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散之(1898—1989),名霖,又名以霖,字散之,号三痴、左耳、江上老人、半残老人等。生于南京市江浦县,祖籍安徽省和县乌江镇。自幼喜欢书画,32岁时,经张栗庵介绍,赴上海从黄宾虹学画山水,后遵黄宾虹教导,外师造化,孤身作万里游,得画稿八百余,诗近两百首。1972年中日书法交流选拔时一举成名,得到郭沫若、赵朴初、启功等权威人士的高度评价。1978年,当选为全国政协委员。1982年,在南京举办其祖孙三代书画展。1988年,林散之参加江浦县在求雨山上举行的林散之书画捐献仪式,捐出书法作品170件、画40幅,吕留良虫蛀砚和定山砚。1991年,安徽马鞍山采石矶“林散之艺术馆”建成开放。曾任江浦县副县长、政协南京市委员会常务委员、江苏省国画院画师、黄宾虹研究会名誉会长。编纂《山水类编》二十九卷,著有《江上诗存》三十六卷及编外集十卷、《林散之书画集》等。
回想到南京博物院工作之初,曾编辑过《高二适研究》(1997年)与《胡小石研究》(1999年),所以没有继续责编后续的《林散之研究》与《萧娴研究》之原因,是当时觉得前者已成热门,凑热闹意义不大,况可担责编亦另有人选;后者则因为有价值的文献资料较少,故内容单薄,难成佳构。事至如今,林散之热得以延续,有关专著专论不断涌现。所以,要完成一篇有新意的专文并不容易。然而就“林散之现象”而言,尤其对于江苏的书法爱好者们来说,真如观赏一个传奇一般引人入胜:从其高僧罗汉般的形象,到具有传奇色彩的经历,以及超诣清新的大草书风,乃至征服东瀛同道让国人扬眉等等,俨然成为当时文化艺术界高度关注的一种现象;再加之笔者的恩师尉天池即为林老的大弟子,讲述过林老一些轶事;笔者日后也曾两度登门拜访,亲身感受其神圣的风采;到南京博物院工作以后,又筹办过“江苏四老——胡小石、林散之、高二适、肖娴书法展”,编辑过《书风系列·林散之》专集。通过以上种种原由,笔者对林散之不但有着特殊的情感,也有较多的了解,有自己的一些体会。
林散之 楷书四时读书乐轴 1921年 马鞍山林散之艺术馆藏
为了撰写此文,我又专门拜访了几位先生,如1958年就与林散之相识并任《当代草圣林散之》编剧的俞律、1962年就从林散之学书并出任江浦“林散之纪念馆”首任馆长的张志耀以及编辑《林散之书法集》(江苏美术出版社出版)的林散之常随弟子桑作楷;同时还约请一些对林散之相对熟悉的艺友切磋交流。其中花工夫最多的,还是对已经出版的有关专著及文献资料的浏览,以便掌握更多的信息。在此基础之上,考虑再三,将该文内容设定在概括林散之对当代及历史所具有的几种意义,及提出值得关注与讨论的几个问题之上。对于林散之的意义,不妨以四个“一”来概括:“一人敌一国”“一圣列千秋”“一举标方向”“一生作典型”,提出议论的问题暂局限于四个:出山的问题、草圣的问题、孰优的问题、佛缘的问题。
林散之 楷书自作诗示秋水帧 20世纪50年代 李秋水藏
