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推荐的书 梁文道:这本写于1995年的书,在预言的,仿佛是一个终将消失的香港

在梁文道的视频节目《一千零一夜》第一季临近尾声时,他终于讲到了一位香港作家——西西和她的作品《飞毡》。西西被认为是香港最具代表性的作家,她的这本《飞毡》也被认为是为香港立传之作。


在梁文道缓慢而悠长的讲述中,这是位轻盈的、最具童心但同时不太好读的作家,而这部写于1995年的作品,“轻描淡写”出了那个“所有差异和不一样都能够被包容的香港”,就如同消失前的肥土镇,曾经是多么真实的存在。

 


《飞毡》


梁文道《一千零一夜》

转自微信公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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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有可能“轻”吗?

 

做到今天这一集,我们《一千零一夜》这个节目的第一季,已经快要接近尾声了。如果您是能够从第一集就追着我们这个节目看,看到现在——不过这种人坦白讲也真是凤毛麟角——假设有这种人,大概你会发现我们其实已经介绍过好几部小说了,都有一些相同的特色。那个特色是什么呢?就是它试图借着一本书,而这本书的一个核心就是一个家庭的故事,用一个家庭几代人的故事,去说明一个城市、一个社会、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百多、两百年走过的历史道路,那么这种书的写法是一个现在很常见,我们一般的读者都已经非常熟悉的一种模式了。

 

比如说,过去二三十年来,很多很优秀的中国小说家,当他为自己的城市、自己居住的地方或者为整个时代要做一幅造像的时候,他们很可能也会选择用类似的方法,透过一个家庭,透过几代人之间,彼此的故事,然后透过一些人物的心理的描写,去谈他们经历过的所有的事件,那些历史事件,种种的洪流如何冲击了他们,他们在那些历史的洪流之中如何挣扎,如何表现,然后最终有可能还会迎向不可避免的悲剧……

 

这一类的小说总是写得非常的沉重,要展现出一种很大的气魄、很大的格局,有时候大家会把这种小说叫做“史诗级的小说”。类似的故事,我们都看到非常多非常多,听得也非常多了。

 

但是,要处理一座城市、一个社会,乃至于一个国家,一百多年的历史,而且要全面地去覆盖那一百多年的历史,有没有可能有另一种写法,是让人觉得轻盈起来的?这听起来很矛盾,因为我们一听到历史,就是觉得历史是个很重的东西,历史怎么能够“轻”呢?没错,我说的是“轻”,轻得甚至还能够飞起来,非常梦幻的那样的境界,有可能吗?

 

是有可能的,比如说,我今天给大家介绍的这本书《飞毡》,作者西西是香港最有代表性的作家之一,我认为她其实是一个作家中的作家。为什么这么讲呢?有很多理由,其中一些理由,也许今天没时间跟大家聊了,但先讲回《飞毡》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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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实实在在的城市

在她的笔下飞了起来

 

《飞毡》这本书,其实你可以把它理解为就是一部史诗式的关于一座城市的身世的写作。她谈香港,而且谈的是一百多年之间香港的种种变迁,整个社会从住在半山顶上的有钱的银行家,到码头上的苦力,贩夫走卒,社会的方方面面都试图笼罩在其间的一本小说。可是这本小说,却跟我们过去看过的,刚才我说的那类型小说,甚至其他很多写香港的小说非常不一样。许多我们现在看到的关于香港的小说和故事,常常会强调香港的几点,比如说它以前的殖民地身份,这在某些人看来是一个原罪,一个耻辱;在另一些人看来,是一个被剥夺被伤害过的状态;还有些人会强调,它整个历史走向之间,歪歪扭扭,那种不安稳的感觉,面对未来很茫然,不知将往何处去那种感觉,也会笼罩在这些书里面。

 

因此,有时候我们看到一些关于香港这座城市的书写,会很容易产生出一种——如果不是哀伤的话——有时候至少是带着被羞辱过的、被伤害过的这么一种感觉在。难怪有一些很有名的谈香港的小说,你会看到里面会出现,比如说用妓女来代表香港,或者用一个自杀未遂的女子来代表香港等等,我们都见过,但是西西不一样。

