却变成一位道貌岸然的老头。真是怪事年年有,偏偏“正史”多,读史的朋友,如果读得眼花,恐怕会把它当成《西游记》,以为孙悟空先生赶妖精哩。
原来石勒先生在武安县做工时,散兵游勇把他捉住,关了起来,他又怕又急,束手无策。六丁六甲,谒者功曹等等妙神据报后,心惊肉跳,用手一指,于是忽然有群又肥又大,足以引起老饕涎水的梅花鹿,大摇大摆光临他的囚所,散兵游勇一声吶喊,蜂拥去追,石勒先生这才觑了个空,脚底抹油。跑到半路,碰见一位老头,该老头曰:“刚才那群鹿,就是我也,因你天生的中原真主,故我特来营救。”老头说过鬼话后,是不是忽然不见啦,史书上没有写,看样子当然是忽然不见了的,否则便无法自圆其说矣。问题是,异禀异样如果象征或预兆一个人伟大的话,刘曜先生和石勒先生的异禀异样,同样地惊天动地。刘曜先生已说过啦,下场和他的花招不相称,连菅涔王都向他献剑,结果仍免不了被敌人活活捉住,绑赴刑场,砍掉尊头,子孙被杀尽斩光。石勒先生亦然,下场也和他的花招不相称,他阁下死后不久,政权即入石虎先生之手,子孙也血流成河。他阁下在阴曹地府,如果遇到那些打鼓吹号的朋友,或遇到那位变成群鹿的老头,真得饱他们一顿老拳,整人不是这种整法也。
石勒先生和石虎先生,二人到底是啥关系,所谓“正史”,都是没有弄清楚,一会说他们是叔侄,一会又说他们是兄弟,这且不必管他,要管的是,石虎先生同样可观,他是后赵帝国第二任皇帝(衔头“太祖”“武皇帝”)。中国“正史”的定律是,只要你阁下有权有势,就一定不同于小民,石虎先生当然不能例外。
石虎先生是中国历史上最顶尖的畜生头目之一,一辈子干的全是畜生勾当,他生时有没有花招,史书上没有记载。史书上记载有花招的那一年,他已六七岁矣,用的仍是“见而异之”。史书(《晋书》卷○一六)上说,有一位善相的家伙,一看见该六七岁顽童,大惊曰:“这孩子长相奇怪,有壮骨,贵不可言。”石虎先生跟石勒先生的下场都差不多,而石虎先生更惨,盖石勒先生亲生子女虽死光啦,而政权固不坠也,无论如何,石虎先生仍然是姓石的,仍然是自家人。石虎先生则不然,他一旦魂游地府,叔侄们拳打脚踢,好容易闯出的江山,就希里花啦,霎时完蛋。他当了皇帝,贵固然贵啦,但这种贵所付的代价,未免有点可怕。六七岁时露的那把刷子,是祥是灾,恐怕很难肯定。好比吧,我预言你阁下身死之后,子女被人杀之辱之,连怀中婴儿都不留一个,你阁下说这是啥?“正史”上却便说你有壮骨,而又贵不可言,恐怕能把你气死。
石虎先生死后,短命的后赵帝国鞠躬下台,冉闵先生起而代之,建立的是冉魏帝国,乃更短命的政权也。冉魏帝国由冉闵先生当皇帝,寿命只有三年。史书上大概因他阁下搞的时间太促太短,对他的降生,没有特别推荐,但对他的驾崩,却不放松。不管它生时也好,死时也好,反正都是有点折腾,奴才们才能舒服。冉闵先生当了三年冉魏帝国皇帝,当到最后,被另一位也是短命政权的头目前燕帝国第二任皇帝慕容儁先生俘了去,别看同是皇帝,失败的皇帝却不值一根葱,慕容儁先生问他曰:“你不过是一个奴才,怎敢自称天子?”冉闵先生曰:“天下大乱,你们夷狄,人面兽心,还拼命猛干,我一时英雄,为啥不行?”他阁下真是回答得好,回答得妙,但也因此一漂亮的回答,慕容儁老家伙恼羞成怒,打他三百皮鞭,送到龙城(热河省朝阳县),斩之于遏陉山。
好啦,这一斩斩出问题来啦,冉闵先生的异样虽没有在生时出笼,却在死后出笼。他阁下死了之后,遏陉山山左山右,山前山后,周围七里,草木悉枯,草木悉枯不算,还蝗虫大起,整整五个月,不降一滴雨。这下子慕容儁先生才慌了手脚,前倨后恭,连忙派人祭祀,同时还封冉闵先生为“武悼天王”,你说奇不奇哉?就在封的那一天,即下起雪来,真是《祭石曼卿文》上说的,“生而为英,死而为灵”。“正史”也者,处处都在为权贵服务,对小毛虫冉闵先生都如此下功夫,对大家伙们更可想而知。柏杨先生万岁之后,也就是说柏杨先生驾崩之后,以我降生时各种隆重现象判断,极乐殡仪馆附近,恐怕至少得有十四里之广,要乱冒青烟,君若不信,我跟你赌一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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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咚咚作响(1)
石勒生降生时的异禀异样,前已隆重介绍过矣,因谈冉闵先生,不妨追溯既往,也谈谈石勒先生之死,史学家们对他同样巧计百出,妙不可当。《晋书》(卷一○五)上说,他阁下断气之前,“荧惑入昴”。荧惑,火星也;昴,二十八宿之一,即七姐妹星团,英文谓之Pleiades。那就是说,石勒先生将死时,外层空间为之大乱,火星本来正绕着太阳慢慢转的,却忽然脱离了轨道,轰隆轰隆,闯进了七姐妹星座。地球上政坛头子多啦,虽不能说多如牛毛,至少也多如狗毛,每死一个家伙,玉皇大帝都要把火星一脚踢到七姐妹星座里,他老人家忙都要忙死矣,即令忙不死,难道其尊脚不痛乎?然而,不特此也,后赵帝国首都邺(河南省临漳县)东北六十里之处,连云彩都生变化,有红云焉,有墨云焉,有黄云焉,一齐升起,弥漫成一幅帐幕;每一色云,都像一条匹练,互相交错,传出可怕巨响,而每色匹练堕地时候,还发出一种热气,热气中有火,火中有尘,尘起连天,好不热闹。当时就“有人”看见,你猜他看见啥,他不但看见上述种种,还看见那一带地面好像滚水一样在那里沸腾。而且有一块石头,约一尺有余,青青的颜色,用手敲之,咚咚作响。呜呼,看情形好像是火山爆发。但安阳附近,半为平原,只西邻太行,山虽有山,却无火山,自然是石勒先生将死之时,玉皇大帝在天上坐立不安,猛搞了一阵。
闲言表过,言归正题,冉闵先生的冉魏帝国散伙之后,代之而起的是前燕帝国,立国三十四年,也是一个短命政权,原始头目慕容廆先生,死了之后,被子孙封为“高祖”、“武宣皇帝”,且看“正史”对这一位“武宣皇帝”如何鬼话连篇吧。《晋书》(卷一○八)上说,慕容廆先生年轻时,身体魁梧,高约八尺,长得非常之帅,不但精明能干,而且大度大量,于是鬼话家说“见而异之”,晋王朝安北将军张华先生“甚叹异”,曰:“你长大啦,一定是命世之器,救难定邦者也。”大概为了拉关系,求后福,还把自己用的簪子、围巾等物送给他。呜呼,有其父必有其子,慕容廆先生的儿子慕容皝先生也不简单,“正史”上对该儿子之生,没有描写,可能是他爹露一手就行啦。但后来写着写着,觉得如果不搞点鬼话出来,何以能称之为“正史”乎,就在他死时带了几笔。《晋书》(卷一○九)上说,这位儿子死后的衔头是“太祖”、“文明皇帝”(老子是“武宣”,儿子是“文明”,好像酸秀才做对联)。有一天,他阁下出猎,要过一条河,有一位老头,穿着朱红色衣服,骑着白马(柏杨先生曰:你说像不像《吴凤传》电影里的镜头),挥手教他回去,曰:“此地不是打猎地方,还不快走。”地头蛇只认识权力,岂认识老头,慕容皝先生当然不能例外,遂下令渡河,打了几天猎,收获颇丰,最后一天,看见一只小白兔,正要拉弓去射,不知道怎么搞的,所骑的尊马忽然栽了个筋斗,把他摔伤,抬了回去,竟翘了辫子。该小白兔和该老头的关系,真是玄妙,用逻辑一推,小白兔如果不是老头变的,则老头一定是小白兔变的也。
越是乱世,鬼话越多,“正史”信口开起河来,能把喜马拉雅山都冲个大窟窿。前燕帝国不过一个短命政权,花招比长命王朝还层出不穷,还不可思议。慕容廆先生如彼,其子慕容皝先生也如彼,其实二人活的时候,不过辽东半岛上一个野蛮部落的酋长,东打西闯,跟土匪没啥分别。打败了和草木同朽,打胜了“正史”就哇啦哇啦乱叫,说他生时如何,死时如何。而前燕真正的开国头目,也就是该短命政权第一个过皇帝瘾的,是慕容儁先生,乃慕容廆先生的孙子,慕容皝先生的儿子也。爷爷和老爹既然都有花招,江山是他完成的,更是不能免矣。盖一旦免啦,成了一个正正常常的人,将上干天怒也。《晋书》(卷一一○)上介绍他阁下时,采用的仍是“见而异之”型,不过这位见而异之的不是外人,而是他的爷爷慕容廆先生,曰:“此儿骨相不恒,吾家得之矣。”不恒,不寻常也,果然不寻常,不但攻入了中原,建立了一个短命王国,还当起“烈祖”、“景昭皇帝”,着实有一股劲焉。
其实不但生时有一股劲,死后也有一股劲,他阁下是一个迷信甚深的家伙,前已言之,把冉闵先生杀了之后,作贼心虚,反过来又封了他一个大王,已够人拍巴掌的啦;而他的死却是因为他和后赵死皇帝石虎先生打了一架,就更教人目瞪口呆。《晋书》(卷一一○)上说,慕容儁先生奠都邺城(河南省临漳县),而邺城固是石虎先生当皇帝的地方,九泉有知,大概气得发疯第十一。于是有一夜焉,慕容儁先生正在睡觉,石虎先生的鬼魂出现,照他阁下的臂上就咬了一口,他阁下霍然惊醒,好家伙,你这个死皇帝怎敢咬我这个活皇帝,还得了呀?原文是:“死胡安敢梦生天子?”死胡者,死洋人也,生天子者,他自己是也。其实他这个生天子,不过短命政权头目,固不值一张草纸。不过问题是,虽不值一张草纸,在当时却有的是权,乃派他的宰相(御史中尉)约阳先生,到石虎先生的坟墓之上,破口大骂,骂他如何如何残暴等等,骂了一通,大约仍觉得不够出气,又把坟墓掘开,打破棺材,拉出石虎先生的尸首,抽了一阵皮鞭,然后投到漳水。石虎先生诚不是一个好东西,但因别人的一梦而落得如此下场,除了怪自己倒霉外,还能怪别的啥?
石头咚咚作响(2)
说到“天子”,兴旺的时候,固是天子,一旦把政权搞垮,猴子被别人牵走啦,就天子不成,而成了贼子啦。慕容儁先生不是以活天子自居乎?到了他的儿子慕容暐先生(衔头“幽皇帝”),一仗打败,落荒而逃,被前秦帝国的大将巨武先生追及,用绳子七捆八捆地捆了个结实,他挣扎之余,还嘴硬曰:“汝何小人,而缚天子?”巨武先生曰:“我奉命捉贼,狗屁天子?”呜呼,他爹在地下听啦,恐怕会比石虎先生还要疯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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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鞋也出了笼
前燕帝国结束,代之而起的是另一个短命政权前秦帝国,跟前燕帝国一样,“正史”描写他们头目的异禀异样,也上溯到老子一代。原始头目苻洪先生(衔头“太祖”、“武惠皇帝”),本来姓魏,不知道他爹是谁,大概野蛮民族只知有母,不知有父故也,后来因家里生出蒲草,该蒲草长有五丈,共有五节,怪哉,怪哉,乃姓蒲焉。再后来他阁下的儿子蒲坚先生生时,背上有耶稣基督御笔亲写的“草付”二字(《晋书》卷一一二),草付合在一起,不是“苻”是啥?一时高兴,就改姓了苻。苻健先生的衔头也很惊人,曰“高祖”、“景明皇帝”,前秦帝国虽只短短四十四年,却照样对老爹大肆追封。须知追封也不简单,总得有点局面才行,柏杨先生想追封十八代祖柏拉图先生为“太祖”、“文武双全品学兼优贯通中西龙飞凤舞既圣又贤千变万化孝皇帝”,还追封不成哩。《晋书》(卷一一二)上说,苻健先生大败桓温先生之后,新平郡(陕西省邠县)忽然出了异事,有一位小民张靖先生,正在走路,抬头一看,吓了一跳,盖一个既高又大的家伙迎面而立,告之曰:“苻氏应天受命,今当太平,外面者归,中而安泰。”问他姓啥叫啥,也不答复,就忽然不见啦。苻健先生据报,最初还假装不信,然而,玉皇大帝既亲自安排,你不信怎行乎?于是接着就出了第二件异事,适逢大雨连绵,江河俱涨,不知道是哪个好事的家伙,竟在河里捞出一只破鞋。读者先生读到这里,千万不要失笑,以为柏杨先生穷极智昏,乱造其谣,堂堂“正史”,岂会记一只破鞋哉?殊不知鬼话专家固独具只眼,只眼尚可独具,只鞋当然非凡。该破鞋巨大无比,长七尺三寸,破鞋里还留有脚印,仅脚趾就有一尺多长,趾纹深一寸许。这种人如果犯了凶杀案,指纹如此清楚,恐怕最好缉拿矣。既有长人,又有大鞋,苻健先生自然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也。
五胡乱华有两个统一中国的机会,都被白白糟蹋掉,第一是石虎先生的后赵帝国,第二是苻坚先生的前秦帝国,都已统一了北方,只要再进一步击败退居到建康(南京市)窝窝囊囊的晋王朝政府,就大功告成矣。石虎先生不过是一个土匪头,没有大志,不必谈他;苻坚先生虽有大志,却走上霉运,淝水一战,糊里糊涂打了败仗,真是大出意外。他阁下虽然失败,最后被人勒死在新平寺,但他不仅在五胡乱华史上是第一等英雄,就是在全部中国历史上,也是第一等英雄,他短短几年中扫平了北方所有乱七八糟的独立政权,建立伟大的前秦帝国,“正史”自然不得不刮目相待。
传统的史学家似乎一个比一个奴性入骨,一个比一个麻木不仁,灵性全被酱住,连编鬼话都不敢往酱缸外面探探头。苻坚先生的祥瑞颇多,但还是脱不了前面介绍的那些臭烂公式。西汉第一任皇帝刘邦先生的娘,不是和一条大蛇xing茭过乎?前秦第三任皇帝苻坚先生的娘,自也得和什么东西xing茭xing茭,才能表示“无一字无来历”。读者先生千万别以为我说的太黄,谁要以为我说的太黄,他至少得喝三大碗凉水,才能恢复清醒。盖该言非柏杨先生诽谤之言,乃“正史”炫耀之言。《晋书》(卷一一三)上说,苻坚先生的娘苟女士,“尝游于漳水”,游当然不是穿着比基尼三点式游泳衣下河露一手,而是带着她的丫头侍女,在漳河岸上散散玉步,逛了一会儿,乃顺便去西门豹祠求个儿子。西门豹先生,战国时代大政治家,当过邺城县长,把一批铁嘴大学堂女巫系毕业生,投到河里,活活淹死(他阁下如果有一天看见中国五千年的“正史”,恐怕也会把一些鬼话家捉去如法炮制也)。这且不表,表的是,苟女士祷告了一番之后,当天晚上,就乱做春梦,梦见一位英姿焕发的青年才俊,和她xing茭起来,该青年才俊准是西门豹先生,不过以他的道德学问,似乎不可能作出这种顺手牵羊下三滥的事。如果不是他本人,则一定是他派了一位秘书科长之类的官,代他执行职务。于是柏杨先生真为该艳福不浅的仁兄担心,求子的漂亮太太千千万万,他阁下岂不要得痨病乎?
好在“正史”也者,向来不讲逻辑,只要你相信当权派是天生的,是神仙的儿子,而不是凡人的儿子就行啦,哼一声就是不温柔敦厚矣。苟女士经过这场奇异的爱情,就怀了孕,这一孕就是十二个月,从前刘渊先生怀十三个月,刘聪先生怀十五个月,在这上面,苻坚先生似乎稍微差一点劲,但其“硬是不生型”则一也。好容易到了最后呱呱坠地时,一道神光,从天而降,好像二十世纪空军用的照明弹一样,把庭院照的如同白昼。生下来之后,神仙早已在他背上用朱砂笔写好一行字,曰:“草付臣又土王咸阳。”这行字的意义是啥,柏杨先生不知道,恐怕非请教一下张铁嘴王半仙不可,不管怎么吧,懂也好,不懂也好,反正有字就注定要飞黄腾达。柏杨先生想当年诞生时,是不是背上也有什么朱砂字迹,没有听人提过,实在可惜。
满天都是飞虫
成汉帝国的祖先是“巴西宕渠人”,此巴西非南美洲那个人人向往,用贪污的银子可以买到橡园农场的巴西,乃四川省的“巴西郡”也,郡治在今四川省阆中县。宕渠,地名,即今的四川省渠县。李雄先生乃是洋大人,怎的忽然成了四川人乎?不用说就可知道其中必有一段鬼话。这鬼话听起来不像一小撮人,倒像是一个新兴的伟大民族,恍恍然不可一世。
《晋书》(卷一二○)上说,湖北省长阳县,有一座大山,曰“武落钟离山”,在太古时候,不知道哪一天,该山忽然崩裂,是火山爆发崩裂了乎?抑玉皇大帝把它一斧劈下崩裂了乎?史书没有说明,反正是忽然崩裂,留下两个大山洞,其一“赤如丹”,其一“黑如漆”(这是史书上原句,好像莲花落)。
留下两个大山洞不算稀奇,稀奇的是,山洞里忽然冒出了一批人,史书对这些人的来源没有交代,是玉皇大帝放进去的乎?抑是石头变的乎?又抑是别的游民行猎到此,住了下来的乎?反正冒出来人之后,从红洞中冒出来的曰“务相”,姓巴。从黑洞中冒出来的,不知道叫啥相啦,但却有四个姓,曰暇氏、攀氏、柏氏、郑氏。五姓都自以为自己是真神,互不相让,于是就来一个公开竞赛。第一回合是,谁能飞刀击中小屋,谁是活神仙,结果其他四姓全落了空,独巴先生一刀中的。第二回合是,每人都用泥塑一条船,塑好了之后,加以雕刻,然后推到水里,谁的泥船不沉,谁就是活神仙,结果四姓的船全沉啦,独巴先生的船不沉。于是他阁下就成为“廪君”,廪君者,头子也。
巴先生当了头子后第一件大事,就是搬家(大概山洞太苦),大家一齐坐到该泥船上,顺着夷水而下,直抵盐阳,盐阳有一位水神,是一位漂亮小姐,对巴先生曰:“此地是鱼盐之乡,地又广大,我们在一起吧,不必往别处去啦。”(该女神是怎么跟他说的欤?托了一梦?抑到码头上和他握手言欢?)可是巴先生不肯。
史书写到这里,忽然又出来一位“盐神”,该盐神是不是该“女神”,我们不清楚,反正该盐神也是一个女的,而且爱巴先生爱的死脱。当天晚上,她就溜到他床上跟他成了夫妻,第二天摇身一变,满天都是飞虫,连太阳都看不见啦。巴先生大怒,舞刀乱砍。不过刀砍飞虫,结果可知,这样一直砍了十几天,几乎累断了筋,他只好心生一计,送给该多情的盐神一个蝴蝶结(书上谓之“青缕”),柔声曰:“打铃,亲爱的,你把这个戴上吧,戴上这个,我就跟你同住在此,啥地方都不去。”盐神被爱情迷了心窍,果然戴上,等到她再化成飞虫阻碍他出发时,巴先生照着有蝴蝶结的该虫一箭,就把她射死。
盐神一死,天地开朗。船到了夷城,看见一块平板大石,就在那里住了下来。呜呼,一个小局面而又短命的王国,其祖先却如此的多彩多姿,真不简单。
上面介绍的是成汉帝国皇帝的祖先,现在且看它第一任皇帝“太宗”、“武皇帝”李雄先生吧,依照鬼话定律,凡能盘踞一个地盘的头目,必有其异禀异样,李雄先生的政权虽远处边陲,也不例外。话说李雄先生的爹李特先生(衔头“始祖”、“景皇帝”),娶妻罗女士,那就是说,罗女士就是成汉帝国第一任皇帝“太宗”、“武皇帝”的娘。有一天,该太宗兼武皇帝的娘去井边汲水,汲着汲着,当场出彩,原来她阁下忽然昏昏迷迷,像是睡了一样,梦见一条蛇,绕着她的玉体,该大蛇和该皇太后xing茭了没有,正史上含糊不提,依逻辑判断,恐怕是免不了那一套,否则她何至马上就怀了胎,就大了肚子乎?如此这般,怀胎怀了十四个月。嗟夫,你十八个月,他十六个月,我则十二、十三、十四、二十个月,看谁的时间长。
李特先生有两子,长子李荡先生,也是一员战将,其降生时也有花招,他娘梦见有两条彩虹,从大门一直升到半天,其中一条拦腰折断。于是老头李特先生曰:“我这两个儿子,如果有一个先死,活着的那个一定大富大贵。”后来李荡先生战死,剩下弟弟李雄先生,他就非当“太宗”、“武皇帝”不可(这段鬼话,恐怕是李荡先生战死后,李特老家伙编出来安抚众心的)。《晋书》(卷一二一)上说,李雄先生身高八尺三寸,英俊漂亮(虫子虫孙,当然英俊漂亮),摇尾博士刘化道先生,“见而异之”,对别人曰:“李姓子弟中,李雄长得最怪,一定会当王当帝。”他阁下在历史上不过一个小毛虫而已,“正史”便写了这么多行。一旦柏杨先生心狠手辣,也变成小毛虫,恐怕写“正史”的鬼话家,更要大忙一阵。
五胡乱华最最短命的政权之一,是后凉帝国,从头到尾,从第一任皇帝吕光先生,撩袍端带,敲锣登场;到戏尽人散,各奔前程,统共不过十三年。上小学时念的书上还是吕光先生万岁的,高中二年级时睁眼一瞧,姓吕的已绝了种啦。然而十三年也好,小朝廷也好,反正“正史”只认权势,不认事实,吕光先生的衔头是“太祖”、“懿武皇帝”,呜呼,只要沾上一点“祖”一点“帝”,就铁定地不同凡品。吕光先生在荒凉的河西走廊上搞的局面虽微不足道,但他的花招却不亚于那些长命王朝的头目,甚至还要锣鼓喧天。《晋书》(卷一二二)上说,吕光先生诞生那一天,忽然有一道神光,从天而降,所以命名曰“光”(依此逻辑,柏杨先生当初诞生时,一定有棵杨树掉下来),十岁时候,和邻居孩子们打群架,竟然懂得战阵之法,成了孩子们的首领。长大了以后,除了照例是个大个子外(身高八尺四寸),还和西楚霸王项羽先生一样,眼睛里有两个瞳仁,真是吓死人者也。这还不算,他阁下左肘上还有一个肉印,在铸印局作事,或在街头摆刻字摊的朋友,真可去上吊矣,于是王猛先生“见而异之”曰:“此非常人。”
院中找草(1)
吕光先生左肘上不是有一个肉印乎,等到他带兵攻打西域(新疆省)诸国时,该肉印忽然隆了起来,俨然两个大字,曰“巨霸”。鬼话专家搞出这些玩意,已够混蛋啦,想不到更混蛋的还在后头哩,三更半夜,兵营外忽然冒出来一个黑漆漆的东西,像半截河堤,头上有角,在那里摇来摇去,两只眼睛如同两道闪电。闹了一夜,天亮时大雾弥漫,再去瞧时,已啥都瞧不见矣。可是南北五里,东西三十余步,鳞甲痕迹,却赫然还在。吕光先生大概是国立台湾大学堂生物系毕业的,一看就知道它是啥玩意,不但知道它是啥玩意,还知道它是啥颜色,乃笑曰:“黑龙也。”一句话大概道破了该黑龙的真相,所以一言未毕,就浓云四起,西北角降下一阵暴雨,把鳞甲痕迹冲洗了个净光。吕光先生的大将杜进先生引经据典曰:“龙者,神兽,人君利见之象。易曰:‘见龙在田,德施普也。’斯诚明将军道合灵和,德符幽显,愿将军勉之,以成大庆。”不过短短十三年,一个小地方的小头目,玉皇大帝竟也为他如此劳师动众,真是不可思议。
吕光先生的“凉”是后凉。另外还有几个“凉”,曰“前凉”,曰“北凉”,曰“南凉”,曰“西凉”。虽千篇一律都是短命角色,但头目们却照样有他的异禀异样。前凉王国的原始头目张轨先生(衔头“太祖”、“武王”),是凉州(甘肃省武威县)的州长(刺史),《晋书》(卷八六)上说,他去凉州上任前,曾算了一卦,卦曰“泰之观”,玉皇大帝在冥冥中,就借着该几根签,示知机宜,他阁下大喜曰:“霸者兆也。”北凉王国第二任国王沮渠蒙逊先生(衔头“太祖”、“武宣王”),《晋书》(卷一二九)上说,他生时虽没有“紫气冲天”,却在受后秦帝国封为西海侯之后,张掖城内,每晚都有夜光出现,他阁下也大喜曰:“王气将成,百战百动之象也。”南凉王国的开国头目兼第一任国王秃发利鹿孤先生(衔头“烈祖”、“武王”),坐凉王宝座的第二年(四○一),《晋书》(卷一二六)上曰:“龙见于长宁(青海省西宁县),麒麟游于绥羌(甘肃省宁定县)。”柏杨先生想,龙之为物也,大概和这年头的国大代表一样,每月无所事事,而只备露一手之用。西凉王国开国头目兼第一任国王李暠先生(衔头“太祖”、“武昭王”),也很复杂,《晋书》(卷八七)上说,他阁下家里长有一种“骑草”;而且马生小马,竟然白额。白额驹是啥,我们虽没有见过,想想也就明白矣。骑草是啥,柏杨先生就木宰羊,大概是一种曲曲弯弯的草,有志之士,不妨经常在院子里找之,万一找到这种妙草,就不必再发愁啦,玉皇大帝既已内定你要当“太祖”,你就是坐在沙发上,都有烤好的面包夹草莓果子酱掉到你尊嘴里。
慕容皝先生和慕容儁先生,其短命的燕帝国,史学家称之为“前燕”,和北京卖剪刀的王麻子一样,你也王麻子,我也王麻子;上段介绍的“凉”,是你也“凉”,我也“凉”,结果都凉啦。“燕”也如此,慕容暐先生把前燕帝国折腾亡了之后,接着你也“燕”,我也“燕”,大家都“燕”,史学家只好分称之为前焉后焉南焉北焉西焉。于是,除了前燕帝国之外,还有“后燕帝国”、“北燕帝国”、“南燕帝国”、“西燕帝国”。“前燕”既然花招于前,其他的“燕”如果没有点花招于后,鬼话家恐怕晚上连觉都睡不着。
后燕帝国自立国到末代头目慕容熙先生被人捉住杀掉,不过二十四年,实在无聊。但我们看他无聊,鬼话家却看他颇有聊也。开国头目兼第一任皇帝“世祖”、“武成皇帝”慕容垂先生,是前燕“太祖”、“文明皇帝”慕容皝先生的儿子之一。《晋书》(卷一二三)上说,他阁下从小就很有器度,身高七尺四寸,尤其是胳膊特别长,手垂下来越过膝盖。呜呼,“双手过膝型”也是公式之一,柏杨先生这一辈子还没见过谁的手能垂到膝盖以下的,倒是动物园里见过,猿猴猩猩之类,无不有这种异禀异样,它们将来能不能提三尺剑,崛起布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胳膊一旦如彼之长,双手一旦垂到脚面上,其模样恐怕是实在难以入目。不过既成为公式,必有连环一套,接着就出笼“见而异之”。慕容皝先生尝对人吹他的这位儿子曰:“此儿阔达好奇,终能破人家,或能成人家。”
北燕帝国是后燕帝国的养子,除了“燕”字之外,无一相同,而且比后燕立国还多了六年,但也只有三十年,当然也是短命政权。“太祖”、“文成皇帝”冯跋先生,不过一个庸碌的饭桶罢啦,窝囊了二十多年,身死之后,国亡剧散。可是你猜正史上为他弄出些啥鬼话乎哉?《晋书》(卷一二五)上说,他所住之处,每每冒出云气(好像他还兼开温泉旅馆),该云气冒出来后,不是随随便便风一吹就吹散啦,而是结成了高楼大厦,万众称奇。有一天晚上,他忽然看见天门开啦(心脏衰弱的朋友小心一口气接不上来),一道神光赫然下降,落到内院(编来编去,跳不出老套)。又有一天,他阁下的弟弟冯素弗先生和堂兄冯万泥先生,以及其他一群地痞流氓,到河里游泳,一条金龙在水上浮着,顺流而下。──写到这里,得抄抄原文,盖我实在是看不懂,无法翻译成白话。原文曰:
院中找草(2)
“初,(冯)跋弟素弗与从兄万泥及诸少年,游于水滨,有一金龙,浮水而下,素弗谓万泥曰:颇有见否?万泥等皆曰:无所见也。乃取龙而示之,咸以为非常之瑞。”
看不懂的是,谁把龙取出的乎?看情形好像是冯素弗先生,他怎么取出的乎?就是一条泥鳅,要从水里取出,都得手忙脚乱,何况有神仙之称,且会腾云驾雾,体积庞大的龙老爷乎?而竟探囊取物,一取即出,还教大家瞧瞧,听起来好像是柏杨先生哄小孙女睡觉时说的瞎扯故事,不像是堂堂“正史”。
然而,这还不算,冯跋先生在山里走路的时候,奇迹来得更为凶猛,“每夜独行,猛兽常为避路”,你说混蛋不混蛋,看起来他当上了“太祖”、“文成皇帝”,真有点糟蹋了他,早知道连野兽都避他的路,介绍他去马戏团谋一个耍狮子老虎的差事,恐怕比他当皇帝的成绩,要斐然得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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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到肚脐眼里
中国历代政权的兴衰过程,差不多都是从一个模子浇出来的,先是老家伙拳打脚踢,提着头乱闯,不幸失败,被人捉住,当做大贼巨寇兼不安分的奸民,喀嚓一声,身首异处,尸首拖去喂狗。一旦闯出点万儿,坐上了金銮宝殿,就成了“啥祖”“啥宗”“啥皇”“啥帝”,连耶稣基督、太白金星,见了他都坐卧不安。但问题也就这么无情,一旦老家伙翘了辫子,政权传到儿孙手里,好像政权不是老家伙打出来的,而是真的靠异禀异样,从天上掉下来的。于是乎,政权好像猴子,老家伙头破血出,好容易抢到手,才有猴儿戏可唱。儿孙们却不但不知道爱惜猴子,反而饿它渴它,打它杀它,结果猴子死啦,或猴子被别人牵走啦。回想起来唱猴儿戏的热闹场面,真是一场美梦。后燕帝国开山老祖慕容垂先生,一直到五十八岁,才搞出点名堂,可是他死了之后,政权也就跟着完蛋,国土分裂为二,在北边的是北燕帝国,在南边的是南燕帝国。北燕帝国已经谈过,现在该谈南燕帝国矣。
南燕帝国开国头目兼第一任皇帝“世宗”、“献宗皇帝”慕容德先生,此公一介武夫,既无谋,又无智,既没有大志,又没有度量,在山东省境内搞了个小局面,自己娱乐自己而已。从他当皇帝那一天起,到他侄儿末代帝崽慕容超先生被晋帝国捉去,绑赴刑场,隆重斩首为止,一共十三年(三九八~四一○),可是“正史”却颇弄了他一些玄虚。《晋书》(卷一二七)上说,慕容德先生的娘公孙女士生他时,表演的是“乱做春梦”,梦见了一个太阳。善哉善哉,你猜该太阳跑到哪里去啦?该太阳真是一个色狼,竟钻到她肚脐眼里去啦,这一钻不打紧,钻出来一个“世宗”、“献武皇帝”,慕容德先生是在他娘白天睡午觉时生的。还没有到二十岁,就身高八尺二寸(二十岁以后身高多少,“正史”上没有说),非常雄伟,而且额角隆起,眼角有纹,好学不倦。这一套的原文是──
“慕容德,字玄明,皝之少子也,母公孙氏梦日入脐中,昼寝而生德,年未弱冠,身长八尺二寸,姿貌雄伟,额有日角,偃月重文,博观群书,性清慎,多才艺。”
这是他的降生和他的少年时代。当皇帝时,王景晖先生送上《玉玺图谶秘文》曰:“有德者昌,无德者亡,德受天命,柔而复刚。”又有童谣曰:“大风若勃扬尘埃,八井三刀卒起来,四海鼎沸中山颓,惟有德人据三台。”中山(河北省定县)是后燕首都,三台指慕容德先生当时所居的邺城(河南省临漳县。内有“铜雀台”、“金虎台”、“冰井台”)。德人,当然不是德国朋友,而是慕容德先生。呜呼,他阁下不过一个小小豆芽菜,而竟有如此多的神仙为他服务,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乎?