我国自上世纪初传统文化受西方文化之挑战,直至“文革”前后,传统文化艺术更受到了毁灭性的冲击。书法无能例外,传统被视为封建与四旧惨遭批判与焚毁,现实中毛笔字遭遇冷落,只有为时政服务时才留下一线生机。其时公开的书法研究等也无可能,只有在民间的传习与交流。与此同时,作为书法第二大国的日本,却因经济的高速发展与国力的迅速提升,促进了文化艺术的繁荣,书道也进入到历史上一个难得的繁荣时期。将这一时段中日两国整体的书法情况加以比较,一者大踏步地发展与创新,一者大幅度地退化与衰落,出现了历史上罕见的小域赶超大域,子系胜出母系的现象。如果从这一时期书法的展览与出版、理论与研究、社团与教学、工具与材料等情况作综合性的评估,中日之间的差距真有天壤之别,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经过千百年的学习与模仿之后,日本终于得到机会领先那么一把,生起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感,自属正常与可以理解。
林散之 山水桃花源里可耕田 选自文物出版社《林散之书画集》
然而此时中日书法的“对抗”却很像围棋。从整体上看,日本此时的围棋水平毫无疑问胜出中国许多。如果其时进行一场百人的团体大赛,这种差距势必将成为围棋古国与大国的奇耻大辱。然而事情却出现了极具戏剧性的一幕:在中日两国举行围棋擂台赛时,中国居然连续胜出,在让日本国手们下不了台的同时,中国且有些举国欢庆的味道。大家都知道,其时所以能够战胜日本,不是整体实力占优,而几乎全凭一人之力取得如此惊心动魄的伟大胜利,那就是因为中国围棋界出了一个大英雄——聂卫平,他几乎凭一人之力敌一国,将日本众多一流高手斩落马下,使中国围棋取得了超常的历史性胜利。如果说在书法界也曾出现过有些相似的情况,而主要担当起“一人敌一国”使命的实力派书法大家,便是日后被誉为一代“草圣”的林散之。
当时从日本书道界传来一种消息,即书法传统在现代中国已经衰落甚至断代,而日本则名家辈出,流派竞相争艳,呈现出一派繁荣的景象。据此,他们认为:日本现代的书法已经胜出与超越了中国,因此日本才是渊源流长书法道统的代表。
林散之 行书八言联 20世纪40年代 马鞍山林散之艺术馆藏
小立江村独来烟水 不居朝市为此云罗
1972年,林散之75岁。为庆祝中日邦交正常化,《人民中国》杂志日文版拟编发“中国现代书法作品选”特辑。作品评选过程中,当时身份仅为江苏国画院画师的林散之的一幅草书作品,得到了郭沫若、赵朴初、启功等权威人士的高度评价。消息传出,书名初扬。次年元月,《人民中国》1973年第一号出版发行,林散之作品赫然刊登在于特辑之首,其作品既反映出深厚的传统功底,更具足超然的风格神韵,一下子吸住了东瀛同道们的眼球,在日本书道界引起震惊。这一惊可非同小可,怎么频遭磨难、文统撕裂之今日,中国书坛尚存如此高尚大雅的国手呢?日本的民族特性中有你强我弱,你弱我强之势,这一意外之发现,足以打击那千载难兴而方兴的喜悦与自傲。自此之后,大凡日本书道代表团访华,都以能够瞻仰与拜会林散之为荣。而这位具有罗汉相的书法大家,其貌足以令人心生敬意,并且现场表演更加让人陶醉:超长软绵的羊毫在其从容安详的挥运下,居然线条刚健得力,墨象自然洒脱,让远方来客心诚悦服,敬佩不已。青山杉雨是日本当时最负盛名的书法大家之一,在国内恃才傲物,自视甚高。在与林散之交流之后,心生敬畏,当场亲书“草圣遗法在此翁”的赞辞奉上。随着此一事件新闻、录像与照片的流传,林散之渐被誉为当代“草圣”,声名传播于海内外。
林散之 隶书八言联 1952年 马鞍山林散之艺术馆藏
罗浮括苍神仙所宅 图书金石作述之林