 

西西,这位在香港这么有名的大作家,她有一部非常有名的书,这部书就是《我城》。《我城》从当年出版一直到现在,都被认为是第一部完完整整说出一种香港声音的,一个城市书写,甚至被认为是整个华人文学里面,第一部非常有意识地要为一座城市立传的一次试验。而《飞毡》则是事隔二十多年,在她年纪已经快到60岁的时候,另一次写作试验,只不过这一次,她写出的东西跟以前非常非常不一样了。

 

比如说,就让我们从开头没多久的这一段话里面来看一看,什么叫做“飞毡”,她讲的这个“毡”到底又是什么意思吧。

 

打开世界地图,真要找肥土镇的话,注定徒劳,不过我提议先找出巨龙国。一片海棠叶般大块陆地,是巨龙国,而在巨龙国南方的边陲,几乎看也看不见,一粒比芝麻还小的针点子地,方是肥土镇。如果把范围集中放大,只看巨龙国的地图,肥土镇就像堂堂大国大门口的一幅蹭鞋毡。那些商旅、行客,从外方来,要上巨龙国去,就在这毡垫上踩踏,抖落鞋上的灰土和沙尘。可是,别看轻这小小的毡垫,长期以来,它保护了许多人的脚,保护了这片土地,它也有自己的光辉岁月,机缘巧合,它竟也会飞翔。蹭鞋毡会变成飞毡,岂知飞毡不会变回蹭鞋毡?


我们读这个片段,首先注意到的是什么呢?就是《飞毡》虽然谈的是香港,但我们千万不要把一本描述一座城市或者一个地方的小说,跟真实的历史混淆起来。西西已经非常鲜明地在一开头提醒我们,千万不要把这本书里面所讲的那座城市百分百地去等同于香港,那不是一个真实的香港,所以她为它取了一个名字——肥土镇。

 

肥土镇是什么样的呢?这个地方简直是微不足道,太小了。你摊开世界地图看不见,那怎么办呢?她就说,没关系,你先找巨龙国——这当然指的时我们整个中国了——巨龙国幅员非常广大,你找到它,顺着往南就很容易看到肥土镇。

 

西西怎么形容肥土镇呢?她说这个小不丁点的地方,它其实就像门口那个垫脚的毡子,大家进门之前蹭一蹭,把鞋底的灰尘蹭下去。她把肥土镇——香港——形容得这么的卑贱。但是她又说,这么卑贱的一块毡子也很好,怎么好呢?

 

首先,它保护大地——这本书我们再读下去,她后面就提到了,波斯人以地毯闻名,他们织地毯不是怕地上脏,会弄脏了自己的衣服,而是怕自己的脚步、动作会伤害到大地——这是个多美的想法!不管它是真是假,这是这位充满了同情心跟童趣的作家她愿意接受的一种解释。她就认为香港就是这么一块毯子,要保护好下面那片地方,这片地方用来干吗呢?当成进入整个中国的一个出入口,商人来了,外面的使节来了,什么人出出入入,当然它也让很多人从这儿出去。

 

你别小看这个毡,她又说,它会变成飞毡——就是传说中的一千零一夜》故事里面那个飞毯——可能会飞的。它怎么会飞呢?这意思还不是说后来香港变成一个国际大都会,一度的经济高速发展,非常的辉煌。这个“飞毡”在这本书里面更重要的意义,其实是整本书的一种格调:一个城市,实实在在的城市,在西西的小说里,在她的笔下虚了,浮起来了,你一不留神,它不晓得怎么样,毯边的那个流苏飘动,于是整个飞了起来,非常的魔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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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谈的是人们如何睡,如何吃

 