西燕实在是一个特殊的帝国,柏杨先生得特别端出学院派嘴脸。盖事情太黄,不端出学院派嘴脸,难以堵正人君子的尊口,同时也免得有人说我老不正经,趣味低级。夫西燕立国,从发动到亡国,不过十一年(三八四~三四九),辖地面积只山西省五分之一,虽不比其他短命政权差到哪里去,可是它却在皇帝身上出了毛病,就和其他短命政权迥异了也。
历史上原始头目焉,开国帝王焉,这个“祖”焉,那个“宗”焉,其出身差不多都是强盗、流氓、无赖、土匪。斯斯文文的,似乎只有王莽先生、刘秀先生等三四人而已。故每一个王朝开始时,那种乱七八糟之状,都会使人叹为观止。不过即令再叹为观止,却始终没有发现谁的出身是卖屁股,以供人鸡奸起家的。有之的就是西燕帝国开国头目慕容冲先生。他阁下原是前燕帝国的皇子,前燕灭时,他才十二岁,长得又白又嫩,面如桃花。他的姐姐清河公主,那年才十四岁,也千娇百媚,勾人魂魄。苻坚先生一见,七魂出窍,对清河公主不用说啦,收归私有。对慕容冲先生,则鸡奸一番──不仅只一番,而且七###十番,成了正常的性行为。呜呼,有政权在手的朋友真应戒慎恐惧才对,有权在手时,固是皇子皇女,一旦猴子没啦,皇女被弓虽.女干,皇子被鸡奸,就实在羞辱到老坟里去矣。苻坚先生左边抱着十四岁的姐姐,右边抱着十二岁的弟弟,正之顺之,前之后之,真是奇观。
我老人家说慕容冲先生以供人鸡奸起家,出自正史,《晋书》(卷一一四)上曰:“初坚之灭燕,冲姐为清河公主,年十四,有殊色,坚纳之,宠冠后庭。冲年十二,亦有龙阳之姿,又幸之。姐弟专宠,宫人莫进。”
“龙阳”俗称“相姑”,以屁股供人泄欲的男人也。骯脏猥亵,真是放不到桌上面。因为他阁下的屁股太过分了的缘故,长安就有歌谣曰:“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又曰“凤凰凤凰止阿房”,而慕容冲先生的乳名,正是“凤凰”。可是虽然出身如此,但你猜他的衔头是啥,曰“威皇帝”,呜呼,俗云:“有钱的王八坐上席。”在“正史”上,有权的王八同样坐金銮殿。
“成大事不恤小节”(1)
西秦王国是一个中等寿命之国,从“烈祖”、“宣烈王”乞伏国仁先生拋头露面,到他的侄孙乞伏暮末先生被斩草除根止,共计三十七年,所占土地,不过甘肃省中部一部分,举国荒凉,玩具政权而已。但玩具虽然玩具,政权总是政权,于是“正史”上免不了要放二十四响大炮,散播点毒菌。
《晋书》(卷一二五)上说,乞伏国仁先生,鲜卑人也,其祖先原本分为三部,从蒙古沙漠地带往甘肃省内迁的时候,在大阴山碰见一条大虫,这大虫不是武松打虎的大虫,却活像一个乌龟,看起来足有一座小山那么大,祖先们吓得要死,杀马祭之,祝曰:“您如果是善神,就请腾开一条路,让我们过去。如果是恶神,只好就请不要动啦。”用不着打听,该大虫准是善神,于是祷告既毕,它就忽然不见,而有一个小孩子在焉。史书写到这里,戛然而止,原文曰:“俄而不见,乃有一小儿在焉。”却没有了下文,该小儿是如何的“在焉”?祖先们问了他些啥话?他又跟该大虫有啥关系,毫无交代。只有文言文,才有这种酱缸文法。
五胡乱华十九国中,有两个畜生型头目,一是后赵帝国的“太祖”、“武皇帝”石虎先生,前已介绍过他的把势矣,另一是胡夏帝国的“世祖”、“武烈皇帝”赫连勃勃先生,赫连勃勃先生似乎比石虎先生还要畜生,脑筋里除了禽兽的想法外,简直没有人类的想法。举一个例子就可知其余矣,有一次打败仗,被北魏帝国大将叱干佗斗伏先生捉住,要押送到北魏帝国首都平城(山西省大同县)处刑,叱干佗斗伏先生的侄儿叱干阿利先生驰书劝曰:“鸟雀投人,尚宜济死,况勃勃国破家亡,归命于我,纵不能容,犹宜任其所奔,今执而送之,深非仁者之举。”
但叱干佗斗伏先生却不敢放他,叱干阿利先生索性伏兵在道,半路杀将出来,把他救走。救走后投奔后秦帝国大将没奕于先生,没奕于先生不但收留了他,还把女儿嫁给他。可是等他稍微安定下来,集合旧部,假装出猎,竟突入没奕于先生军营,把救命恩人兼岳父大人杀掉,而把他的部下吞并,呜呼,有些为虎作伥的正人君子说,打天下的人自不能顾到小信小义,学院派的话是:“成大事者不恤小节。”但对恩主杀戮得如此之惨,不能谓之“小节”。呜呼,天保佑读者老爷,认识“成大事者不恤小节”的朋友,越少越好,免得他“成大事”时,用你这个“小节”祭刀。
这里也有“见而异之”节目,此节目出在刚才说过的可怜的没奕于先生,叱干阿利先生不是跟赫连勃勃先生同时投奔他乎,史书(《晋书》卷一三○)上曰:“勃勃身长八尺五寸,腰带十围,性辩慧,美风仪。”以致后秦帝国的“高祖”“文桓皇帝”姚兴先生,都“见而异之”。姚兴先生见而异之没关系,不过给了他一个官做,封他当骁骑将军,加奉车都尉,常参军国大事。而没奕于先生见而异之的结果是,断送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兼自己全家性命。柏杨先生顺便在此奉劝一些眼尖的朋友,遇到“见而异之”的时候,要特别小心,万一碰上赫连勃勃这种畜生,那就糟啦。
五胡乱华十九国时代的一些头目,如此如此,现在该介绍南北朝时代的一些头目矣。先说“宋”吧,这个“宋”不是大统一时代,以开封为首都的宋帝国,而是南北朝短命政权的南宋帝国。不过短命虽短命,豆子堆里挑茄子,在短命行列里,还是长命的也。从四二○年开张,到四七九年末代帝崽被杀为止,整整搞了六十年,真教那些“燕”“赵”“夏”“凉”,羡慕得要死要活。
南宋帝国的开国头目兼第一任皇帝是“高祖”、“武皇帝”刘裕先生,此公虽然只过了三年的皇帝瘾,但因是“祖”字辈的缘故,当然势不可挡。史书(《宋书》卷一)开宗明义就说他“少有大志”,曰:“高祖(刘裕)以某年某月生,身长七尺六寸,风骨奇特,家贫有大志,不治廉隅,事继母以孝谨称。”这些话用到谁身上都可以,乃“老狗屁”八股也,但总算说得过去。说不过去的是神仙们为他阁下玩的其他花招,《南史·宋本纪》上说,他阁下于三六三年三月生的时候,有一片“神光”,照得满屋通明。而就在满屋通明的当时,玉皇大帝特地吩咐太白金星降下几滴甘露到他家墓地的树上。(问题是,树上有甘露,不知道是谁发现的?新闻记者三更半夜去瞧了瞧乎?抑刘裕先生的娘梦见的乎?)
后来刘裕先生长大啦,有一天,闲逛到京口(江苏省镇江县)竹林寺,大概推了一夜牌九,疲倦不堪,就在寺内讲堂之前,倒头大睡起来。他这一睡不打紧,身上(也可译“讲堂上”)竟出现一条龙,而该龙跟巴西亚马逊河的毒蛇一样,还是五色的,和尚们一瞧,吓了一跳,赶紧把他唤醒告之,刘裕先生大喜,但仍以惟恐不被说服的声调曰:“大师傅,你瞎说些啥呀!”
刘裕先生的祖坟在丹阳(江苏省丹阳县)候山,想当年秦王朝时候,有人在咸阳向西南眺望,曰:“曲阿(江苏省江宁县)丹阳间有天子气。”这气就是刘裕先生的气。从秦到南宋,五百年矣,五百年前就有气冒出来,大人物的劲头真是凶猛得很也。柏杨先生已去信给英国格林维治天文台啦,请他们用望远镜上下乱望时,也顺便望望台北柏府所在,看有没有这种“气”?如果有这种“气”,五百年后,柏家就不得了啦,准出天子。摇尾朋友,先行下手猛拍可也。然而,冒“气”还不算,当时有一位铁嘴大学堂毕业生孔恭先生,跟刘裕先生是好朋友,有一天二人经过刘裕先生的祖坟,孔恭先生假装不知道是刘裕先生的祖坟,刘裕先生也假装是别人的坟,顺口问曰:“此坟如何?”孔恭先生曰:“这块地了不起呀,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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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大事不恤小节”(2)
刘裕先生听啦,就更自命不凡。然而最使人瞪眼的是,刘裕先生不论到哪里,总不时有两条小龙爬到他身上,或上山打柴,或下河捉鱼,他的同伴也有看见的。等到以后作了大官,该两条小龙也跟着变大。于是柏杨先生真想给###上个条陈,应该下令给各级学堂,每天都要检查一次学生的身体,看有没有小龙之类的玩意附之,有的话趁早把他弄上金銮宝殿,免得打来打去,苍生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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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只龙还不够劲,又有蛇亮相,真是“牛马龙蛇”,一窝畜生。有一天刘裕先生去新洲(江苏省江宁县北长江中小岛)砍柴,正在砍得起劲,忽然腥风乍起,芦草中传出一声怪响,心知有异,正要开溜,说时迟,那时快,已窜出一条大蛇,头如巴斗,身似车轮,目光如炬,闪闪吐舌,刘裕先生逃也逃不走,跑也跑不掉,只好索性英明盖世,腰间掏出弓箭,照着蛇先生就是一箭,正好射中它阁下的尊眼。
射蛇是件平常的事,但发生在大权在握的家伙们身上,就不平常啦,连蛇也要变成人啦。史书(《南史》卷一)上说,第二天,刘裕先生又去老地方砍柴,听见杵臼声音,找到一瞧,有几个少年正在捣药,就问他们为谁捣药呀,答曰:“我家大王被刘寄奴那小子射伤,合散敷之。”寄奴是刘裕先生的乳名,他阁下一听,有点苗头,就又问啦,该大王既是神仙,为啥不杀刘寄奴呀?答曰:“刘寄奴王者不死。”刘裕先生大喝一声,把他们驱散。从前刘邦先生斩了一条蛇,如今另一个姓刘的射了一条蛇,天老爷如此煞费苦心,先后弄出两条蛇,教它们挨刀挨箭,二人自然非同小可矣。
不但老子非同小可,儿子也非同小可,刘裕先生的儿子“太祖”、“文皇帝”刘义隆先生,也耍有花枪。史书(《南史》卷二)上说,他阁下当“荆州刺史加都督”时,西方天上忽然出现一条黑龙。不特此也,黑龙四周的云还都是五彩的。不特此也,江陵(湖北省江陵县)城上也有了紫云,于是铁嘴博士就知道西方要出头目。这一段不妨抄抄原文,文曰:
“(刘义隆)封宜都郡王位镇西将军荆州刺史(这个衔头,教人起敬,可是那一年他阁下才十四岁,真狗娘养的),初有黑龙见西方,五色云随之。二年,江陵城上有紫云,望气者皆以为先王之符,当在西方。”
不但儿子有花枪,孙子也有花枪,刘义隆先生的儿子刘骏先生(衔头“世祖”、“孝武皇帝”),也不简单,他生的时候,也是“有光照室”(真想不通,哪里来的那么多光,动不动就照)。除了这些,还有别的八股:他在彭城(江苏省铜山县)当雍州刺史时,北魏帝国代表李孝伯先生前来拜会,刘骏先生自顾形惭,不敢面对现实(也可能恐怕魏国人把他突击捉走),就说他病啦,教秘书长张畅先生代表他接待,而他却换上便衣,站在一旁伺候。谈判的时候,李孝伯先生总是瞧他;等到告辞出来,对别人曰:“张畅先生旁边有一个人,风骨瞻视,非常士也。”这典故我们听得太多啦,赵武灵王赵雄先生和曹魏武帝曹操先生,都玩过这把戏,他们二位是创业人物,有两把刷子是必然的,至少脸上可能有一种倔强不屈的光彩,被人瞧着不同平常。而刘骏先生算啥东西,他死时才三十五岁,如此短命,不满脸苍灰才怪,然而“正史”上硬是如此闲扯卵淡,我们有啥办法哉?
他阁下还继续有精彩的法宝,曰“忽然不见”。他爹刘义隆先生被杀之后,大家捧他回京城(南京)讨逆。到了京城,大家都不知道仪礼,有一位老头说,他从前曾随过刘裕先生北征,颇为了解,就在军营之中,指挥安排。等到一切都妥当啦,该老头便“忽失所在”,大概耶稣先生在南天门用吸尘器把他吸走啦。
刘骏先生当了皇帝之后,闲来无事,就到华林园审问官司,史书称之为“听讼华林园”。这一听不打紧,耶稣先生大悦,吹了一口仙气,好啦,祥瑞出现。华林园有一座“芳春琴堂”(这个名字有点别扭),堂东有一棵橘树,堂西也有一棵橘树,两棵橘树的枝叶忽然绕在一起,成了连理(大概自由恋爱,结了婚矣)。华林园还有一座“景阳楼”,楼上西南角梁栋间也往外乱冒紫气,华林园另外有一座“清暑殿”,瓦洞中也生出一棵“嘉禾”,该嘉禾有五个穗。呜呼,读这种“正史”,教人眼痛。
第八任皇帝刘昱先生,是被忠贞分子乱刀杀死的,死的时候才十五岁,但他也有他的二十四响礼炮。原来当他初生时,他爹刘彧先生乱做春梦,梦见有人骑马,而该马竟然没有头,也没有后腿,真是奇怪之梦也,大概耶稣先生特地教使徒保罗变一只马,以暗示刘昱小子没有好下场。
南宋帝国最后一个帝崽是刘准先生,史书(《南史》卷三)上说,他“姿貌端华,眉目如画,见者以为神人”。神人的结果是,当了三年窝囊皇帝,康复被软禁在丹徒(江苏省丹徒县)。有一天,伺候他的忠贞分子照他的龙心上捅了一刀,呜呼,刘裕先生父焉子焉,祖焉孙焉,都拥有过多的异禀,好像全体神仙都是旅馆的侍者,为他的小朝廷手忙脚乱。可是,六十年后,他阁下的子孙,无大无小,无男无女,却被屠杀个净光。史书上有两句话,包括了多少血泪,曰:“宋之王侯,无少长皆幽死。”真是阔的时候神仙为之不安,垮了台连猪狗都不如。祥瑞也者,异样异禀也者,不过一堆臭狗屎。
南宋帝国完了蛋之后,接着是南齐帝国,开山头目“太祖”、“高皇帝”萧道成先生,降生的时候也奥妙非常。《南史·齐本纪》上说,他阁下“龙颡钟声”、“鳞文遍体”,“颡”是前额,前额如龙,怎么个如法,难以解释,大概是凸凸的焉。说话的声音像洪钟,一定元气充沛。至于“鳞文遍体”,恐怕是一种奇特的皮肤病。他家在江苏省武进县,附近有一棵桑树,足有三丈高,枝干向四方发展,远远望之,俨然皇帝用的伞盖,萧道成先生小的时候,经常在该树底下玩尿泥,于是他的堂兄萧敬宗先生曰:“此树为汝生也。”呜呼,当时玩尿泥的顽童一定很多,为啥专为萧顽童生,而不为别的顽童生乎?这段臭八股我想读者老爷一定很面熟,刘备先生想当年也是有伞盖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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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书(《南史》卷四)上记载他阁下以及他的儿子萧颐先生的花样,似乎是“正史”上最多的两个,看起来也同样很面熟。现在分别归纳到七个模子里,以醒眉目,而便瞪眼。
一 骑龙上天式
萧道成先生十七岁那一年,有一天,做一个怪梦,梦见骑了一条青龙,直上西天,上西天干啥乎哉?原来去追逐太阳。
鬼话原文:“帝(萧道成)年十七时,尝梦乘青龙,上天西行逐日。”
二 祖坟冒烟式
萧道成先生祖坟在武进彭山,那一带真是好风水呀好风水,冈峦起伏,连绵数百里,上面常有五种彩色的云,飘飘荡荡,硬是奇观;而且还有龙游来游去。
鬼话原文:“帝(萧道成)旧茔在武进彭山,冈阜相属,百里不绝,其上常有五色彩云,又有龙出焉。”
三 伪造情报式
萧道成先生后来当了南宋帝国的大官,可是他的官越大,功越高,南宋帝国皇帝刘彧先生对他也越猜忌,听说他的祖坟冒烟,便派了一位铁嘴大学堂风水系主任高灵文先生,前往察看。高灵文先生一瞧,不得了啦,有一股劲在该祖宗棺材里硬往外鼓,非出皇帝不可。既是真龙天子,小民有啥法哉?于是回来向刘彧先生做假报告曰:“没啥没啥,不过出大官而已。”可是却悄悄对萧道成先生曰:“老哥,你准备坐龙廷吧。”但刘彧先生仍不放心,又派了一些左道旁门前去祭起法术,破坏该棺材里的奇劲,可是忽然天上响起大雷,把大家吓跑。
鬼话原文:“上(萧道成)时已贵矣,宋明帝(刘彧)甚恶之,遣善占墓者高灵文往墓所占相,灵文先给事太祖(萧道成),还,诡答曰‘不过出方伯耳。’密白太祖(萧道成)曰:‘贵不可言。’明帝(刘彧)竟犹未已,遣人践藉,以左道厌之……忽龙鸣,响山谷。”
四 神仙露脸式
因为刘彧先生对在朝所有大官,都非常猜忌,所以萧道成先生心中惶惶,害怕得要死,而刘彧先生对他尤其疑心,常对人曰:“萧道成的模样,不像一个人臣。”不像人臣,当然像帝王,他就更屁尿直流。于是有一天,一位神仙对他开保单曰:“不要怕,有我保护,你的子孙一定昌盛。”
鬼话原文:“明帝(刘彧)寝疾,为身后之虑,多翦功臣,上(萧道成)镇淮阴,每怀忧惧,忽见神人,谓上(萧道成)曰:‘无所忧,子孙当昌盛。’”
──这段鬼话有两个问题,第一、“神人”这玩意是啥?怎么忽然出现了欤?其形状如何?说罢这话之后,又到哪里去啦?臭八股“忽然不见”了乎?抑耍了一个别的花招,翻筋斗上天复命了乎?第二、假如真有这么一个“神人”,则该神人也是骗子大王,满口应允萧道成先生“子孙昌盛”的,结果是啥,读史的朋友都知道,只不过十五年,他阁下的子孙便被萧鸾先生杀了个血流成河,一根毛发都没有留下来。呜呼,昌盛。哀哉,昌盛。
五 别人之口式
四六七年,萧道成先生和孙奉伯先生,二人是老朋友啦,同住在一间房子里。有一天,孙奉伯先生做了一梦,梦见萧道成先生骑了一条龙,飞上青天。他赶忙往龙身上爬,却没有爬上;不但没有爬上,连龙脚都没抓住。醒来后对萧道成先生曰:“你阁下将来一定不同凡品,我恐怕等不及矣。”果然不久就翘了辫子。
除了孙奉伯先生,还有一个也是做梦的,其梦更妩媚动人。有一个叫崔灵建的军官,不知道怎么搞的,梦见“天”对他曰:“萧道成是俺第十九子,我去年就内定他当皇帝啦。”盖鬼话家说,自三皇五帝一直算下来,算到萧道成先生,恰恰是第十九个皇帝也。
鬼话原文:“泰始三年(四六七),宋明帝(刘彧)遣孙奉伯往淮阴,旧与帝(萧道成)款,是行也,帝(萧道成)与奉伯同室卧,奉伯梦上(萧道成)乘龙上天,于下捉龙脚不得,及觉,叙梦,因谓曰:衮‘州(萧道成)当大庇生灵,而弟不得也。’奉伯竟卒于宋世。又参军崔灵建,梦天谓己,萧道成是我第十九子,我去年已授其天子位。考自三皇五帝以降,受命之次,至帝(萧道成)为十九世。”
六 抬头见气式
铁嘴大学堂望气系主任陈安宝先生,有一天,忽然看见萧道成先生身上直往外蒸发紫黄色的气(柏杨先生前天在麻将桌上,十六圈没有开壶,输得身上直冒白气,不知是属啥吉兆也)。这一发现不打紧,陈安宝先生对王洪范先生曰:“这家伙前途辉煌,了不起,了不起。”萧道成先生老家在武进县,有一条小路,相传它是“天子路”,有人说秦王朝时嬴政大帝曾经去过,有人说是东吴帝国时孙权先生的御道。自从萧道成先生大权在握,大家遂一致认为“东城天子出”。当时南宋帝国亲王刘休仁先生正坐镇武进,南宋帝国皇帝刘彧先生放心不下,就把刘休仁先生杀掉,而且自己还到武进城东,住了两天,以压王气。盖大家不是都说城东“天子出”乎,好吧,俺就是天子,我出来啦,该没事了吧。殊不知一旦玉皇大帝和观音菩萨动了春心,非教某人当头目不可,那种气便是用山都挡不住。后来一位亲王刘准先生也坐镇武进,等到第八任皇帝刘昱先生垮台,由刘准先生继承,大家都以为对啦,对啦,“东城天子出”,果然出了天子啦,已经应验啦。然而“术数者”以为不然,刘准先生乃末代帝崽,其结局是喀嚓一刀,没有全尸,算不得真命天子。而萧道成先生家正在东城,该王气乃是他阁下家里冒出来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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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模式(3)
鬼话原文:“望气者陈安宝见上(萧道成)身上恒有紫黄气,安宝谓王洪范曰:‘此人贵不可言。’所居武进县有一道,相传云‘天子路’,或谓秦始皇所游;或云系吴孙时旧迹。时讹言东城天子出,其后建安王休仁(刘休仁)镇东府,宋明帝(刘彧)惧杀休仁,而常闭东府不居。明帝(刘彧)又屡幸,改代作伐,以厌王气。又使子安成王(刘准)代之。及苍梧王(刘昱)败,安成王(刘准)代之,时咸以为验。术数者推之,上(萧道成)旧居武进东城村,‘东城’其在此也。”
七 有诗为证式
四七八年,也就是南宋帝国灭亡的那一年,延陵乡季子庙有一个沸井,沸井之北,忽然有一种金石相撞的声音。有人心中痒痒,动工开凿,只凿了三尺,就有水冒出来,该水像滚了的一样,而底下仍响个不停。就又在其旁边再行开凿,这一凿又凿了一口井,井水照样像滚水,而滚水中却浮出来一块木板,长一尺,宽二分,上面隐约有字,捞起来细瞧,文曰:“卢山道人张陵再拜,诣阙起居。”黑板黄字,异常结实。《瑞应图》(大概是铁嘴大学堂讲义)上曰:“浪井不凿,自成王者,清静则仙人主之。”
同时,会稽郡剡县,有一座山,名“刻石山”,父老相传说,该山虽然名刻石,实际上却并没有刻石。可是南宋帝国灭亡的那一年,也就是南齐帝国开锣的那一年,倪袭祖先生上山打猎,却忽然看见刻石啦,不但看见一处,而且看见了三处,不像是刻的,而像是天生的,上面长满了青苔,把青苔扫掉,才能看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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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经钩命决》(1)
该三处刻石是:大号石头上文曰:“此齐者黄石公之化气也。”(这句话不通,大概是故神其秘。)中号石头上文曰:“黄天星姓萧,字道成,得贤师,天下太平。”(如果把该石交给三作牌,包管用不了三天就查出是谁搞的把戏。)小号石头上文曰:“剡石者谁,会稽南山李斯刻,秦望之风也。”(难懂难懂。)
三块石头表演既毕,《孝经钩命决》(大概也是铁嘴大学堂讲义)上曰:“谁者起,视名将。”好啦,萧道成先生的乳名正叫“闘将”,对了最后一个字。奖券对了最后一个字还有十块钱的奖金可拿,何况跟鬼话书上对了最后一个字乎?萧道成先生就非伟大不可。他阁下小的时候,父母叔伯喊他曰:“闘将呀,小王八兔崽子,又跟隔壁小子打架啦。”谁知道该“将”已冥冥中要当小朝廷的头目矣。《河洛谶》(准也是铁嘴大学堂讲义)上曰:“历年七十,水减绪,风云俱起,龙鳞举。”又曰:“肃肃草成,道德尽备。”我想以后生儿育女,起名字的时候,最好先弄本鬼话书瞧瞧,以便猜谜。介绍到这里,正史(《南史·齐本纪》)上忽然冒出一句话,曰“宋,水德也”,似乎每一个政权都要犯一犯金木水火土,真不知是何居心。美国詹森先生当选总统,不妨派架飞机请中国“正史”的作者前往研究研究他阁下是啥德。盖年头大变,南宋是水德,南齐是火德,说不定美国民主###是铀德也,他妈的。
萧道成先生的异禀异样似乎多得要命,“正史”用最大的篇幅一一阐扬,信口乱酱,极矣尽矣。上面洋洋洒洒的鬼话,不过只介绍了一半,还有一半,如果继续介绍,实在太腻,而且又太无聊。如果不继续介绍,又觉得有点辜负“正史”的苦口婆心,我想不必再译成白话矣,恭抄原文于下,读者先生如果不怕反胃,不妨拜读。
“又谶(《河洛谶》)曰:‘萧为二士,天下乐。’按:二士,主字也。郭文举《金雄记》曰:‘当复有作肃人草。’《易》曰:‘圣人作,万物睹。’当复有作,言圣人作也。《王子年歌》曰:‘欲知其姓草肃肃,谷中最细低头熟,鳞身甲体永兴福。’谷中精细者,稻也,即道也(岂不也可解释为“即盗也”乎?狗娘养的)。熟,犹成也。又歌曰‘金刀利刃齐刈之’。金刀,刘字;刈,犹剪也。孔子《河洛谶》曰‘地河梁,塞龙泉,消除水灾泄山川’。水即宋也(屁话),宋氏为灾害,故曰:‘水灾。’梁亦水也,地河梁则行路成矣。路,犹道也,消除水灾,除宋氏水之灾害也。《河洛谶》又曰:‘上参南斗第一星,下立草屋为紫庭,神龙之冈梧桐生,凤鸟戢翼朔旦鸣。’南斗,吴分野;草屋者,居上萧字象也。先是,益州(四川省)有山,古老相传曰‘齐后山’,升明三年(四七九,即萧道成先生当皇帝的那一年)四月二十三日,有沙门玄赐者,于此山立精舍。其日,上(萧道成)登尊位。其月二十四日,荥阳郡人尹千,于嵩山东南隅见天雨石,坠地石开,有玉玺在其中,玺方三寸,文曰:‘戊丁之人与道俱,肃然入草应天符,扫平河洛清魏都。’又曰‘皇帝运兴’,千(尹千)奉玺诣雍州刺史萧赤斧,赤斧以献。按,宋武帝(刘裕)于嵩山得玉璧三十二枚,神人云‘此是宋十世之数’,二十二者,二十三十也(屁话),宋自受命至禅齐,凡六十年,然则帝(萧道成)之符应也,若是今备之云。” ──这里有个问题,鬼话专家刚才还嚷嚷南宋帝国的头目既射蛇又冒气,既见龙,又见光,政权是天老爷注定的。怎么忽然间成了“灾害”,要剪掉它。扯谎扯得太多,就好像武大郎耍飞刀,顾了前就顾不了后,顾了后就顾不了前,马脚四露。
老爹既如此屁话连天,儿子自然也得张牙舞爪,史书(《南史·齐本纪》)上说,萧道成的儿子萧赜先生,衔头“世祖”、“武皇帝”,降生的那一天晚上,他娘陈道正女士,和她爹的姨太太刘智容女士,二人同时乱做春梦,梦见有一条龙钻到她们房子里。接着生下来一个小孩,就命名为“龙儿”,该龙儿就是萧赜先生。他长到十三岁时,也乱做春梦,梦见有人用笔在他的身上乱画,画着画着,左肩上忽然长出一个翅膀,正要吓一大跳,右肩上也长出一个翅膀,回顾之间,发现身上穿的竟是孔雀毛做的华贵衣裳,在空中飞来飞去,好不快活。正在快活,又发现遍体都长满了毛,毛长到脚。有一个人指着他刚才站过的地方曰“周文王之田”。
这段屁话跟所有的屁话一样,前言不照后语,请看原文:
“将产之夕,孝皇后(陈道正)、昭皇后(刘智容)并梦龙据屋(这皇后,那皇后,皇她妈的后,那时候不过两个烂女人),故小字上(萧赜)为龙儿。年十三,梦人以笔画身,左右为两翅,又着孔雀羽衣裳,空中飞举,体生毛发,长至足,有人指上(萧赜)所践地曰:周文王之田。”
不但母子们乱做春梦,还乱拣东西哩,就在萧赜先生所住的房子里,拣到一颗图章,刻字曰“皇帝行玺”。又拣了一个奇怪的铜钱,上面的图案有:北斗星,两把刀,两个贝壳,还有一个像人形一样直立的剑。
后来萧赜先生在揭阳山起兵,忽然有一窝白麻雀飞来落巢。这还不算,深山里竟传出一种清澈的声音。这也不算,他阁下在山上盖了一座庙,庙旁忽然生出来一棵树,该树大概是刘备先生和他爹萧道成先生这也不算,他阁下在山上盖了一座庙,庙旁忽然生出来一棵树,该树大概是刘备先生和他爹萧道成先生那棵树搬来的,俨然也“状若华盖”,林叶茂盛,一瞧就知道非出大家伙不可。尤其奇怪的是,有一天,他阁下要率军进击戴凯之先生,出发前大吃大喝,天气燠热,萧赜先生教各人可以砍树搭篷,于是不好啦,玉皇大帝在灵霄宝殿上正昂然而坐,一听萧赜先生这么发话,惟恐“华盖”也被砍掉,岂不辜负了一番“示瑞”的苦心?就用他的御手一指,只见浓云四集,正好把那一批敌军罩住,一直罩到萧赜先生的军队集结了后才散开。呜呼,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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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经钩命决》(2)
这么多异禀异样,可是南齐帝国不过二十四年就完蛋大吉,完蛋大吉不说,皇子皇孙们也被杀了个鸡犬不留。玉皇大帝和耶稣基督费那么大奇劲,推出那么多镜头,只不过耍了二十四年,而结果又是如此之惨,岂不整人为快乐之本乎哉?玩人玩到如此程度,未免太残酷无情了矣,悲夫。
南齐帝国打烊后,接着是南梁帝国,南梁是一个窝囊政权,窝囊的程度,能使人把鞋子都跺烂。最出类拔萃的是:南梁帝国历代头子,不管他是“祖”字号“宗”字号,“帝”字号“王”字号,从开张一直到散场,没有一个是正正常常死在床上的。一个接一个,全都在极端屈辱之下,口吐鲜血,被人像宰猪一样的宰掉。不过虽然下场如此之糟,但二十四响大炮,面不改色地照样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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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即派两盏明灯
南梁帝国开国头目萧衍先生,衔头“高祖”、“武皇帝”,异样异禀,美不胜收。他同样地也不是他爹的亲生子,而是野男人的私生子。所以他娘不得不造谣曰:有那么一天,梦见太阳硬往她小肚子里钻,她就怀了孕(该老娘和刘邦先生的老娘一样,年轻时恐怕风骚过人),生他之时,仍是老模式,屋子通明,相貌特别。《南史·梁本纪》曰:
“日角龙头,重岳虎顾,舌文八字,项有浮光,身映日无景,而体骈骨项上隆起,有文在手曰‘武。’帝(萧衍)儿时,能蹈空而行,所居室中常若有云气,人或遇之,体则肃然。”
反正屁话再多也不缴税,“日角龙颜,重岳虎顾”,已没啥稀奇。但脖子上有一种浮光,而且站到太阳底下,连影子都没有,便稀奇了矣。这不像是堂堂“正史”,而像是摄影学入门。而萧衍先生又会像航天员一样,浮在半空,似乎也不像是当皇帝的,而像是耍把戏的。呜呼,天下岂有没有影子的人哉?大概他出卖了影子,连天地良心都卖给太上老君啦。“所居室中常若有云气”,就更奥妙,柏杨先生的爱犬利利女士,狗窝中也常若有云气,难道真命有归,啥祖啥宗,岂在它乎?