环顾当时书法界,集人品、学养、书风于一体而具有超然之风采,能令日本同道心诚悦服、叹为观止的书法家,恐怕只有林散之一人而已。另外当时健全在世的书法高手尚有陆维钊、王蘧常、沙孟海、高二适等,如将他们的书作都列入《人民中国》“中国现代书法作品选”特辑,阵容无疑更加可观。然而从30年后“中国二十世纪十大杰出书法家”评选结果看,陆、王、高三位未能入选,沙入选的排位也在林之后。正是因为有了林散之,日本书道界不敢继作胜出中国、自视法统代表的狂想;正是因为有了林散之,让东瀛同道又有了来中国朝圣交流的恣态;正是因为有了林散之,中国书坛恢复了自信,书法复兴也有了实实在在的座标。回顾那段历史,林散之在特定的时期作出了特殊的贡献。所以,若论林散之对于中国书法的意义,“一人敌一国”之事迹首当郑重提出,也可使历史记住这一可悲且可喜的往事。
林散之 草书杜甫秋兴八首后四首四条屏 1957年 宋文治藏
林散之60岁之后始主攻草书,而让其获得一鸣惊人效果的居然就是这种具有龙飞凤舞般气象的草书;紧接着给其带来“草圣”这一至高荣誉的还是这种艺术性的书体。最后,草书成了他书法成就的标志,也代表了一个时代最高的书法成就。有充分的理由可以相信,林散之凭其草书取得的成就与获得的荣誉,终将荣列历史大家之行列,而享千古之书名。
王羲之发心攻书之际,倾观历代诸名书,只有2位书法家成为其榜样与目标,一个便是擅长楷书的钟繇,另一个就是书法史上最早获“草圣”之隆誉的张芝。张芝当时虽擅长的还是由隶书简化而成的章草,但他将当时这种新书体发挥为连贯且富于表现性的艺术,从而形成一时互相追慕与陶醉的书坛时尚之风。第二个被历史公认为“草圣”的则是张旭,其时草书体也已经演变为流传至今的今草。通过杜甫《饮中八仙歌》中“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之描写,可以想像这位新版“草圣”人巅草疯的新版草书大家特异的风采。张旭之后复有怀素,经禅之暇志于翰墨,尤擅草书,也终得“以狂继颠”之美誉。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大凡能够获得“草圣”之誉者,不但要求法度完备、功力超常,更需有出神入化的表现,方能终享美誉而不被历史淘汰。非常可惜的是,草圣们的真迹所传寥寥,可以让人感受些许其风采的,惟有张旭《古诗四帖》与怀素《自叙帖》而已。唐代以后,偏攻大草的虽然代不乏人,然而接近“草圣”之精神与遗法的,也仅五代杨凝式,宋代黄庭坚,明代祝允明、徐渭及明清之际的王铎、傅山等数位而已。为什么攻草法的人多,成就者却寥寥呢?这就不能不说大草书法具有特异之难度了。
林散之 草书郑子经衍极一则轴 20世纪60年代 马鞍山林散之艺术馆藏
俗云“楷如立,行如走,草如跑”。能立方能走,能走方能跑,一环扣一环。此犹如读成学士方臻升为硕士;读成硕士方臻升为博士,其中有先后与递升之关系。事实是草书比楷书、行书在书法表现上要求更多,具有更高难度的技巧。草书之难同理,难在首先要具足楷书与行书的功底,其次要有特殊的感觉与才情。草书本不易,要在草法群体中出人头地便更难,最难的当然是成就为历史性的草书大家,与荣获“草圣”之冠了。林散之自言书学之经历:“初从范先生,一变;继从张先生,一变;后从黄先生及远游,一变;古稀之年,又一变矣。”所谓古稀之年又一变,便是六十以后始专攻草书,且目标定位是:“草书以大王为宗,释怀素为体,王觉斯为友,董思白、祝希哲为宾。”这一变才是真正的大变,是全然自觉的大变,是要与古人争一席之位的大变。真所谓“有志者事竟成”,经过十几年的修炼,渐成正果。
林散之 隶书八言联 1962年 马鞍山林散之艺术馆藏
世界大同兼施博爱 人间郅治选贤举能