西西大概是华文世界之中,最早介绍马尔克斯这些拉美魔幻文学到华文世界的作家。所以,西西对魔幻非常熟悉,她接触这个东西已经有四五十年的历史了。但是,《飞毡》却不是一般的魔幻小说,它不像《百年孤独》那样的华丽、精巧、成熟、完美,同时沉重,而是飞起来、飘起来的。

 

这本小说就像看《清明上河图》一样,是一帧又一帧的风俗画编缀起来的结果,而这本书它并不是没有情节,它也不是没有一个家族做核心。这本书里面有两个主要的家族,一家姓花,一家姓叶,花花叶叶,以他们为核心,构筑了百年多的香港历史进程。

 

它有趣的地方就像有些评论者不满的地方,它回避了所有这一百多年香港历史上,对香港影响最重大的政治事件,那些冲击到香港的历史上的巨大灾难。比如说,二次世界大战日军侵华,占领香港三年;又比如说,之前1920年代的省港大罢工;又比如说,1960年代的暴动,以及接下来各种各样动员到全香港市民老百姓的政治冲击……她都完全不谈。这本书写于1997年之前,她也没有谈到香港社会在即将面对“九七回归”的时候那种紧张、不安、惶惑、期待、恐惧等种种复杂的情绪,她都没有谈到。

 

如果你要写一座城市、写一个社会,影响它最重大那些政治事件、历史事件你都回避,或者只是用侧面去稍提的话,你还有什么可写呢?你会不会是把它写得太轻了呢?这是很多人批评西西的地方。

 

我们看到西西着重写的是什么?这部书不像一本小说,西西写着写着来了一段南音,这种广东民谣俗曲的这个歌手,它整段歌词怎么样;跟着又说到一段历史事迹,当年华南的海盗怎么样纵横七海;然后又说到各种生物常识,包括还要讲到其中一个人物,他夜观星象,后来观测小行星,讲讲小行星形成的原理,它跟地球的关系……

 

所以呢,这本书就像是一个社会百科全书,是一个一个小段子编缀起来,她不关心最宏大的历史叙事,她关心的是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那些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重要吗?值得这样子,几乎用500页去写吗?它很重要,为什么?比如说老百姓会想的是什么呢?想的是这个房子贵了,这么多难民来了该怎么住?她谈论到,比如说抗战的时候,当初抗战,军心(还没有打到香港的时候),大陆有很多人跑到香港去。他们跑去香港,那一下子香港房子不够住,人多了该怎么办呢?要解决住房问题。解决住房问题首先面对的就是因为现在这个市场不均衡,要房子的人多,房子供应少,于是房子就贵了。房子贵了的话,那一家人原来十几口住的大房子,来到这么一个地方挤进小房子,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家具问题。本来一人一张床,这时候不行,得一张床变成是叠架的,两层甚至是三层……

 

她谈这些问题,她不去正面谈那个战争,她谈的是战争底下人们如何睡,如何吃,如何继续地过他们的生活的问题。因为在西西看来,正是这样的民间的,我们日常的喜怒哀乐,我们的衣食住行,才是我们生活的本相。而一个地方的人,就像香港这个地方,如果它有所谓的本土感情,我们对这个地方的感觉是怎么形成的?往往是依赖于周边的这些天天跟我们打交道的人,天天我们必须面对的这些看来很细琐,不值得历史书写,把他们记录下来的这些事情所编缀而成的。

 

于是,当这些东西组合起来,而且这个语调又是非常轻松的时候,这本书显得就跟所有沉重的历史书写完全不同了,这就要说到它的轻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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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经80多岁了

仍然像小学生写的语调一样

 

这个“轻盈”是什么意思呢?西西非常喜爱的卡尔维诺,我们之前不是介绍过他的《看不见的城市》,我不是也跟大家讲过卡尔维诺,他曾经谈过文学里面有几种很特别的质地,其中一类文学走的路线是轻盈,西西这本书就是那种轻盈的路线。那种轻盈是怎么样的轻盈呢?卡尔维诺曾经说过,我们不一定总是要面对生命中、生活之中,那些非常沉重的,让人不得不抉择,不得不接受的痛苦的真相,我们可以运用我们的智慧,飞扬起来,避开它,逃开它。西西就是这样子,你可以说她逃开了,但是你也可以说她飞起来了。

