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卓越辉煌,在于清华人特别是清华学派的厚德载物自强不息。值此清华百年华诞之际,特刊发《清华学派》一文以纪念。 ——编者
研究晚近学术史和教育史,绕不过“清华学派”这一重要的历史存在。因为这是中国大学教育的变迁、乃至政治文化嬗变的一个特写和缩影,不仅与清华有关,更涉及到几乎所有的一流名校和一流文人学者。
那么,何为“清华学派”呢?有学者认为,所谓“清华学派”是指清华文科的教学和学术风格。但笔者以为,“清华学派”有着更丰富多义的内涵,至少涵盖了如下层面:一是一个特定的学术(文化)流派;二是一种治学为文的风格(取向)和文化气质;三是一种教育模式和办学理念。在“老清华”中,许多理工科学者亦有相当的人文素养(如华罗庚之擅诗文、顾毓秀之精文理),善文科、有人文精神者绝不限于文科专业者,那么,所谓“文科”也就不是一个专业意义上的范畴,而是一种素养、识见意义上的尺规。就此而言,“清华学派”也就隐然标示了一种新的办学模式(通才教育)和教育理念(精英培养)。
“清华学派”的发展历程
1925年,清华学校研究院创立,吴宓亲主其事,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陈寅恪四大导师先后登台,清华研究院开始运作;同年,朱自清离浙北上,落户清华。爬梳历史者对“清华学派”的缘起通常溯源至此。
1928年,罗家伦出长清华,力行“四化”(学术化、民主化、纪律化、军事化),清华脱离外交部而直属国府管辖,扩大了办学自主权。至此,清华初具现代综合性大学的格局,其文科建制日臻完善。此后,大批文科名师持续涌入清华,并保持了长期稳定的教职,如杨振声、蒋廷黻、潘光旦、黄节等等。其中多数是甫入清华便径评为教授。而按惯例,教授受聘他校后最初只能是副教授。清华气魄之大,冠居全国。
1937年,日寇横行,抗日军兴,众校西迁,清华与北大、南开三强合一,组成西南联大。
1952,全国院系大调整,地处京城的清华首当其冲,由一个综合性大学改造成一个多科性工业大学。学科建制的根本性嬗变,极大地紊乱了其文化生态;失去学科支撑的“清华学派”元气大伤,颓势日显。
“文革”期间,“清华学派”不仅学科建制荡然无存,且一大批“老清华”大受冲击,离开文化岗位,或老死或病逝,或被边缘化或被卷入政治,如陈梦家自杀(1966),李广田去世(1968),吴晗自尽,陈寅恪逝世(皆在1969年),等等。
1990年代前后,大批“老清华”年事渐高,政界、文界的“老清华”大都渐然淡出历史舞台,如政界之姚依林、蒋南翔和文界之王瑶、俞平伯、吴祖缃、曹禺、季镇淮、钱钟书、韦君宜等均告去世,“清华学派”走向终结。
大致而言,“清华学派”始于1920年代中叶,终于1990年代末叶,时间跨度达70余年。其最主要的载体乃是清华国学院和清华文学院;文学院中,尤以文史哲诸系为最。
“清华学派”的谱系
一般认为,朱自清先生的入教清华揭开了“清华学派”的序幕。只是朱氏“但开风气不为师”,入得清华后才开始学术起步。因此,“清华学派”的开创并不始于朱,而是肇始于国学院的建立,其第一代掌门人为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陈寅恪四子。细言之,四人大致出生在1870—1890年前后,在清季度过了至少约20年时间,而这20年,一般就构成其学思的启蒙期。他们在西学东渐的语境中,完成了各自的“童子功”训练。这样一个成长背景,决定了其无一例外地接受过较为系统的国学训练,具有相当的国学根柢。此外,四子均有游学经历,广读西书,识见甚广,这就奠定了其西学造诣。这样,学贯古今、才兼中西的一个文化格局,就在晚近的中国标举了一种全新的治学路向,从而基本奠定了“清华学派”的文化格局和学思境界。