林散之名声大振之后,对于林散之及其书风的喜爱,作为江苏人每扪心自问:这种喜爱是否存有狭隘的区域性审美之偏爱呢?因为笔者曾经亲闻有人对林散之书名之盛提出异议,尤其对书法末笔下引之弧线,被视之为“老鼠尾巴”。自《中国书法》杂志社公布“中国二十世纪十大杰出书法家”评选活动结果之后,此种疑虑遂自动消解。事实证明:对林散之书法的爱好是全国性的审美情景,是超越区域性审美的一种美誉。
《中国书法》杂志社主办的“中国二十世纪十大杰出书法家”评选活动,经过专家及群众的投票评选于1999年初揭晓,林散之以最高得票(之一)入选。这次评选共有39位来自全国各地的专家参加记名投票,最终结果是:吴昌硕(35票)、林散之(35票)、康有为(35票)、于右任(35票)、毛泽东(26票)、沈尹默(26票)、沙孟海(25票)、谢无量(22票)、齐白石(19票)、李叔同(15票)。从启功脱帽三鞠躬到“一人敌一国”,从“草圣遗法在此翁”到“当代草圣”,再至“二十世纪十大杰出书法家”之评选,林散之终被公认为二十世纪最具影响力的书法大家。
林散之 行书画跋横幅 1964年 林荇若藏
好消息还在后面。《中国书法》2001年第一期刊登由中国书法杂志社、书法导报社联合举办的“千年中国十大杰出书家”有奖竞猜活动的专家评选揭晓,共有31位专家参加了这次记名投票,按得票数依次为:米芾(31票)、苏轼(29票)、黄庭坚(28票)、赵孟頫(28票)、王铎(28票)、董其昌(23票)、徐渭(18票)、吴昌硕(18票)、于右任(13票)、林散之(10票)。林散之这一次虽以最低票数入选“千年中国十大杰出书家”,然二十世纪十大杰出书法家中入选的也仅吴昌硕、于右任、林散之3位而已。或问:林散之原来票数齐于吴昌硕而高于于右任,为何两年以后就产生变化了呢?这其中自然有于右任后热新鲜之关系,也有对林散之宣传过热产生审美疲劳之因素。另外,更有林散之晚年精力渐衰而被迫应酬过多,导致一定数量的应酬性作品在社会上流通之原因。如再深究,市场上流通的林散之作品,以假乱真现象越来越多。这几种原因,必然会影响到林散之整体性的声誉。
林散之 行书致高二适札 20世纪70年代 选自古吴轩出版社《林散之书法集》
在林老成名之后,江苏就有将林散之与费新我创作作品精粗的情况作过比较:林散之创作十幅作品,约有三幅精品,七幅一般的;费新我创作十幅作品,而有七幅精品,三幅一般的。晚年盛名之下疲于应酬,恐怕该时期真正的精湛之作,只能用百分比来统计了。或问:林散之何不自重一些,控制一点呢?熟悉林老的都知道他是个倔老头,倔起来谁也扭不过。他之所以愿意应酬,其中有自发的因素。笔者认为其自发因素之一便是他以历史的眼光来看问题,他看到历史上大家流传至今的作品少而又少,其中除了年代太久远之外,也有作品流传数量不够多之因素;另外,历史上也存在一些名家因为没有作品传世而被忽视与遗忘的。第二则是他愿意像好友圆霖法师(圆霖法师为大家作画,分文不取,求者必应)一般,抱着以书画与大众结缘之心态,尽量让有缘之人得其作品而生欢喜之心。第三个原因应该是他对自己书艺具有的一种自信心,也就如一些大家晚年共同体会到人书俱老之际,精品虽然难得,但因功夫过硬也写不坏到哪里去。此如林散之晚年所言:“字到晚年,更精了。人要,我也要,我非写不可。”也许正是这三种原因,导致林散之晚岁似不甘又自甘于应酬的。
尽管存在上述对林散之终极评价之不利因素,但有一点是可以坚信的:历史最终之评价,都是将人品与书品作综合考察的,人品越高,书名越盛。另外,书法成就比的是风格的独特以及书内功夫与书外境界,比的是一生中的精品与代表之作。将这些作全面的评估与考量,似乎都对林散之有利。是故可坚信林散之必“一圣列千秋”也!