 

那么这样的轻盈,还不只是她不写什么、写什么的问题,还包括她写东西的一种语调,那种语调正正是西西最有名的一种写作方式。

 

在这里,我就引她三十多、四十年前那部让华文世界非常震撼的《我城》来作一个例子。《我城》开头的第一句话,你就已经看到这是一部多么奇怪的作品,这个作家的风格那么独特。那第一句话是什么呢?她说,“我对她们点我的头”。完全不合乎中文文法,应该正确的讲法是“我对她们点头”。为什么是“我对她们点我的头”呢?你听起来就像是一个不太会说话,很稚拙的小孩在讲话。

 

而《我城》的结尾那一句是什么呢?“再见!白日再见!再见!草地再见!”也是一个没有太多雕琢修饰的,几乎像小学生写的语调一样,这就是西西独特的声音跟语言。她现在已经80多岁了,她仍然是用这样的语言在看这个世界,在说她的小说。难怪很多人说,她是华文世界里面最有童心的一个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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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到底想讲什么?

 

前面说到,西西是一个“作家中的作家”,许多自己写小说的大作家,比如说莫言、王安忆,台湾的张大春这些人,都非常非常喜欢西西,很欣赏她,很推崇她。

 

但是我们一般读者可能就不那么容易接受她。因为她的写作,表面上看似乎是童言童语,很简单,但是另一方面又很违反了大家的习惯。就拿《飞毡》来讲,你找不到它有什么主要的叙事线索跟情节,你看到的只是一个一个段子,那些故事本身都有趣,甚至很魔幻。

 

比如说,这本书里两个主要的家族,叶家跟花家。叶家的大女儿叶重生嫁给了花家的儿子花初三,生了一个女儿叫花艳颜,可是她一生下来没多久,就开始每天晚上出去梦游。

 

他们家有一只猫,养了十多年,非常衰老,叫明珠。有一天花艳颜抱着“明珠”出门,遇见几个半夜莫名其妙地打扮成古装侠客的人,他们喊“明珠、明珠”,于是那只老猫就跟了过去,之后“明珠”回一回头,对着主人家“喵”了一声,黑暗之中,只见猫眼的绿光。就这样,“明珠”跟着那些“侠客”,消失在暗夜的长巷之中……从此,这只猫就在小说里面消失掉了。

 

这样一个有趣的段落,它到底想讲什么呢?这就牵涉到为什么我们说《飞毡》是童话的理由。


什么叫童话?表面上讲,就是说给小孩听的故事,这种故事总是带着一种小孩的视角,因为要模仿小孩的世界、小孩的观感、小孩的语言。

 

但是童话是不是就可以跟幼稚划上等号呢?不一定。

 

我们看历史上有很多有名的童话故事,其实都很丰富,比如安徒生,比如大作家王尔德的童话故事,或者卡尔维诺搜集的意大利民间童话故事……这些童话故事本身其实包含的东西是非常可堪咀嚼的,值得细细分析。它们以一个童话的外表,以一个一个寓言来寓言比童话本身还要大的东西。

 

西西写《飞毡》,就是用一个童话的结构来写香港,一个一百多年的香港史,她不是要写成一部长篇的史诗,而是要写成一段一段编缀起来的一个童话集。

 

在这种童话故事里面有几个特点:它的情节推展,不是那么地剧力万钧,也几乎不描写人物的心理发展,没有那种很深刻的心理描写。

 

《飞毡》里面的人物,似乎都是平面的,就像以前的中国画,《清明上河图》那种,随着卷轴一点一点地打开,人物一个一个立在这儿。不同的角色发挥不同的功能,但我们不清楚他们的心理到底怎么样,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些表面的行为。

 

一本小说没有主要的情节,又没有人物的心理描写,那样子能好看么?这是一个问题。

 