种种花招之中,当然不能没有“见而异之”和“他人之口”。有一天,王俭先生对何宪先生曰:“你瞧萧衍这家伙,三十岁以内准能当到宰相,过了三十岁,简直不得了啦。”(鬼话原文:王俭谓卢江何宪曰:“此萧郎,三十内当做侍中,出此则贵不可言。”)另外还有一位王融先生,跟萧衍先生是老朋友,一直对他刮目相看,常常对他的亲友部下曰:“将来主宰天下的,一定是他。”(他如果真的这么说,尊头早搬家矣。)后来萧衍先生当到谘议参军,有一天,路过牛渚(安徽省当涂县采石镇),遇到大风,只好把船泊到龙凟(当涂县马鞍山下),忽然有个老头走过来,对他曰:“你龙行虎步,相貌之贵,简直说也说不出,天下正在大乱,能致太平者,一定是你老哥。”说罢这一段话,就“忽然不见”。
有一天,萧衍先生率领军队,过熨斗洲(湖北省当阳县境)。有一个家伙,身高八尺有余,却是一个小白脸,不但脸上是白的,帽子也是白的,衣服也是白的,鞋子也是白的,袜子也是白的,沿着江边喊曰“萧王大贵”。这不过是路上有异,算不了啥。算了啥的是,当他阁下奉命增援司州(河南省信阳县)的时候,一天晚上,行军中迷失了道路,正在焦急,大概“皇气”冲天,把玉皇大帝冲了个筋斗,立刻打电话给电力公司,遂即派了两盏明灯在前面冉冉而行,把他导出山径。大战结果,不问可知,萧衍先生当然大获全胜,北魏兵团败了个一塌糊涂。就在北魏兵团元帅的箱子里,找到北魏帝国皇帝的圣旨,上面写的是:“闻萧衍善用兵,勿与争锋,待吾至,若擒此人,则江东吾有也。”于是一个叫僧恽的老和尚就对萧衍先生叹曰:“你脖子上有一条伏龙,不是人臣之相。”萧衍先生越想越舒服,再派人去找他,他也“忽然不见”。
这都是老模子,只要一浇就可以矣。
萧衍先生的哥哥萧懿先生被南宋帝国皇帝萧宝卷先生杀掉后,萧衍先生就起兵叛变。中国“正史”有一个特征,那就是对任何失败了的叛徒都不宽恕,但是一旦该叛徒成了功,叛逆分子当了啥“祖”啥“宗”啥“帝”啥“王”,那就不但不敢谴责他,反而立刻露出奴才特有的恭顺嘴脸。
萧衍先生这一次叛变,把自己叛变成皇帝,既成了大功,“正史”当然摇尾而上。《梁书》曰:“时所住斋常有气,五色回转,状若蟠龙,其上紫气腾起,形如伞盖,望者莫不异焉。”《南史·梁本纪》曰:“所在斋常有气,五色回转,状若蟠龙。季秋出九日台,忽暴风起,烟尘四合,帝(萧衍)所居独白日清朗,其上紫云腾起,形如伞盖,望者莫不异焉。”
等到大军既发,一路上仍“紫气如盖,荫于垒幕”。呜呼,玉皇大帝真是太忙啦,整天在一些萝卜头上空喷紫吐红,嘴唇早累肿啦。但费了这么大劲的结果是,这位命中注定的紫微星,竟活活渴死。他死的那一天,儿子萧纲先生去看他,他已接近尾声,大概想起“想当年”种种鬼话,悲从中来,不由得泪流满面,口内奇苦,想吃点蜜;围城之中,不要说蜜啦,恐怕连尿都没有,他只好干呼两声“荷”“荷”,就翘了辫子。嗟夫,那些异禀异样,是预告他当皇帝的祥瑞?还是预告他要渴死的恶兆?恐怕谁都说不一定,一定要说一定的话,我们只好说他真驴。
不过“正史”上一直在他渴死之后,仍咬定牙关说他之所以出人头地,非关人力,而都是耶稣先生安排的。《南史·梁本纪》说,北齐帝国开山老祖萧道成先生在世时,有一天,做了一个梦,梦见顺着台阶上金銮殿,往后一瞧,他后面跟着他的儿子萧赜(衔头“世祖”、“武皇帝”),再后面跟着他的侄儿萧鸾(衔头“高宗”、“明皇帝”)。再后面也跟着一人,却不认识啦,该人手里拿着一张地图,乃问之曰:“你是谁?”答曰:“俺是萧顺之的后代。”(萧顺之是萧衍的爹)。到了北齐帝国末年,崔慧景先生叛变,萧懿先生率军入援,到了越城(广西省兴安县境),也做了一梦,梦见骑马上天,上到一半,不知道怎么搞的,唿咚一声,摔了下来:可是萧衍先生也骑马上天,却一直上去啦。当时太极殿有六根柱子,一位卫士看见有六条龙各守一根,有一天忽然只剩下四条龙,另外两条龙都到萧衍先生卧室里矣。当时有一个铁嘴博士(史书称之为“觋”),看见此事,知道大势所趋,就去投奔萧衍先生,想不到天生命苦,中途害了大病,临死之前,告他的同伴曰:“萧衍一定会当皇帝,快去找他。”鬼话写到这里,仍怕读者不肯心服口服,特别画龙点睛曰:“盖天命也。”既然都是天命,渴死也是天命,侯景先生不过替天行道而已,有啥不对的乎哉?不能自圆其说,似乎也是“正史”的一大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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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脱帽(1)
萧衍先生的儿子萧纲,衔头是“太宗”、“简文皇帝”,他本来不是皇太子的,皇太子是他的哥哥萧统先生,史书(《南史》卷八)上说,有一天,萧统先生做了一梦,梦见弟兄二人面对面下棋,他把随身宝剑送给萧纲,醒来后对人曰:“王(萧纲)还当有加乎?”果然,萧统先生没有几天就一命归阴,而由萧纲先生继任皇太子。像这样一个短命政权而又要凶死的狗屁头目,也劳动太白金星安排在梦中下棋,实在抱歉。萧纲先生的结局是被强迫灌进了毒酒,用土袋压到他头上,行刑的朋友再坐到土袋上,活活压死的。咦,何必多此一梦哉?
南梁帝国一连死了一个“祖”和一个“宗”,第三任皇帝也是一个“祖”字辈家伙,曰“世祖”、“孝元皇帝”萧绎先生,他是萧纲先生的七弟,比萧纲先生更刻薄恶毒,也比萧纲先生更死得悲惨,更死得屈辱。可是总算混到了“祖”字辈,自然非同小可。他阁下不但是一个自以为十分精明的恶棍,而且还瞎了一只眼,可是“祖”字辈瞎一只眼和普通小民瞎一只眼,大大地不同,小民瞎了一只眼是属于医药不良所致,而“祖”字辈瞎了一只眼却是如来佛和观世音的旨意。《南史·梁本纪》上说,他爹萧衍先生有一天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瞎了一只眼的和尚(“乱做春梦型”的变种),捧着香炉,口中宣称他要到王宫投胎啦。于是乎,就在当天──也可能过了两天,反正不久之后,有一位宫女在他跟前伺候,一阵清风吹来,吹起了她的裙角,萧衍这个老色魔瞧见了她雪白的大腿,龙心大动,立刻就“幸之”,幸之者,就是拉她上了床。仅只这一上床,该宫女就怀了孕,生下一个儿子,此儿就是萧绎。生的时候,照例满室异香(没有红光,大概忘啦),萧衍先生听说,非常“奇之”。嗟夫,父子们既都内定一律死于非命,怎能不奇之乎?
后来萧绎先生登上了小朝廷宝座。主衣库忽然有一条大黑蛇,长约一丈有余,后面跟着几十条小蛇,抬起尊头,一直向南猛瞧,只眨眼工夫,“忽然不见”,不知道跑到他妈的哪里去啦。有一天,萧绎先生跟宫女去玄洲苑闲逛,又看见了该大蛇,在当道上盘成一团,几十条小蛇围绕在四周,全都是黑色,萧绎先生心里颇不痛快,宫女曰:“这不是怪物,恐怕是钱龙吧。”他阁下立刻下令取钱数千万,堆到群蛇盘过的地方镇压;可是仍镇压不住。有一天,一小条蛇掉下来,正掉到萧绎先生的帽子上,正要捉拿,它也“忽然不见”。同时,龙光殿上萧绎先生坐的小轿里面,忽然也有了小蛇。
以上是蛇,接着是龙。《梁本纪》上说,护城濠里忽然有一条龙跳出来,三跳两跳,就跳上云端。该龙屁股之后,紧跟着六七条小龙,另外还带着无数鱼虾之类的东西,纷纷掉到地上,于是城墙上经常乱冒紫气。别看他阁下瞎了一只眼,又在最后被活活闷死,他的背上却也生着黑子哩,君不见太白金星在刘邦先生大腿上钉了七十二个黑子乎?萧绎先生当仁不让,也得弄点黑子,才能当皇帝。不过史书上只说他背上有黑子,而没有说是不是也是七十二个,真是遗憾。有一个王婆女士,一听说他背上有黑子,马上就曰:“此人大贵不可言。”最奇妙的还是宰相(御史中丞)江革先生,有一天做了一个梦,梦见萧衍先生正在看自己生的孩子,看到萧绎先生时,脱下帽子给他,就告诉他的朋友贺革先生曰:“萧绎将来一定当皇帝,快去投奔他。”呜呼,我想萧衍先生给的恐怕不是一顶帽子,而是一根绳子,盖南梁帝国皇帝祖传的秘方,是死于非命的也。
萧绎先生被活活闷死之后,他的十五岁儿子萧方智先生,继承了他的王位,衔头“敬皇帝”,自然也继承了南梁帝国一脉相传的惨死传统,他是被忠贞分子陈霸先先生下令杀掉的,当帝崽不过三年,而三年还是东洋算法,实际不过两年而已。虽然时间不过两年,而又死得非常之不平凡,其异禀异样却是少不了的焉。史书(《南史》卷八)上说,他的被杀,以及南梁帝国的覆亡,全是天意。盖开山老祖萧衍先生晚年,社会上“都不用钱,每百皆除其九,谓为九佰,既而有侯景之至。及江陵将覆,每百复除六文,称为六佰,识者以为九者阳九,六者百六,盖符历数,非人事也”。怪哉,每百除九,与侯景先生有啥关系?每百除六,又跟江陵沦陷有啥牵连?而“识者”又是何方神圣?现在报上遇有重大消息时,常有一种“新闻观察家”长篇大论地发表高见,说穿了不过一个蚌壳,新闻观察家就是记者老爷自己。不过抬出自己,无法服众,只好捏造一个第三者,以便理直气壮地表示真知灼见,“识者”同样地只是作者自己而已。最他妈的是那句“非人事也”,把帝国踢腾灭亡,杀人千万,在高位的帝崽官崽,竟没有责任,而把责任推到玉皇大帝头上,有此狗屎理乎哉?“正史”作者的目的,似乎只是努力培养小民对当权派的顺服,功归于官,罪归于天。
现在南梁帝国完啦,接着而出的是陈帝国,陈帝国开国头目“高祖”、“武皇帝”陈霸先先生,不过一个地痞流氓,却因后来当了“祖”字辈“帝”字辈,一切才和常人有异。史书(《南史·陈本纪》)上说,他的老祖宗陈达先生,在吴兴(浙江省吴兴县)落户时,就知道他的后代一定有一个家伙要当皇帝。原文曰:“(陈达)出为长城令,悦其山水,遂家焉。尝谓所亲曰:‘此地山川秀丽,当有王者兴焉,二百年后,我子孙必钟斯运。’”陈达先生不过一个小小县长而已,竟知道二百年之后的事,不是狗咬卵泡是啥?柏杨先生住在台北低洼地区,以每雨必进其水闻名于世,我也曰啦,我曰:“此地众川所归,当有王者兴焉,二百年后,我子孙必钟斯运。”特立此存照,二百年后,中国准有一个柏氏出朝出笼,盖我依的是“正史”逻辑,它不出笼不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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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脱帽(2)
陈霸先先生生的时候,史书上没有搬出“红光满室”“硬是不生”,大概觉得太俗。不过“其貌不凡”“乱做春梦”却是免不了的。他阁下身高七尺五寸,日角龙颜(日角尚可意会,龙颜到现在仍想不通),两只手很长,下垂时可以超过膝盖(刘备先生的老毛病),在义兴(江苏省宜兴县)读私塾时,做了一梦,梦见天开了数丈之宽,有四个穿燕尾服的家伙捧着太阳,冉冉而下,走到他跟前,把太阳塞到他张大着的嘴巴里,他就毫不客气地吞而食之,吞下去后,肚子里还觉得热烘烘的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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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头的朋友有福矣(1)
陈霸先先生跟柏杨先生一样,出身贫贱,不过我一直没有被人“见而异之”过,所以迄今仍是小民,而他后来却当了头目。他最初做事的时候,不过“油库吏”,类似现在汽车加油站办事员之类,吴兴太守萧映先生“见而异之”,谓僚佐曰:“此人将来远大,必胜于我。”后来他投笔从戎,当了军官,封了伯爵(南野县伯),住在崎头(广东省大庾县东五十公里)古城,这一住不得了,大家看见城上直冒紫气,无不大惊。又后来,行军经过戆石二十四滩,滩上全是巨石,危险万状,是行旅畏惧的所在。大军刚动,忽然洪水泻下,浪头有丈余之高,滩长三百里,全被卷入漩涡,只好隔河安营;于是有一条龙就抓住时机,从水里跳出来,该龙是五彩的,有五丈高,军民人等看见的有几万人。
又有一天,他正坐在床上,忽然神光满屋(生时没有光,大概终于忍不住,只好坐时有光矣),恰巧赵知礼先生在旁,忙问怎么回事,陈霸先先生作神秘状,故意笑而不答。等到后来奉命###侯景,侯景先生在石头城上,看见南梁帝国的军队七零八落的样子,笑曰:“一把子人,何是可打?”可是猛一抬头,瞧见陈霸先先生的营房,不禁龙颜失色曰:“此军上有紫气,不易可当。”呜呼,侯景先生不过一个毛贼而已,竟成了半神之体,能够瞧见紫气啦,可知该紫气是如何之多,而且如何之浓。柏杨先生每天下班回家,一定站在十丈之外,努力张望,就是看看柏府上空有没有紫气,一旦有一天看见了紫气,我就辞掉差事,回家静坐,恭候黄袍加身,盖“此乃天命,非人事也”。
陈霸先先生死后,他的侄儿陈蒨先生继承王位,衔头“世祖”“文皇帝”,公式又回到“乱做春梦”。他阁下小的时候,梦见两个太阳打架,一个大太阳,一个小太阳,打了一会,大太阳忽然掉下来,这一掉不打紧,摔成了三块,陈蒨先生就拣起其中一块,揣到怀里。能把太阳揣到怀里,虽然只三分之一,也就够他荣华富贵啦,三分者,象征“北齐”、“北周”、“陈”三分中国也。鬼话原文曰:
“帝(陈蒨)梦两日斗,一大一小,大者光灭坠地,色正黄,其大如斗,帝(陈蒨)三分取一怀之。”
嗟夫,看样子他如果把该摔碎了的三块都揣起来,就可统一中国矣。
陈蒨先生的弟弟陈顼,是陈帝国第四任皇帝,衔头“高宗”、“孝宣皇帝”,他生的时候,热闹之状,远超过他的老哥。《南史·陈本纪》上说,他刚呱呱坠地,就立刻赤光满室,长大之后,身高八尺三寸,手伸出来超过膝盖(烂臭了的公式)。南梁帝国末年,他跟李聪先生是好朋友,二人同住在一间房里,有一天,他喝醉了酒,没有把灯吹熄就倒头大睡,李聪先生起来一瞧,哎呀哎呀,床上睡的竟然不是陈顼,而是一条大龙,当时便吓得掉头就跑。
陈顼先生在当皇帝前的最后一个节目是“见而异之”,他本来呆头呆脑,被俘到长安的那一阶段,有一个家伙叫张煦的,却对他这个呆头呆脑颇为欣赏,曰:“此人虎头,当大贵也。”虎头大概是方头,咦,方头的朋友有福矣。
南朝结束,我们该顺序研究研究北朝的头目啦。北朝有三,曰“北魏”,曰“北齐”,曰“北周”,北魏帝国的时间最长,有一百七十一年,且先看它如何开锣(从前已经有两个“魏”矣,中国字这么多,啥国号不好起,偏偏起三手货,弄得在历史上不能独立,只好加上一个“北”字,成了“北魏”,真不知那些官儿当初脑筋是怎么想的)。
北魏帝国的头目姓拓拔,原是荒漠里一群野蛮的游牧民族,被前燕帝国裹来裹去,最后筋疲力尽,姓拓拔的那个部落就趁机而起,而终于并吞了北方,弄了一个国号,登上金銮宝殿。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只要有一个小子露了脸,他那些半开化的野人祖先们,也就一个一个被追称为这个“祖”那个“帝”,群魔齐舞。别的皇帝,不过上追三代,而拓拔家却疯狂地上追到二十代。书香世家,如果有家谱可寻,二十代可能一查便知,而拓拔家的列祖列宗,大字不识,整天和牛羊猪马混在一起,吃的是生肉,睡的是蒙古包,三年不洗一次澡,怎么会记得二十代乎哉?
北魏帝国第一个奇迹出于原始头目拓拔邻先生身上(他的衔头甚大,曰“献皇帝”),史书(《魏书·帝纪》)上说,当时有个神仙对他曰:“你住的地方太荒凉啦,不适于建立国都,快点搬家吧。”他因为年纪太老,领导不动,只好把酋长的位置让给他儿子拓拔诘汾先生(衔头“圣武皇帝”),率领族人从蒙古沙漠地带,向南移动;一路上艰险丛生,“山高谷深,九难八阻”,再加上前途茫茫,打算停下来。大概上帝得到情报,立刻指示天国旅行社,派了一位向导下凡。于是忽然有一只神兽出现,该神兽看起来像马,而叫的声音却像牛,妙哉妙哉,在前引路。整整引导了一年有余,才把该一群牧人引到平原。引到平原后,该神兽是“忽然不见”了欤?抑该一群野人以怨报德,把它捉住杀掉吃了欤?史书上没有说明。
该平原就是西汉王朝时匈奴汗国的故地。有一天,拓拔诘汾先生率领数万骑去打猎(真是信口开河,打猎非打仗,数万骑怎么个猎法?),忽然从天上下来一个美貌佳人,侍卫甚严。拓拔诘汾先生大吃一惊,上前打听,美女曰:“我是上帝的女儿,奉命来陪你睡觉。”(呜呼,原来耶稣先生有一个妹妹。)说睡就睡,当下就脱衣脱裤,颠鸾倒凤。第二天一亮,美女曰:“打铃,我要走啦,明年此时还在这里相会。”说罢告辞,一阵大风大雨,她就不见啦,盖上了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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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头的朋友有福矣(2)
第二年这一天,拓拔诘汾先生原地等候,耶稣先生的漂亮妹妹果然从天上下来,怀里抱了一个娃儿,交给他曰:“亲爱的,这是你的儿子,他的子孙,世世代代,为帝为王。”说罢此话,连嘴也没亲,就又不见啦,盖又上了天啦。史书(《魏书》卷一)上写到这里,还冒出一句曰:“故时人谚曰:诘汾皇帝无妇家,力微皇帝无舅家。”
这一段因为有脱衣脱裤节目,卫道之士可能咬定我胡说八道,准备飞帽。那么,我们且看看“正史”原文,《魏书·帝纪第一》序纪曰:
“圣武皇帝讳诘汾(拓拔诘汾),献帝(拓拔邻)命南移,山谷高深,九难八阻,于是欲止。有神兽,其形似马,其声类牛,先行导引,历年乃出,始居匈奴之故地,其迁徙策略,多出宣献二帝(“宣帝”拓拔推寅,“献帝”拓拔邻),故人并号曰‘推寅’,盖俗云‘钻研之义’。初圣武帝(拓拔诘汾)尝数万骑田于山泽,欻见辎辎,自天而下,既至,见美妇人,侍卫甚盛,帝(拓拔诘汾)异而问之,对曰:‘我天女也,受命相遇。’遂同寝宿,旦,请还,曰:‘明年周时,复会此处。’言终而别,去如风雨。及期,帝(拓拔诘汾)先至所田处,果复相见,天女以所生男受帝(拓拔诘汾)曰:‘此君之子也,善养视之,子孙相承,当世为帝王。’语迄而去。子即始祖(拓拔力微)也。故时谚曰:‘诘汾皇帝无妇家,力微皇帝无舅家。’”
柏杨先生八十一世(1)
上帝老爷随随便便教女儿跟一个半开化的野人酋长睡一觉,已是奇闻。而又肯定地睡了一觉之后,准可生一个男孩,纵是畜生交配,都很难这么准也。尤其驴的是当时那两句谚语:“诘汾皇帝无妇家,力微皇帝无舅家”,这要瞧瞧他们酋长们的接棒情形:
拓拔诘汾(圣武皇帝)─拓拔力微(神元皇帝)─拓拔悉鹿(章皇帝)─拓拔绰(平皇帝)─拓拔弗(思皇帝)─拓拔禄官(昭皇帝)─拓拔猗每(桓皇帝)─拓拔猗卢(穆皇帝)─拓拔郁律(平文皇帝)─拓拔贺(惠皇帝)─拓拔纥那(炀皇帝)─拓拔翳槐(烈皇帝)─拓拔什翼犍(昭成皇帝)─拓拔珪(北魏帝王开国头目兼第一任皇帝)。
拓拔家一直到了拓拔珪先生,才正式建立北魏帝国,他爹他爷名字下那些“皇帝”衔头,只不过是他阁下坐上金銮殿之后,追赠上去的。拓拔诘汾先生跟拓拔珪先生,当中隔了十一个头目,约有三百年之久,不要说从没有“帝”啦,就是“王”吧,也是到了拓拔禄官先生时,晋帝国政府才封他为“代王”的。怎么三百年前的“当时”,人们就称他阁下为“诘汾皇帝”?称他儿子为“力微皇帝”哉?柏杨先生尊府目前正多的是牛鬼蛇神,说不定第八十一世玄孙,良心一昧,于四千年后,当了中华帝国的皇帝,届时努力追赠,柏杨先生忽然成了“祖”“天摇地动海枯石烂混元昭烈美貌英俊龙虎蛙蛇龟寿狗眠奇光怪声人仰马翻太大太小以及其他各种舒服绰号最高无上鱼皇帝”──简称“祖”、“鱼皇帝”,好吧,即令那时候小民一听“祖”、“鱼皇帝”,就以头碰地,冬冬猛响,而我的敝大作也成了经典,满朝文武大臣和天下士子,都要埋头苦读,在字里行间发明微言大义,威风凛凛,好不吓人。可是就在今天──二十世纪六○年代,能有人就称我“祖如何”“鱼帝如何”哉?然而,这却是“正史”。
祖先既然来路非凡,折腾了三百年,传到拓拔珪先生,建立北魏帝国(国号曰“代”该好多,大概“代”是晋帝国封的,势力大啦,不肯认账,就乱更改,想不到摆脱了司马懿,却摆脱不了曹操和冉闵),拓拔珪先生是一个杀人魔王,性情暴躁,翻脸不认人,可能他患有疯病,最后的结果竟被他亲生儿子拓拔绍先生,乱刀分尸。讲起来不过一条狗彘,可是“正史”不管狗彘不狗彘,只管衔头不衔头,他的衔头是“太祖”、“道武皇帝”,就非套点烂公式臭八股,大响二十四声礼炮不可。
史书(《魏书》卷二《太祖纪》)上说,他也是一个私生子,他娘有一天正在睡觉,乱做春梦,梦见屋子里出了太阳,霍然惊醒,还看见余光哩,再也睡不下去,悄悄起来,拨开窗帘往外一瞧,只见天色朦胧(可能也瞧见了一个跟柏杨先生一样英俊的臭男人),当下就芳心大动,欲火上升,好啦,以后的事就不知道啦,说不定该臭男人越窗而入。也或许瞧了半天,四下无人,她阁下轻咳一声,从床底下爬出一个小子。于是乎就怀了孕,十月期满,在参合陂(山西省大同县)生下一个娃娃,该娃娃就是男主角拓拔珪。
谈到参合陂,也有花招,拓拔珪先生的祖宗之一拓拔猗每先生(死后被子孙追赠的衔头是“桓皇帝”),史书(《北史·魏本纪》)上说,他阁下乃一美男子也,身材奇大,马都驼不动他,他只好坐车(国立医院应该派人去检查一番,看看是不是内分泌出了毛病)。车是用牛拉的,有一天,车到参合陂,他阁下大概喝醉了酒,也可能害了霍乱,上吐下泻,搞了个一塌糊涂,而怪事也就生焉。原来参合陂根本没有榆树的,经过他那么一吐一泻,该一吐一泻的地方竟生出榆树来啦,于是大家就知道他要成为大家伙。
且说拓拔珪先生在参合陂隆重降世,他娘固然努力折腾了半夜,就是天上过往神灵也努力折腾了半夜,有用电筒照他娘肚子的焉(《魏书》卷二曰:“其夜复有光明。”),有用鸭食往拓拔珪先生的肚子里猛填的焉(《魏书》卷二曰:“帝【拓拔珪】体重倍于常人。”),有手执铁锹,在陂上种树跋的焉(也是《魏书》卷二曰:“明年,有榆生于埋胞之坎,遂成林。”普通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所谓大人物却是“种胞得树”,王八蛋!)。
北魏帝国头目传到了第七任皇帝拓拔宏先生,发生了大变,那就是迁都洛阳,一切汉化,“拓拔”这个尊贵的姓也取消啦,改姓“元”啦。站在汉民族立场,有洋大人如此这般敬我爱我,好比说,美利坚合众国忽然也大肆汉化起来,穿中国之衣,吃中国之饭,读中国之文,姓林肯的一律改姓为张,姓丘吉尔的一律改姓为王,姓甘乃迪的一律改姓为李,姓罗斯福的一律改姓为赵,我们当然舒服舒服。可是客观地说,这种拋弃了自己的一切,而以被人彻底同化为荣的干法,实在教人兴肚子奇痛之叹。不管怎么说,柏杨先生对这种人,他就是把尾巴摇掉,我都看他不起。呜呼,北魏帝国外患及强敌均来自北方,若尔朱荣,若高欢,如果其国都仍在平城(山西省大同县),能稀里花啦亡了国乎?
但是,我们看不起元宏先生是一回事,元宏先生把他的帝国弄亡又是一回事,他的衔头却是吓人,曰“高祖”、“孝文皇帝”,而且不管怎么说,他总算轰轰烈烈干出了一件不流血革命,所以也免不了别点苗头。史书(《魏书》卷七)上说,他阁下生的时候,也有神仙拿着电筒到他屋里乱照,不但“神光照于室内”,而且还“太地氛氲,和气充塞”(和气是啥?难懂,又怎么个充塞法,鬼话家最好为我们小民解释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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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先生八十一世(2)
他的儿子是元恪先生,衔头“世宗”、“宣武皇帝”,其花样也类乃祖。他娘高女士,有一天也乱做春梦,梦见有一个太阳,大概看她美貌无双,就撒鸭子猛追,她被追得无处可逃,一头钻到床底下,但钻到床底下也不行,该太阳色欲攻心,不肯罢休,摇身一变,变成一条龙,把她团团绕住,绕住以后干了些啥,“正史”上照例没有继续报导,反正乱七八糟,搞了一阵,她就怀了孕。这不是柏杨先生乱开黄腔,有原文为证,《魏书》卷八曰:
“母曰高夫人,初梦为日所逐,避于床下,日化为龙,绕已数匝,晤而惊悸,既而有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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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喷出紫气(1)
敝大作又停了数天,实在抱歉,过去因经常的停,受嘘甚多。据“识者”说(实在是我说的),玉皇大帝都为此一停,辍朝三日。可是我的政躬又违和矣,违和的是我的右臂,三个月来,一直酸痛不止,盖年轻时不知保养,睡觉仍吹电扇,致患此疾,当时哎哟两声,用热毛巾敷敷,也就好啦。进入老境后,时发时愈,也不在意。想不到今年一发,不可遏止,不但不见轻,反而时或加重,最初老妻为我包上一层破布,尚可抵挡,过了两天,破布也不行啦。一位朋友看我行踪可疑,就把自制的膏药送了我两帖,贴上之后,果然好一点,偏偏昨天用完(而且贴得太久,贴处皮肤痒痒),胳膊好像泡到冰窖里,一夜不能入眠,早上起来,遂不能提笔矣。有人说我太老啦,但我的左臂不也同样的太老,为啥不酸乎?这是风湿之病,堂堂正正求医,恐怕无啥办法,读者老爷中如有专治风湿的偏方单方,务请恤老怜贫,惠予见告,如果治愈,当立长生牌位以谢。
闲言表过,书归正传。
呜呼,任何一个专制政权,开国头目再努力献宝,该亡还是得亡。北魏帝国亡了之后,土分为二,接续着出现的是“齐”和“周”。
这个“齐”,因为中国历史上的“齐”太多(“齐”好像也是一个好字汇,否则何以你也齐,我也齐乎?),史书上为了眉目清楚,只好称之为“北齐”。
这个北齐帝国,和五胡乱华的后赵帝国,几乎是从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除了开山老祖还有点人性人味之外,其他接棒头目,几乎一个比一个瘪三,后赵帝国的“高祖”石勒先生是一个英雄豪杰,但石虎、石遵等等,简直一窝禽兽。北齐帝国“高祖”高欢先生也是一个英雄豪杰,但高洋、高湛等等,也简直是一窝禽兽──其昏其暴,甚至比禽兽都不如。可是,奴才终是奴才,“正史”照样地凶猛摇尾。
《北史·齐本纪》上说(《北齐书》也是一样),高欢先生(头衔“高祖”、“神武皇帝”)原籍怀朔镇(绥远省五原县),住的地方常常有红光往上冒,有时候还喷出紫气,邻居们大为惊骇,以为有妖精啦,都劝他爹(正史称之为“皇考”,真舒服)搬家,他爹不肯,曰:“你们怎么知道那不是祥瑞?”高欢先生生时,史书上没有别的谣言,可是他娘(正史称之为“皇妣”)却死啦,大概“祖”“帝”气味太重,她承受不住,竟熏死啦。高欢先生长大后穷得要命,成为当地一个地痞,后来不知道怎么搞的,大概半骗半抢,娶了当地小康之家的娄家女儿娄昭君小姐为妻,仗着岳父大人的财力,才算有马可骑。镇将段长先生“见而异之”,就拜托曰:“你阁下有济世天才,必有前途,将来请你照顾我的子孙。”原文曰:
“皇考(高树生)性通率,不事家产(流氓和皇帝都是不事家产的),住居白道南,数有赤光紫气之异,邻人以为怪,劝徙居以避之,皇考(高树生)曰:‘安知非吉?’居之自若,及神武(高欢)生;而皇妣(高欢的娘)韩氏殂。家贫,及聘武明皇后(娄昭君),始有马。镇将辽西段长尝奇神武(高欢)貌,谓曰:‘君有康济才,终不徒然,便以子孙为托。’”
看“正史”最大的困扰是太多不合实际的和云天雾地的衔头名号,不但混淆视听,尤其混淆事实,使读者产生一种只有奴才们才有的错觉。像上面所引的一段,高树生先生当时不过穷光蛋加无业游民而已,“正史”却叫他“皇考”;高欢先生的时候,不过一个娃娃而已,却叫他“神武”;他娘不过一个乞丐婆而已,却叫她“皇妣”;至于娄昭君,也不过小家碧玉而已,却叫她“武明皇后”。即令衔头名号随着身份而变,当时他们的身份也不过如彼。摇尾系统这种搞法的结果,流氓成为皇考,丐婆成为皇妣,娃儿成为神武,王八小子也都成为“啥祖”“啥宗”“啥帝”“啥王”矣。大概这也是传统文化所以成为酱缸的原因之一,这种毛病不改,中国历史书就难以下咽,没啥可看的。
高欢先生少小无赖,不务正业,走投无路,只好投军,当了一名传令兵(函使)。《北齐书》上说,他的两条尊腿大概被圣母马俐亚按摩过,所以无论跑多远的路,都“无风尘之色”。有一天,他送信经过建兴(山西省晋城县),怪事出现,本来天朗气清,却忽然阴云密布,雷声隆隆,一直跟在他的屁股后(大概是山神土地爷在放马后炮)。又有一天,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脚踏星斗走路(不出现乱做春梦节目,“正史”作者死不瞑目)。
高欢先生有一批狐群狗党,其中之一刘贵先生捉到了一只白颜色的鹰。有一天,这一批狐群狗党上山打猎,看见一只赤兔(白鹰赤兔,完全印象派之画),怎么抓都抓不住,眼看要抓住啦,它却一跳而溜,于是大家一直追上去,追着追着,前面有座茅屋,该茅屋里跑出一只狗,那只狗不分青红皂白,上去就是一口,连鹰带兔,一齐咬死。史书(《北史·齐本纪》)上说,“神武”(高欢)大怒,一箭射去,把该狗射死。这一射死不打紧,从屋子里跑出两个壮汉,把高欢先生捉住,捉住后揍了他阁下一顿没有,书上没有说明,依常情判断,恐怕是免不了的也。大概哎哟之声,上冲云霄,两个壮汉的瞎眼妈妈扶着拐杖出来,把儿子喝止,然后曰:“何故触大家?”“大家”是宫女们专门称呼皇帝用的,犹如柏杨夫人称呼柏杨先生“当家的”一样,如果一旦有一位如花似玉也叫我一声“当家的”,我不是她的老公是啥?而如今瞎女人喊一个甲级流氓“大家”,他不是皇帝,难道是婊子养的乎?
有时喷出紫气(2)
接着该瞎了眼的老太婆把他们请到茅屋之内,羊也宰啦,煮了一大锅羊肉;坛子也搬出来啦,斟出来上等美酒,让客人们吃喝个痛快。酒醉饭饱之后,老太婆说她会“摸骨”,是铁嘴大学堂摸骨系毕业的,百摸百中。说摸就摸,每一个人都贵不可言,等摸到高欢先生,不由老脸失色曰:“你们虽贵不可言,可是都得当他的部下。”摸罢,众人告辞,走了数里,不知道是啥缘故,又折回去瞧瞧,谁知道不瞧尚好,一瞧吓了一身冷汗,不要说瞎老太婆和两个儿子啦,连茅房都不见啦,原来都是神仙变化的。
25.几个月娃儿会说话
高欢先生当传令兵当得十分起劲,后来大军进驻并州(山西省太原县)时,他的那一个部队被遣出去,住在扬州(江苏省下邳县)。扬州有个大户庞家,房子甚多,军队当然住了个满,他阁下被分配到一间只有一个榻榻米大小的破屋子里,里面大概放着农村中葫芦瓢盆之类的东西,既小且脏。我想他阁下席地蜷卧时,恐怕也想不到“正史”上已经喊他“神武”啦。
自从高欢先生住进了该破屋,该破屋就发生变化。《北齐书》上说,庞家主人庞苍鹰先生每天从外回来,远远地就听见有一种声音从地心发出(大概六丁六甲,在该传令兵屁股底下原子试爆),而庞苍鹰先生的娘庞老太夫人,也好几次看见该破屋里冒出一股赤气,上冲霄汉。最叫座的一次是,一天晚上,庞苍鹰先生想进去拿点东西;走到门口,忽然间有一个彪形大汉,举起钢刀,喝曰:“你是什么东西,敢来触犯皇上。”喝罢,忽然不见,庞苍鹰先生当时吓了一跳(岂止庞苍鹰先生,不过一介小民,当然吓了一跳;就是柏杨先生,身为祖鱼皇帝,照样都吓了一跳),就从门缝往里偷觑,咦,你猜他看见了啥?原来睡在地上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大蛇(老而臭的八股矣),这一次吓得大为可观,当下扭头就跑,把牛杀掉,请该大蛇高欢先生吃了一顿。庞太夫人一瞧这小子虫子虫孙,肃然起敬,也把他认作干儿子。
史书上最后一个花招,发生在海上,《北史·齐本纪》上说,高欢先生羽毛已丰时,适逢洛阳大火,把佛寺的塔烧掉,正好有人从东海来,说他在海上都看见火光(洛阳距东海直线有七百公里之遥,纵是再大的火,怎么看得见哉,狗屁放得太不照路),该人说,该火一直烧到大雾四起,才不见了的。对这一段,史书上有交代,“说者以为天意若曰:‘永宁见灾,魏不宁矣。飞入东海,渤海应矣。’”(高欢先生封渤海王。)一场大火竟烧出个名堂来,实在难能可贵。
高欢先生的儿子高洋,衔头“显祖”、“文宣皇帝”,《北史·齐本纪》上说,他娘娄昭君女士怀着他时,每天晚上,都有红光下降,照得满屋通亮。生下来后,家里穷苦,饥寒交迫,老少四口,眼看要冻饿而死,大概就在决心上吊前三分钟,那时高洋小娃才不过几个月,竟忽然开口说话啦,曰:“妈咪,不要死,我们活得下去。”娄女士魂飞天外,吊也不上啦。长大之后,怪事更多,身上长出来鱼鳞一样的东西。别人只有两个足踝,而他却有四个。晋阳(山西省太原县)有一位老和尚,大家都叫他“阿秃师”,半疯半傻,半假半真,乍愚乍智,乍明乍暗,反正是个奇人。一群孩子请他相面,问问前途如何,他一个一个地瞧,瞧到高洋先生,一言不发,朝天举了两次手。问他问得紧啦,他就指指天。意思就是说,该小流氓要当皇帝矣,于是无不异之。
后来吉星高照,他的哥哥高澄(衔头“世宗”、“文襄皇帝”)被人乱刀杀死,他顺理成章地当上北魏帝国的宰相,住在晋阳,一天晚上,屋子里忽然有神仙“乱照电筒”(原文曰“夜有光如昼”),当天他就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人用笔在他头上点了一点,就对王昙哲先生曰:“我要糟啦。”王昙哲先生贺曰:“王字上面加一点,不是‘主’字是啥?不但不会糟,还有得升哩。”柏杨先生想,该一点一定是耶稣先生亲自点的,否则,何其灵乎?