林散之 绘画秋山夜深册 20世纪70年代 选自文物出版社《林散之书画集》
二十世纪无疑是中国书法一个非常重要且特殊的发展时期。尤其是上半世纪,新旧思想与文化交替冲突,互补兼融:时代人心动荡激越,人物辈出。该时期的书坛也呈现出“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局面,名家林立,风采各异,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再看书学发展的情况:碑学由高潮期开始逐渐消退;帖学虽仍处于被冷落的阶段,但一直没有退出历史舞台,且有抬头再兴之迹象。在这特定的历史时期,林散之在书学上自觉与不自觉地选择了一条碑帖相结合的道路,对于未来书学的发展无疑具有座标式、方向性的意义。
林散之 行书自作诗昔游四首札 20世纪70年代 宋玉麟藏
纵观历史之发展,时局易变,人心亦易变,是故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之比喻。帖学之后是碑学,碑学之后是什么呢?厚黑学教主李宗吾在《中国学术之趋势》一文中,认为古今学术之发展,一般遵循着“传承—拓展—综合”三种不同形态之循环而展开。依此理,帖学在经过保守阶段之后,便进入到了碑学的拓展阶段;碑学渐衰之后,又必然会走向碑帖相结合的综合阶段。当今有评论将于右任和沈尹默视之为“坚持帖学为主的大传统和碑学为辅的小传统”之典型。一般可能认为于沈二人前期走的碑学的路,后期不约而同转向帖学。他们二人对帖学之认识又不尽相同。于右任之转向,谓其由碑学转向帖学亦可,谓其由楷书递升为草书亦可。而且他之重视标准草书,初非为了书法,而是为了文字(简化)改革。且在于右任的心中,应该很少碑帖之区别,他一贯追求的主要是“自然”。因此,楷书自然而然的草化,草书也自然而然的楷化。一般而言,沈尹默自48岁始转帖学,那是在他看到了王羲之与米芾传本墨迹的照片之后,对传统笔法有了觉悟,并且认识到传统书学与行草书体更加符合自己的个性,才有了看似碑学转帖学,实际也有由楷体转向行草书体的实情。沈尹默后期虽然以行草书体的创作为主,但仍不废碑的临习与体悟。由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沈尹默临书墨迹系列》中,便有其中晚期所临《崔敬邕墓志》《刁遵墓志》《郑文公碑》《墓志集粹》等数种。若以此为证,是否可说沈尹默先生走的又是暗碑明帖的书学道路呢?
林散之 草书杜牧诗赤壁轴 1974年 林生若藏
在这里不妨介绍林散之不自觉与自觉的碑帖结合的书学模式。林散之谈自己书学大的分期有言:“自己16岁开始学唐碑、魏碑,30岁以后学行草,60岁以后才写草书。”这种学习先后的安排,主要还是指导老师所提示安排。唐碑与魏碑,在此同被看作基础性与互补性的楷书研习过程。30岁后学行草,60岁后写草书,则可看作书体研习顺理成章的提升过程。他谈学碑:“我临的魏碑,张猛龙最多,有两部橱高”;“我学汉碑已有三十几年,工夫有点。”熟悉林散之书学过程的都清楚,他在北碑与汉碑上下的工夫是惊人的。但他碑学与帖学又是交叉并进与互相兼融的。如其所言:“我到60岁后才学书草,有许多甘苦体会。没有写碑的底子,不会有成就。”“60岁前,我游骋于法度之中。60岁后稍稍有数,就不拘于法。”于此可知在林散之的书学全程中,碑与帖皆被看作优秀的传统遗产与书学的营养资粮,且各有各的作用与妙处,全在运用者作合乎逻辑的安排与有效的整合。
从上述可以清楚地知道林散之走的是一条碑与帖结合始终的书学路线。在二十世纪书法大家中,具有碑帖兼收倾向的不少,但像林散之这般结合之深且贯穿始终的似无先例。所以,完全有理由将林散之作为他那个时代碑帖全面结合的代表与典型,且这种代表与典型性,对于未来书学的发展具有座标式、方向性的意义。
