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旧作,本来不打算拿出来献丑,然后最近闹得很凶的“人贩子一律死刑”一事,又让人意识到,很多儿童是被自己的亲生父母卖掉的。这个故事当然是虚构的,但是故事的原型是我们村的一对夫妻。因为贫穷,他们卖掉了一个孩子。这些事情在我们那里其实很常见,以至于大家都见怪不怪了。只是不知道,那个孩子在另一个家庭里,过得如何。
男人和女人的故事以贫穷开始,以死亡结束。
他们结婚的时候,家中一贫如洗,屋子里除了一张吱吱响的老床外,便只剩下一个衣柜,和一口烧得黢黑的土锅了。几天的热闹过后,他们就跟父母分家了,住在了这个修整过的老家,而两个可怜的老人便搬进了村口的茅草屋里去了。
男人和女人的精力是旺盛的,仿佛签订了合同般,每年交出一个孩子。几年下来,他们就发现挤满了孩子的房间显然是太小了,而他们辛辛苦苦种地得来的粮食也填不饱所有人的胃了。男人和女人一直为此发愁,每个夜晚,邻居出来夜尿时,都会发现他们窗前一灯如豆,两人在屋子里唉声叹气。
后来有一天,男人带着老大去了趟县城,却一个人回来了。人们问起此事,他总是支支吾吾说在他小姨家。可好久过去了,老大仍不见回来,也从未见女人的妹妹来过。而在此期间,男人盖了新房,添了新的家具,给父亲办了葬礼。村子里渐渐谣言四起,说男人把老大给卖了。当人们好久不见老二后,村子里的人才相信谣言已经不再是谣言了。
男人和女人用卖孩子的钱过上了好日子,可却受到旁人的白眼,更可怕的是,女人总觉得屋子里有孩子的声音,哭哭啼啼,悲悲切切,一遍一遍叫着妈妈。这一切搅得他们整日心神不宁。他们终于决定进城了。
身处于那个陌生的城市里,他们觉得安全而随意。可男人的劳动换来的一丁点薪水却远远不够补贴家用。而女人只会在家带孩子,还好吃懒做。男人整日在外累死累活的,回来还要看女人的脸色,听她的数落。他一气之下和女人大吵一架,把所有的活都撂下了,和女人孩子一起,赌气在家不出门。他们两个每天赖在屋子里,女人向男人哭诉着不公平的命运,诅咒着贫苦的日子。她没事时逛过城市的繁华街道,羡慕地看着一个个妖艳的女人挽着一个个大腹便便的男人从商场里走出来,手上大包小包满拎。女人讲到此处就每每沉醉不已。男人深深地吸了口烟,骂道,孩子多了真他妈是累赘!
大城市里的人出手果然阔绰,一个孩子的价格就是比小县城的高当他们把最后一个孩子卖掉时,他们已经靠赚来的钱从贫民区搬到了经济适用房,又从那里搬进了自己买的房子。而那时,女人又怀孕了。
他们渐渐适应了城市的生活,他们习惯于上餐馆吃饭,用上了洗衣机,打车去任何地方,他们忘记了如何炒菜,如何洗衣服,如何种地,如何将手纸叠好几层用。那些经历他们小心翼翼地谁也不会主动提及,仿佛一生下来他们就是这城市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而那些岁月就是他们的一个梦,而很显然,现在他们已经醒过来了。
他们坐吃山空,没有任何其他收入。这个城市总是有那么多诱惑来消耗着他们口袋里的钞票,眼看着挣来的钱又花完了,而女人腹中的孩子却仍不见动静。他们每天精打细算,希望剩下的钱能用到孩子降生,并巴着盼着孩子早日出生。仿佛是冥冥中有灵验,女人的临产日期提前了一半,她怀孕不到六个月就顺利生下了一个儿子,这时候他们的钱远没有挥霍完,真让他们喜出望外。他们已经把自己的生命完全交给了孩子,可他们心照不宣,谁也不会挑明,仿佛这样就能骗过自己的良心。
孩子的价格是越来越高,而妊娠期却越来越短。从最初的十个月到六个月,又从六个月到三个月,后来竟然一个月就能生一个孩子。男人和女人更是阔绰了,出入高级宾馆和大型商场,又买了别墅和轿车。女人大把大把的花钱,去美容和减肥。为了能够在短时间内给腹中胎儿提供充足营养,她大吃大喝,仿佛成了一个生孩子的机器,而食物就是驱动力。她把身体养肥,然后去生孩子,去挣钱,再去花钱大吃大喝……生活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怪圈之中,而这一切,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意义。
他们能骗得过自己的良心,但却骗不过自己的身体。男人还好,过多的消耗只不过让他肾虚眼花,休息几天便没事了。可频繁的怀孕却拖垮了女人的身体,她开始变得臃肿,后来就是持续的消瘦下去。在一年一年的折磨中,衰老像疯狂的藤蔓在她身上蔓延开来,无论是用药还是看医生,都无济于事。生命仿佛是漏斗中的水,无可挽回地一点点倾斜下去,她只能听之任之,束手无策。
后来女人身上渐渐散发出一股母猪般的体臭,并传染给了孩子。她最后一个孱弱的孩子出生后,就再也没有人家要了。他不但臭不可闻,而且面色蜡黄,还不断地咳嗽。夫妻俩只好把它留了下来。这么多年,他们虽然一直生孩子,可是却很少去喂养,总是在孩子甫一落地,甚至在出生前就找好了人家。何况到了现在,女人早已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衰老了下去,甘甜的乳汁早已干涸。女人发了疯似的去找最好的奶妈,把孩子送去最好的医院,要拼命保住孩子的性命,就像要保住自己的性命一样。这时她才重新回到了母亲的角色,抱着她那瘦弱的孩子,女人感到痛彻心扉。她知道那些送走的孩子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了,她唯一拥有的就是手上这个垂死挣扎的生命,所以她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可是一切都是白费,那个可怜的孩子最后还是乖乖躺在她怀里,甚至没有来得及发出一声啼哭就死去了。女人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断的气,她只感到生命像蚕丝一样从她体内被抽走,冷得她浑身发抖。
孩子死后,女人几乎每天以泪洗面,呆呆地望着空空的屋子,她突然感觉自己什么都抓不住了。她只希望男人能把她抱的紧一点,再紧一点,仿佛一松手,她内心的空洞就会把她带走。她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哭泣。女人茶饭不思,越来越瘦,最后就像一只缩了水的萝卜。岁月和欲望掏空了她的身体,她拥有了一切,可最后还是两手空空。终于,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女人大喊大叫,鬼哭狼嚎般挣扎了一夜,直到在夜雨、别墅、轿车和恐惧的包围下,发出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叫。
女人死后,男人记起了所有他以为早就忘却的事情,他那遥远的村庄,那间老房子,还有不知是否尚在人间的老母亲。他卖掉了一切,房子,轿车,家具,这些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他要做的就是回家,可是他想了好久好久,却再也记不得自己家乡的名字,也忘了回家的路。他失魂落魄地游荡在天地间,希望哪天能碰到一张熟悉的面庞。他想起了荒诞的一生和死后的凄凉,他想起了他永远想不到的。每一次陷入回忆与幻想,他都觉得胸腔中仿佛注满了冷水,而这些冷水,是那么容易,就变成了滚烫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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