和北齐帝国并立的是北周帝国,北周帝国历代头目较北齐帝国历代头目要善良得多(只有宇文赟先生差劲)。北周帝国的原始头目宇文泰先生,他的屁股虽然没有正式坐过金銮殿,但北周帝国的政权,却是他打下基础。和曹操、高欢二位先生情形一样的也,故衔头曰“太祖”、“文皇帝”,在异禀异样上,自也急起直追。
《周书》上说,宇文泰先生的娘王女士怀他怀到第五个月时,乱做春梦,梦见抱着他上天(乘直升飞机乎?抑乘电梯乎?),眼看快到天上啦,却霍然惊醒,醒来后把该梦告诉他爹,他爹宇文肱先生(衔头“德皇帝”)听了后,不但没怪她不该惊醒,反而安慰她曰:“虽然没有上到天上,但也够有前途的矣。”宇文泰先生生的时候,倒是独出心裁。别的开山老祖生时,不是红光,就是紫气,而他阁下往外乱冒的却是黑气,该黑气像伞盖一样,缠绕着他下体。写到这里,柏杨先生顺便建议护理学堂,以后招考学生,应特别挑选胆子大而且心脏好的,以便遇到“太祖”之类的家伙降生,冒烟冒气时,能承受得住。
宇文泰先生长大之后,身高八尺,方方的脸,垂手过膝(老公式),背有黑子(老公式),发长委地(老公式),面有紫光(新发明的),大家见之,无不敬畏。因为他跟高欢先生的官位相等,所以行迹所至,也有点声音从地下发出来。史书(《周书》卷一)上说,有一天,他带着几个侍从,走到野外,忽然听见有管弦乐的声音,就问侍从听见了没有,侍从们当然听不见,听见了岂不也是大人物乎?嗟夫,柏杨先生也有一事,就在前天晚上,右臂酸痛得发紧,彻夜不眠,仿佛听见地下有人在唱“天知吾王”,既有如此预兆,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当下就把老妻推醒曰:“你听见没有?”她蠢然曰:“听见啥?”我曰:“有一种箫鼓之音,传自地下,朕听之甚悦。”她大吼曰:“悦你这个朕的破袜子吧,老而不死的神经病。”蒙头复睡,咦,简直越想我的前途越妙不可言,可不喜哉?
有时喷出紫气(3)
不过仅只箫鼓之音仍不够,因之史书上又推出“忽然不见”。《周书·帝纪》上说,当贺拔岳先生大军驻在河曲(山西省永济县)时,有一个小官,闲来无事,到旷野瞎逛,忽然碰见一个老头,头发眉毛都是白的,告他曰:“老弟,别瞧贺拔岳现在威风凛凛,那没有用,终于要垮。将来有一天,有一位姓宇文的,从东北而来,才是真主。”说罢这话,化作一阵清风,无影无踪。
真正第一位坐金銮殿的──北周帝国第一任皇帝,是宇文泰的儿子宇文觉先生(衔头“孝闵皇帝”),小的时候,有一个也是铁嘴大学堂毕业的相面学博士,给他相了一面,曰:“这个孩子相貌贵极,可惜寿短。”其实何止寿短,而是十六岁即被幽禁杀掉,如果把“可惜寿短”改成“可惜幼年横死”,才是事实。
宇文觉先生的弟弟宇文邕先生,衔头“高祖”、“武皇帝”,他阁下在一连串###后,使北周帝国危而复安,真不简单。史书(《周书》卷五)上说,他生的时候,也有“神光照室”,他爹宇文泰先生“异之”曰:“承吾志者,必此儿也。”果然,就在他手里,把一窝畜生的北齐帝国干掉。
婊子养的畜生(1)
中国历史上有几个大统一的短命政权,好像一朵光彩四射,灿烂辉煌的昙花,说开就开,开得有声有色,可是也说完就完,其迅速犹如用石头猛砸鸡蛋。政权存在的时间越长,要亡时往往不会一下子就亡,周王朝拖了一百年才亡,东汉王朝拖了五十年才亡,晋王朝拖了三四十年,唐王朝也拖了几十年,宋王朝拖了将近一百年,明王朝的头子虽然一个比一个驴,但在东南半壁,也支持了二十年之久,只有暴发户政权,因为人们的效忠惯性还没有建立,所以只要有个风吹草动,就招架不住,说亡就亡,说垮就垮,不但快,而且彻底。
隋王朝就是其中之一,开国头目普六茹坚先生(衔头“高祖”、“文皇帝”)辛辛苦苦,努力了一辈子,自以为不得了啦,却不过为唐王朝搭了道桥,而他本人最后也被他亲儿子杨广先生,照御肚上一刀,活活捅死,想起来没意思得很也。
普六茹坚先生,陕西省华阴县人也,完全靠洋大人起家,货真价实的假洋鬼子。柏杨先生如果有一天为了当部长而改成了“罗斯福杨”“甘乃迪杨”,大家恐怕一定觉得不是滋味。君不见台湾割给日本之后,很多人改姓了日本姓乎哉?张三成了“山本九一四”,李四成了“人头太次郎”。隋王朝的皇帝,本来姓杨,却是被北周帝国原始头目宇文泰先生赐姓“普六茹”的,于是杨坚先生成了“普六茹坚”,你说教不教人肃然起敬欤也。
话说普六茹坚先生生的时候,因为玉皇大帝已经内定他是政坛上的头目,也内定他要挨儿子一刀,所以照例下命令焉,派天使焉照肚皮焉,忙得气喘如牛。史书(《隋书·帝纪》)上说,他阁下之呱呱坠地也,不但屋子里充满了紫气,连院子里也充满了紫气(一定是猪八戒在那里放烟火)。当初耶稣先生降生时,有三个博士从东方来;普六茹坚先生生下之后,也有人从东方来,不过来的不是博士而是尼姑;不是三个人,而是一个人。该尼姑姓啥叫啥,是妙龄的乎?抑老太婆乎?史书上没有介绍。她一瞧该娃儿的模样,就对他娘吕女士曰:“这小孩的来历不同平常,不可把他当成普通小孩。”为了表示真的不同平常,就自告奋勇,留下来抚养他。有一天,他娘吕女士抱着“高祖”逗弄玩耍(在这种场合冒出“高祖”两个字,婊子养的),该娃儿头上突然长出一个角来(妻子偷人,当丈夫的在中国谓之绿帽,在外国谓之长角,普六茹坚先生襁褓中就被注定要当王八矣),不但头上长角,而且身上也长出鳞甲(老公式),他娘吓得魂飞天外,双手一松,唿咚一声,娃儿掉到地下,尼姑赶紧跑过来抱起(这时候大概角也无矣,鳞也无矣),曰:“糟啦糟啦,这孩子本来要早当皇帝的,被你这一跌,要延迟若干年才能当。”(柏杨先生奉劝天下母亲,抱孩子时千万特别小心,把“高祖”跌晚了几年没关系,万一连根都跌断啦,岂不后悔不迭。)
普六茹坚先生的相貌颇不简单,《隋书》上说,他前额上有根“玉柱”,直通头顶(玉柱是啥?非铁嘴大学堂毕业生不会懂,大概是一道青筋吧),两眼有光,手上有一个“王”字皱纹(他既是假洋鬼子,应该有个king字才对),上身长,下身短,于是乎北周帝国的“太祖”“文皇帝”宇文泰先生──当时不过北魏帝国的一个官而已,见而异之曰:“这家伙风骨不凡。”
上面说的这一段,冒出来一个尼姑,为前所未有,无论“正史”也好,奴才也好,能有如此伟大发明,总算脑筋还没有全被酱死,至少有一个细胞还活着,也是可喜现象。原文曰:
“皇妣(普六茹坚的娘)吕氏,以大统七年(五四一)六月癸丑夜生高祖(普六茹坚)于冯翔般若寺(柏杨先生又要插嘴啦,产妇生下来的竟然不是一个小孩,而是一个“高祖”,婊子,婊子!),紫气充庭。尼来自河东(山西省),谓皇妣(他娘)曰:‘此儿所从来甚异,不可于俗间处之。’尼将高祖(普六茹坚)舍于别馆,躬自抚养。皇妣(他娘)尝抱高祖(普六茹坚),忽见头上角出,遍体鳞起,皇妣(他娘)大骇,坠高祖(又是他妈的“高祖”)于地,尼自外入,见曰:‘已惊吾儿,致令晚得天下。’为人龙颔,额上有玉柱入顶,目光外射(不外射,难道内射乎?),有文在手曰‘王’,长上短下,沉深严重。周太祖(宇文泰)见而叹曰:‘此儿风骨,不似代间(瀚海沙漠群)人。’”
普六茹坚先生的异禀异样中,也应用了老公式“伪造情报”。《隋书》上接着说,北周帝国第二任皇帝宇文毓先生,曾派铁嘴大学堂教习赵昭先生去相普六茹坚先生的尊脸,回来做假报告曰:“没啥了不起,顶多当国务院总理。”可是却悄悄对普六茹坚先生曰:“你阁下一定会当皇帝,而且一定要经过大屠杀才能坐得稳,千万记住我这句话。”原文:“帝(宇文毓)尝遣善相者赵昭视之,昭诡对曰:‘不过作柱国耳。’既而阴谓高祖(普六茹坚)曰:‘公当为天下君,必大诛杀而后定,善记鄙言。’”
普六茹坚先生不过一个二三流窝囊货,不识几个字,却自以为是圣人兼学者,庸俗阴险,乃耶稣先生所谴责的法利赛人物。他之所以杀人如麻,经过“正史”奴才这么一帮凶,好像杀人原来不是他的主意,而是玉皇大帝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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婊子养的畜生(2)
史书上还有两段花招,使人胃口大增,姑抄于下,读者先生如无兴趣,就不要看,如童心未退,则不妨就原文开开眼界。《隋书·帝纪》曰:
“(北周)齐王宪(宇文宪)言于帝(宇文邕)曰:‘普六茹坚相貌非常,臣每见之,不觉自失,恐非人下,请早除之。’帝(宇文邕)曰:‘此止可为将耳。’内史(宰相)王轨骤言于帝(宇文邕)曰:‘皇太子(宇文赟)非社稷主,普六茹坚视有反相’。帝(宇文邕)不悦曰:‘必天命有在,将若之何?’……(后普六茹坚)从帝(宇文邕)平齐,进位柱国(五星上将)。宇文宪破齐任城王高河于冀州(河北省定县),除定州(河北省定县)总管。先是,定州城西门久闭不行,齐文宣(高洋)时,或请开之以便行人,帝(高洋)不许曰:‘当有圣人来启之。’及高祖(普六茹坚)至而开焉。”
呜呼,高洋先生不过一个畜生而已,算什么东西?他怎么会想到小小定州的一个小小城门?而且又怎么会成了算卦的,预言有圣人来开该小小城门,他自己不就是圣人乎?而且普六茹坚只不过假洋鬼子,离圣人还有三万里哩。
普六茹坚先生的儿子杨广(普六茹坚当了皇帝后,天良发现,不姓普六茹啦),该杨广先生是一个“小事聪明,大事糊涂”的典型,也就是说有小聪明而无大智能,不幸又生在皇帝可以为所欲为的专制时代,兽性一发,遂不可收拾。他轰轰烈烈折腾了一辈子,杀父奸母,穷兵黩武,最后被他最信赖的将军,弄一条玻璃丝袜套到脖子上,屎尿齐流,活活绞死。其衔头是“世祖”“明皇帝”──到了唐王朝,又称之为“炀皇帝”,也就是昏乱的皇帝。
虽然浑身罪恶,史学家仍丑态毕露。《隋书》上说,他阁下非常好学(为啥不老实说他好女人乎),又写得一手好文章,道貌岸然,沉默寡言,人人都以为他真伟大兼了不起,他爹普六茹坚先生派铁嘴大学堂教习给所有的儿子相面,相到杨广先生,立正致敬曰:“你阁下眉上双骨隆起,不仅当王,简直还要当帝哩。”
呜呼,中国历史上把亲爹皇帝杀掉的,有四人焉:南宋帝国刘劭先生,杀了他爹“太祖”“文皇帝”刘义隆,北魏帝国拓拔绍先生,杀了他爹“太祖”“道武皇帝”拓拔珪,后梁帝国朱友珪先生,杀了他爹“太祖”“神武元圣皇帝”朱温,就是隋王朝杨广先生啦,杀了他爹“高祖”“文皇帝”普六茹坚。
问题是,虽然都是杀了亲爹的凶手,“正史”上却分别给以不同的待遇,刘劭先生弒父,正史(《宋书》卷九九)上说:他是他爹即皇帝位后生的,盖老皇帝翘了辫子,当太子的要哀哀守丧,怎能再跟娇妻颠鸾倒凤?所以他先天地不是东西,这种“一即位,便生子”的现象,只有想当年商王朝最末一任头目子受辛先生时有之,而刘劭先生乃是第二个,所以他非糟不可。
拓拔绍先生更不值钱,《魏书》卷一六说,他阁下从小就“凶狠险悖,不遵教训,好轻游里巷,劫剥行人,砍射犬豕以为戏乐”。跟土匪流氓没啥分别,他爹气得要命,就用绳子拴住他的两腿,倒挂在井里,眼看要吊死啦,才把他放出来。
朱友珪先生比拓拔绍先生还要厉害,史书(《旧五代史·梁书》卷一二)上说,他娘是一个营妓,连姓啥叫啥都不知道,而是朱温先生带兵经过亳州,嫖妓时嫖出来的儿子。这意思就是说,他之弒父是因天生贱种,非人力也。
可是杨广先生杀了亲爹,却“贵不可言”。前三者被称之为“凶”,只有他被称之为“帝”,幸亏他阁下不争气,搞了个国破家亡,如果他也像唐王朝第二任皇帝李世民先生一样,逆取顺守,好好地干,十代二十代传了下来,岂不也英雄好汉,俨然圣崽乎?嗟夫,“正史”是真没有原则的,即令弒父的凶手,失败啦固罪大恶极,只要成功,照样天子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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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显灵(1)
隋王朝砸锅之后是唐王朝,唐政府是一个伟大的政府,东击高丽,北击突厥,把侵略者一个个打得叫苦连天,国势之盛,空前绝后(柏杨先生用“绝后”两字,真想跟你阁下抱头痛哭)。王维先生诗曰“九天阊闾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这种气派,已不可再得矣。
唐王朝既有如此的成就,而寿命长达二百七十六年,比起那些十年二十年的短命政权,不可同日而语,异禀异样,当然更不能幸免。唐王朝开山老祖兼第一任皇帝李渊先生,不失为浑厚之人,衔头“高祖”、“神尧大圣大光孝皇帝”,《新唐书》上说,他一生下来就有三个乳防(他不当皇帝,而去跳脱衣舞,包管更叫座),《旧唐书》上虽没有介绍他的乳防,却介绍了他小时候铁嘴大学堂的场面。有一位史良先生焉,是相面大王,一天,为李渊先生相面,左相右相,大惊曰:“你阁下骨法非常,一定当人主,应该自爱,莫忘了我的话。”李渊先生听到耳里,高兴得翻筋斗。后来起兵叛变(在“正史”上,失败的叛变是“叛变”,成功的叛变是“义师”),攻击山西省灵石县,灵石守将宋老生先生,将强兵广,急切攻打不下,而又大雨连绵,无法存身,李渊先生一想,不如先行撤退,等天晴了再来。他儿子李世民先生听说,劝曰:“我们既然叛变,必须先行攻取咸阳,才可号令天下,如今碰到一个小小敌人,就要开溜,恐怕大家变心。大家一变心,我们徒守太原一城,不是‘贼’是啥,怎能自保乎?”李渊先生仍不肯听,李世民先生就在营门放声大哭曰:“今天我们起兵,有进无退,一退大家就会溃败,而敌人尾击于后,大家马上就完蛋矣。”李渊先生仍在犹豫。大概撤退与否,关系着这股叛军的兴亡,玉皇大帝一个电报拍到霍山,惊动了五百年前的霍山山神,于是,正史(《旧唐书》卷一)上说,就有一个穿着白衣服的老头,到军营之中,曰:“我是霍山山神,来晋谒唐王朝皇帝,这雨下到八月就停啦,停后你们从霍县东南进军,我会帮助你们。”说罢以后,忽然不见啦,抑留下来吃顿烧饼油条再行告辞?史书上没有提,反正李渊先生这才决心继续留下,还叹曰:“霍山神从前既没有欺骗赵无恤先生,今天怎能欺骗我乎?”到了八月,果然天晴,一场大战,把宋老生先生斩下马来。
霍山神这位神仙平常干些啥事,我们不知道。看样子好像专门听候玉皇大帝调遣,乱报吉信。远在战国时代,晋国大乱,智韩魏三家要瓜分赵家土地,赵家族长赵无恤先生从首都逃回晋阳途中,急急似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他的一位家臣原过先生,跑不动啦,远远落在后面,忽然间神仙显灵,戴着金冠,穿着锦袍,半云半雾,面目看不清楚,该神仙把两节竹竿递给原过先生曰:“拜托,拜托,把它交给赵无恤。”原过先生接了过来,拔腿狂奔,赶上赵无恤先生,剖开竹竿,竹竿里有两行红字,曰:“告赵无恤,余霍山之神也,奉上帝命,三月丙戌,使汝灭智氏。”赵无恤先生这时候连老命都不保,神仙却反过来许他不但可以保住老命,反而可以消灭敌人,当然高兴欲狂。果然,到了三月丙戌日,一场胜仗,把智瑶先生杀掉,还把他的尊头漆成尿壶,天天往里撒尿。
唐王朝所以能真正建立起来,完全靠李渊先生的儿子李世民,这不是说他帮他爹东打西打,盖东打西打的除了他之外,还有他的哥哥李建成先生,和弟弟李元吉先生,不过后来他翻脸不认人,把一兄一弟杀掉,“正史”这玩意最畏惧权势,自然把该二位的功劳一笔勾销。
柏杨先生所以说李世民先生了不起,不是说他杀了他的亲兄亲弟,也不是说他打江山的战功,而是说他当皇帝当了二十三年,为中国奠立下一个和平而稳固的基础。历史上很多打天下的朋友,第一代还像人样,到了第二代,不是残暴,就是荒淫,流脓流血,毛病百出,把老子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政权,一脚踢到别人屁股底下。这和家庭教育有关,和第二代的聪明才智有关,也和运气有关。而李世民先生真有一套,把亲兄弟杀掉,把亲爹逼下皇位之后,并没有像杨广先生那样,一意孤行,乱搞到底,反而夙夜不懈,兢兢业业。
所以他阁下的异禀异样,也很惊人。《新唐书》上说,他娘窦女士(衔头“太穆皇后”)生他的时候,根本没有经过阵痛,只打了一个呵欠,就生下来啦,彼时尚没有无痛分娩之药,而他竟有如此杰作,自然是太白金星在他娘肚子里保驾。《旧唐书》上虽没有强调他娘没有阵痛,却强调他生的时候,有两条龙在产房门口捉迷藏。注意的是,该二龙并不是“忽然不见”,而是足足地在门口捉迷藏捉了三天,这就不得了啦。龙是个啥,早已一言难尽,不过传说中可以当“天子”的“龙”,跟一条大蛇差不多,只多了四只脚,尊头也复杂一点而已。君不闻乎“风从虎,云从龙”?有龙必有云,该二龙在产房门口整整捉迷藏捉了三天,一定云雾弥漫,雷声隆隆。呜呼,无怪乎产妇没有阵痛,大概吓都吓死矣。不过怪也怪在这里,从史书上看来,他娘固平安无事,跟普通产妇一样,大概该二龙奉上帝之命,只来表示一下异样,故意收敛威风,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也可能是飞来飞去),等大家一个个心服口服之后,即悄然回去缴令。
神仙显灵(2)
史书(《旧唐书》卷二)上说,李世民先生四岁的时候,有一个小伙子,自称是铁嘴大学堂的打狗脱,来见他爹李渊先生,曰:“你是个贵人,我想一定有贵子,请把你的儿子唤出,我相相面看。”相他二位兄弟的面,说了些啥,史书上根本不提,等到相李世民先生之面时,打狗脱脱帽曰:“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年将二十,必能济世安民。”李渊先生一听,不得了不得了,这话一旦传出去,被人打了小报告,岂不大祸临头乎?当下就要杀他(柏杨先生曰:摇尾朋友请隆重注意,摇尾时千万小心,遇到这种聪明绝顶的老板,就危矣危矣),幸亏该书生“忽然不见”,化作一阵清风跑他娘的啦,才没有断送老命。李渊先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竟是神仙亲来传话的,就把该无痛分娩的娃儿,命名为“世民”,即该神仙说的“济世安民”之意也。
中国在唐王朝李世民大帝手里强大,在李隆基先生手里衰微。李隆基先生衔头是“玄宗”“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史书(《旧唐书》卷八)上说,他当潞州(山西省长治县)秘书长(别驾)的时候,有条黄龙在光天化日之下,一举升天。而他每次出外打猎,头上总有一块紫云(此一公式,读者老爷早滚瓜烂熟矣)。有一次他去长安,临行时请铁嘴大学堂教习韩礼先生为他算卦,韩礼先生不知道捣的啥鬼,拿一根草往桌上一放,咦,该草竟然站了起来,韩礼先生大惊曰:“草能直立,祥瑞非常,其中奥妙,说也说不清。”(其实已说得很清啦)而尤其怪的,他的宅子外面有一个水池,万顷之大,铁嘴大学堂望气系毕业的朋友,左望右望,望见水上有一种龙气,被当时在位的皇帝李显先生(衔头“中宗”、“大和大圣大昭孝皇帝”)知道,就派了大象去该池中乱踩,目的是破坏该股龙气。可是,玉皇大帝既已于五千年前内定他当皇帝兼大乱中国,不要说大象啦,就是原子弹都轰他不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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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星侵略北斗(1)
人到了老年,撒尿之后,必有反滴。盖膀胱用得太久,摄护腺磨损,不太健全啦。历史发展,似乎也是如此,长命王朝之后,必有短命王朝;长命政权之后,必有短命政权;盖要衰要亡,不是朝夕之事,而是长时间的腐烂和长时间的堕落,一旦垮之,好像山顶上往山脚下滚鸡蛋,该鸡蛋虽半路都破啦,但仍得继续下滚,不滚到底,不会停止。八百七十九年周王朝之后,有秦、楚;二百一十五年西汉王朝之后,有新、玄汉;一百九十六年东汉王朝之后,有曹魏;一百五十六年晋王朝之后,有宋、齐、梁、陈;一百四十五年的北魏王朝之后,有齐、周、隋。而二百七十六年唐王朝之后,老头撒尿的现象再度出现,左滴右滴,滴出来五个──梁唐晋汉周,其寿之短,还不如五胡乱华十九国时代那些赵燕秦夏。
读“正史”有时真能把脚趾头都气出潦泡,土匪头目朱温先生比赫连勃勃先生还要无赖,他把唐王朝消灭,自己往金銮殿上一坐,这种干法,柏杨先生看没啥不对;但依“正史”规矩,固是篡窃也。问题是,也就在“正史”上,他阁下反而成了后梁帝国“太祖”“神武元圣孝皇帝”,另外比他还要高级一点的朋友,在各地不听他的,却成了“僭伪”,《旧五代史》上还为这些朋友立下了《僭伪列传》三卷,不知道算哪一家的逻辑也。
后梁帝国从头到尾,仅十七年,说它十七年还是客气的,如果用西洋算法,不过十六而已,而朱温先生最后还被他儿子一刀,从背后直通前心,哎哟而死。但十七年也是一个政权,主要的还是“正统”,“正史”就忍不住奴性大作。《旧五代史·梁书》上说,朱温先生降生的那一天,他家那间败坏脏臭贫民窟的破屋上,有一股赤气往上冒,赤气和红光很难有分别,于是邻居们都以为他家起火啦,慌慌张张,跑来救火,一瞧啥火都没有,该破屋仍俨然破屋,只不过该姓朱的贫苦人家,生了一个娃儿(臭而不可闻也的老公式),大家无不“异之”。
他爹朱昭先生穷苦而死(他死前再也想不到有一天在“正史”上的地位是“烈祖”“文穆皇帝”),他娘活不下去,只好带着他们兄弟三个,去萧县刘崇先生家做工,朱温先生是老三,三个孩子中以他最调皮,没有人不讨厌他,刘崇先生更经常揍之,可是刘崇先生的娘却觉得他不同凡品,尝曰:“朱三这小子不是普通人,你们要好好待他。”家人问她怎么知道他不是普通人,老太婆悄悄曰:“我当然知道,有一天,他正睡觉,我看了一眼,他却忽然变成一条大蛇,你说可敬不可敬。”但大家仍然不信,后来黄巢先生起兵抗暴,朱温先生和他的二哥齐去当兵,一去就是三十年,朱温先生由小兵节节高升,终于成了大将,再终于夺取了唐王朝政权,自己当起皇帝来啦,大家才不得不信;大蛇果是真龙,赤气原是预报。
在夺权过程中,朱温先生曾把唐王朝最后第二任皇帝李杰先生杀掉后,把亲王之一的李祝先生抓上去继位,遂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两条白龙,左肩上爬了一条,右肩上也爬了一条,吓得汗流浃背,霍然惊醒。这时候羽毛已成,异样更多,史书(《旧五代史·梁书》)上说,他驻军长芦(河北省沧县)的时候,“有庆云覆于府署之上”(“庆云”是啥云,气象学专家应讲给我们听听)。
史书(《旧五代史·梁书》)上继续说,朱温先生当皇帝的前夕,家庙梁上忽然生出来五色灵芝草,而且长相跟芙蓉一样,草上还弥漫着紫颜色烟雾,一连好几天都不散去。不特此也,他阁下祖先的牌位上,还“有五色衣,自然而生”,于是“识者”知道一个新的政权要兴起矣。不特此也,天空上也有变化,远在二十年前(八七○前后),“木星入南斗,数夕不退”,全国陆军总司令官(诸道都统)王铎先生瞧见,向铁嘴大学堂星象系打听消息,答曰:“金星火星土星中任一星,一旦侵犯了北斗,都是天灾人祸。只有木星侵犯了北斗,不但没祸,反而有福。”(他妈的!)当时有一位边冈先生,史书上说他“洞晓天文,博通阴阳,历数之妙,穷天下之奇秘,有先见之明,虽京房管辂不能过也”。王铎先生又向他请教,边冈先生曰:“木星是福星,有帝王之相,不过不是福于今天,而是福于将来,现在我不敢说得太详细,再过二十年,你就知道应验到谁头上矣。”
这一番隐隐约约,欲擒故纵的话,把王铎先生说得心痒难抓,就把边冈先生悄悄请到内室,一定要他讲个明白,边冈先生还是不肯讲,“至于再三”,边冈先生只好泄漏天机矣,曰:“木星入斗,帝王之兆也。木在斗中,朱字也,以此观之,将来当有朱氏者,将为君也,天戒之矣。且木之数三,其祯也,应在三纪之内。”(他妈的。)
又不特此,远在一百年前八世纪○○年代武照女士时代,史书上说:“有谶辞云:‘首尾三麟六十年,两角犊子自狂颠,龙蛇相斗血成川。’当时好书者解云;两角犊子,牛也,必有牛姓干唐祚,故周子谅弹牛仙客,李德裕谤牛僧孺,皆以应图谶为辞。然朱字,牛下安八,八即角之象也,故朱滔朱泚丧乱之祸,冀无妄之福,岂知应之在帝(朱温)也。”
既然如此热闹,这个政权好像要千年万世,谁知道朱温先生只干了六年就被儿子宰掉,而后梁帝国也不过十七年就亡,亡了之后,子孙被杀的男女不留。祥瑞也者,异禀异样也者,又如何交代乎哉?瑞祥鬼话,只不过眼前一时之欢。俗云:“只见强盗吃肉,没见强盗杀头。”“正史”似乎也是只见异禀异样的当头目,没见异禀异样的人头落地,子孙灭绝,被斩草除根也。
木星侵略北斗(2)
后梁帝国完蛋后,后唐帝国继起,此唐非彼唐,不过当皇帝的都姓李,用以鱼目混珠,发小民思古之幽情而已焉。后唐帝国比十七年的后梁帝国还要短,不过十四年就亡,但因开山老祖的出身为人,稍比朱温先生高级一点,人们印象也自较之稍佳一点。
喜欢看京戏的朋友,在《珠帘寨》一戏上,对李克用先生的怕老婆和见钱眼开,一定有深刻印象。但此公却是后唐帝国的原始头目,衔头曰“太祖”“武皇帝”,这衔头虽不是他自己弄到手的,而是他儿子“庄宗”“光圣神闵孝皇帝”李存勖先生追赠的,但政权却是在他手中奠定基础,所以,他自然得有特别镜头。史书(《旧五代史·唐书》)上说,他娘秦女士生他的时候,怀胎怀了十三个月(老公式:“硬是不生。”),既然怀十三个月,必有毛病,于是该生时就发生难产,他娘在产床上痛苦不堪,眼看要完,家人惶惶,派人去雁门关买药,正在买时,遇到一位神仙,该神仙给他开了一个奇妙药方,曰:“普通人吃药有用,可是你们家这个小子,因将来要当‘武皇’之故,吃药没有用。请马上回去,率领部众,披甲持戈,擂起战鼓,吹起军号,让骑兵绕着产房,跑上三圈就成啦。”家人没有办法,只好如方炮制,想不到竟真的生了下来,这种催生手段,可谓高竿。
手提机关枪(1)
李克用先生既不是吃催生药、打催生针生的,也不是动手术,用箝子,开肚取婴生的,而是在锣鼓喧天、万马奔腾中生的,可见他是上帝内定的大人物,非人力也。
不特此也,他刚生下来时,一道彩虹直透产房,而院子里霎时间白光乱冒,如同白昼(他降生时可能顺手在太上老君那里捞了一个手电筒),而且井水也为之暴涨。不但院子里的井水为之暴涨,他十三岁那一年,新城(山西省朔县)有个“毗沙天王祠”,祠前有一口井,李克用先生去该祠参观,该井井水知道未来的所谓“武皇”驾到,立刻就沸腾起来,不但沸腾,而且还从井口往外猛溢,以示恭迎。当时大家吓得屁尿直流,只李克用小子不屁尿直流,还用一杯酒浇而奠之曰:“敝人生有异禀,少有大志,一点不假,可是你这口井怎么乱往外冒水呀,是福是祸,吾不知焉,你阁下真有灵敏,就请显身一谈。”一言未了,怪事出现,本来是一道白白墙壁,却忽然有一个人影,穿着金盔金甲,手提汤姆生机关枪,眼看就真的要下来跟他一谈啦,大家心胆俱裂,一哄而逃,李克用先生也脚底抹油。
后来他官做到“云中牙将”,有一天,找了一位妓女小姐,又嫖又喝,酩酊大醉,有一个刺客悄悄进到帐内,举刀要砍,说时迟,哪时快,只见帐中冒出一团烈火,该刺客只好掉头就跑。
上述种种花招,离谱似乎太远,免得读者先生翻书,照抄(《旧五代史》卷二五)如下:
“(李克用)母秦氏,生于新城,在妊十三月,载诞之际,母艰危者竟夕,族人忧骇,市药于雁门,遇神叟告曰:‘非巫医所及,可驰归,尽率部人,披甲持旄,击征鼓,跃马大噪,环所居三周而止。’族人如其教,果无恙而生。是时虹光烛室,白气充庭,井水暴溢。年十三,新城北有毗沙天王祠,祠前井一日沸腾,武皇(李克用)因持卮酒而奠曰:‘予有尊主济民之志,无何井溢,故未察其祸福,惟天王若有神奇,可与仆交谈。’奠酒未已,有神人披金甲,持戈,隐然出于壁间,见者大惊走,惟武皇(李克用)从容而退(他不去交谈,竟然“而退”,恐怕难以“从容”)。武皇(李克用)为云中牙将,尝在云中宿于别馆,拥妓醉寝,有侠儿持刀欲害武皇(李克用),突入曲堂,但见烈火炽赫于帐中,侠儿骇异而退。”
李克用先生的儿子李存勖先生,衔头“庄宗”“光圣神闵孝皇帝”,也是一个有小聪明而无大智能的半吊子,把朱温先生的后梁帝国灭掉,正是天老爷赐给他重建中国的良机,他不但没有搞出点成就,反而窝窝囊囊被唱戏的杀掉,千辛万苦打下的政权,只十四年就连根拔起。但该混蛋却也有他的一套,史书(《旧五代史》卷二七)上说:他娘曹女士怀他的时候,春心乱动,经常梦见一个穿黑衣服的家伙,手执芭蕉扇,在她身边挤来挤去。十一岁时,他去长安进贡,唐王朝皇帝李杰先生一见,龙心大震,曰:“此儿有奇表。”又拍他的尊背曰:“儿将来国栋也,勿忘忠予家。”翻来覆去一句话,凡是能混到金銮殿上的,都是天授。
后唐帝国下台后,后晋帝国接替而兴,五代的短命政权真是一蟹不如一蟹,后梁十七年,后唐十四年,后晋不过十一年,但把戏之多,也使人叹为观止。史书(《旧五代史》卷七四)上说,开山老祖石敬瑭先生(衔头“高祖”“圣文章武明德孝皇帝”)生的时候,“有白气充庭”,盖他阁下之当头目,并不从他生的时候开始,而也是神仙老早就决定了的。柏杨先生按,玉皇大帝那里,一定有一个“人间头目兴亡表”,从开天辟地就排定了顺序,像搭公共汽车的乘客一样,站队等候,有时鱼贯而出,有时一拥而上。且说就在石敬瑭先生当皇帝的三十年之前,也就是九○七年,唐王朝(不是李存勖先生短命的十四年政权)被朱温先生搞亡的那一年,史书(《旧五代史》卷七五)上说,(山西省)壶关县有一个樵夫,上山砍柴,一斧下去,该树就倒啦,倒啦不算,一倒就跌成两半,其中有六个大字,该六个大字像是用左手写的,歪歪扭扭,曰“天十四载石进”,当时尚是军官的朱温先生看它不懂,下令藏到库房。现在请看正史对该六字的解释吧,《旧五代史·晋纪》曰:“天字取四字中两画,加之于旁,则‘丙’字也。四字去中两画,加十字,则‘申’字也。帝(石敬琦)即位之年乃丙申(九三六)也。又《易》云‘晋者进也’,国号大晋,皆符契焉。”