林散之 草书七言联 1976年 桑作楷藏
脱俗书成一家法 写生卷有四时春
时至现代,艺术受到西方的冲击之后,书风多变,出现多元发展的局面。世界性的开放交流与高科技的进步,也给书法界带来了莫大的好处。现存世界各地的法帖资料通过高科技的印制与传播,几乎人人都可以拥有。尤其是二王父子及其传系诸名家的墨迹传本,让人们大开眼界的同时,似乎触及到了书圣体系的笔法之真谛。因此之故,所谓的帖学必形成一复兴之潮流。更有甚者认为:碑学破坏了传统正宗的书学,故需彻底地清除碑学的影响。因此,“碑帖之争”亦成为一个重大的问题而将困惑一代人。碑质帖貌也好,暗碑明帖也好,碑帖交融也好,重要的还是要提倡全面观照的书学,找到一条无分别而适合我性的书学,而不要成为“碑帖之争”的牺牲者。因为碑帖结合才是未来书法发展的主流。
林散之 行书自作诗古银杏行中堂 1978年 南京林散之纪念馆藏
我们这个时代有一句大家很熟悉的话: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可以肯定地说:林散之作为一代杰出的书法家,其为同代与未来书法人作出的典范意义是很大的。林散之可能产生的典范意义,大概可以概括为四点:争千古的志气、人品修养的修持、诗与画的深造、一辈子的精进。
在大学深造之时,就听尉天池老师讲过林散之不与时人争短长,一心与古人争一席之地位之非凡志气。当时听后对林散之这种旷世情怀发自内心地敬佩,甚至心中生起以他为榜样的想法。后与林散之的学生们交流,以及阅读赞誉林散之的文章,都异口同声盛赞这种难能可贵的志趣。近阅《林散之笔谈书法》与《林散之讲授书法》,其中就录有林老“一切不与人争,只与古人争一地位”“站住三百年才算数”等话语;另其与学生说:“不要学(求)名于一时,要能站得住,要站几百年不朽才行。若徒慕虚名,功夫一点没有,虚名几十年云烟过去了。”“要下决心,有野心,敢与古人比比。要有雄心大志,要有百折不挠的勇气。”于此可知林散之真正是具有远大抱负之人。林散之不但如此说,且一辈子如是行,最终如愿以偿。这种非凡的精神,尤其值得后来学人作镜子、做榜样,起到激励与培育志士仁人的作用。
林散之 草书论画二首札 1978年 宋玉麟藏
当笔者第一次登门叩见林老时,敬仰之心油然生起,有一种遇到得道高人般的感觉。其时尚未见到过世界上尚有如此这等人格与魅力之人,所以印象特别深刻。与同学朱青生交流,他言及第一次见到梁漱溟,便有这种震撼人心的感觉。大概这就叫伟大的人格力量吧。林散之人格的魅力何以能够达到如此之地步呢?除了一般所谓的人品与学养之外,另包含着对大道与本性的体悟而得以提升的精神境界。历代对于人生修养,首重读书与养气。读书尤贵读经典之书与圣贤之书,养气则要养生死刚正之气与天地浩然之气。且看林散之深心所敬佩的人物,首先便是他青年时有幸遇到的两位恩师张栗庵与黄宾虹。两位师尊都是当时难得的有大成就者,同时也是他读书养气的导师与榜样。如其言张师读书:“他是博极群书,眼不停看,手不停写……他在百忙中,总是要看书到半夜,未明即起,看书”,在诗学上他最敬佩的是诗圣杜甫与诗仙李白,云:“近两千年,无人跟得上二位诗人才情横溢”,晚年归宿之地更选择与李白为邻。在书法上虽转益多师,最终还是以书圣王羲之为宗师。而在当时人物中,最令他敬佩的居然是印光与弘一两大法师。他在谈到印光法师时说:“印光大师三十年不下楼,终成大师。”“印光和尚是个有道高僧,我生平最崇拜他。我曾到过他住的苏州灵岩,瞻谒他的遗像。他的文集四本和嘉言抄两本都有。”谈到弘一法师时说:“李叔同出家,真能当头放下。”晚年丧妻之后,他更向往步印光、弘一之后尘而过一种超凡脱俗的寺庙生活。于此所列林散之各类志趣,便可知其人生追求之非常,所以能养出令人敬仰的神圣气象。
