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剑恩仇录》里,乾隆曾送给陈家洛一块美玉,上面写着“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段话算是一个伏笔,后来陈家洛遇上了香香公主喀丝丽,喀丝丽爱他极深,最终不惜用殉情,提醒陈家洛提防乾隆。
而陈家洛自己,带着红花会诸人,计谋精巧,武功无双,先是逼着乾隆在宝塔上订盟,后来在回疆重挫乾隆大军锐气,但到了最后,反被乾隆算计,大业化为泡影,灰溜溜远走回疆,一生愁苦。
这二人一个情深不寿,一个强极则辱,应了美玉上的不吉之言。送玉的乾隆,最终倒倒落个十全老人的名声,正符合从政者的几点描述:无情,圆滑。
书剑是金庸的第一本小说,但美玉上的这段话,却贯穿了整个金庸武侠史,成为了所有书中的一个主题思想。求强的,必被虐,求圆满的,必残缺。
红花会里的二当家,无尘道人,年轻时也是一个痴情人,爱上一个官家小姐。结果被暗算,中了埋伏,断了一只胳膊。后来出了家,斩了情欲,独臂用剑,力挫天下高手。
到了《神雕侠侣》里头,二当家的虐转移到了杨过身上。杨过深情,天下女子见之无不钟情,甚至有一见杨过误终身的感叹。但杨过最终被无情人郭芙砍了胳膊,成了独臂。这一断,情欲也减轻不少,性子也稳重了,重出江湖时,独臂用玄铁重剑,天下高手莫敢不从。(要是弗洛伊德来分析,手臂属于柱状物,断臂引发欲望减退这事,就有的说了。)
类似的情节,到了《碧血剑》里还在沿用,同样是江湖人爱上官宦小姐,这次是公主了。不过这次情节反了过来,断臂的是阿九,断臂之后也削发出家。但佛道兼修的九难,却总也忘不了当年的钟情,康熙朝时重回故地,还是睹物思情,不忍忘却。
另外一个桥段,陈家洛先爱上了霍青桐,有点许终生的意思,又爱上了妹妹喀丝丽,不知如何选择,后来三人一起到了一个玉洞里。《天龙八部》里,李秋水和李沧海两姐妹,逍遥子虽然娶了李秋水,住在了玉洞里面,但终究爱妹妹多一些。但是这个妹妹永远见不到了。逍遥派这几人,逆天到情深也寿,但是最终也是强极则辱,一大把年纪为情爱不得善终。
到了《笑傲江湖》里,令狐冲也是钟情小师妹,想起来就哇哇吐血,练武练的走火入魔,要不是运气好,早挂在东南枝了。金庸老爷子这个妹控的设定,用的乐此不疲。
情之一物,向来是种毒药,江湖儿女欲罢不能的那种。它比阴阳和合散还要猛烈,比情花毒还要无影无踪。道学先生们厌弃,屌丝们渴望,身在其中的人则冷暖自知。
《连城诀》中,爱的最深的丁典与凌霜华,以花钟情,又以花传情,若论情感,整个江湖里,没人比得上二人的真挚高洁。但爱情面对江湖仇杀,又是极度脆弱,最终二人惨死在情字上,虽然被老实孩子狄云合葬,终究让人唏嘘。
说到情深与强极,莫过于天龙诸人了。一个个强大无比,却终究落魄,一个个落入欲海,最终以身殉情。最让我感慨的是木婉清与阿朱二人。木婉清初期看似冰冷无情,但动了情,却是一条路走到黑,虽然知道段誉是自己哥哥,却也思念不决。跟着段誉到西夏求亲那一段,一出场,人们就知道她瘦了,为爱相思苦,磨得伊人消瘦。段誉还要贱贱地上前调侃,妹妹,你越发清减了。一句话说的木婉清又要泪落。
阿朱更是可怜,只为一句塞上牛羊空许约,在父亲与情郎之间不知如何选择,只好以身殉了萧峰的恩仇。有时想想,不问恩仇,真是大智慧。恩仇本身就是情,恩仇纠缠,必定自伤伤人。能看透这句话,才是人生智者。可惜年轻人看不透,终究还要在恩仇血海里打滚一番才能明白。
金庸武侠中,与那块美玉最配的,莫过于郭襄女侠了。同是当年江湖翩翩游侠,张君宝与郭襄各奔东西,各自都修习了九阳神功,也都成了一派宗师。但一百二十年之后,张三丰拿出那对铁罗汉的时候,想起百年前的往事,郭襄女侠却已经离去几十年了。
练过九阴九阳的人,大多高寿,周伯通甚至活到二百多岁。像郭靖这样五六十殉国的,已经算夭折。郭襄女侠四十大彻大悟,出家创立峨眉,看似忘情,却让自己的大弟子叫风陵师太,创出的招数里面,也有一招叫黑沼灵狐。风陵夜渡,一见钟情,黑沼灵狐,从此不忘。即使出了家,深情二字,永远贴在了郭襄的身影上了。
最终郭襄在张三丰之前,早早逝去,正应了情深不寿四个字。要是当年这块美玉是郭襄之物,后转赠张君宝,百年之后再见此物,是否感慨更深。
一块美玉,四句真言,虽在书剑恩仇录里放下了,却化在了江湖里,最终扰乱了江湖儿女们不堪扰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