史书上又说,石敬瑭先生即位的前一年,邺城(河南省临漳县)有一座桥,桥下有一条蛇和一只大老鼠,厮打不休,从早一直斗到晚(申时),该蛇竟被大老鼠斗死。于是“识者志之”,而后唐帝国果然于“申”日灭亡。后唐帝国最后一任皇帝李从珂先生,本来姓王,原籍河北省正定县,先人旧居之侧,有一座古庙,庙里有一个石像,后唐要亡时,该石像忽然摇动不已(大概托塔李天王踢了他一脚)。当石敬瑭先生起兵叛变时,后唐就要筑成啦,却忽然起了暴风暴雨,把它冲垮。张敬达先生锲而不舍,雨就下得更大,把城也冲垮,围终合不住。石敬瑭先生在城里当然心如火焚,晋阳有一个北宫,宫城之上,有一个神祠,供奉着“毗沙门天王”(这位天王面熟),他只好日夜向该天王焚香叩拜,这一叩拜不打紧,该天王受宠若惊。不过,有报告上来,曰:“夜来有一人,长丈余,介金执殳,行于城上,久方不见。”该天王竟亲自出马,巡逻起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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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史”上又说,晋阳牙城有一个僧坊,曰“崇福坊”,坊内庑下,西北角上,有一个泥做的神像,该神像的尊头上忽然冒起黑烟,该烟袅袅上升,好像民间烧饭时的炊烟。众和尚以为失了火,赶忙去救,跑到跟前一看,啥也没有。石敬瑭先生查问是怎么回事,和尚曰:“庄宗(李存勖)将得天下,曾有此烟,观此喷源,甚于当时,兆可知矣。”这也是烂公式矣,曰“好像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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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条开列(1)
自从崇福坊的泥像乱动了之后,连太阳都起了变化,史书(《旧五代史》卷七五)上继续说,太阳旁边忽然生出五色云气,好像莲蓬之状,石敬瑭先生立刻请来一位铁嘴大学堂的打狗脱,提心吊胆问曰:“此验应谁?”答曰:“见处为瑞,更应何人?”用白话写出,便是:“谁看见就应到谁头上,你既然看见啦,除了应你,还会应别人呀?”又有一天,天已黑啦,城上忽然传出号令之声,“不绝者三”,该声原来来自南天门。于是,大家都知道天兵天将出动矣。“正史”写到这里,惟恐仍酱读者不住,乃画龙点睛地叹曰:“斯天运使然,非人力也。”
呜呼,后晋帝国十一年的小小局面和短命政权,而石敬瑭先生又是一个卖国老贼,玉皇大帝竟辛辛苦苦为他如此这般手忙脚乱,想来天上诸位神仙,都是健身院的教练,否则地球上国家如此之多,仅只示祥示瑞,都要把筋累断矣。
后晋政权玩了十一年结束,下面接着是后汉帝国(啥朝代名不好起,偏偏舔前人的屁股?),这个“汉”总共有三十三年的寿命。史书上提到开山老祖刘知远先生,只形容了五句,曰:“帝(刘知远)弱不好弄,严重寡言,及长,面紫色,目睛多白。”刘知远先生的衔头是“高祖”“睿文圣武昭肃孝皇帝”,实际上他自己坐金銮殿不过十一个月多,如果能多坐几年,把戏包管更多。
后汉帝国建立四年后,发生危机,叛军郭威先生攻陷首都开封,刘知远先生的弟弟刘崇先生(衔头“世祖”、“神武皇帝”),在山西省太原县称帝,维持残余的帝国局面。刘崇先生不但窝窝囊囊,而且是一个地痞无赖,残苛寡恩,向辽帝国叔皇帝屈膝,自称侄皇帝。但史书上却说他也不同凡品,尊眼里有两个瞳仁,而且还长了一把好胡子,他的皇帝,当然是五百年前注定了的。
──柏杨先生曰,“目有双瞳”,烂透了的公式。昨天我老人家照镜子,似乎有八个瞳仁,烧冷灶的朋友,务请赶快下手。
“后汉”之后,是“后周”,“后周”也是三水货,先有姬发先生之“周”,后有宇文泰先生之“周”,现在又冒出一个“周”(中国字这么多,叫啥不行,总是二水货三水货,甚至四水货五水货),后周帝国的政权只有十年,但却是了不起的王朝,如果第二任皇帝郭荣先生不早死,政权落不到赵匡胤先生手上。第一任皇帝“太祖”“圣神恭肃文武孝皇帝”郭威先生的花招,自然颇不简单,且逐条开列于后(均载《旧五代史》卷一一○),免得读者先生头晕眼花。
其一
“章德皇后(郭威的娘)以唐天佑元年甲子岁(九○四)七月二十八日,生帝(郭威)于尧山(河北省邢台县)之旧宅。载诞之夕,赤光照室,有声如炉炭之裂,星火四迸。”
柏杨先生赞曰:又是太白金星在那里乱照肚皮。
其二
“(郭威)尝昼寝,有小虺(蛇)五色,出入颧鼻之间,后(郭威的老婆)遽见愕然。”
柏杨先生赞曰:郭威先生大概到印度国留过学,有玩蛇绝技,连鼻孔都敢教它乱钻。其三
“在太原时,有神尼与帝(郭威)同姓,见帝,谓李琼曰:‘我宗天上大仙,顶上有肉角,当为世界主。’”
柏杨先生赞曰:三姑六婆,似乎都是铁嘴兼半仙。
其四
“晋河阳节度使张彦琪奉命北伐,帝(郭威)从之,营于晋祠,是时屋坏,同处数人俱毙,唯帝(郭威)独无所伤。”
柏杨先生赞曰: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其五
“(郭威)所居官舍之邻吴氏,有青衣佳娘者,为山魈所魅,鬼能人言,而投瓦石,邻伍无敢过吴氏之舍者。帝(郭威)过之,其鬼寂然。帝(郭威)去如故,如是者再。或谓鬼曰:‘尔既神,向者客来,又何寂然。’鬼曰:‘彼大人者。’繇是军中异之。”
柏杨先生赞曰:皇帝这玩意,还可以避邪驱鬼。
其六
“帝(郭威)前梦河神告曰:‘七月下旬,上帝当灭守贞之族。’至是收复贼垒(李守贞举家自杀)。城中人言,见帝(郭威)营上有紫气,如楼阁华盖之状。”
柏杨先生赞曰:又是“气”。
其七
“一夕,在山亭院斋中,忽有黄气于前,上际于天,帝(郭威)于黄气中见星文,紫微、文昌,烂然在目,既然告知星者曰:‘予于室中见天象,不其异乎?’对曰:‘坐见天衢,物不能隔,至贵之祥也。’”
柏杨先生赞曰:他阁下的眼珠应挖出来送给眼科医生研究研究,瞧它有啥特别之处。其八
“异日,牙署中有紫气,起于幡竿龙首,凡三日。”
柏杨先生赞曰:臭公式矣。
其九
“是日旭旦,日边有紫气来,当帝(郭威)之马首。诸军拥帝(郭威)南行,时河冰初解,浮梁未构。是夜北风凛烈,比旦,冰坚可渡,诸军遂济。”
柏杨先生赞曰:准是上帝教蝎子精吹了一口冷气。
郭威先生死后,他的义子郭荣先生(衔头“世宗”“睿武孝文皇帝”)继位,前已言之,郭荣先生是一个真了不起的帝王,可惜死得太早,“正史”上没有明目张胆请他表演,但却在行文夹缝里,努力走私。我们也条列于后(均见《旧五代史·周书》),以便瞻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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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条开列(2)
其一
“紫翁者,常独居室,人为司冥事,一日,笑不止,妻问其故,不答,翁嗜饮,妻醉之以酒,乃曰:‘上帝有命,郭郎(郭荣)为天下。’”
柏杨先生赞曰:该老头不过在阴间兼一个小差,消息竟如此灵通。
其二
“世宗(郭荣)在民间,尝与邺中大商颉跌氏往江陵贩卖茶货,至江陵,见有卜者王处士,其数如神,世宗(这时候他不过一个茶贩,哪里来的“世宗”?)因颉跌氏同往问焉,方布卦,忽有一蓍出,卓然而立,卜者大惊曰:‘吾家筮法,十余世矣,常记曾祖以来遗言,凡卜筮而蓍自跃出者,其人贵不可言,况又卓立不倒,得非为天下之主乎?’遽起再拜。”
柏杨先生赞曰:到庙里抽签算卦的小子,要特别小心,万一上帝看上了你,要你当政坛头目,小心该签跳出来戳瞎你的尊眼。
其三
“世宗(郭威)以王朴精究术数,一日从容问之曰:‘朕当‘得几多?’对曰:‘臣固陋,则以所学推之,三十年后,非所知也。’世宗(郭荣)喜曰:‘若如卿言,寡人当以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足矣。’其后自瓦关回戈,未到关而晏驾,计在位止及五年六个月,五六乃三十之成数也,盖朴(王朴)婉而言之。”
柏杨先生赞曰:算卦不足奇,奇的是这种鬼解释。
其四
“先是,世宗(郭荣)之在民间,尝梦神人以大伞见遗,色如郁金,加道经一卷,其后遂有天下。及甘桥不豫之际,复梦向之神人,来索伞与经,梦中还之而惊,起谓近侍曰:‘吾梦不祥,岂非天命将去耶?’”
柏杨先生赞曰:奉劝读者老爷,以后做梦时要小心,不要随便还人东西。
其五
“初,幽州(北平)闻车驾(郭荣)将至,父老或有窃议曰:‘此不足忧,且天子姓柴(郭荣先生本姓柴),幽州为燕,燕亦烟火之谓也,此柴入火不利之兆,安得成功?’卒如其言。”
柏杨先生赞曰:看情形连我这个姓柏的也危险万状,有机会我就改姓“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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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有千秋
除了梁唐晋汉周五个短命政权,因为天下四崩五裂,中国版图上同时还有别的短命政权,曰“南吴”,曰“南唐”,曰“前蜀”,曰“后蜀”,曰“南汉”,曰“南楚”,曰“闽”,曰“岐”,曰“吴越”,曰“南平”,曰“桀燕”。
南吴帝国的地盘在长江下游,原始头目“太祖”“武皇帝”杨行密先生,史书(《旧五代史》卷一三四)上说他的两条腿大有学问,一天能走一百五十公里(按,一天能走六十公里,就算飞毛腿啦)。
──柏杨先生赞曰:可惜他阁下生不逢辰,如果生到现在,派他去参加世界运动会,准拿金牌。
南唐帝国是南吴帝国的后身,开国头目兼第一任皇帝“烈祖”、“光文肃武孝皇帝”徐知诰先生(后来恢复本姓,改名“李升”),史书上说,在他夺取皇位的前几个月,江南有童谣云:“东海鲤鱼飞上天”,鲤者,李也,“盖言李升一旦自温(徐温)家起而为君尔。”
──柏杨先生赞曰:三作牌真应查查,该童谣是谁编的,跟李升先生有啥关系?
前蜀帝国,地盘在四川,开国头目兼第一任皇帝“高祖”“神武圣文孝德明惠皇帝”王建先生,他的特技特别多,也和别人的不同,且看《新五代史·前蜀世家》上的鬼话吧:九○七年:“正月,巨人见青山。六月,凤凰见万岁县,黄龙见嘉阳江。诸州皆言甘露、白鹿、白雀、龟龙之瑞。”九○八年:“七月,驺虞见。”(据说驺虞是一种义兽,白虎黑文,不吃生物,不踏草地,大仁大义的动物也。)九○九年:“八月,有龙五十,见洵阳水中。十月,麟见壁州。”(五十条龙出笼,真能吓死人。九一二年:“剑州木连理。六月,麟见文州。十二月,黄龙见富义江。”九一○年:“正月,麟见永泰。五月,驺虞见壁山,有二鹿随之。白龙见邛州江。”九一一年:“河麟见昌州。”
──柏杨先生赞曰:一个无赖级的头目,不但神仙忙,连禽兽也忙,一会在这里冒一下,一会到那里冒一下。
不过最精彩的还是王建先生的肉,史书上说,王建先生年轻时不知道犯了啥罪,被判笞刑,打了个皮破血流。可是他的肉却是天子之肉,虽皮破血流,却不留一条疤痕。他阁下想当皇帝时,恐怕别人说他受过笞刑,就当众脱下衣服,教大家瞧他的尊背,还嘴硬曰:“请足下细看,有杖责而肌肉如是耶?”
──柏杨先生赞曰:好肉呀好肉。
后蜀帝国的地盘,当然也在四川省,开国头目兼第一任皇帝“高祖”“文武圣德英烈明孝皇帝”孟知祥先生,史书上说,他阁下有一天在成都郊外休息,忽然有一个推小车的大汉经过,小车上放着一袋东西,孟知祥先生问曰:“你的车子可载多少?”大汉答曰:“拼老命也不过两袋。”孟知祥先生听啦,气得发昏第十一,他的后蜀帝国果然两代即亡。
──柏杨先生赞曰:那个推小车的大汉,准是张果老下凡。
诗也派上用场
南汉帝国地盘在广东省,开国头目兼第一任皇帝“高祖”“天皇大帝”刘岩先生,史书(《新五代史》卷六五)上说,他爹刘谦先生一生怕太太,但仍挡不住在外面偷偷摸摸,跟一个姓段的小姐姘上,生了一个娃儿,该娃儿就是刘岩。生下来不到三天,走漏了风声,被太太韦女士知道,韦女士是有名的醋大王,又泼又辣,一听说老头在外乱搞,而且有了“爱情的结晶”,当时气得跳高,手持菜刀,杀奔前往,可是刘岩先生天生地要当“高祖”,岂会命丧黄泉,等到佣人把他阁下抱到跟前,韦女士不但下不了菜刀,反而像触了电一样,当啷一声,菜刀堕地。老太婆看了半晌,叹曰:“此非常儿也。”结果只把那个可怜的段女士杀掉。
──柏杨先生赞曰:另外还有“白龙见南宫三清殿”节目,不必细表矣。
南楚王国的地盘在湖南省,谈不上国,一个小小军阀割据的小小局面而已,开国头目兼第一任国王马殷先生,史书(《新五代史》卷六六)上说,他每逢作战,军营之上,常有“云气甚佳”,所以总没有打过败仗。
──柏杨先生赞曰:云气这玩意呈现的次数太多,烦死人啦。
闽帝国的地盘在福建省,原始头目“太祖”“昭武孝皇帝”王审知先生,河南省固始县人也。史书(《旧五代史》卷一三四引《五代史补》)上说,王审知先生的远祖王霸先生,五世纪南北朝南梁帝国时,在福州怡山当道士,后来修练成仙,升天而去,升天之前,大概跟玉皇大帝通过电话,就曰:“吾之子孙,当有王于此方者。”就自己把这话编成谶语,刻到石头上,埋在皂荚树底下。一直到了八世纪唐王朝,被另一位道士徐景元先生从地下掘了出来,只见石头上刻有诗曰:“树枯不用伐,坛坏不须结,不满一千年,自有系学列。”又曰:“后来是三王,潮水荡祸殃,岩逢二乍间,未免有销亡,子孙依吾道,代代封闽疆。”对这两首诗,史书解之曰:“潮荡祸殃,谓王潮除其祸以开基业也。岩逢二乍间,谓陈岩逢、王潮,未几而亡,土地为其所有也。代代封闽疆,谓潮与审知也;代代,盖两世之称。”不特此也,史书(《新五代史》卷六八)上说,王审知先生的儿子王延钧先生,衔头“太宗”“惠皇帝”在位的时候,还“黄龙见真封宅”哩。
──柏杨先生赞曰:王霸先生可真是杂毛老道,能知五百年后的怪事。
吴越王国,地盘在浙江省,也只是一个小小军阀割据的小小局面,开国头目兼第一任国王钱镠先生,头衔“太祖”“武肃王”。史书(《新五代史》卷六七)上说,有一个铁嘴大学堂望气博士,豫章(江西省南昌县)人,有一天抬头一看,看见“牛斗间有王气”,而“牛斗,钱塘之分也,因游钱塘;占之在临安(杭州)”。就又到了临安,在街上摆起卦摊,暗中查访。当时有个县政府职员钟起先生,也去相面,博士曰:“我算出来你们临安有极贵之人,一直没有找到,你阁下的相貌当然了不起,但仍不是我找的那个人也。”钟起先生是个好事之徒,就备了几桌酒席,把县里有头脸的人物都请来,望气博士一一相之,一一摇头。后来有一天,望气博士去钟起先生家,在门口恰巧碰见钱镠先生,不禁大惊曰:“就是他啦。”钟起先生曰:“你说啥?这个姓钱的流氓?”望气博士乃对钱镠先生曰:“你阁下骨法非常,努力自爱。”又对钟起先生曰:“我来暗访贵人,并不是想求点啥,而只是想验证一下我的道行,明天我就走啦,拜拜。”
──柏杨先生赞曰:我隆重建议###,应该早日重建铁嘴大学堂,下设望气、面相、手相、解梦、摸骨、卜筮、风水,以及其他飞象过河,或鬼话连篇等等各种学系。
杀妻奇案
南平王国,也是小军阀小割据,开国头目兼第一任国王高季兴先生,衔头“武信王”,出身也很特别。朱温先生当唐王朝梁王的时候,把开封一个做生意的小子李七郎先生,收成干儿子,改名为朱友让。而高季兴先生正是朱友让先生手下的一个仆人,朱温先生有一天去朱友让先生家,在仆人群中发现“耳目有异”,当时收干儿子的风气很盛,就教朱友让先生把他也收为干儿子,于是他遂成了朱温先生的干孙子矣。史书(《旧五代史·世袭列传》引《五代史补》)上说,有一次,他随朱温先生出征,三更半夜,走到一个村庄,看见有一位老太婆,正手端着灯,伫立在旅店门口,见他踉跄而至,就迎于门内,诚惶诚恐,鞠躬如也。他大疑之,老太婆曰:“我刚才睡得正甜,在梦中听见有人敲门,还叫曰:‘快起来,快起来,国王驾到。’我就赶忙起来,去门口察看,恰巧碰上了你,你不是国王,谁是国王?”
高季兴先生每次作战,都携带他最心爱的美丽妻子张女士同行。有一次,打了败仗,张女士偏偏怀了尊胎,挺着大肚子,行动不便。高季兴先生恐怕被她牵累,就本着“成大事者不恤小节”的圣人指示,暗下毒手,趁她倒在山边熟睡的时候,用刀把山脚挖空,以便山崩下来,把她活活压死。谁晓得挖着挖着,眼看就要把山挖垮啦,他的妻子却忽然惊醒,糊里糊涂还以为她丈夫仍爱她如命哩,喘曰:“我刚才做了一个怪梦,梦见山崩啦,正好压到我身上。却有一位神仙,穿着金盔金甲,拿着丈八蛇矛,用手把山托住,山竟没有倒下来。”高季兴先生一听,知道她必生贵子,这才回心转意,把她带走。
──柏杨先生赞曰:该神仙既肯用手托山,为啥不肯用手挡一挡敌人乎哉?可能是张女士发现命在旦夕,给该负了心的臭男人来一个信口雌黄。
桀燕帝国,本只叫“燕帝国”的,因它的头目过度凶恶,所以加上一个“桀”字,一则跟历史上其他的“燕”分别,一则说明它的性质。地盘在河北省北部,开国头子兼第一任和最后一任皇帝刘守光先生,小型的杨广先生二世,衔头“大燕皇帝”,因为只搞了三年就被杀掉,所以没有混上一个啥“祖”啥“宗”。他爹刘仁恭先生自然也没被追赠啥“祖”啥“宗”,但花招却照有不误。史书(《旧五代史》卷一三五)上说,刘仁恭先生有一天,做了一个梦,梦见“大佛幡出于指端”,铁嘴大学堂毕业生也告他云:“年四十九当领旄节。”
──柏杨先生赞曰:“正史”处理刘仁恭先生的梦,与众不同,而加了一顶帽子,曰“自言尝梦”,意思是贬他不值钱,但对别的头子却没有这句话。呜呼,难道别的“乱做春梦”都不是“自言”的,而是盖氏探测器探测出来的乎?对成功的何其百般顺服?对失败的又何其冷嘲热骂,义正词严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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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异的香味
五代十一国乱七八糟的局面过去,政坛上接着冒出来一个“宋”,此“宋”非南北朝那个“南宋”,乃统一局面的“宋”──不过却是二水货。开国头目兼第一任皇帝赵匡胤先生,取得政权的方法跟北周帝国开国头目兼第一任皇帝郭荣先生一模一样,都是被部下“自动自发”抬上轿子,再抬到金銮殿上的。只因为赵匡胤先生死得较晚(死那一年五十岁),而死了后又由年长的弟弟赵光义先生继承帝位,政权才开始持久,而他也就更说得嘴响。
他阁下的头衔比从前的同类,都要来得臭而且长,曰:“太祖”“启运立极英武睿文神德圣功至明大孝皇帝”,史书(《宋史》卷一)上说,他娘杜女士在洛阳夹马营生他的时候,产房四周,往外乱冒红光,而且有一种奇异的香味,一晚不散,该娃儿因为是“太祖”的缘故,不同凡品,皮肤呈一种金色,三天不褪。长大之后,当然容貌雄伟,“识者知其非常人”。
最使人喝彩的是他阁下的尊头,有一天,不知道怎么搞的,骑上一匹野马,该野马没有辔勒,一看有人胆敢骑它,拔腿就跑,于是唿咚一声,赵匡胤先生的尊头英勇地碰到门框之上,摔下马来,跌倒在地。大家以为这一下他的尊头准碰得粉碎,完了蛋啦,殊不知他既然有那么一长串头衔,自有玉皇大帝亲自光临,用御手一隔,所以只有响声,实际并未碰上,只见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追上该野马,一跃而上。尊头不但没有破,而且连一点伤都没有。
又有一天,跟他的朋友韩令坤先生在土屋里赌博,正赌得起劲,院子里忽然有麻雀打架,两个小子童心未退,一齐跑出来捉麻雀,刚跨出门槛,土屋竟倒塌啦,如果不是那几只麻雀,便活活压死矣。那几只麻雀来路一定很大,当然是玉皇大帝御手放到那里的也。
另一个花招是,他阁下年轻时东西流浪,没有落脚的地方,有一个老和尚,也是铁嘴大学堂毕业生,瞧他头上直往外冒“太祖”,就送了他一笔钱曰:“你只管往北走,一定有奇遇。”恰巧郭荣先生正要攻击李守贞,他就应募当兵,从此一帆风顺,直抵宝座。
后来他阁下在陈桥驿叛变前夕,铁嘴大学堂另一毕业生苗训先生跟秘书(门吏)楚昭先生,忽然瞧见太阳底下又有一个太阳,而且“黑光摩荡者久之”。两个太阳加一个黑光的结果,叛变不叫叛变,而叫受命于天矣。
于是,《宋史》赞曰:“太祖(赵匡胤)起介冑之中,践九五之位,原其得国,视晋汉周,亦岂甚相绝哉。及其发号施令,名藩大将,俯首听命,四方列国,次第削平,此非人力所易致也。”呜呼,有史若此,不如生疮。
赵匡胤先生后来终于死在他弟弟赵光义之手,赵光义先生头衔是“太宗”“神功圣德文武皇帝”,史书(《宋史》卷四)上说,他娘杜女士生了他哥哥“太祖”赵匡胤先生之后,有一天,乱做春梦,梦见有位神仙双手捧着一个太阳硬往她玉肚里塞,这一塞不打紧,她就怀了孕,又生下一个“太宗”,生的时候,跟他哥哥一样,产房里也冒出熊熊红光,好像遭了天火,也同样有一种香味,邻居们都闻得见。
写到这里,柏杨先生不得不为该“昭宪皇后”杜女士担心,每生一个儿子,非弄得红光的红光,异香的异香,不怕得产后热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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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接受精法
其他王朝,仅只开国头子鬼话连篇就够啦,顶多第二代也冒出来点啥,政权只要能传递下去;以后的头子,全属爬虫的后裔──皇家血统,玉皇大帝也就高抬贵手。只有《宋史》这部“正史”,似乎觉得小民们的奴性还需要加强培养,于是除了赵匡胤先生和赵光义先生兄弟二人外,他们的子子孙孙,也一个个有其节目:
第三任皇帝赵恒先生,赵光义的儿子也,衔头“真宗”“应符稽古神功让德文明武定节圣元孝皇帝”,《宋史》(卷六)上说,他娘李女士乱做春梦,梦见太阳从天上掉下来,她就拉起裙子去接,该太阳借着下掉的冲力,往她小肚子里一钻,就钻了进去,于是“有娠”。生他的时候,也是满屋红光(没有红光,死不瞑目),而且在他脚趾上,还有一个“天”字的纹。
第四任皇帝赵受益先生,赵恒的儿子也,衔头“仁宗”“体天法道极功全德神文圣武睿哲明孝皇帝”,《宋史》(卷九)上说,他阁下从小就“天性仁孝宽裕,喜怒不形于色”。
第五任皇帝赵曙先生,他不是赵受益的儿子,而是赵允让的儿子,衔头“英宗”“体干应历隆功盛德宪文肃武睿圣宣孝皇帝”,《宋史》(卷一三)上说,他爹(不是他娘)乱做春梦,梦见两条龙和太阳一齐从天上掉下来(伟哉,比赵恒先生多了两条龙),他就用衣襟去接(不是用裙子),于是他太太就“有娠”(此之谓间接受精法,惟大人物有之)。生的时候,也是红光满室,而且还有黄龙在该红光中游来游去,好不复杂。
第六任皇帝赵顼先生,赵曙的儿子,衔头“神宗”“绍天法古运德建功英文烈武钦仁圣孝皇帝”,《宋史》(卷一四)上说,他生的时候,照例红光乱照(红光好像和宋政权结了婚)。尤其使人瞪眼的是,屋子里老鼠都像中魔了一样,从口中纷纷吐出五色之气,霎时间云雾弥漫。而他阁下八岁时也做了一梦,梦见有神仙奉他上天。
第七任皇帝赵煦先生,赵顼的儿子,衔头“哲宗”“宪元继道显德定功钦文睿武齐圣昭孝皇帝”,《宋史》(卷一七)上说,他生的时候,产房里也冒出了红光。
第十任皇帝赵构先生,赵佶的儿子,衔头“高宗”“受命中兴全功至德圣神武文昭仁宪孝皇帝”,《宋史》(卷二四)上说,他娘生他的时候,仍是老一套,太白金星在产房里用手电筒乱照他娘细嫩的肚皮。
第十三任皇帝赵伯琮先生,他不是赵光义子孙啦,而是赵匡胤的子孙,衔头“孝宗”“绍统同道冠德昭功哲武文神武明圣成孝皇帝”,《宋史》(卷三三)上说,他娘张女士也是乱做春梦,梦见有一个人送了她一只羊,还曰“以此为识”,于是就怀了胎。生的时候,依鸭子屎传统,当然离不了“红光满室”。
第十五任皇帝赵扩先生,赵伯琮的孙子,衔头“宁宗”“法天备道纯德茂功仁文哲武圣睿恭孝皇帝”,《宋史》(卷三七)上说,他娘李女士也梦见太阳从天上掉下来,不过这次她没有用裙子去接,他爹也没有用衣襟去接,而是她用手握住的,这一握就等于宽衣解带,当然“有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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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里握着一块
宋王朝的头目一个个都是如此,不必再介绍矣,介绍得太多,使人腰酸。现在看看元王朝如何吧。
元王朝开国头目是“却特·特穆津”先生,“正史”给他的衔头是“太祖”“法天启运圣武皇帝”,此公即我们小民们称之的“成吉思汗”,姓“奇渥温”,名“铁木真”者是也。他阁下乃一代英雄,虽然把汉民族的宋王朝灭掉,但那烂透了的政权,不亡也真无天理。史书(《元史》卷一)上说,他十一世祖母阿伦斡女士,本来生有二子,长子曰“布固哈塔吉”,次子曰“博克多萨勒济固”。她丈夫翘了辫子后,她年轻轻地就守了寡,春心荡漾,好不难熬。于是乎,有一天晚上,出了特写镜头,只见一道白光,跳进了她的蒙古包,然后摇身一变,变成一个浑身穿黄的英俊青年,该青年不由分说,上了她的牙床,上了牙床后干了些啥,未便臆测,反正是上床之后,阿女士就怀了孕,生下了一个私生子,名曰“勃端察尔”,就是成吉思汗的十世祖也。为了掩饰该小子的来历,阿女士还厚着脸皮宣传曰:“此儿非痴,后世子孙必有大贵。”她的话比铁嘴博士还灵,果然,十代之后,出了一个“太祖”。
十世祖都有如此之异,到了铁木真先生(蒙古字音真别扭)诞生时,自然也不寻常。《红楼梦》上贾宝玉先生生时,嘴里不是含着一块通灵宝玉乎,而铁木真先生生时,手里却握着一块通灵宝玉,“手握凝血如赤石,烈祖(铁木真先生的爹)异之。”呜呼,凡是他娘没偷人,而生下来没有红光满室,手里又没有握点啥的小民,只好死心塌地,安分守己被踩矣。
元王朝有武功而少文化,自开国到退出中国,共一百七十六年,代之而起的是明王朝,明王朝是中国历史上充满了罪恶,最坏最糟的一个王朝,也是影响最大的一个王朝,罪魁都出在开国头目兼第一任皇帝朱元璋先生一个人身上,可是他从他娘肚子出生的时候,玉皇大帝却为他也放了二十四响庄严的礼炮。
他阁下的衔头比柏杨夫人臭裹脚布都长:曰“太祖”“开天行道肇纪立极大圣至神仁文义武俊德成功高皇帝”,史书(《明史》卷一)上说,他娘乞丐婆陈女士怀着他的时候,也是乱做春梦,梦见一位神仙,送给她一粒丸药,放到手上(她阁下的手恐怕既枯又脏),还闪闪发光哩。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张口吞了下去,这一吞不得了,不但口有余香,而且生朱元璋的那天晚上,太白金星就来乱照她的肚皮啦,盖“红光满室”了焉。接下去仍是老套,邻居们以为他家遭了天火,纷纷来救,进来一瞧,原来只不过生了一个小乞丐娃儿。
朱元璋先生长大后,到皇觉寺当和尚,庙里太穷,养不了他,只好出门化缘。这一天,前往合肥,半路害起病来,眼看要死──既然内定他要当“太祖”,为害中国,玉皇大帝岂能教他就死乎?于是,就有两个“紫衣人”给他看病,把病看好后,该两个紫衣人“忽然不见”,上天复命去矣。
硬不肯生模式
明王朝亡了后,接着是清王朝。
提起来清王朝,大家一定精神百倍,盖中国五千年历史最末尾的一个帝崽溥仪先生,如今仍然活着,在北京当图书馆管理员,供人参观娱乐。我们虽然不能去他御体上摸摸拧拧,瞧一下受命于天,非人力也的真龙天子,到底是啥骨啥肉,但能有一个想当年大家向他磕头如捣蒜,又圣又神的皇帝,活蹦乱跳地在人民面前献宝,使写“正史”的鬼话专家,无用武之地,也心满意足矣。
(柏老按:写此文时,溥仪先生还活着,三年后的一九六七年,他陛下终于翘了辫子,帝崽遂在中国永远绝种。)
“正史到了清王朝,不得不中断,盖中国的“正史”也者,必须等该政权灭亡了之后,下一个新的政权兴起,由皇帝命人编之写之,才能正式推出。幸亏中国的王朝不时地兴,也不时地灭,古谚曰“自古无不亡之国”,所以史书得以一部一部问世,如果也像大日本帝国的天皇老爷一样,来一个“万世一系”,恐怕连一部史书都没有矣,这种治史的方法,也算人类一大奇观。
清王朝下了台,中华民国代之而起,一批奴性入骨的遗老遗少,编了一部《清史稿》,柏杨先生三十年前,曾无意中走马观花,其中鬼话之多,也使人发喘。不过鬼话再多也没有用,相信鬼话的朋友,已不太多矣。我本来要介绍介绍,以发读者老爷思古之幽情的,可是找了几个地方,都找不到该书。台北启明书局前年向读者预约二十六史,就包括该《清史稿》(改名《清史》),后来出到辽史之后,就不出啦,盖书店倒了闭,关了门啦。弄得预约户上不见天,下不着地,好像悬在枯井里,盖哪家书店肯单卖《宋史》、《明史》、《元史》、《清史》乎?坑人不浅。
不过即令找到该书,也不能算是“正史”,因它多了一个“稿”字。算是“正史”的,似乎只有一部“国防研究院”编的“清史”,按说起来,作者萧一山先生是清史权威,他的“清史”名闻世界,不过我们不是说好不好,而是说正不正。依过去原则,官府编的才是“正史”,私人编的只能算是“野史”,而酱萝卜朋友总是觉得“正史”要可靠一些,动不动就搬出“正史”,当活宝一样,念念有词,往外乱飞,国防研究院应该算“官府”了吧,且看其中鬼话如何。
清王朝起初不过一撮毛贼,其开山老祖,也就是第一任皇帝“爱新觉罗·努尔哈赤”先生,衔头之长,如连吃了两个西瓜的小孩撒尿,曰“太祖”“承天广运圣德神功肇纪立极仁孝睿武端钦隆安弘文定业高皇帝”(读时切记分段,免得一口气喘不过来憋死)。史书(《清史》卷一)上说,他娘喜塔喇女士怀他时,也整整怀了十三个月,这种“硬不肯生”公式,也是烂公式啦,比起前赵帝国第三任皇帝“烈宗”刘聪先生怀了十五个月,努尔哈赤先生的十三个月,不过小意思小意思。
另外有一件事,也是老套,史书(《清史》卷一)上说他们的第一代祖先也是私生子。有一个仙女,春心荡漾,吃了朱果,就怀了孕(怀了多久,没有交代),生下一个娃儿,该娃儿就是清王朝皇帝第一代祖宗。
现在二十世纪快完,科学已发展到可以登陆月球,而编该史书的又是“国防研究院”,竟也抓住机会,毫不放松的鬼话连篇,就教人不好意思矣。好在“太祖”“太宗”“高祖”“高宗”,种种玩意,总算断了他妈的根。呜呼,中国人已被各种鬼话酱得难以翻身,希望以后再不要有人飞象过河,说谁生有异禀,少有大志啦,受不了,受不了,尚飨。
严重的危机(1)
解决两头尖利刃所造成的伤害,惟一的方法,只有靠孝道。
一提起“孝”,老一辈的人无不咳声叹气,认为世风日下,道德沦丧,“想当年”自己对父母何等起敬畏,真是一言难尽,不堪回首。而年轻人一听到“孝”,准吓一跳,哎呀,现在是啥子时代,竟然有人要俺念《孝经》,老脑筋兼老顽固,开倒车也不能开到月台上呀。