 微缩“肥土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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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最深刻的智慧

不是单纯的幼稚式的天真

 

西西的小说很童语童言,有一种她的语言风格,那是一种没有修饰的、很天真的声音。但是另一方面,你又会觉得这背后颇有玄机。

 

让我们讲回她这个人,“西西”是一个笔名,她原名张彦。西西自己解释过,她觉得,“西西”这两个字就像一个穿着裙子的小女孩,站在跳格子游戏中的一块格子里面的那个状态。她的笔名就是一个小女孩在玩游戏的意思。

 

我们再看她从小到大的经历,她曾经拍过一部电影,因为小时候,她的哥哥在香港一家电视台的新闻部工作,当时有很多新闻片拍回来,剪剩下来的东西都不要,堆得满地都是。西西想拍电影,但她个子好小,所以她扛不动摄影机,于是她就把那些废弃的片子全收回来自己剪,利用新闻片段剪成了一部电影。

 

西西她还喜欢画画,她的画就像小孩的画一样。到了最近几年,她不写小说在干嘛呢?她缝玩具熊、缝玩具猴、玩娃娃屋。其实她身体这时候已经很不好,她只能够用右手来亲手做这些东西。

 

西西就是这样一个不断地带着游戏态度的人,这么奇怪的一个作家。但是另一方面,她又饱读诗书,她对知识充满了好奇心。你看《飞毡》就会发现,她上至天文,下至地理。

 

更难得的是,她不是在掉书袋,而是像一个小孩到处去问,“这个东西是怎么回事儿?”然后她找到答案,就会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快乐地告诉读者。

 

但西西这样一位有童真逸趣的大作家就真的是那么天真吗?当然不是。

 

所谓的“童话”,它最深刻的智慧不是单纯的幼稚式的天真,而是一种已经超越了世故,已经知道人世间种种的矛盾,种种的问题,种种最细微的心理计较,但是超出这一层之后,有了超乎其上的一种平视,一种达观来看待这个世界,然后游戏其间,是这样的一种态度。那是一种非常超越的智慧,非常豁达的一种心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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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压出来的,它是粘起来的

 

我们再说回这本小说《飞毡》。“毡”这个字,西西在她的序言里面做过一番考证跟解释。很多的读者都会对这一段短短的两三页的序言觉得很不耐烦,因为她从中国古代的典籍开始讲起,“毡”跟“毯”的分别由来,讲它们的变化,引经据典,似乎很无聊,但是,你如果真的是像莫言、王安忆那样懂行的读者,你就知道西西在干嘛。

 

她其实是在表达一种对于小说的态度。在中国古代,“毡”跟“毯”是不一样的,毯子是“一经一纬”编成的,而“毡”比“毯”还古老,因为它简单,它其实是拿兽毛把他们洗净,用开水烫过,铺在草帘子、竹帘子或者木板上头,然后擀压。

 

“毡”是压成的,也就是说,这个“毡”理论上它是自然纤维之间粘起来的。它不像“毯”是编织出来的,那么的严实。

 

这跟小说有关系吗?现代文学理论把所有的小说、所有的散文还有诗,都叫“文本”,而“文本”这个词的英文是Text。而Text这个词,它跟英文另一个词是相关的,就是texture纹理、纹路,还有textile纺织。没错,在西方人的世界里,用文字写成的一个文本,就如同纺织出来的纺织品一样。

 

回到我们中文来看,“文”这个字,其实在古代就跟“花纹”的“纹”,是同一个字,同一个意思。在我们中文里面,我们也认为文字作品是编出来的,比如我们说“编剧”。所以“编织”跟“写作”,在意理上面是有一个同源的关系。

 

而西西在开头解释“毡”跟“毯”的不同时,她其实就已经暗示了,这本小说跟一般的小说不一样,它不是“一经一纬”,很牢实地编出来的,它是压出来的,它是粘起来的,它是这么一个一个片段,就像一堆兽毛在草帘子上面,开水烫了之后把它压起来的。所以她在序言其实已经告诉我们,这本书的写作方式。