这样的学者虽然为数甚少,但影响极大,在1925—1929年的数年中,又熏陶了一批优秀学子,从而为清华(乃至中国)后学的发展拓宽了道路。其中,王力、吴其昌、浦江清、赵万里、蒋天枢、罗根泽、刘节、姜亮夫等,均在后一时期成为“清华学派”的悍将。
如果说“清华学派”第一代成员寥寥,那么紧随其后的第二代则声势颇壮。此时,吴宓、李济等人已硕果迭出。另有众多极具水准的名师,在1930年前后都已云集清华,且大都处于学术上的丰收阶段,“清华学派”的学术丰收也就此开始。其中代表人物极多,中外文的有杨振声、杨树达、朱自清、冯友兰、闻一多、刘文典、黄节、吴宓、钱端升等;历史学中有蒋廷黻、刘崇鋐、雷海宗等;哲学方面则有金岳麟、冯友兰、邓以蜇等,甚至梁漱溟等人也被邀来兼课;社会学则以陈达、吴景超、史禄国为翘楚(稍后有潘光旦、李景汉等)。这些学人,学术成型于1930年前后,而其出生时期则约为 1890—1900年。
这第二代人大都在“五四”前后完成了大学的基本训练,学术的奠基、思想的取向也在这一阶段初具雏形。“五四”前后是一个极为特殊的转型时期:武昌首义,清廷崩溃;民元之后,社会文化基本处于激进化的转型中,在这向左转的过程中,青年群体尤为激进,大都体认出“激烈的反传统”取向。在此背景中,他们接受了国内的学术训练,获得初步启蒙后,又负笈海外(多为欧西)接受系统训练。经数年之酝酿,学术已开始起步。因此,他们大都专心治学,有相当的专业素养,亦不乏公共关怀。
此后的第三代人则在1935年前后起步,他们大都生于1900—1910年(集中于1905年前后),1920年代就读于清华,多为清一色的清华留洋归国生,如王力(1900年生)、贺麟(1902年生)、雷海宗(1902年生)、陈铨(1905年生)等。另,俞平伯、萧涤非、余冠英等也与清华深具渊源。此代人年岁略近前代(如俞与朱自清素有交谊,且仅小2岁),但仍属后一批队,主要是因其学术成熟稍晚,且受教于前二批队,与之有师承关系。此时身为陈寅恪门生的浦江清、吴其昌等人开始学术丰收,受教于赵元任的王力、吴宓门下的贺麟、陈铨已学有所长。同属清华出身的林同济(1906年生)此时尚在海外,但后来也与贺、雷、陈构成“战国策”派四骁将。与之相应的,在文学方面,则有“清华四子”(朱湘、饶孟侃、孙大雨、杨世恩)、李健吾和曹葆华等。
稍后的第四代则为全新的一代,他们大都于30年代在清华园受教育,如文学院“四才子”之三中钱钟书(1933届)、夏鼐(1934届)、吴晗(1934届);又如“清华四剑客”李长之、林庚、季羡林、吴组缃;另有曹禺、杨绛、杨联升、费孝通、王瑶、冯契、史国衡、赵俪生、何炳棣,还有出身他校的吴于廑、张岱年、陈梦家等。清华资深教授吴宓的“龙虎豹”之二(钱钟书、曹禺)都涌现于此时,共和国史上鼎鼎有名的“二乔”(胡乔木、乔冠华)“三钱”(钱学森、钱三强、钱伟长)也出现于此时。此派人物,大多生于1910—1915年间,成长于一个急遽变革的时期,但受过极好的训练,并未荒废学业。其学术多起步于1940年代,正逢动乱。
此后数十年社会不稳定,多少滞缓了所有清华人的学术收获期。所幸不少学人天假其年,得享高寿,因此在晚年梅开二度,重焕“学术第二春”,如钱钟书、季羡林、费孝通、王瑶等。这批学人对此后中国数十年的学术产生重大影响,1978年后最初的一大批学界领袖、资深教授,多是这批人,而 1980年代最初的一批“新生代”学人也多为他们的门生。这是清华历史上大家涌现最多的时期之一。自此,专家甚多,但再难出现真正意义上的有原创性的大家,至今我们仍未走出“后大家时代”。