林散之 草书自作诗小阁札 1980年 林荇若藏
人类描绘美好的事物,往往会用到“诗情画意”这四个字。诗与画之所以美好,实在是人类艺术化修为理想与完满的结晶。林散之除了书法,诗与画是他另外两大爱好。且看古代文人的文集,放在最前面的大都是诗篇。笔者对这种排列初尚存疑,后终于发现历代文化人都将诗看作人类美好情感与完美文字的结晶体,所以诗在他们心中的地位那么高。极致的情感加之千锤百炼的韵文,能不让人陶醉吗?此所以林散之一生将诗视之为性命,墓碑也只题“诗人”的奥秘所在。绘画之美与诗同理而不同法。中国画有“师古人、师造化、师我心”之旨,先学传统之精华,次会造化之神奇,更以人类最高之理想升华其技艺。这才是完整的画道。再看林散之的书法,何以一出山便能惊天下,字里行间“诗情画意”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且看那带画意的笔墨,加之充满诗意的美韵,能不吸引人吗?这正应了那句至理名言——“工夫在诗(书)外”也!
林散之 草书七言联 1982年 马鞍山林散之艺术馆藏
多栽绿竹亲君子 每对垂杨忆故人
细心阅读林散之的一生,其特别感动人的是其一生热爱与坚守,真所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也。有作者对历代草书大家的年龄作了一个统计,林散之无疑以92岁高居榜首。林散之不但活得长,而且一辈子精进不已,老而不知足。他自言:“我到90多岁,依旧是个白发小童,天天在学。越学越感受到自己无知,身外名利,天外浮名,时间用于治学尚嫌不足,哪有工夫管浮名微利?不超脱也得超脱。”笔者在大学深造之际,恩师尉天池将他所珍藏的林老三整册汉隶字课(《礼器碑》《张迁碑》《石门颂》)让我学习与保管。其时朝夕观摹,受益不浅。此为林老70岁前后的字课,用心用笔认真周到的程度,恐怕年轻学者都很难做到。而近似这种类型的字课,林老几乎做了大半辈子。就这种刻苦认真的精神,尽心尽力的长期坚守,也足以构成书法史上一道壮观的风景。笔者经常会想到,林散之那种认真守法、一笔不苟的字课,与他晚年那若不经意、自在无法的散草之间的距离,如有十万八千里之遥。又是怎样一种精神与毅力,能使之逐渐过渡、融合,最终开花结果的呢?
林散之的一生无愧为万卷万里,大器晚成的典型。他的一生,不仅书法功底至深,诗文绘画兼擅,而且在人品修养上也达到了很高的境界。也正因为其人其艺具有超凡脱俗的境界、深邃隽永的意韵,才能让同道学人对其心诚悦服,尊敬有加。林散之作为一代草圣,其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其典型的意义也是非同寻常的!(本文节选自南京博物院庄天明的《林散之的意义及相关问题》,题目为编者所拟)
林散之 草书杜甫秋兴八首之三轴 古吴轩藏
林散之 草书自作论书诗轴 1979年 萧平藏
林散之 行书致萧平信札 萧平藏
林散之 行草书致沙曼翁札
林散之 草书致黄宾虹札(部分) 1948年 浙江省博物馆藏
林散之 行草书赠子蜕五首册 1976年 马鞍山林散之艺术馆藏
林散之 楷书忆昔吟手稿(部分) 马鞍山林散之艺术馆藏
林散之 行书书论卷 1972年 萧平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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