但这个课题却真的十分严重,不能因为年老人叹气和年轻人一跳,就假装看不见。正因为有叹气和一跳的反应,更说明这课题迫在眉睫,非解决不可。再不解决,天固然塌不了,但它却会促成社会的危险,甚至人类的危机。
现在最普遍的一种现象是,下一代对上一代的冒犯、顶撞,已没有人觉得有啥了不起,偶然发现有些儿女对父母稍稍体贴,简直又羡又妒,奔走相告。柏杨先生日夜都在祈祷天老爷,教我那可敬的孙女早早嫁掉,没有她阁下,我生活过得安如泰山。有了她阁下,搞得我这个老汉惶惶终日、寝食不宁。现在年轻孩子一旦不穿开裆裤,嗓子里就好像安装着大炮。老汉嗲声嗲气跟她讲话,回答的却是一阵轰隆轰隆的开花弹,恨不得把老子娘轰死。我有一个朋友,女儿已大学堂毕业,父母爱她爱得捧到手里怕飞啦,含到口里又怕化啦。她到台湾南部旅行,老爹在沿途为她布下连环欢迎阵,动员南部所有十年以上的交情,接送饮筵,盛大如仪。吾友玛格丽特公主去年到澳大利亚访问,所受的礼遇,据说也不过如此。女儿倦游归来,老子娘特地为她买了一件漂亮的洋装,以作纪念,不知道是颜色不合她的心,还是样式不称她的意,一声怒吼,洋装落地,还用脚乱踩,为了表示她发炮有坚强的理由,立刻就流出一茶杯的眼泪。老子娘心胆俱裂,几乎下跪。有一则小故事可说明柏老同类的心情,在一个结婚典礼上,一个人向身边人问曰:“介绍一下,如何?”身边人曰:“那个愁眉苦脸的是新郎,那个眉开眼笑的是新娘的爹。”看起来老一辈的人不知道啥时候才能眉开眼笑也。
这种情形,我们宽大为怀,可称之为“撒娇”,可称之为“不懂事”,还不能十分肯定地说她就是不孝。因为这类型的年轻人发展下去,固然可能坚硬到底,誓死不变。但再长大一点,有可能大彻大悟,回头是岸。所以只是使人烦心,还够不上使人伤心。烦心引起的是小的波澜,一旦升了一级,到了伤心阶段,就怒涛澎湃,轩然大波矣。“小鸟依人”的娇儿娇女,忽然面孔狰狞,把老子娘当成刍狗──老子娘万一挣扎不动时,还把老子娘视作累赘一脚踢,那就真正地不妙。据说初民社会,父母生了重病,或老得不能再事生产,儿女就把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丢到旷野,让他自己饿死或被狼吃掉。这话被现代文明分子听见,无不干嚎曰:“野蛮,野蛮。”可是现代文明分子对父母的手段,却差不多,只不过不是丢到旷野,而是丢到破败的老屋,或丢到空荡荡的公寓,任凭自生自灭。这还算高级的,低级一点的还把老子娘当成一个不付工资的长期老奴。君不见有些留学生老爷,把父母接到美国奉养晚年的壮举乎。当二老之凌空而去也,街坊邻居,羡慕得眼睛一个瞪得比一个大,有的甚至连眼珠都要往外爆。可是父母到了美国之后,只不过为儿女看家,为儿女照顾他们的儿女罢啦。盖番邦人工太贵,不如老子娘贱也。走运的偶尔还可以找几个住在附近的中国老头老奶,凑上一桌麻将牌。不走运的举目四望,全是碧眼黄发,说起话来叽哩咕噜,既无法串门子搬弄是非,只好专心专意地伺候小主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读者老爷中如果有留学生老爷,千万别在意,我说的只是别的有些家庭如此,贵老爷反哺之情,人人皆知,且已传为佳话,当然例外。
柏杨先生有一位邻居,每天坐着司机开的汽车,望之颇似人君,他家有一个住在地下室、日常总穿着木屐的干瘪老头,双目无光,表情寞落,洒扫庭院之余,有时候也抽空跟柏老蹲在墙角下下棋,很少讲话。忽然有一天,他家宾客迎门,原来该邻居老爷给他爹太老爷做八十大寿,最奇怪的是,他爹就是跟我下棋的那位老头。是日也,灯火辉煌,只见老头披挂整齐,身穿西服,足登皮鞋,在寿堂上端坐如木偶,然后由儿子和媳妇分别宣传他们是如何如何地膝下承欢,众宾客都是老朋友啦,瞎子吃馄饨,心里有数,但仍报以啧啧称赞。好容易贵宾们作鸟兽散,身为媳妇的女主人发号令曰:“阿爹,你收拾收拾,给孩子们洗澡,教他们早点上床。”(柏老按:此婆仍叫“阿爹”而没有作唤狗状叫“喂”,令人赞叹)。夫妇二人吩咐已毕,检点了一下收到的贺礼和贺银,沐浴更衣,舒舒服服地坐在客厅看起电视来。遥望该老头脱下不知道从哪里租来的亮相衣装,擦桌子洗碗,不禁大恐。
一本杂志上刊出黄郛先生的夫人的故事,黄夫人和她的女儿从美国来到台湾,老朋友在一家餐馆里碰到她,问她这些年在美国干啥?她曰:“干啥,还不是当黄妈。”话是十分幽默,但仔细一想,却又十分凄凉,以黄夫人所拥的社会地位和文学造诣,结局只落得在自己女儿家当“黄妈”,其他的各种“美国人的爹”“美国人的娘”,不管他是住在波士顿、华盛顿、温利亚顿,或是其他什么什么顿,日子不见得都快乐如仙,至少恐怕没有像国内柏老之类,叼着旱烟袋,看蚂蚁上树那种清福。所以很多老爹老娘,狼狈而归,在台北一下飞机,就骂儿子媳妇不孝,骂得起劲时,还有眼泪为证。这就使柏老想起一幅洋大人的漫画,画着一个年轻人大发脾气,把家门砰的一声关上,手拎铺盖,掉头而去,一对老夫妇瑟缩的站在屋角,隔窗望着年轻人大步前进的英姿,自言自语曰:“他就是当初上帝赐给我们的小天使、小心肝、小宝贝呀。”老爹老娘沦落到这种站屋角的地步,实在没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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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重的危机(2)
然而,这种儿女不过只引起伤心而已,如果步步高升,再升一级,那就要突破了人的界限,到了不可开交的痛心阶段,说起来就更毛骨悚然。
痛心的事件不多见(幸亏不多见),烦心的事件家家都有,似乎都不足以构成人伦的威胁。构成威胁的还是伤心事件,不但像两头尖的利刃一样,一头伤害了老一辈,一头伤害了下一代。而且一种社会行为,一旦过于极端,必然引起另一端过于极端的反击。儿女们逐渐普遍地更加自私和更加无情,一定会产生一种严厉的回响,那就是,父母对儿女的爱,可能重加检讨。美国就已发出一种信息:“美国父母现在开始想到,为儿女付出太多的牺牲,是不是值得?”这话当做牢骚固然可以,但一旦流行为一种新观念,认真地讨论传播,后果却具有摧毁性的威力──这威力比啥原子弹、中子弹都可怖。盖人类的孩提时间太长,需要十年二十年以上的抚养,才能自立,如果老爹老娘一旦改变心肠,在观念上认为不必用尽心血去抚养一个将来终于有一天要轰我、诟我、遗弃我、奴役我,甚至宰了我的孩子。那么孩子的生存,也就是人类的延续,可能凋零,最后归于灭绝。幸而生存下来的孩子们的性格,也会变得奇形怪状,社会将一天比一天缺少爱,缺少温暖,恐怕到处弥漫着暴戾之气,没有一点祥和,这种社会终必陷于全面混乱和崩溃。
所以,孝道的培养,不仅鼓励父母慈祥,不仅培植儿女高尚的感谢情操,也是社会安定,人类绵延和进步的动力。假如无限期地忽视它,这把两头尖的利刃是通灵的,它一定会狠狠地向我们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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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该他喝酪浆(1)
人人都知道扎吗啡不好,却硬是有些人猛扎吗啡,难道瘾君子都是傻瓜乎哉,事实上瘾君子无一不聪明绝顶。柏杨先生这一辈子见的瘾君子多啦,包括柏杨先生的太夫人在内。想当年吾友溥仪先生还没有从清王朝的宝座上退位,敝太夫人已开始吸食鸦片──那时候吗啡、海洛英、速赐康之类,还没影哩。敝太老爷就请了无数专家权威,和归国学人,向她老人家解释鸦片之害,料不到每次这些专家学人还没有开口,敝太夫人就向他们宣传鸦片烟简直吸不得,接着一一指出其为害之点——一点、二点、七、八、九、十、一百点,把那些专家学人,说得一愣一愣。盖她老人家知道的比他们知道的至少多一倍,于是无不甘拜下风。结局是柏杨先生之家,片瓦无存。
孝与不孝,情形相同,人人都知道不孝简直是禽兽行径,可是有些人却硬是狠得下那种心肠。这些人当听到别人不孝的时候,也会由衷地咬牙切齿,不共戴天,可是自己却偏偏做出不孝的事情,难道他们也全是傻瓜乎哉,恐怕也同样地恰恰相反,不孝的人也无一不是聪明绝顶之士。政府机关也好,民间团体也好,真应该做一个调查,调查调查不孝之徒的智力商数,恐怕要比普通人高得多,否则的话,他狠不下那种心肠。盖人都是有天良,一个平凡的家伙,要想把天良昧尽,可真不容易。不要说昧大天良,就是昧一下小天良,也能三天睡不着觉。所以必须有绝高的智能,才能在利害和亲情之间,加以理智的选择。选择了拋弃亲情之后,他还要有极其伟大的理由──足可以跟“大义灭亲”之类相匹敌的伟大理由,才能把天良完全窒塞,必须这样,他虽然做出人神共愤的丑事,而仍能照样快快活活过日子。
任何不孝的人都有他的理由,那理由是:一切罪过全在老爹老娘身上。我们在报上所看到的一些节目,都是我们站在老爹老娘立场的一面之词,如果问问当事人,包管他们有他们的说法,我们倒极希望听听蒋程九先生和其他同类动物,说说他为啥如此。我敢跟你赌一块钱,他准有他的理由,这理由因他聪明加三级的缘故,恐怕有时候也真的能使你恍恍惚惚,将疑将信。
柏老想起一位历史上的名女人,谨在这里介绍介绍,此婆姓刘,名玉娘,头衔尊严,使人起敬起畏,曰“神闵敬皇后”。当十世纪时,正逢五代十一国,中国大乱。她爹刘山人携带着十几岁的玉娘逃难,遇到晋王李存勖的大将袁建丰先生,正在纵兵大掠,既抢钱财,又抢美女,发现了玉娘,当然毫不客气。刘山人为了女儿,抵抗那些兵老爷,结果是可知的,被打翻在地,血流如注。刘玉娘女士被抢走之后,献给了李存勖。她阁下真有一手,把李存勖身边的那些美女如云,一个一个打垮,嗲曰:“普天之下,只有俺奴家是真心爱你的。”李存勖信以为真(这不能怪李存勖先生,任凭谁都得信以为真)。有一天,夫妇俩巡查到魏州(河北省清丰县),那是她的故乡。刘山人不知道从那里得来消息,听说他女儿的下落,大喜逾恒,赶紧赶到行宫探望。李存勖先生把他的大将袁建丰先生找来,袁建丰先生一瞧,立刻认出就是那位倒霉老头,曰:“当我们动手抢人时候,有个黄胡子护卫着夫人,嗨。就是这个老汉。”李存勖先生也为他的爱妻能父女团聚而高兴,急忙向刘玉娘女士报喜。于是乎,事情急转直下,换了另一个场面,特写镜头出笼,刘玉娘女士大怒曰:“俺离开家时,啥都记得,俺那可怜的老爹,死于乱兵,俺还伏在他老人家的尸首上哭得死去活来,这个庄稼汉,怎敢找上大门?”颁下懿旨,把刘山人就在行宫门外,打了四十大板,打得老头血肉糊涂,哭号而去。
我想刘山人当初“护女”时被杀了还好些,免得再受苦刑,不但打碎了他的身,也打碎了他的心,千年之后的今天,我们还为这老头一洒同情之泪。
刘玉娘女士如此对待她的父亲,是有理由的,她的理由是不能容许庄稼汉冒充她爹。但真正原因却只有一个,盖唐王朝时代,最重门第,刘山人如果是个宰相,嗟夫,一场父女相会,该是一幅多么动人的天伦重聚图,偏偏刘山人跟柏杨先生一样,属于三无牌:无钱、无势、无地位(蒋程九先生的老爹,如果腰缠十万贯,骑鹤下加州,恐怕形势大变。他之贸然相投,是不读史之故,没挨板子已经很现代化啦)。而刘玉娘女士正在跟美女如云争宠,忽然冒出一个三无牌老爹,不但不能增光,反而成了累赘,在亲情跟利害之间,加以选择,因她聪明绝顶,当然发得起狠。读者老爷听了她的说词,如此的确确实实,不由得不想;她爹早死,也是可能的呀,看她哭得一枝梨花春带雨,不像假装的。
──我们附带报告一下刘玉娘女士的结局,当九二六年,李存勖先生被叛军流矢射中时,急忙把箭拔出,口渴得要命。这时刘玉娘一看大势已去,在夫妻之情跟利害之间,再加选择,于是她又有了聪明的决定,不但不去看李存勖先生一眼,反而教宦官送去一碗酪浆。呜呼,拔箭之后,喝水还有活的希望,喝酪浆是非死不可。于是,李存勖先生翘了辫子。刘玉娘女士收拾收拾金银财宝,跟皇弟李存渥先生,双宿双飞,率领七百人的骑兵卫队,逃到太原,结果是被新皇帝李嗣源先生在她那可爱的玉颈上,喀嚓一刀。我们附带报告这些,不是宣传因果报应,而是说明:孝道就是厚道。当刘玉娘女士下令拷打她亲生之父时,李存勖先生应该警觉到她的潜在恶毒,绝不是一个可信赖的朋友,更不是一个可信赖的妻子。李存勖先生不这样想,活该他喝酪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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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该他喝酪浆(2)
我们举的这些例子,如蒋程九先生的“逐父”,刘玉娘女士的“拷父”,都是顶尖的杀手。杀手并不常见,一旦上报,自然轰动。我们忧虑的倒不是这些杀手会层出不穷,而是忧虑那些中等程度的不孝──年轻人的两种可怕的趋势:一种趋势是下一代对上一代,毫无感谢之情,而感谢之情是爱的基础,无论是天伦之爱、朋友之爱、夫妻之爱,或对国家之爱。下一代对父母的态度,就像对一个付款机器,要一百元如果只给九十,就大发雷霆。而且认为老子娘的一切牺牲都是活该,都是自作自受。最使柏杨先生发抖的是,有些年轻人竟然认为老一辈谈起他们孩提时候的往事,简直是一种激发他们孝思的阴谋。一位朋友十七岁的女儿经常委屈万状地吶喊曰:“这几天,老汉教我听我三岁时的录音带,讨厌得要死,真受不了。”(大概看看幼时的照片,还受得了。)一位女学生为她现在只有六岁的儿子照了很多活动电影,我真担心那位儿子老爷长大,老娘敢不敢放映给他看。
另一种趋势是,下一代似乎认为“天下没有对的父母”,父母永远不了解他,永远在“管”他。于是把老爹老娘吓得胆战心惊,啥也不敢问,三更半夜回家不敢问,两天两夜不回家也不敢问,功课不及格也不敢问,交什么朋友也不敢问,“关心”变成了“管”,“建议”变成了“不了解”、“规劝”变成了“代沟”,有些父母千方百计想当儿女的朋友而不可得。我的一个离了婚的男学生,揍了女儿一顿,女儿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把小刀,照手腕上割了一下自杀,这当然是把老爹恨入骨髓,之后还写了一封长信,把老爹骂了个狗头喷血,父女十七年的感情,遂一笔勾销。想一想人生又有啥意思。
说来说去,我们没有具体的办法解这个结。有一天,我老人家在巷口小摊上吃面,等老板下面期间,看街上拥拥挤挤,除了人,就是人,简直到处是人。忽然间有点恍然大悟,如果下令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三天不准出门,那么大街之上,恐怕稀稀落落,没有几个人影──而那正是一九四九年台湾初光复时的镜头。这说明大多数下一代都是在太平日子里出生兼长大成人的,老爹老娘经过太多流泪流汗的日子,那时候一家大小挤在一间榻榻米屋子里,能有一个收音机,就是大富大贵,谁要是有个电冰箱,就立刻摆到客厅──没有摆到大门口敲锣,已是很有修养啦。因为经过太多的苦,所以把全部幸福都报偿给下一代。而年轻朋友是在温室中长大的,不但没见过风浪,也没听过风浪──也拒绝听风浪。呜呼,“棒头出孝子,娇养忤逆郎”。棒头不见得出孝子,但娇养却很容易出忤逆郎。
抱怨上一代,影响还小。没有感谢之情,关系到一个民族的素质,这是一个可哀的隐忧。
下棋万岁
棋是一种娱乐,而且是娱乐中最高级的,盖一则可以训练脑筋的组织力和判断力,二则可以修身养性。君看过古人下棋的模样乎──古人你当然没看过,但日本同胞下棋的模样,恐怕是看过矣。两个呆瓜默默相对,万籁俱寂,只有棋子落到棋盘上的清脆声响,从院子向里眺望,室内灯火辉煌,如果再有柔烟上升,隔着一层竹帘,真是神仙境界,那些打保克训的朋友或打麻将牌的朋友俱应该都去跳河。在这样的环境中,心旷神怡,肌肉细胞一松懈,至少多活十五年。西汉皇帝刘骜先生好踢足球,天天气喘如牛,不成体统,大臣就曰:“蹴鞠劳体,非至尊所宜。”那就是说,踢足球太激烈啦,万一把尊腿踢断,岂不是交不了差欤?刘骜先生曰:“既然如此,请介绍一种不必出一身臭汗的玩意试试。”有个家伙就献上一种棋──曰“弹棋”,“弹棋”是啥棋,史书上没有记载,顾名思义,可能跟小孩画方格弹石子差不多,一定简单明了。盖当皇帝的朋友,有智能的不多,不是庸俗愚痴,就是残酷火爆,太用脑筋的事接受不了也。果然,刘骜先生一试之下,龙心大悦,马上就赏了该发明家一件毛大衣(青羔裘),和一双台北中山北路“第五街”商店出品的高级皮鞋(紫丝履)。
但也有些人说,下棋不但不是娱乐中最高级的,简直是最低级的,伤天害理,自掘坟墓。夫娱乐就是娱乐,目的在于细胞松懈,但它真能像前面所说的,使细胞松懈乎哉?恐怕不但松不了懈,还要一个个抽筋。柏杨先生有位朋友,喜欢围棋喜欢得要命,有一年秋天,跟朋友在阳台上下棋,下到三更半夜,还不甘休,家人知道毛病所在,也不敢叫他。后来终于下完啦,他站起来送客,却忽然站不起来,盖露水浸骨,他的两条御腿瘫痪了矣,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抬到床上,终身残废。
下棋下成残废,不足为奇,其他娱乐也有娱乐成残废的,但娱乐的主要目的是使大脑休息,而下棋却更增加大脑负担。别瞧他仙风道骨,端坐不动,面目静肃,好像老僧入定,其实他的尊脑却在那里像滚油锅一样沸腾,不但想到自己肚子里去,还要想到对方肚子里去,一来一往,反反复覆,棋下得越好,他的尊脑也越被虐待。──我如果在甲处下一子,对方可能在乙处应之;也可能在丙处应之;然后我再向丁处下一子,对方可能在戊处应之,也可能在己处应之;然后我再向庚处下一子,如果对方不在我预料处应之,我则必须……三十分钟下来,只听唿咚一声,栽倒在地,脑充血啦,死啦。
下棋虽然有的下死,但打球也有打死的,吃药也有吃死的,固算不了啥严重毛病。况且,即令下棋不是娱乐,至少也是一种消遣,古人云:“不作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闲来无事,或者忙中偷闲,下两盘棋,也是人生一大享受。
棋的种类很多,有围棋焉,有象棋焉,有军棋焉,有跳棋焉,有失传的“弹棋”和“七国棋”焉;除中国之棋,还有洋大人各种的棋焉。对洋大人之棋,柏杨先生没有研究,根据义和团原理,夷狄之邦的玩意,不用问就可知道没啥了不起。再根据有识之徒的原理──有识之徒不是发明了“黄色属中色,似较优”的学问乎?我们也可发明“中国棋属中棋,似较优”,故中国同胞对于洋棋,简直有不足挂牙的趋势,而且下棋必须有对手,环顾四周,触目都是土生土长,没有一个会洋棋的,自然也无法学习,更无法增加棋艺、引起兴趣也。
“弹棋”是啥,前已言之,我们不知道。“七国棋”者,实际上应称为八国棋:“周”居中央,用的是黄色棋子;“秦”居西方,用的是白色棋子;“楚”居南方,用的是红色棋子;“韩”也居南方,用的是丹色棋子;“魏”居东方,用的是绿色棋子;“齐”也居东方,用的是青色棋子;“燕”居北方,用的是黑色棋子;“赵”也居北方,用的是紫色棋子。“周”孤孤单单,只有一个棋子,独居中央,死也不动。其他各国,各有一个“将”,一个“偏将”,一个“副将”,一个“行人”,一个“炮”,一个“弓”,一个“弩”,两个“刀”,四个“骑兵”,共十七个。十七乘七,一百一十九,加上孤苦伶仃的“周”共一百二十个棋子。下的时候,七人各霸一方,互相拼杀,如果没有七人时,则可互相合并;即令有七人时,在攻守上也可以互相联合,等到敌人消灭,再翻脸决斗;有的则在联合进军途中,自己就先动手干了起来,乱七八糟,勾心斗角,盛况空前;下这棋真得有点学问,可惜久已失传,否则的话,改上一改,改上联合国独居中央,中、英、美、法、俄、德、日,代替齐楚燕赵韩魏秦,下将起来,不但有娱乐性、消遣性,恐怕还有教育性。
失传的不用说啦,还没有失传的军棋和跳棋,则是孩子们的玩意。二○年代,那时流行一种军棋,完全以陆军为主,“总司令”、“军长”、“师长”直到“排长”、“工兵”、“炸弹”、“地雷”,应有尽有。第一次大战后,既加上了空军,又加上了海军,就更复杂啦。
关键在“围”字
军棋一旦到了陆海空全部出动,就不是孩子们负担得了的矣,但大人们又嫌它没啥变化,所以这玩意终于没落。不过我们如果把棋分成“暗棋”、“明棋”两类,军棋则是属于暗棋类的。敌我双方,都藏在黑地里,谁也不知道对方棋子是啥,有时候以为对方明明是“团长”的,派个“师长”猛攻,却竟是“军长”,以致被生吞活捉,真是惨哉。但柏杨先生天纵英明,固军棋老手,而且每战必胜。我的妙法有二,一是乘对方不备,在他紧要的几个棋子上,做下记号,或用牙咬一个印焉,或用笔画上一道细痕焉,然后只要瞪大眼睛,自然十拿九稳。一是请“家兄”出马,(那时候,答应请公证人吃碗担担面,就足够他昧良心啦!)遇到两军交战,我明明是“师长”,对方明明是“军长”,公证人却把“军长”干掉。呜呼,打官司遇到这种法官,真是有冤无处伸。结果有一次被对方发觉,四川省骂出笼,而且几乎开揍,从此再不跟我交手,真是没有教养之人也。
跳棋的地位介乎于军棋和象棋之间,孩子可以下,大人也可以下,缺点也是变化太少。变化太少则枯燥无味,枯燥无味则兴趣不浓,而且跳棋有点像洋大人之棋,却没有洋大人之棋讲究,洋棋子有时候是用象牙或真玉雕刻的,王是王的雕像,后是后的雕像,亭亭而立,栩栩如生。而我们的跳棋却简陋万状,尤其最近几年,塑料品大批问世,跳棋也难逃塑料命运,而又腹中空空,下棋时不小心打一个喷嚏,都能把棋子打到大街上。这缺点虽属于技术性的,可以改进,但种种原因加在一起,恐怕跳棋的前途不太光明。
一般人心目中真正称为“棋”的,似乎只有两种,一是围棋,一是象棋,这两种棋都是中国祖传国粹,一点洋味都没有,可是一个根深蒂固的东西,往往难以溯其源流。嗟夫,围棋是谁发明的乎?跟缠小脚是谁发明的一样,恐怕天老爷都不知道,真是遗憾。不过有人考据出来,围棋是伊放勋先生发明的,伊放勋先生是纪元前二十四世纪一位有名的部落酋长,即“唐尧”是也。史书上曰:“尧围棋,丹朱善棋。”伊丹朱先生是伊放勋先生的儿子,这个儿子大概只喜欢艺术,不喜欢政治,也就是只喜欢下棋,而不喜欢当官,所以老头的酋长宝座只好被姚重华先生夺去了。近之时也,英皇爱德华八世不爱江山爱美人,古之时也,中国也有不爱江山爱下棋的朋友,还是洋大人的老前辈哩。问题是,伊放勋先生怎么有那么精致的脑筋和那么充裕的时间,研究出来围棋这玩意哉。
伊丹朱先生为了下棋,连酋长的宝座都不要,他阁下的艺术气质,千古以下,还使人敬佩,比起来有些为了一点点小官小权,把最要好的朋友都开了刀,出了卖,其圣洁和心胸,岂可同日而语耶?写到这里,忍不住要喊“伊丹朱万岁”。一个国家,这种视权位如破鞋的人越多,国家越蓬勃兴旺。吾友爱因斯坦先生,为了他的科学研究,连以色列总统宝座都不要(有人说啦,总统比酋长严重多矣,其实固不一定也,以色列那块绿豆大地方,比起当年“唐尧部落”,不见得大到哪里去)。古人们一脑筋当官思想,批评某人也不贤,某人也混蛋,某人也没前途,差不多都是指他当不上官而言。伊丹朱先生喜欢下棋,圣崽们觉得他那一套不能使他“位尊而多金”,当然瞧他不起。不但别人瞧他不起,连他爹也瞧他不起。呜呼,若爱德华八世焉,若爱因斯坦先生焉,大家都肃然起敬,只有伊丹朱先生一直背着黑锅,郁郁以终。
伊放勋先生怎么会发明围棋的,疑问重重,不过中国同胞最喜欢箭垛型人物,“天下之善皆归之,天下之恶皆归之”,一个人好的时候,好得不像话;一个人坏的时候,也坏得不像话。伊放勋先生大概是“好得不像话”式的箭垛,这且不管;即令围棋是他阁下发明的,他在发明之初,却是简单得很,纵十七条线,横也十七条线,后来逐渐增加,到了七世纪唐王朝的时候,才成了纵十八条线,横也十八条线,再后来,也就是现在,纵横都增加到十九条线矣。
夫围棋者,关键在一个“围”字,那就是说,靠着人多势众,把敌人围到绝地,然后捉而吃之。从前打仗时人数少,所以十七条线就行啦,以后武器逐渐厉害,人数一天比一天增加,就非十九条线不行。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各国兵力动员到千万人以上,有人就预测将来的围棋恐怕要增加到纵横二十条线或三十条线,才能施展得开。不过接着又有“原子”、“核子”以及其他乱七八糟之“子”问世,人数多寡,反而居于次要地位。君看过一则漫画乎?五百年后国庆日阅兵大典,只要拉着一个“中子炮”,在台下走一趟就礼成啦。盖一尊“中子炮”足抵千万雄兵,一炮打出去,一个舰队都能打得无影无踪;又一炮打出去,不要说甘乃迪角,就是佛里达佛亚半岛,都稀里忽啦,打到海底。有如此宝贝,一个就足够啦,还要别的海陆空军干啥?于是,我想五百年后的围棋,不但不会增加到纵横三十条线六十条线,恐怕还会减少到纵横三条线五条线,甚至只剩下一条线也。
鬼打墙
无论围棋或象棋,都是易学难精。猛然一瞧,围棋简直是小娃的玩意,你拿白子,我拿黑子,你下一颗,我也下一颗,不把你围住已算皇天保佑你啦,你怎么还能把我围住哉?柏杨先生初学棋时,就颇有这股自负,完全采取“鬼打墙”战术,棋子一个接一个,摆成一条墙,用墙来包围,用墙来堵塞,眼看对方被困得走投无路,心中正在高兴,却不知道怎么搞的,该家伙来一个反击,再瞧原来自己连个“眼”都没有,反而窒息而死。本来遍地都是我的天下,忽然间被一扫而光,真是哀恸绝伦。
“鬼打墙”者,柏杨先生没有碰到过,但却听说过。在我们家乡,便常有这种事情发生,乡下人看夜戏回来,走到田埂之上,忽然有一个伟大的鬼先生当路而立,你往上碰就好像碰到石头上。好吧,往前既不能走,绕个弯走吧,可是你往左走,鬼先生就跑到左边挡住;你往右走,鬼先生就跑到右边挡住。好吧,弯也不绕啦,索性扭头回去吧,可是回去也不行,鬼先生驾起正义之风,又把你回去的路挡住,挡得你眼花缭乱,毛骨悚然。聪明之士,这时候就知道遇到了啥,惟一的办法就是席地而坐,一直坐到天亮。盖鬼先生原是听不得鸡叫,也见不得太阳的,届时自然霎时不见。如果你刚喝了两盅老酒,醉醺醺而晕忽忽,不服这股劲,非要过去不可,结果恐怕是过不去,而且碰得头肿脸青,栽到地下,人事不知。
这种“鬼打墙”的原因何在,一直没人弄清楚,是真的有位鬼先生精力充沛开开活人的玩笑哉?抑不过神经虚弱,满眼黑星,自己先腿软了哉?不管怎么吧,反正传说中的“鬼打墙”,是一种阻吓力量,谁遇到了鬼打墙,谁就楣星高照。因之鬼打墙也成了一种战术,凡有力量鬼打墙的朋友,就经常鬼打墙。历史上这种干法多得是,自以为这一下子把你所有的生路都断绝啦,可算把你毁了吧,谁知道固不见得也。下围棋的朋友如果只知道鬼打墙,恐怕挡不住对方的伸张。遇到棋力低的,你鬼打墙他也鬼打墙,而你却先下了手,他当然被你吃掉。但遇到棋力高一着的,你鬼打墙他就千变万化,最后把墙也拆啦,根基也挖啦。
只有低能的棋士才鬼打墙,柏杨先生后来棋艺猛进,有时候遇到别人鬼打墙,我就知道该家伙如果不是新手,则准是一个永远没有长进,在酱缸里泡出来的庸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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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要时连走两步
“鬼打墙”是邪门,“眼”才是正途。围棋上的“眼”,真是一件伟大发明。伊放勋先生如果生在现代,再走走门路,拉拉关系,包管可以得###的中华文艺奖金,奖金虽只不过二万元,送送礼、请请客,恐怕还不够用,但所谓“荣誉”,却是白捡的也。
围棋要是“活”,必须有两个以上的“眼”。在军事上讲,那就是必须有两个以上的据点,才能互相呼应,立于不败之地──恰如常山之蛇,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不过这似乎有点从门缝里看人,把围棋看扁啦,围棋何止纯军事而已,简直就是人生。古不云乎“树要实心,人要虚心”,“眼”越多,虚心的程度越深。国手下棋跟庸才下棋不一样,国手下棋,只要大致一摆,就可知道自己结局是啥。而庸才下棋,恐怕非把棋盘填得鸦鸦乌兼漆漆黑,然后再希里花拉垮了台,绝不肯心服也。
俗云“棋高一着”,天底下的事,任何竞争,都有侥幸的可能,现在各学堂不是正在努力招考新生乎?平常门门功课都一百分的,不见得考得取,反而有些其貌不扬,不过勉强及格的小子,却魁名高中,你说气死人不气死人哉?纵是擂台比武,差劲一点的拳师,有时候也会爆出黑马。对啦,赛马也是不敢确定的,条件够的马先生,往往跑了个老末。敢确定的只有下棋,柏杨先生如果比你阁下棋高一着的话,你纵有通天本领,除非向治安机关告黑状,把我捉了去,恐怕你就注定了非栽跟头不可。有一次我和一位还没有资格入段,但已入了级的棋士较量,每一盘他都赢一百二十几个子,我这个人越战越勇,缠着他非要下到天亮,但他硬是严词拒绝。盖围棋这玩意,输上三子五子,已经算丢人到家,如果输了一百子以上而仍面不改色,那种人千万惹不得。日本历届名人赛,赢上一子,已经大喜若狂,所以“棋高一着”者,如果改成“棋高一子”,在围棋上,就更画龙点睛。你阁下棋艺再好,俺总是赢你一子,你就没啥可说的矣。
在象棋上,“棋高一着”则是“棋快一步”,再高明的棋,只不过比对方快了一步而已。有这么一个传说,一个棋王的棋艺,好得不像话,独霸棋坛,目中无人;一个三流的棋士对他曰:“阁下伟大,我们当然佩服,但你敢让我一让乎?包管你局局都输。”棋王笑曰:“没有关系,我让你一个马。”答曰:“非也。”棋王曰:“让你两个马。”答曰:“非也。”棋王曰:“再让你一个车一个炮。”答曰:“非也。”棋王大怒曰:“你的意思,是要我把‘老将’都让给你?”答曰:“也非也。”
“非也”了半天,三流朋友提出要求曰:“你既不必让我马,也不必让我车,只要让我在必要的时候,连走两步就行啦。”棋王想了半天,吓出一身冷汗。嗟夫,棋艺再高,不过是只高一着而已,也就是只快一步而已,对方如果在必要时连走两步,不要说棋王受不了,就是太白金星都受不了。显然易见,柏杨先生的“车”如果可以转弯,“炮”如果可以连翻两座大山,“马”如果能曲曲折折乱跳,恐怕谁都招架不住。不服气的话,我跟你赌一块钱,你敢一试乎?