从西南联大起,有一大批生力军为日后跻身“清华学派”做好了必要的训练,学术中有殷福生(海光)、邹谠、王浩、季镇淮、任继愈、黄楠森、王永兴、张世英,以及朱德熙、王栻、袁方、罗荣渠、李赋宁、许国璋、杨周翰、王佐良等;而文学一途,亦有卞之琳、汪曾琪、马识途、穆旦、郑敏等,他们都已先后完成了其学术或文学上的准备,正走向成名成家之路。此代人大致生于1915—1925年间,但是,天不遂人愿:1949年,他们年约而立,而这本该是一个学者的起步阶段;1957年他们多近不惑,这本该是一个学者的丰收时期;1978年后,他们已渐入暮年,这是文科研究的成熟期,却是个体生命的衰老期。幸有一批人堪称顽健,在1978年后再度出山,与前一代联手,演绎“夕阳红”(文人如汪曾祺等亦如此)。
此为末代“老清华人”,他们与前一代共同构成了近30年中国知识界的元老。不同的是,他们大都囿于时势,命运多舛,接受过最好的“童子功”训练,但极少有缘留学深造,且在生命中的几乎每个重要关头都未逢其时,屡遭磨难,蹉跎岁月。执是之故,此代学者后天不足,专业造诣略逊前代,基本上难以出现真正的大家。
“清华学派”的特征与影响
1.谱系极完整,延续性极好。“清华学派”在历史上出现与特有的人才机制有关:领导求贤若渴,教师爱才如命;一方面“培养优秀人才”(学生),另一方面“留住一流人才,吸引杰出人才”(教师)。因此,师生共进,人才辈出。但这有赖于两方面的因素:一是清华学生凝聚力强,有共同气质;二是清华教师重视教学,队伍稳定──这在教师流动性极大的民国时期,其稳定性可能是独有的。1920年代中叶,“五四”落潮后的北大有大量名师南下沪宁穗汉诸地,而清华文科建制日进,规模日壮,处于上升阶段,大量名师涌入清华,极少有人舍清华而取他处。而且,这种“有进无出”的态势一直维持了数十年,直到后来才横生逆转。
名师的云集,使其学派极为完善。陈寅恪等人影响了几代学人,特别是国学院的几乎每一届学生,且对此后的钱钟书、季羡林与周一良影响亦深;身为国文系主任的朱自清更是重视教学,数十年如一日,先后指导了萧涤非、王瑶诸人;闻一多不仅培育了季镇淮,还提携了此后的朱德熙等;吴宓、陈福田门下除了二三十年代的“龙虎豹”而外,还直接培养出李赋宁等人,而李氏又为数十年后中国外语教学的发展贡献巨大。
2.以年龄言之,具有年轻化趋势。一般而言,在早期的清华,学生入校时多为15岁左右,七八年后20出头即放洋深造;数年后即获得硕博学位,学有所成后即回国,此时仍年未而立。一流的本土教育,一流的欧美训练,造就了一流的学人。因此,他们大都成为年约30的教授,如早年放洋的胡适、闻一多、梁实秋等,这批人皆为人杰,属学界一时之选。在改行新制的清华大学,学生入学时多为十七八岁,但学制仅4年,多数毕业生仍可在20出头就留洋,“海归”后也不过30来岁,很快可以晋身教授。如:李济27岁始任教授;叶公超1929年初抵清华就任教授,年仅 25;贺麟归国后任北大教授,年仅30出头;张荫麟归国后为清华教授,年仅三秩晋一;沈有鼎与张荫麟同时晋为教授,年仅 28;陈铨升为教授时,年仅而立;“本土派”张清常升任教授时,年仅29;至于钱钟书,更是在28岁就受聘为教授;邵循正、任华等人也都在30岁左右升为教授。甚至“本土派”的余冠英、萧涤非也在30多岁就获得了教授。对外校出身的也一视同仁。出身东大的陈梦家号曰“史学天才”,也在30出头荣升为教授。毫无疑问,这样一批30来岁的教授确保了“清华学派”持续强劲的后劲。
因此,在全国范围来说,“清华学派”拥有一批最年轻、敬业的实力派教授,这就类于“五四”前后的北大,拥有一批年轻才高(平均30来岁、有留洋背景)的教授,当是最有活力的。所不同者,只是当时北大的“五四”青年热衷于“谈政治”,“读书不忘救国”;而清华少壮派则是安心于“做学问”,“救国不忘读书”。