──赌一块钱似乎有点小儿科,但也够你回家卖裤子的啦。这里就有一个一块钱的故事,一并介绍。从前有一个皇帝,跟大臣下棋,皇帝曰:“你输了我就砍你的头,如何?”大臣曰:“砍头当然可以,但阁下如果输啦,用啥给我?”皇帝就努力乱许,把某山给你好不好?把某城给你好不好?大臣曰:“不要那么麻烦,这样吧,我只赢一块钱──把一块钱放到棋盘第一个格子里,然后再在第二个格子里放上两块钱,然后再在第三个格子里放上第二个格子里钱的自乘数,然后再在第四个格子里放上第三个格子里钱的自乘数。如此类推,一直把格子放满。我就赢这么多,阁下以为如何?”皇帝英明非常,心里一想,便宜便宜。下棋的结果是,皇帝输啦,大臣伸手要拿赌注,用算盘一打,皇帝瞪了眼,号曰:“好小子,你原来存心整我,要我破产呀。”教柏杨先生破产容易得很,只要到柏府把棉被一拿,当天晚上就没有盖的。而教皇帝破产便不简单矣。盖第一格一元,第二格两元,第三格四元,第四格十六元,第五格二百五十六元,第六格六万五千五百三十六元,第七格……不用再算啦,再算准把你吓断了筋。象棋盘有四十八格,围棋盘有三百二十四格,一直平方到四十八格或三百二十四格时,那个数目字恐怕只有天文学家用计算机才能算得出。不仅吓断了你的筋,连耶和华先生的筋都保不住。
呜呼,一个人一旦到了可以跟皇帝下棋,固然是一种荣誉,也是一种苦差。盖皇帝的棋没有一个下得好的,原因很简单,皇帝也者,无不性欲发达,头脑简单──至少也是脾气发达,头脑简单,反正“头脑简单”是注定啦。如果赢了他,则严重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后患无穷。有些圣人说啦,笑话笑话,难道你赢了他的棋,他能当场就杀了你乎?他当然不能因你赢了他的棋而当场杀你,但过了两天,你说话出了毛病,为了维护礼教纲常和国法的尊严,他杀了你,你该没啥可说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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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王故事
一个人的成功,普通情形下,大概要到四十岁,甚至要到五十岁,才能瞧出点苗头。太早的成功,谓之“少年得志”,好像在针尖上折腾,一失足就会摔得筋断骨折。太迟的成功则必须先有雄厚的基础,而这基础在四十岁至五十岁之间,就应该完成。四十岁至五十岁之间不能完成的话,恐怕活到一百岁也木法度。姜子牙先生八十岁遇到姬昌先生,立刻就抖了起来,但他的智能和才华却是早就具有了的,姬昌先生是“发现”了他,而不是“发明”了他。
但是,只有艺术家的成功,不被这种人生规律限制。棋士们往往在河里光屁股洗澡,甚至在更顽皮的时候,就有了异样。社会必须及早发现他,如果发现得太迟,天才就被淹没。再走运的姬昌先生,只能找到定邦安国的老头姜子牙,永找不到一个才华四溢的老棋手也。小芽如果不被灌溉培养,长大了后一定默默无闻,林海峰先生假使仍在台北国民学堂恶性补习,等他大学堂毕业啦,他的棋也就完啦。
洋大人之国有这么一个故事,某一位农夫先生请客,为牛奶伤透了脑筋,盖家里没有那么大的容器,挤了出来的奶,往啥地方放乎?左思右想,得一妙计,像银行储蓄存款一样,索性就存到牛女士肚子里。她阁下一天有三加仑奶,俺十天不挤,届时岂不有三十加仑奶欤?谁知道等到十天之后,嘉宾临门,他再去挤时,不要说三十加仑,连一加仑都没有了矣,盖已经干瘪了矣。这故事流传得很广,一直被人引用,证明脑筋越用越灵。柏杨先生引用它,是想证明艺术天才跟奶一样,也不能储存,必须早一天出头。《世说新语》上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这是一句至理名言,可是棋士必须小时了了,大时才能佳,小时不了了,长大后恐怕佳不起来;而且小时了了,一经培养,长大后一定能佳。棋坛上,似乎还没听说过谁大器晚成的。
明王朝棋王王方新先生,史书上说他六七岁时,坐在他父亲膝上看棋,常常插嘴,教他父亲某道可攻某道不可攻,老头不听(当然不听),结果输了个惨。客人曰:“这小子不安分,你爹要听你的话,输得还要见不得人。”王方新先生曰:“老头别嘴硬,你敢试试乎?”恢复原样再下,客人竟全军覆没,咦,客人说的话原文是:“本不可攻也。”却被流鼻涕的小娃攻啦。“本不可攻”者,是以他的智力和棋力标准,认为那是死路一条;但在棋高一着的神童看来,固可攻也,固是一条生路也。今年(一九六五)日本《读卖新闻》举办的名人赛,那坝一局,林海峰先生跟坂田荣寿先生之战,就发生了“本不可攻也”的场面。
林海峰先生跟坂田荣寿先生,一个八段,一个九段,在那坝举行比赛,这是日本《读卖新闻报》主办空前轰动的“名人赛”的第二局。第一局林海峰先生输啦,这个第二局下了两天,于八月八日在那坝平和馆二楼百合厅开赛,第二天──八月九日结束。八月八日封棋后,台北于八月九日见报;八月九日完了后,台北于八月十日见报。我们要介绍的是八月八日的事,当天晚上,《征信新闻报》就敦请了三段张恒甫先生到报馆为编辑老爷开讲,而中国围棋协会高阶层衮衮诸公,也挤在协会恭听由远洋传来的战报。
封棋时的战况是这样的,林海峰先生已占了四个角,而坂田荣寿先生则在肚子里发展,在围棋上讲,“金角银边草包肚”,角是最好地盘,盖它两面靠海,对方既没有军舰抄后路,则只要防守两面,用少数几个子就可占领一大片;“边”则就要防守三面矣;而“肚子”属四战之地,更为紧急,必须四边打墙才保得住。翌日中午,我到《自立晚报》,就看见几位编辑老爷在那里面红耳赤,一手执报,一手执棋,瞧着报上棋样照摆,摆来摆去,认为林海峰先生如果赢啦,是无天理;盖角虽然是金的,但如果只有四个小角,而让对手占了太平洋似的肚子,也同样完蛋。尤其是一位柏杨先生手下的常败将军,声嘶力竭喊曰:“坂田荣寿先生是个老狐狸,他如果没有打好算盘,他能让林海峰四个角乎?”我偶尔插句嘴,他就翻脸曰:“你懂得个屁,你那种鬼打墙,给坂田提鞋都不配。”好像他已经配提鞋啦,气得我要死。
原来昨天晚上,《征信新闻报》社也有同样镜头,张恒甫先生作正式的开讲和分析,也认为林海峰要糟;呜呼,他如果向甲处进攻,人就用乙法应之;他如果向丙处进攻,人就用丁法应之;他如果向戊处进攻,人就用己法应之;他如果仍不服气,向庚处进攻,那比自杀还要惨不忍睹,人家向辛处一堵,就丢人大啦;不过也并不是没有救,救倒是有的,那就得必须出奇迹,好比坂田荣寿先生,一时鬼迷了心啦,或他阁下一时腹痛如绞啦。围棋协会里,诸公等到了十点多钟,也一哄而散,这是天老爷教林海峰输的,非关人力,可叹可叹,可惜可惜,八段到底搞不过九段,小子到底战不过老将也。
想不到第二天一看报,林海峰先生以四目之多,大胜坂田先生。柏杨先生就立刻跑到《自立晚报》,向常败将军唱了个大喏,问他怎么办吧,是跳楼自杀乎?抑买一公斤巴拉松喝之乎?他当然更不高兴,目如铜铃。不过我想目如铜铃的恐怕还有张恒甫先生,盖明明“本不可攻也”,却竟然可攻也,官大一级压死人,棋高一着也压死人也。
飞象过河
林海峰先生跟坂田荣寿先生的“名人赛”第三局,在日本北海道举行,林海峰先生又赢啦,他阁下是八段,坂田先生是九段,棋高一段压死人,而林先生能一胜再胜,真不简单,我想多少跟心理上的负担有关,林海峰先生“胜固可喜,败亦欣然”,我胜了你,光宗耀祖,我栽到你手里,八段当然干不过九段,有啥可龇牙的哉。而坂田先生就不同矣,“胜无可喜,败则忧然”,九段胜八段是天经地义,荣誉不能再加,等于一个人一旦当了皇帝,再也升不了官啦。但一旦失败,被一个后进小子打下擂台,真得去杂货店问问麻绳的价钱矣。
下棋的特征是“考虑”,每下一个子都要考虑很久很久,林坂名人战第二局时,最普通的一着,都要考虑一小时以上。下到紧张处考虑,还有可说的,而他们差不多到了第二子就考虑起来啦,心急的棋迷碰到这种场面,真是一件苦事,一等几个钟头,不见动静,真能急得长出尾巴来。于是我顺便向读者老爷建议,如果想看快棋的,最好恭请柏杨先生前去较量,我一个小时能下八盘,稀里花拉,一会工夫就把墙打起来啦。夫棋士低着尊头,口中念念有词,是在那里计算棋步,不是在那里胡思乱想跟谁谈恋爱也。
日本的“段”是怎么分的,还不太清楚。而中国古时候的“品”,则是以看步数多寡而定。能看四步棋的,谓之“九品”,能看八步棋的,谓之“八品”,能看十二步棋的,谓之“七品”,能看十六步棋的,谓之“六品”,必须能看三十六步棋,才算最高“一品”。呜呼,我这样攻,对方可能如此应,也可能如彼应,他如此应时我再怎么攻,他如彼应时我再怎么攻……如此这般,反复推算,一直推算到三十六步,算是到了顶尖。一个人有这么大的劲,不佩服不行。
记不得那本古书上啦,一群棋迷扶乩,请棋仙下棋,焚裱已毕,丁字尺狂飞,然后书曰:“吾,王积薪是也。”大家一听,又惊又喜,当下丁字尺不由分说,用力一点,把一颗子放到棋盘中央。棋盘中央者,即“10十”位置,这一子下去,大家嘴巴张得能放下一个乒乓球,盖自从盘古开天辟地,还没有听说过有谁把第一子下到当中的,都是先得保住了“角”之后,再往当中发展的也。
好啦,看大家考虑吧,考虑了四五小时之后,仍不敢应,只好哀告曰:“神机莫测,实不敢应。”丁字尺大书曰:“咄,姑妄应之。”大家硬着头皮去应,应了三五子后,觉得他没啥了不起,就鼓胆猛攻,结果棋仙大败,在沙盘上书曰:“吾本一游魂,喜弈而不善,偶过贵处,借王先生之名,以博一粲,吾去矣。”当时就有人气得坐到地上起不来。
这种出人意表的棋,好像冲天炮,看它一派火光,直升霄汉,简直玄妙莫测,却是啪的一声,来一个倒栽葱,粉身碎骨,啥也没有。围棋冲天炮,能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象棋冲天炮,也有此伟大功效。凡到过广州的棋迷,一定有一个深刻的印象,那就是茶馆里往往有摆擂台棋的,全局一盘,让马一匹,赌金两块大头(银元这玩意在台湾不吃香,但在一九四○年代,却是它的黄金时代,一个穷措大身上能装两块现洋,连打喷嚏的声音都要大些)。而全局也者,最为神奇,一步下去,着手无回,两块钱就跑到对方口袋里了矣。
于是乎,有一天,一个长袍马褂、仙风道骨的家伙,在旁边看了一会,不声不响,坐了下来,掏出两块大头,往桌上一放。一脸有学问的模样,这股劲已先声夺人。台主一瞧,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心里先行紧张。长袍马褂第一步是“象七进五”,那就是说先飞象,飞到当头卒下面,这是一着普通的棋,台主姑妄应之,不敢用当头炮,稳扎稳打,也先飞象。第二步该长袍马褂走啦,你猜他走了个啥,呜呼,他不慌不忙,就来一个“象五进三”,那就是说,把他的象飞到“三兵”的前头,紧傍黄河。
这一着使台主双眼发花,同样自盘古开天辟地,还没有听说过第二着竟这么走的,不禁汗出如雨。夫台主也者,都是棋坛上有地位之士,输得起钱,输不起名。乃对着该“象”考虑一个小时之久,不敢应子,只好哀告曰:“学生乃为生活所迫,狂妄之处,务请包涵。尊棋实在高明,可否允我明天继续。”长袍马褂拈须微笑曰:“明天也可。”该台主狼狈回家,邀请广州一流棋士,彻夜研究,又翻出所有棋谱,搞了一夜,仍看不出将来变化如何。最后决定这样,明天姑妄再应一子,看他怎么下法,了不起甘拜下风,请他一宴,当面谢罪。事情弄到这种地步,也只好如此矣。
到了第二天,名手云集,台主入座,惶惶恐恐,走了一步马。这时候该长袍马褂露他的一手啦,他不露还可,一露能教人拉稀屎。只见他胸有成竹,飕的一声,象过了河,把台主的当头卒吃掉。原来他阁下根本啥都不会,不过来寻寻乐子也。
飞象过河手段能把健康人吓成心脏病,对方已有心脏病的,则可能一命归阴,可不慎哉,可不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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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神头(1)
围棋是什么时候传到日本的,谁也不知道,中国人自从纪元前二世纪“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被酱得晕晕忽忽之后,这种不能希圣希贤的玩意,早已逐出脑海。就是日本人,似乎也弄不清楚矣。其实这也不能怪谁,一种艺术或一种技术输入,不可能斩钉断铁地指出是某人焉,在某时焉。因为这是无形的,而且是濡染的,慢性的。好比说,现在的科学够发达了吧,谁知道扑克牌是谁传到中国的哉,又谁知道是哪年哪月传到中国的哉?
但在文字记载上,我们可看出,至迟在八世纪唐王朝中叶以前,日本朋友对围棋已经入了迷。《桂阳篇》上有一文,题曰《日本王子》,讲的是日本王子访问中国时下围棋的故事。唐王朝第十九任皇帝李忱先生在位时,大概八五二年前后,日本王子来中国“献宝器音乐”。“王子善围碁”,李忱先生就命当时的大国手颜师言先生奉陪,日本王子的棋盘是“楸玉”的,棋子是“冷暖玉”的,向中国人信口开河曰:“大日本帝国之东三万里,有集真岛,岛上有凝台,台上有手谭池,池中出玉子,不用制度(用不着雕磨)自然黑白分明,冬温夏冷,故谓之冷暖玉。更产如楸玉,状如楸木,琢之为碁焉,光洁可爱。”
──“楸”,音秋,是一种落叶乔木,坚硬如铁,用来作棋盘,最妙不过。温庭筠先生诗曰:“闲对楸桐倾一壶。”即是咏此。如果换了台湾通用的杂木,不过三天,翘了起来啦。即令不翘,下得多时,棋盘上凸凸凹凹,也实在难以为情。
日本王子信口开河已毕,双方开始对垒,下到三十二子,战况惨烈,颜师言先生“惧辱君令”,下得汗流浃背,久不敢落子──后来大概想开啦,拼着老命不要,下了一子“镇神头”。书上曰:“乃解两征之势也。”日本王子看了半天,无可奈何,就起身徘徊,悄悄问陪同人员(鸿胪)曰:“迷死脱颜是第几手呀?”陪同人员瞧出苗头,此时再不爱国,更待何时,就也信口开河曰:“第三手。”日本王子曰:“我想见见第一手。”陪同人员曰:“王子必须先胜了第三手,才能见得第二手。胜了第二手,才能见第一手。如今就见第一手,米赛啦。”(米赛啦,台湾话,就是不行啦)。日本王子被他唬住,只好掩局而叹曰:“小国之第一,不如大国之第三,信矣。”
其实颜师言先生硬是当时的第一品,欺骗远客,不是好汉,但他的这一局“颜师言三十三子镇神头图”,却在棋坛上,传下了英名。
围棋在日本之所以大盛特盛,沾光大日本帝国的臭硬派圣崽不多,所以由宫廷而小民,由小民而深入到社会各阶层。进入二十世纪之后,各大报馆一脑筋生意经,各聘名手,互相对抗,然后大登棋谱,然后销路一日千里。像《读卖新闻》的销路,本来可怜兮兮,可是自从网罗了一批棋士──包括吴清源先生在内,以棋赛及全局飨读者,现在已达三百万份矣(台北报纸真要羞死,销十万份就坐不住马鞍桥啦)。
(柏老按:台北报纸份数,六○年代,销十万份不易。而一九八○年,台北《中国时报》已超过一百万份;高雄《台湾时报》已超过三十万份。以后不知道还要高到多少,使人吃惊。)
围棋不特在日本大盛特盛,而且,像段级的分法,像段级的晋升法,像时间的限制,都成为一种专门学问。不过日本到底是岛国,怎么都脱不了小家子气,本来九段是最高的,因为吴清源先生是中国人,久居九段不下来,气得难忍难熬,就生出一种妙策,弄出来一个“十段”,比九段更大,叫日本人当之。
──这种“十段”灵感,大概来自美国。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各国的上将,是军中最高的职位,上将分为若干级,在中国曰“特级上将”、“一级上将”、“二级上将”,在美国曰“四星上将”、“三星上将”,这种分法本来没啥特别道理,可是一到了要组织英美联军,别扭就大啦。美国佬虽然财大腰粗,英国人要靠你,可是你派的不过是一个三星上将,俺英国派的却是一个四星上将,你总不能叫四星的给你三星的当助手吧。美国人一听,好呀,你穷小子怎敢跟大亨比官阶,国会就连夜提升艾森豪先生为五星上将,多了一个星,你没啥可说了吧。英国首相丘吉尔先生叹曰:“美国佬用的是星海战术,这样下去,他们真能有百星上将哩。”呜呼,我敢和你赌一块钱,一旦中国籍的林海峰先生──当然不见得一定是林海峰先生,而是只要有那么一天,一个中国人横扫群雄,也挤上了顶尖的十段,日本朋友准会弄出个十一段。一旦中国人到了十一段,日本准又发明十二段。反正是孙悟空先生的毫毛,见风就长,以后的日子,有得看的也。
现在围棋不但普遍于日本,复兴于中国,也慢慢地成了一种世界性的艺术。具备围棋协会之类组织的国家,有韩国、德国、荷兰、捷克、南斯拉夫、奥国、英国、美国。中国叫“棋社”,洋大人叫“棋俱乐部”。截至目前止,据日本棋院的调查,韩国有三百六十一家,德国有二十七家,荷兰有七家,捷克有七家,南斯拉夫有七家,奥国有六家,英国有十二家,美国有十七家。其他新加坡、泰国、菲律宾,也都在风起云涌,方兴未艾。
47.文化倒灌
夫牌品者,赌徒打牌时所表现的风度也。一个人的气质在平时很难看得出来,一旦到了赌桌上,原形便毕露无遗。有些人赢得输不得,三圈不胡牌就怨天尤人。别人吃张,他不高兴;别人碰张,他更发脾气。一会怪椅子高,一会怪灯光暗,一会提醒上家不要老咳嗽好不好,咳嗽教人心烦。一会埋怨对门怎么总是吸烟,不吸行不行,看能不能瘾死。一会向下家瞪眼,你的尊腿不要伸那么长可以吧,这是打牌,也不是伸腿比赛。一会又埋怨电扇吹得太大,谁不知道我有风湿病。君听过相声上的形容乎?有一个家伙最后听“发财”紧张万状,一面猛在桌上磨牌,一面念念有词曰:“谁这么坏良心呀,扣我的牌不打出来呀?我已经三圈不开胡啦,别那么狠呀,少做点断子绝孙缺德的事,就是教我胡一把,也挖不了你家的老坟。我可要讲明啦,我胡的是发财,打不打由你。”对门一听,这小子简直发赖,好吧,教他胡一把吧,砰的一声,打出发财,该家伙一乐,“胡啦”!翻开牌一瞧,却瞪了眼,胡不了啦,盖发财已在桌上被磨成白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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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神头(2)
这是输不起的,还有赢不起的,有些家伙只要赢了三把,就自以为他是赌城十三段,视余子如无物。一会拉屎,一会撒尿,一会批评上家牌不是那么打法,怎么不输钱?一会为下家叹息,简直还得上麻将学堂幼儿园。一会忽然想起他追迷死的盛大往事,侃侃而谈,吃吃而笑;一会声明他明天请三位输送队吃小笼包子;一会露出慈悲嘴脸,劝三位输送队以后不要再赌啦,再赌恐怕连耳朵都能输掉,然后正色曰:“跟我赌没有关系,好比刚才那一把,我就放你们一水,叫你们也胡个屁胡,调剂调剂情绪,要是跟外人打牌,人家能让乎?”
牌品如此,实在使人望而生畏,以后他就是倒给一块钱,恐怕都没人敢再跟他较量。棋品似乎也同样重要,一个人如果一面下棋一面骂大街,我就宁可去野地里看蚂蚁上树,围棋在日本各方面都已纳入正规,只在小动作上,似乎还不太周到,应该像篮球、足球一样,对人身也有适当的限制。好比说吸烟是可以的,但不能把烟雾喷到对方脸上。惊讶赞叹是可以的,但不能大喊大叫。紧张是可以的,但不能用舌尖在牙齿上努力猛吸,发出怪声。(坂田先生于上月三十日上午十一时,用他的舌头在他上排假牙上舐出舐进,报上曰:“吱吱作声,令人作呕。”)表示轻松当然也是可以的,但不能脱下袜子拧脚丫,而又举到尊鼻上闻而嗅之。类此种种,目的在保持棋的尊严和净化,如果大家的表情都教人“作呕”的话,恐怕围棋要开始没落矣。
中国文字,有时候明察秋毫,分得清清楚楚,像“姨父”、“舅父”、“叔父”、“伯父”、“姑父”,洋大人只用一个“安客耳”,就全包啦。但对于下棋,却怎么都弄不清。夫“碁”、“棊”、“棋”、“弈”指的到底是围棋或是象棋,恐怕连阎罗王都得掩书三叹。有位朋友这几天看我写围棋写得头头是道,认为我的学问奇大,就光临柏府,一定拉我去新公园下棋。他阁下天生奇骨,平常不跟凡人说话的,一旦赐我颜色,不禁受宠若惊。我就赔笑问曰:“下围棋乎?抑下象棋乎?”他一听我竟说出这种没前途的话来,不禁皱起尊眉,啧啧有声曰:“当然下围棋。象棋小道,低级低级。”结果我陪他下了一下午围棋──我原本看他位尊多金,准备要下两盘政治棋,故意输给他,叫他开开心的。那一次却一个子也不让,直下得他恨恨而去。老妻一再咬耳朵要我张口向他借点钱过中秋节,看情形也不必张口啦。
我所以把他赢得惨兮兮,实在是气他“象棋低级”那句话。围棋本来也是属于低级的,但自从日本文化倒灌之后,下围棋的都是大官,看起来好像高级多啦。其实只能怪日本人当初目光如豆,只看上了围棋,而沧海遗珠,忘了把象棋也偷过去。如果当初把象棋也偷过去,如今也来一个文化倒灌,近百年来的中国人媚外气质奇重,现在恐怕也成为高级的矣。呜呼,悲哉。
象棋是谁发明的,也不可考,围棋还有一个箭靶子,说是纪元前二十四世纪唐尧帝伊放勋先生发明的,而象棋连这个箭靶子都没有。不过,大概是纪元前八世纪到纪元前三世纪春秋战国时代,这玩意就很流行,史书上虽然没有记载,但文学作品上却提到过。宋玉先生的《招魂赋》曰:“葸蔽象碁,有六博些。”孟尝君先生平常无事,就是用下象棋打发日子的。──但他阁下总觉得下象棋不是正当工作,心中有戚戚焉,雍门周先生就安慰他曰:“足下闲好象棋,亦战争之事。”这跟下围棋同样道理,在棋中可悟出战争,亦可悟出人生。只是那时候的象棋十分简单,一共只有十二个棋子,白的六个,黑的六个。
《太平御览》上说,象棋出自六世纪六○年代北周皇帝宇文邕先生之手,中国人好把民间的发明往权贵分子身上推,真是一种发贱的毛病。不过宇文邕先生的象棋有日月星辰,跟现代的象棋似乎不一样──其实宋玉先生作品中的象棋,跟现代的象棋更不一样。大概最初在民间兴起时,简单明了,后来逐渐增删。到了七世纪八世纪的唐王朝,日月星辰没有啦,牛僧孺先生用“车”、“马”、“将”、“士”、“炮”、“卒”来代替,这就跟现代象棋差不多矣。
最大差别
如果说牛僧孺先生有这么大本领,也不可靠,恐怕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承认。他曾著有《元怪录》一书,说了一个故事,有一位小民岑顺先生,在河南陕州吕氏巨宅中,掘了一个老坟(岑公大概是个掘墓贼,再不然准是大学堂医学院的学生老爷),竟掘出来一副“金象局”,即现在的象棋。如果牛僧孺先生没有撒谎的话,则七世纪以前就流行了矣。
围棋用的是黑白二子,好像古时代打仗,一个战士对一个战士。有人说围棋最平等,每一个棋子的功用都是一样,其实这正是围棋简陋之处,原始部落时代才有这种死板战争也。到了象棋,已进了一大步。我想象棋可能是纪元前二十七世纪黄帝姬轩辕先生发明的,他阁下大战蚩尤先生的时候,一定有“象”也参加战斗。即令不是他发明的,也应是纪元前七世纪楚王国哪一位朋友发明的。盖到春秋战国,保留“象”为军用的也只有楚王国,楚王国覆亡之后,中国人再也想不到“象”还有啥功用矣。不特此也,也只有春秋战国时代,大家才用“车”作战,君读过《孟子》乎?有千乘之国焉,那就是有一千辆战车;有百乘之国焉,那就是有一百辆战车。这战车不是现代的战车,现代的战车用钢铁做成,刀枪不入;古时的战车完全靠马拉,战士们像木头栏杆一样排在车上,一手执盾挡着肚子,一手执矛猛打。
无论如何,越想越觉得象棋是春秋战国时代的产物,看一下棋子就知道啦,大元帅坐在当中,卫士围绕,群象在营房四周巡逻,然后“车”、“马”出击;小“卒”最是可怜,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前进还可能活,后退就喀嚓一声,砍掉尊头。象棋的最大优点,也是较围棋最大的进步是:每一个棋子有每一个棋子的特殊性能,这在人生中是最公平的事。围棋各子平等,是一种假平等,而象棋才是真平等。呜呼,如果有那么一天,柏杨先生当了陆海空军总司令,而孙膑先生却当了二等兵,恭立台下,听我面授机宜,你说能不能气死人乎哉?
惟一有疑问的是“炮”,春秋战国时代还没有火药,也不会铸铁,这是“炮”字使人迷惑的地方。但如果改“炮”为“砲”,就十分清楚啦。砲,据说是范蠡先生发明的,把石头绑到弯木架上,一松木架,石头就飞了过去,把敌人打得头破血出,那位美人儿西施女士的丈夫,就是被这种炮打得自己抹脖子的。这种打法,一直到十二世纪宋王朝都是如此。柏杨先生年轻时下的象棋,棋子还是用“砲”字的(也有用“礮”字的焉)。这些年来,竟然全成了“炮”,火药味就太大啦,说不定再迟若干年,“炮”成了“气”,原子炮也上了棋盘矣。
象棋比起围棋,要普遍得多。原因似乎不在于谁高级谁低级,只有猛往自己脸上贴金的鸭子屎人物,才会以为围棋是高级的焉。有些人说围棋开棋变化莫测,而象棋就那几步。错啦,围棋开棋时也是那几步,除了前面言之的扶乩上那位鬼朋友,谁会把棋子放到当中的哉,都是在角上挤来挤去。又有人说围棋自有史以来,从没有过相同的。呜呼,象棋何尝不如此哉,自盘古立天地,也没听谁说过有两盘象棋棋局是相同的。犹如麻将一样,也没有谁一生中拿过两把相同的牌也。这原因很简单,一则它们相同的或然率确实太小,二则即令有相同的,谁又能记得那么清楚耶?
象棋和围棋最大的差别是,象棋棋子越下越少,而围棋越下越多。少则容易控制,多则眼花缭乱,满盘密密麻麻,真能看出青光眼。日本名人赛第四局结束时,坂田先生还以为他赢啦,对公证人的数子不肯相信。以他阁下的棋力,到了最后还昏了头,普遍小民能不越看越晕哉?