3.以学风论,兼顾文理;兼修文(化)体(育);兼资人文社科;兼通古今中外。要求既严,素质亦全。这在清华的课程设置上就可得到反映。清华极重文理的交融和文(化)体(育)的兼顾(如梁实秋就因体育未及格而推迟一年毕业,钱伟长也因体弱而差点被拒收)。文科学人多才多艺,如闻一多擅书法和金石篆刻;不少以理科为业的学人也兼擅文史,如华罗庚、顾毓秀等,这也并非罕见。
清华重新学而不轻旧学,兴西学而不废国学。例如早年清华教育中对外语要求之严,是素享盛誉的,加之早年只招一二百人,所以往往只有极少数外语极好的学生才能入读清华。老一辈的陈寅恪、赵元任、汤用彤,稍后的梁实秋,更年青的邵循正、钱钟书、季羡林(甚至周一良)等人,都兼通六七门甚至20余门外语。这种现象,作为个案的出现可能有其偶然性,但作为普遍的现象,也许就有其体制上的必然性。当然,重西学的同时,也不轻“国学”。这种文化氛围和办学模式铸就了一大批通才和大家。执教清华的教师中,横跨学科的人亦不为少,如陈寅恪长期兼跨国文系与历史学系,还曾一度兼课于哲学系;钱端升25岁则兼事外文与历史学两系;张荫麟29岁就兼任哲学系与历史学系教师。“本土派”本科毕业的李长之,20余岁就在一流名校中承担了文史哲艺、中外文的教学;吴泽霖亦曾兼任社会学与人类学两系教授。于今而言,兼通文理,精通外语,几乎是成就大家的必备条件。这就可以解释,为甚么此后数十年中,成就卓异大家中,几近半数都出自老清华。
4.兼盛文艺与学术。清华国学院草创之初,即强调要“研究高深学术”,此与北大(“研究高深学问”)相近。如果说最初的(留美)预备部还多有“预备”性质的话,那么稍后创立的大学部(本科及大学院)则贯彻了这一宗旨。大学之要乃是研究学问(学术),但多才多艺的“清华学派”成员,却并不以“学术”自封。他们不仅是精于学思,而且是才学兼胜;既精于学问,亦长于诗文。事实上,清华研究院及清华文学院的多数人物都盛产诗文,且品质不低。此中自以中文系最盛,数十年中历任系主任几乎皆为文章大家,吴宓、杨振声、朱自清、刘文典、闻一多、李广田大都如此。吴学兼中西,文章亦好;朱一直专事创作,在“五四”前后已是新文学名家;刘既是文史大家,亦是古文高手;闻早年已是清华才子,后为新诗名手、“新月”派悍将。日后出长清华的李广田虽说学历略浅,创作、评论却是成就颇丰,散文尤工。国文系的教师们亦复如此:俞平伯不仅以古典文学研究见长,年方弱冠即为知堂门下之才俊,与废名等人并为“四弟子”,与朱自清同为新文学名手;放洋欧西、复又任教清华的王力亦是随笔名家,曾同时为数刊物开专栏;陈梦家与张荫麟并称“史学天才”,早年即与闻一多同为“新月派”巨子,20岁便出诗选,后又以古文字学名世。出身清华、供职别处的曹葆华、端木蕻良亦是此中代表,不仅长于创作,亦颇有研究。身兼文史二系教授的陈寅恪,则尤善古诗;张荫麟治史极有创获,早年已是与钱钟书齐名的文论奇才;年青才俊的吴晗深研明史亦工于杂文。外文系陈铨精于德文,却于翻译、文论、政论无不擅长;卞之琳等更是年岁轻轻而久享文名。当年“清华四剑客”(季羡林等),在数十年后都成为有数的才学兼胜的大家。吴宓门下的弟子多有通才,不仅长于创作、亦精于翻译。当然,文学院的“才子”钱钟书,也是罕有的奇才。
综上,“清华学派”才学之全,造诣之高,影响之大,都是极为罕见的。而上述诸特点的形成,其基础乃是清华本身的精英教育优势,稳定的名师队伍,年轻的教授团队,优质的精英培养,宽松的文化氛围(教授治校),为“清华学派”的发展奠定了无与伦比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