围棋只有全局而无残局。象棋则全局也有,残局也有,而残局反而更引人入胜。柏杨先生的围棋,始终在鬼打墙阶段,最近我提了好几次议,要求升为一段,也就是中国古老的“九品”,可是几个该死的朋友始终顽固,连一局也不肯“饶”,故没升上去。但我的象棋则确实出神入化,造诣颇深,若干手下败将,曾一度联合要上我“九段”的尊号,我都严加拒绝。盖论起来棋力,有我这样能耐的不多,虽不能说是大国手,但当选为中国“棋王”,总无问题。我说这话,一定有人说我不够谦虚,呜呼,我已经够谦虚啦,如果再老实一点,就是当选世界棋王都毫无愧色,借句古人的话曰:“此非一人之言,乃天下人之公言也。”
柏杨先生象棋下得如此之好,兼如此之妙,仍是一句老套:“非关人力,乃天授也。”我昨天才考据出来,柏杨先生初生时,有金甲神光临柏府,以金棋子一副置于庭中曰:“赐予汝童,万王之王。”故生有异禀,三岁能弈,所向无敌,有望气者曰:“西南有天子气,当有王者兴欤?”该王者即是柏杨先生。一直到今天,我仍有下棋老瘾,巷口那些摆残棋摊的,一包新乐园一盘,我总是光顾一试,那些穷小子几乎都认识我,一见我就恭维曰:“老爷子,指教一盘呀。”我当然指教一盘,有时候孙女儿教我上街给她买泡泡糖,指教的结果,往往连泡泡糖都没啦。好在杂货店我也熟,赊也赊得来。不过每月月底一结账,泡泡糖钱就一百多元,惹得老妻找那些摆棋摊的吵架,说他们专门骗老糊涂,嗟夫,妇女无知,令人浩叹。
棋谱传奇
“残局”是象棋所独有的最大特征,有人说街上摆棋摊的最不可靠,像柏杨夫人者流,总以为他们在骗人,非也。街上玩扑克牌的,那才是骗人,你明明瞧老K放到左边,押上一块钱,掀开一看,却跑到右边啦。
我老人家上京师大学堂时,有一次走到西单,就碰上这么一个场面,我看得准,拿得稳,往左边下了一块钱,结果硬是跑到右边,正要跳高,一个把风的家伙在一旁慌张喊曰:“三作牌来啦!”竟一哄而散。一直到现在,想起这件事,还余恨未消,该二家伙彼时已四十岁左右,恐怕早已仙逝,说不定就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正在地狱里连袂挨板子哩。这并不是我一块钱也做痛,实在是那时候的一块钱是结结实实的一块钱,敲起来叮当作响,能买一百六十个烧饼也。
但残棋没有一点欺骗,开诚布公地摆在棋盘上,随你努力研究。要红的一方可以,要蓝的一方也可以,完全由你选择,机会均等,童叟无欺。又有人说,凡是残棋,都是和局,换句话说,你走错啦,固然输啦,即令你走对啦,也是和局,反正赢不了。说这种话的人都是象牙之塔里的人物,准没有光临过棋摊,夫棋摊上大多数都有一条红纸贴在那里,写得明明白白:“红棋胜,和棋亦作为胜。”那就是说,你阁下只要能下成和棋,也照样算赢。
不过一个人如果存心去赢那些可怜兮兮的棋摊,也未免太不人道。而且说实在的,他们也不允许你赢,盖残局均来自“棋谱”,非有九段十段若柏杨先生者,简直连碰都别碰。有一次我又去棋摊上参观,一瞧某一局是我在棋谱上熟透了的,就昂然出马,还没走三步,那个家伙就向一旁飞了一个眼色,来了一个满面笑容的家伙,把我拉到黑巷子里──请放心,拉到黑巷子里不是修理我,而是哀告我曰:“一瞧你老人家,就知道是个高段。我这个兄弟,拖家带眷,谋生无力,不过为了混饭,你老人家高抬贵手,他就过得去,你老人家不高抬贵手,他就过不去。我现在就叫他收拾摊子,去你府上请安。”柏杨先生有名地铁石心肠,这时候也软啦。第二天,那位老弟果然提了一篓文旦,向我一拜再拜。呜呼,你能赢乎?赢个屁吧。
一个人要想棋有进步,必须钻研棋谱。夫棋谱者,乃前人千年百年呕心沥血的精华,而你一朝得之,就好像大力水手吃了菠菜罐头,一剎那间,功力就增长百倍。有一次我跟常败将军下棋,他的士象俱全,而我只剩了一个车,他说和啦和啦,我曰:“和啦?你做梦吧。”他说他这一辈子还没听过单车能胜士象全的,我如果赢了他,他就抹脖子。结果三走两走,他的老将走不动啦,当时我就掏出一块钱教他去买小刀。呜呼,他之所以常败,就吃亏在没有看过棋谱,在某种情形下,单车固可胜士象全也。
象棋在中国分为三大派,曰“福建派”,曰“东北派”,曰“南阳派”。就跟武侠小说上分派一样,武侠朋友有“昆仑派”,有“武当派”,有“峨嵋派”。各派有各派的绝招,师传徒,徒再传徒,对外人不泄漏一字,为的是这些绝招必要时可以救自己的命,也可以要敌人的命。一旦那几招被人看穿,就施展不出来矣。吾友关云长先生,一把青龙偃月刀,杀过多少英雄好汉,他就有一个“拖刀之计”,七里喀嚓,打了半天,然后拨马而逃,敌人一看,这个红脸大汉,敢情如此脓包,饶你不得,就追了下去。好啦,等他眼看追到,正要下手,关先生瞧也不瞧,看也不看,只顺手往屁股后一挥,该家伙的头就没有啦。呜呼,如果遇到柏杨先生,他逃得再快我也不追,他的拖刀计就报废矣。
棋坛上的各宗派,也各有各的绝招,二十世纪清王朝末年的时候,三派中以南阳派最为强盛。福建派大棋手谢先生(名字偶忘之矣),于一九○七年曾在上海摆下擂台,把东北派打得一败涂地,可是怎么打也打不过南阳派。南阳者,河南省南阳县,诸葛亮先生当年隐居之地也。有一位宋鲁卿先生和他的三位儿子,运起子来,神出鬼没。对手根本瞧不出有啥意思,可是走着走着就糟了糕,不是车被吃啦,就是老将死啦。谢先生能看十步以上,都无法招架,简直气得要跳黄浦江。
但谢先生是有心之人,就在当年残冬,备了一份厚礼,专程赶到南阳,向宋老太爷拜寿。宋家是当地富绅,当然盛大招待,请他住在后花园中,拨了两位漂亮的丫鬟伺候。如果换了柏杨先生,美女在旁,不要说下棋啦,原子弹我都拋到脑后。可是谢先生一心向道,再漂亮的小姐他都看不到眼里,只诚心诚意巴结宋氏父子,每天无事,奉陪下棋,一连住了一个月之久,下了二三百局,只偶尔赢了几局“政治棋”,觉得十分没趣,怏怏而回。第二年残冬,他又备了一份更珍贵的礼物,再度前往,曲意交欢,跟宋老三宋思纪先生意气相投,打成一片,老老实实要求教他几手,宋思纪先生考虑了几天,还是婉言拒绝。但谢先生仍不死心,第三年又去啦,从浙江到河南,万里关山,礼物带得更多更重,而为人又和蔼可亲,足可证明他的诚意,当然又被招待住到后花园中。有一天,也是合当有事,大雨倾盆,电光闪闪,一个雷劈下来,劈到院中一棵老树上,引起燃烧。偏偏燃烧时大雨暂停,火焰熊熊,倒到房上,一时烟花并发,眼看要成灰烬。宋鲁卿太太正染病在床,火树封门,救援无术。谢先生一瞧,老命也不要啦,就在地下打了几个滚,把衣服头发弄湿,闯进去把老太太背了出来。
绝世奇书
这一场天赐良火,使宋家父子深受感动。于是,有那么一天,老三宋思纪先生把谢先生请到后堂,恭恭敬敬拿出一书,告曰:“救母之恩,无以为报,我们宋家所以能独步天下棋坛者,赖此一谱而已,谨以见赠,惟请惠纳。”谢先生双手捧过该书,只看了两页,就肃然奉还曰:“此书是尊府祖传绝世之宝,实不敢当。”但宋家一定要赠,谢先生最后当然还是收下。到了上房,见了宋老先生,就跪下叩头,宋老先生一把拉起,告诉他这本棋谱的来龙去脉。原来宋氏七世祖,在十六世纪七○年代明王朝宰相张居正先生家当工友,管理内书房。有一年,朝鲜王国进贡,贡物中有此棋谱一书。在进贡之前,照例须先呈请宰相瞧瞧的,张居正先生不瞧则可,一瞧怦然心动,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就自己留了下来,没有转呈。想不到这件机密,被当时在张家作清客的羊可立先生知道啦,几次混进内书房,想顺手牵羊,都没得手,而最后一次却被宋家七世祖当场捉住,捉住后,揍了羊先生两拳没有,语焉不详,即令没有揍,恐怕训他一顿定是有的。羊可立先生又羞又愧,从此在张家立不住脚。到了后来,张居正先生死啦,羊可立先生当了监察部委员(御史),一心念念不忘这本棋谱,就向皇帝奏了一本,结果下令抄张居正先生的家,当圣旨还未到的时候,荆州(湖北江陵)地方长官大概是立正大学堂毕业的,认为立正的机会来啦,就先行下令封锁张宅,一直等到一个月后,宦官张诚先生才到。开门一看,已有十几个人饿死矣。张诚先生受羊可立先生之托,进门就找这本棋谱,可是却被奄奄一息的宋氏七世祖裹到内衣里,当做尸首抬到郊外。七世祖挣扎着爬起来,几经辗转,才回到原籍。呜呼,一本小小棋谱,却有这么大的波折,甚至引起赫赫一代宰相家败人亡,能不令人唏嘘乎?
谢先生得了该棋谱后,就在上海刻板印刷,广为流传,即今天街头可以随时买到的《橘中秘》是也。谢先生有胸襟,也有度量,没有也来一个“祖传”,否则一代秘籍,被自私一念所葬送,对己对人,都没好处。现在人人可花十块钱购得一本,谁都想不到当年血腥历史矣,岂不是谢氏之功哉?
《橘中秘》所以叫橘中秘,据说是黄帝姬轩辕先生当初大战蚩尤先生时的阵图,临死时藏到橘子里,而被后人发现。这种鬼话,信不信由你。但《橘中秘》最大的特点是用炮,在《橘中秘》之前,中国人只知道用车,《橘中秘》之后,炮才占重要地位。《橘中秘》的全局差不多都是以“当头炮”为起步的,而最奇妙的是,当头炮只遥遥地架着,不到必要时候,绝不打掉对方的当头卒,这也是前人梦都梦不到的妙着也。而在《橘中秘》里,“马”最不值钱,很多“弃马局”,俺不要“马”啦,你吃吧,白白送你一匹,喜欢占小便宜的朋友,当然放不掉那匹马,结果吃了之后,活活胀死。
我们介绍《橘中秘》,似乎有点腾云驾雾,而现在市面上十块钱就能买到的该书,却说是朱晋桢先生著,潘逸卢先生校的。朱晋桢先生是何许人,我们不知道,好像是字“进之”。书上有一篇“无住居士”先生写的序,无住居士是何许人,我们连他们真实姓名都木宰羊,更别说他的底细啦。看他的序文,可能是明王朝时代人,而且还可能在云南当过官儿,可惜他用的是“无住居士”酸溜溜的笔名,如果用的是真名,或许还可以查出他的家世也。
不过“无住居士”在序中说了一段有趣的话,他说他在云南省当官儿的时候,遇到“逆酋”以十万人攻击,他阁下心生一计,摆出象阵,不但打垮了敌人的攻势,还活捉了敌人的元帅。后来他调到北京当官,奉命守广宁门,又遇到“群丑”攻击,他“披甲仗剑,为士卒先,以炮击走之”。从这一段叙述上,大概是明王朝快要完蛋那几年的事,中国历史上,能攻击北京的“群丑”不多,岂指的是李自成先生乎?文言文是酱缸里泡出来的文章,所以说了半天,也没说明白。但在“炮击走之”之后,却忽然想起了象棋,曰:“纵微荣可录,然而局已烟销,往绩成虚,恍似桐收对垒。”接着他就介绍他的堂弟“进之”,说《橘中秘》是“进之”发明的,如何如何,那般那般。
这本绝世奇书是宋氏祖传的乎?抑是别号进之的朱晋桢先生发明的乎?考据家真得研究研究。不过现行本上有一段关于“高级”、“低级”的话,得抄而出之。原来前天我那位平常不跟凡人说话的朋友,看见我写他说围棋高级、象棋低级的那一段话,勃然大怒,揣了一把剪刀找我曰:“谁说象棋低级啦,你这个糟老头,血口喷人。”呜呼,即令不是他说的,但却是有根据的也。该文曰──
“象戏向因市廛童叟,纷然从事,人遂卑为末艺。而弈(围棋)独高之,所以弈谱充栋,而象谱寥寥,却有一、二行世,混合鲁鱼,弃同刍狗。然迄于今而无不手谈,则弈尤滥觞矣。是知象与弈非有低昂,而人之好尚自为等级也。夫弈固玄微,而象尤深奥。如阅弈谱,知与不知,皆可按子而投。而阅象谱,妙须神悟,即素长此道者,不免对之茫然,果孰为轩轾哉。至于势局方残,仅有一、二子于桐,而纵横有制,变化无方,实仙子之遗迹,非尘凡所可测,岂市贾村童之能与于此哉。而因以贱目之,不亦冤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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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的威力
《橘中秘》讲得明明白白,围棋跟象棋一样,谁都不是高级的,谁也都不是低级的。一直到现在为止,象棋都较围棋普遍,即以台北市而论,有些班头上的三轮车夫,下起棋来,连客人叫车都不理。于是乎一些烧包遂觉得象棋上不了大雅之堂。看情形要想教象棋高级,似乎还得靠日本朋友,等日本人培养出一个国际象棋的棋坛,届时再倒灌到中国,那时候就值钱啦。
(柏老按:一九六○年代,台北到处是三轮车。一九八○年代,全变成了出租车。班头上人头攒动的下棋盛举,不再有矣。)
谈起来高级低级,使人想起来玻璃皮包,玻璃皮包真是妙不可言,用不着抹油都光亮如镜。记得十年之前,塑料产品刚刚问世,价格贵得要命,有钱的太太小姐提上一个,走起路来飘飘欲仙,好像身价都比别人高一块钱。一个流行的太太小姐如果没有玻璃皮包,简直跟没有裤子一样,有点无脸见人的趋势,认为用真皮皮包的不是土豹子,一定是破落户。可是一年不到,塑料产品大批出笼,用的人头不对啦,高级低级,遂倒转了过来。有一天,巷口那个白胖太太,一瞧柏杨夫人也拿了一个玻璃皮包,在菜市场上用小脚拧来拧去买萝卜,气得脸色铁青,当场就把她自己的玻璃皮包摔到水沟里,一面发表意见曰:“真是年头大变,连不三不四的老太婆都用起玻璃皮包啦。”老妻气得直翻白眼。呜呼,这不是玻璃皮包低级,而是人低级,把玻璃皮包也带低级矣。再等一年半载,一旦三轮车夫也蹲到街头下围棋,恐怕围棋也成了低级的哩。其实一九三○年代的文人胡展堂先生,就是一位象棋国手,而且还是死在棋局上的。他跟一位朋友正在下棋,残局未终,低头苦思,不幸倒地气绝。人死虽然可悲,但也为棋坛留下千古佳话。胡先生的残局,柏杨先生曾在杂志上看到过,现在记不清矣。
炮的运用,《橘中秘》曾提示过五种,可以说总括了炮的奥秘,不敢“祖传”,介绍于后:一曰“当头诀”:“起炮在中宫,比诸局较雄。马常守中卒,士上将防空。象要车相护,卒从左右攻。若将炮临敌,马出渡河从。”二曰“士角诀”:“炮向士角安,车行二路前。过河卒先上,炮与马相连。车应图士象,马护炮向前。敌人轻不守,捉将有何难。”三曰:“飞炮诀”:“炮起边塞上,翻卒势如飞。横并当头卒,冲前落底宜。乘虚士可得,有隙象先图。夹攻须车力,纵横马亦奇。”四曰“象局诀”:“飞象势常安,中宫士必鸳。车行河上立,马在后遮拦。象眼深防塞,中心卒莫前。势成方动炮,破敌两旁边。”五曰“破象诀”:“一炮在中宫,鸳鸯马去攻。一车河上立,中卒向前冲。引车塞象眼,炮在后相从。一马换二象,其势必逞雄。”
柏杨先生的围棋,啥段也不段,一定要“段”的话,乃“鬼打墙段”,前已屡言之矣。有一位常败将军前两天心痒难熬,一定要露一手,就扬言曰:“我跟你赌一块钱一盘,包管你一块也活不了。”可是等我面不改色掏出银子,他的心脏就要跳出脖子,吼曰:“你说你不会我才下呀,你如今找上门来,准会准会,不下不下。”盖他的意思,我必须先写一张保证必输书他才赌,天下有这种混沌初开的妙事乎?其实他真的也掏出银子,我也不下,非不敢也,是不忍也。下象棋,对差劲的对手,可能吃得他一子不留。围棋则不行,凡下围棋可以吃人一子不留的棋士,大概也属于鬼打墙。
但柏杨先生的象棋却颇有地位,前面也一再努力宣传,现在不再哇啦哇啦惹你讨厌矣。尤其每星期三,台湾电视公司有“象棋”节目,由名棋士林文超先生主讲,我是自从分期付款买电视机那一天起,就拜看的。不过该节目似乎总是像害了疟疾,一阵子来,一阵子又不来。有几次被京戏挤掉啦,有几次说林文超先生到外国去啦,而且节目表上明明写的十一点钟播出的,有时候到了十一点十分还在那里唱别的哩。惹得我牵肠挂肚,总是打电话问,我想台湾电视公司节目部星期三值夜班的那位老爷,定熟悉我的玉音矣。
该节目除了时断时续一点毛病外,其他均甚好甚好,我当天晚上学了两套,第二天就找常败将军,赢得他哭爹叫娘。而每次大胜之后,我一定要叹曰:“寂寞呀,寂寞呀!没有对手了呀!”就更把他刺激得要发癫。不过最近有点好像寂寞不起来的趋势,他不知道从哪里也弄了一台来路不明的电视机,大概也埋头苦学,自然有时候就难免要“让”他几盘。
不过虽然如此说,我的对手仍然不多。只有一次,吾友童尚经先生一定要向我请教几手,乃驾莅他府上,下了三盘。第一盘因为他是地主,我乃明礼之人,就“饶”他一盘──俗话谓之让他一盘。第二盘本来不再让他的,可是直到最后,又觉得不好意思,尤其是他那两匹马,在我的老将左右乱跳,跳得心烦,只好又让了他一盘。第三盘下到最后,他倒心平气静,提议“和”一盘算啦,想不到他头脑不清,硬不肯和。从那次之后,我就拒绝再跟他下棋,盖大丈夫立身自有本末,我下棋有七原则,也就是有七不下,而他正犯了我的第一“不下”。
柏杨先生的七不下是:一、棋力太高的不下。二、棋力太差的不下。三、官太大的不下。四、政治棋不下。五、气量窄的不下。六、考虑太久的不下。七、不诚心下棋的不下。
七不下
柏杨先生的“七不下”,似乎得解释解释。
夫“棋力太高的不下”和“棋力太低的不下”,实际上是一句话,那就是“不是对手的不下”。世界上最大的乐趣莫过于“棋逢对手”、“将遇良材”。一个人如果走遍天下没对手,那才是真正的寂寞呀寂寞。据说马其顿王亚历山大先生大军向北,一直打到捷克斯拉夫,只见一片冰雪,大臣告曰:“除了冰雪,再没有别的,地已到尽头矣。”大军向南,一直打到埃及,只见一片沙漠,大臣告曰:“除了沙漠,再没别的,地已到尽头矣。”然后大军向西,一直打到热那亚,只见一片汪洋,大臣告曰:“除了大海,再没有别的,地已到尽头矣。”再然后大军向东,一直打到波斯、印度边境,只见莽莽灌木,遮盖天日,大臣又告曰:“除了森林,再没别的,地又到尽头矣。”亚历山大先生听了之后,悲不自胜,虎目中流下眼泪。
他阁下应该快乐才对,为啥却哭了乎?常听英雄豪杰曰:“俺如果削平万国,天下一统,就高兴啦。”这是还没有削平万国时讲的话,一旦真的削平万国,恐怕泄气之余,能躺床不起。君看过拳赛乎?胜利者成了拳王,兴奋之余,简直要翻筋斗。问题是,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所向无敌,有孙悟空先生的本领,一指头能把对方的胳膊敲断,恐怕全世界都没人找他比赛。届时他岂止寂寞而已,恐怕也要跟亚历山大先生一样,虎目中流下眼泪。所不同的是,亚先生为寂寞而哭,而该家伙是为以后的生活而哭也。
棋逢对手既是人生真正的乐趣,则棋不逢对手,自然是人生最大的痛苦矣。盖对手棋力太强,下三盘输三盘,下千盘输千盘,只有叫哎哟的份,连招架之力都没有,这种棋下起来,还不如去喝巴拉松。《三国演义》上夏###先生,率领大军,追到当阳桥,正在耀武扬威,忽听张飞先生一声断喝,吓得肝碎胆裂,撞倒马下。我要是夏###先生,一瞧那个豹头环眼的家伙往那里一站,我马上就说肚子痛,回去找茅坑拉稀屎,摆上三桌红烧甲鱼的酒席,我都不去跟他较量。他只要漫不经心的随便一动手,我就没希望啦,何必去受那种闲罪乎?至于棋力低的,则是张飞先生跟夏###先生颠倒过来。柏杨先生五岁小孙女,最近受大家谈论的影响,天天都要搬出棋盘跟我下,我怎能真心诚意地奉陪乎?在常败将军未弄到那台电视之前,我就经常警告他曰:“老哥,你的棋再不进步,我就拒绝陪你啦。”盖局局皆赢,同样兴趣索然。
死圣人曰:“交无不如己者。”一个人交朋友千万要交比自己强的,然后才能取法乎上,仅得乎中。整天跟耶稣先生一起泡,即令当不上圣人,也不会坏到哪里去。如果整天跟流氓无赖泡,即令把持得定,恐怕也难好到哪里去。一位千金小姐一旦和绿灯户妓女小姐形影不离,她能一天比一天雍容华贵乎?交友如此,下棋亦然。要下就得跟棋力差不多的下。对手如果太强,当然生趣全无。对手太弱,下得太久,准会把自己的棋力给拖下来。我有一位在某学堂当教习的朋友,有一次大概被生活逼得狗急跳墙,写了一文,拜托柏杨先生介绍发表,我看了一遍,实在看不懂,只好原封退回,他来信叹曰:“不瞒仁兄说,我的中文程度本来不错的,可是天天给学生老爷改作文,改得连自己也不通啦。”跟棋力差的下棋,就有这种危险,此所以我常常警告常败将军之故也。最理想的对手是他阁下略高半段,虽然输的时候多,但也有反击余地,则不但可以保持兴趣,棋力也可以跟着进步。
──不过,这句死圣人的话,如果刻板地去实践,也有问题。每一个人都死心眼去跟比自己强的对手打交道,而对手也死心眼去交比他更强的,恐怕大家一辈子都没有朋友,也没有对手矣。好在这只是一句格言,不是定律,固误不了事也。
“官太大的不下”,这种情形不太多──其实何止不多,简直没有。有此顾虑,等于自己往脸上抹粉,好像我在那里自言自语曰:“跟当皇帝的不下。”当皇帝的有谁找柏杨先生下棋哉。不过怕的是,有些我瞧他没啥,而他却自己以为有啥的“尊官”。这种人罡气正盛,官火正旺,不要说下棋啦,就是跟他接得太近,都能把毫毛烧掉。他一天不垮,我一天就不奉陪,必须等他垮啦,或躺到医院床上啦,届时开口向我请教几盘,我才会生出雅兴。
“政治棋不下”,夫政治棋者,跟政治牌一样,明明高他一级,赢得过他,却硬假装低他一级,输得心服口服是也。柏杨先生没有这种本领,我要有这种本领,段祺瑞先生时代,早当了督办公署的顾问矣。不要说那时年轻气壮,就是刚来台湾,才不过五十多岁,人生还没有开始哩,在台北赤峰街一位朋友家下棋,我本来找他谋一个差事的,他却偏抬举我,留我陪他消遣,我心中暗暗嘱咐自己曰:“柏老柏老,你来是求人的,千万不要赢呀。”可是看他恶形恶状,实在生气,就一盘也不让,他面色铁青,临走时也没欠屁股,差事当然也没谋到。别人告我曰:“你当时如果能跟他下个平手,恐怕至少有个校长干的。”呜呼,我岂不知此理,只是政治棋实在难下,没有十年二十年道行,别想下得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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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命交关
“气量窄的不下”,遇到气量窄的,我岂止不愿跟他下棋而已,简直不愿跟他交朋友。不过交朋友可以小心翼翼,知道他的毛病,不惹他生气就是。而一旦对弈,短兵相接,就动辄得咎矣。你还没赢他三盘哩,他就脖粗脸红,本来要派你一个差事的也不派啦,本来要借你一块钱的也不借啦。如果再精彩一点,你就更受不了。君不见有一则外国漫画乎?棋盘摆得好好的,可是救护车停在门口,担架上躺着一个人,正往车子上抬,坐在棋盘一端的朋友瞪眼曰:“每逢要将军,他就发心脏病!”──洋大人竟然同样有这种节目,盛哉。
要想把气量窄的家伙弄得舒舒服服,惟一的妙法是跟他下“政治棋”,叫他自以为棋力恰恰比你高半段。他之所以赢了你,除了棋力高半段,也因为他是紫微星转世,有六丁六甲保驾之故。不过前已言之,糊涂难装,政治棋难下,万一“祸至心塞”,露了马脚,那就大发啦,恐怕比赢了他还要不可收拾。既然危险重重,何必往里跳乎?不但我不往里跳,而且奉劝别的棋朋友,也不要往里跳,有人输了一盘棋,或为了发觉赢了一盘政治棋,会记你一辈子,十年以后还可能照你屁股上来一个马后炮。
气量窄的如果是普通小民,为祸还小;如果是官崽,那为害就大而且巨矣。六世纪南梁第四任皇帝萧绎先生,是一个独眼龙,最忌讳人说瞎。有一次跟刘虬先生下棋,刘虬先生一连赢了两盘,萧绎先生已经一肚子邪火,偏偏刘虬先生下得入神,情不自禁,搔首弄姿,不知道怎么搞的,手搔到脸上,掩住了一只眼。萧绎先生一瞧,好呀,你赢棋已经够混蛋啦,还胆敢嘲笑我只一只眼,此仇不报,枉为帝崽。那时他阁下的官儿还不过是“湘东王”,但一个“王”对付一个小民,足足有余,当下就弄了一杯巴拉松“药之”。刘虬先生“抗节好学”,“解官辟谷”,颇有点声望,为了掩天下耳目,萧绎先生在刘虬先生暴毙了之后,还特别表演了一场大恸的场面,送了一笔可观的丧葬费。咦,跟这种人下棋,能不心惊肉跳乎?
“考虑太久的不下”,普通人下棋,都是兴之所至。不作下棋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如果下棋下得太认真,拿着棋子好像拿着原子弹,一考虑能考虑一个钟头,那就不叫下棋,而叫拉痢疾矣。而且即令职业棋士,也不能无尽期地胡思乱想,日本人把围棋的考虑时间加以限制,实在是一种高明的办法,否则一盘棋下三年,真是寿命长的有福啦。
晋王朝的时候,有这么一则故事,樵夫王质先生上山打柴,看见两个顽童在那里下棋,颇有几手,就站在旁边猛看。看着看着,肚子发饿,其中一个顽童掏出一枚红枣递过来,吃了下去,饱暖如春。这盘棋下完,王质先生低头一瞧,斧柄都烂成朽木了矣,不禁吓了一跳,等到下得山来,人来人往,竟一个不识,回家叩门,出来的是一个老头,向他端详了半天,诧曰:“年轻人,你找谁呀?”互相盘问之下,才知道该老头竟是他的孙子,太太和儿子早已去世。原来他阁下在山上只不过看了一局棋,可是世间已过了一百年。后人就把该山叫做烂柯山。
洋大人之国,也有类似这种故事,不过不是下一局棋,而是打一场九柱球。在美国还是英国殖民地时代,有一位李伯先生,怕太太怕得要命,有一天,太太又要修理他,他就落荒而逃,逃到一座山上(也是山上),越想人生越无趣,正要上吊,忽然听见一阵隆隆的声音,好奇心动,顺着声音走过去,只见一块平地上,有七个穿荷兰服装的人,在默不作声地打九柱球。九柱球者,就是台北现在流行的保龄球,把九根木棒竖在那里,然后用一个木球就地滚过去,看谁撞倒得最多。李伯先生看了半天,眉飞色舞,寻死的念头无影无踪,就也打了几次,而且喝了点老酒,沉沉入睡,等到一觉醒来,忽然想起不好啦,不好啦,足足有三四个小时不回家,回家恐怕有罪受的,这样迟迟疑疑,来到镇上,却发现一切都变了样,没有一个面孔是熟悉的,只好坐在酒店门前凳子上纳闷,别人瞧他陌生,以为他是奸细,他赌咒曰:“我是英王陛下最忠实的臣民,谁都知道的呀!”这一叫不打紧,大家起了哄,原来美利坚合众国已经成立,正在捉拿“最忠实的臣民”哩。
──结果是他的女儿出面把他领回。女儿已结了婚,而且有了孩子,女婿就是经常爬到他肩上要他背的那个流鼻涕的顽童,他的太太在十年前向一个小贩发脾气,得了脑充血,一命归天。李伯先生一听太太翘了辫子,心中大慰,就跟女儿住下来。于是该镇那些怕老婆分子,每人都想上山,也去打一场九柱球。
呜呼,“天上方一日,地下已千年”,看情形真有其事。人生短暂,令人叹息。不过也正因为人生短暂,时间匆忙,下一盘就要一百年,未免浪费得太厉害。围棋所以不能像象棋那样地普遍深入民间,与时间大概也有关系,三十分钟可以结束一盘象棋,而两个小时能结束一盘围棋,已经算很不错矣。柏杨先生每天忙得晕头转向──不过我的忙跟别人的忙不同,别人是为前途忙,而我是为肚子忙,这种忙乃动物的忙,低级的忙也,读者老爷不可不知;偶尔下一盘棋,轻轻松松,对手却一个子都能考虑十分钟,急不急人哉。所以每逢常败将军眼如铜铃,喃喃自语时,我就催他曰:“老哥,怎么啦,又在背棋谱啦,那已来不及啦。”这么一刺激,他为了表示他并不是背棋谱起见,只好仓促应战,自乱章法,结果无不大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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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声凄厉
最后一个“不下”,是“不诚心下棋的不下”,跟不诚心下棋的朋友下棋,好像跟油条小姐谈恋爱,你把心都扒出来给她啦,她却当成了驴肝;花的真钱,买的假意;付出的是真情,换回来的假爱。有些人下起棋来,认为这玩意输赢有啥关系哉,赢啦也当不了总统,输啦也坐不了牢,轻轻飘飘,成了儿戏,我们这些敬业乐群的人,反成了呆头鹅,真能气扁。
以上是柏杨先生的“七不下”,想来想去,另外还有一种情形,也属于“不下”之列,曰“带橡皮筋的不下”,也介绍于后,以便众棋士睹景生情,有所长进焉。
象棋棋盘当中,有一道空格。新式的棋盘,这道空格是真空的,大概已进入太空时代啦,所以啥都没有。而老式棋盘,往往要写上两句话,普通是“两国相争,黄河为界”,盖从前打仗,都在中原(河南省同胞是最倒霉的中国人,历不尽的战乱),黄河天堑,各凭为界。想不到八年抗战,大日本皇军盘踞黄河以北,中国军队严守黄河以南,老一辈人乃喟然叹曰:“现在真的成了黄河为界矣,棋语竟成为谶语矣。”自此之后,爱国朋友就把棋盘上这两句话去掉,大概后悔不迭,不希望以后再有黄河为界的惨事发生也。
然而也另有写别的焉,曰“观棋不语真君子,举手无悔大丈夫”,这两句话不知道什么缘故,也被拋弃掉,可惜可惜。其实,这才是棋坛的最高境界──也可以说是棋坛的最低标准;而下棋的顶大毛病,在这两句话上也充分显露出来,不但艺术气味无穷,哲学气味也无穷。
凡是任何竞赛性质的游戏,除了对垒的主角们汗流浃背外,总会吸引一大批观众。这批观众,我们称之曰“迷”。在球类上,“迷”能爆出拉拉队,看见自己拥护的一方射中了一个球,简直高兴得马上就拿汽水瓶向前排观众头上扔;而看见自己拥护的一方被罚了一个球,那准是裁判不公,咚的一声,一个稀烘柿就祭出去,直打裁判的尊脸。牌迷到了顶点,则产生“看歪脖壶”的,别人坐在那里打牌,该迷就站在背后,歪着脖子猛看,修养好的只不过暗中心心相印,看见摸来一个坎当,就大喜若狂;看见三把不胡牌,就如丧考妣,心头一面小鹿乱撞,口中一面啧啧有声;修养差劲一点的,于精神紧张之余,还出主意哩,一会曰:“打八条呀。”一会曰:“再来个‘心里想’就好啦。”“心里想”者,心里想的那张牌也,柏杨先生家乡,遇到这种过分热心的看歪脖壶朋友,别人就会推牌而起曰:“后山不净。”掉头而去。
打牌的虽然掉头而去,但看歪脖壶的并不感觉到有啥丢人,照样乱献奇谋。有时候即令别人不便发作,而牌主却先受不了啦,你不是教我打八筒乎?俺偏打东风;你不是叫俺吃成一条龙乎?俺偏碰个九万。可是,即令如此,也治不了歪脖的毛病,故圣人有诗叹曰:“歪脖壶忠心保国,吃没趣面不改色。”
其实忠心保国不仅仅是看歪脖壶的朋友,看歪脖棋的朋友,一旦忠心保起国来,比看歪脖壶的,还要可歌可泣,你瞧那股赤胆忠心的劲吧,一会急曰:“跳马呀,跳马呀。”一会又急曰:“该死,该死,你怎么不用炮,用炮准吃他的车。”这还是文明的。遇到京戏里刀马旦出身的朋友,说着说着,动起尊手,替你走起来啦。棋主伸手拿回,刀马旦心中不服,就又拿过去,一拉一扯,先起了内乱。臭棋阶级每自以为神机妙算,更不征求棋主同意,撩起马就跳,刚一落地,唿咚一声,丢了一个车,把棋主气得暴跳如雷,一叠连声声明那棋不是他走的,难道狗走的他也负责乎,于是棋坛变成战场,就非常热闹了矣。
俗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一个人一旦成了棋主,私心就非重不可,一脑筋如意算盘,别人则冷眼旁观,看得清清楚楚。这跟政治上的冒险一样,官崽大人眼往上望,一心一意,立正第一,别的都不管他娘。只有毫不动心的小民,在一边瞅着,发现他的椅子只不过一条腿,马上就要倒栽葱矣。果然不错,眨眼工夫,只听哎哟一声,跌得头破血出,这景象我们欣赏得多啦。
旁观者清,必须有个先决条件,就是该旁观者一定得头脑冷静,而且必须得有相当的段数。一旦旁观者忠心保国起来,就也成了当事者的一分子,很难金鸡独立矣。如果再进入刀马旦阶段,就更勇不可当,对方如果也有看歪脖棋的在侧保驾,你一言,我一语,一时喧声冲天,好像踢翻了的马蜂窝,不打得头破血流,就算运气。
所以棋盘当中特别警告曰:“观棋不语真君子。”那就是说,看歪脖棋没有关系,但不能插嘴,更不能像刀马旦那样文武全才,除了插嘴之外,还乱动手。常有些棋主,被对方的保镖指点得心脏衰弱,忍不住哀号曰:“老哥,我们是赌一块钱一盘的,你歇歇舌头好不好?”其声凄厉,不忍卒闻。
一场误会
一位无名氏先生寄来一张明信片,气冲冲曰:“老头,我无名氏倒要请教你一句话,你到底会不会下象棋?到底你的对手是哪一位,赖光枢?陈健祥?李天华?廖天赐?请简单明了地写出来,不要啰嗦。”
无名氏先生大概看了两个月的棋文章看腻啦,所以告诫曰:“不要啰嗦。”呜呼,这是一个基本问题,试问我不啰嗦,稿费谁给?为了钱有时候啥坏事都做得出,我只不过有点啰嗦,乞谅乞谅,总不忍心断我的财路吧。再一个原因是,有些事必须翻来覆去地前说后说,左说右说,里说外说,东说西说,才能说得明白,简简单单的三言两语,恐怕就更词不达意矣。
柏杨先生当然会下象棋,至于对手,无名氏先生可能疑心我说的常败将军准是暗指那四位先生,非也,这四位先生,我连碰都不敢碰,我要是比他们下得好,今天还爬到桌上信口开河乎?夫下棋这玩意,跟其他行业最大的不同是,其他行业的朋友无不谦虚如仪,你问一位游泳健将技术如何,他必曰:“不行不行,不过会浮起来而已。”可是你问一个臭棋试试,没有一位臭棋不吹大气的:“我的棋至少九段。”柏杨先生有生之年,还没听说过有谁肯点头认输。即令心服,口也不服,壮哉,我说这话,不是说我也真不行,我当然所向无敌,无名氏先生千万不要误会了也。
今天一大早,几个常败将军,连袂驾临柏府,找我算账,一个个攥拳怒目,吼曰:“柏老柏老,你下棋一向以橡皮筋闻名于世,怎么赃栽到俺身上?”结果请他们吃了一顿豆浆油条。打发走之后,我就坐在板凳上发呆,一则心疼这顿早点钱,二则也恨他们头脑不清。这年头似乎最流行栽赃,我不过栽他们一个橡皮筋,有啥账好算的哉?君不听说过一个大汉的故事乎,他阁下正在墙角小便,过来一个三作牌,一把抓住,要罚他钱。他灵机一动,急忙往旁边跨了两步,又撒了一泡,然后理直气壮曰:“三哥,别瞪眼好不好,我是看你刚才在这里撒,我才撒的呀。”三作牌曰:“岂有此理,你怎么胡搅蛮缠?”大汉曰:“这里明明两泡尿,不是你撒的,难道是俺撒的乎?”直把三作牌气得死去活来。柏杨先生下棋,有时候固然橡皮筋,其实并不太多,不过一旦常败将军不备,我的车就往往拐个小弯,倒是有的也。尤其是正在酣战之时,他去接个电话,回来之后,包管面目有点小不一样,这也是取胜之道,不可不知焉。
台北《联合报》开始举行象棋名家赛,奖金两千元,比起日本来,真是可怜可怜,但这跟销路有关,如果也像日本一样,棋赛能增加报纸销路,奖金自然会提高,一旦高达八百万元的数目,象棋就是第一流的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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