 

而在这本书里面,“毡”还是可以飞的,其实也就是波斯飞毯,西西又赋予了它另一重意义。

 

让我们一起来读一读开头没多久的一段原文,很有趣味的一个故事,讲的就是来自中东的一个商人,他常到巨龙国做买卖,经过香港向花家、叶家的人去讲述自己老家的飞毯。那不是传说中的东西吗?商人说不是的,是真有的。


果鲁果鲁村的妇女织好了地毡,全放在家里,一幅一幅重叠,满满一屋子,堆得好像仓库。忽然有一天,其中一幅地毡的流苏好像风吹树叶那样上下飘舞起来,这情形大概会持续一盏甜茶的时间。人们一看见流苏在飘动,就知道它是飞毡了。

 

于是大喊:在这里啦,又有一幅啦,在这里啦。这么一来,全家的人就得把压在上面的其他地毡搬开,把它抽出来,让它飞翔。顺便给它起一个名字。飞毡的流苏就拂呀拂呀,整幅地毡冉冉地升起,离开地面,在空中还要绕一两个圈子。最后,它可以自由悠转了,慢慢地降落地面。这样的一幅地毡往后就能飞行。

 

并不是所有拍动流苏的地毡都会变成飞毡。在地毡仓库里,如果有一幅地毡飘舞它的流苏,却没有人发现,过了一盏甜茶的时间,它就不再拂动,以后,它就失去飞行的能力,像遗忘了,不会飞了,跟其他的地毡再没有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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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地毡压得太低,堆得太远,大家把其他的地毡搬了半天还没能把它抽出,它已经停息了拂动,也不会飞了。但没有人在乎,因为飞毡很多,并不稀罕。甚至有时候,大家还精挑细选一番,花纹不好的,不理它,图案不好的,由得它,织得不出色的,还叫它别手舞足蹈,别闹。所以,那时的飞毡都是手工一流的好飞毡。


《飞毡》封面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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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香港,但是又不再是

 

这个“飞毡”在整本书里面,既是一个很重要的道具,同时它也代表了整个香港。

 

这是一个大家觉得实际上不存在的东西,然而它在书里,在想象之中它又真实出现了,而且还是大规模地出现。等我们读到小说的中段会知道,到了后来飞毡几乎已经绝迹了。但是没想到,到了小说的卷三之后,飞毡又出来了。

 

这个飞毡老不飞,书里说因为它不开心,所以要带它出去飞。但你就这么放一个飞毡在大马路上,这不把人都吓坏了吗?于是他们就给它系上一条绳子,像放风筝一样让它飞。那个飞毡飞一飞,心情就很愉快,于是它就能够一直保持健康。

 

为什么我说小说里面的肥土镇,也就是香港的故事,它就像这个飞毡,它就是一块毯子,没有什么好稀奇的,但是,它会飞。就如同香港同时又是很空灵、轻盈的。《飞毡》整本书里面讲的都是一些日常老百姓的生活,不是很沉重的东西,只是天天烦着你的日常俗物而已。

 

在西西的笔下,这些日常被她写得虚化了。于是这座城市,这个肥土镇,这个香港,它不是一个现实中的“香港”,它是一个小说家想象中的“香港”,而同时这个“香港”又有它的现实依据。

 

书里写香港过去公务员的贪污,写廉政公署的出现;写过去水源的匮乏,写银行曾经一度因为大家对经济体系的不信任而产生的挤兑,一直到后来逐步发展的稳健;乃至于房地产价格的高飙等等,这全都是现实的。

 

但是西西喜欢把它们写得很魔幻,写得像童话故事一样,用她的讲法这叫“童话写实”,这不同于“魔幻写实”。

 

西西要制造一种,法国已故的大思想家福柯所说的“异托邦”,我们知道“乌托邦”是一个子虚乌有的东西,是我们投射一个跟现存世界非常不一样的理想世界。而“异托邦”它是一个依托于现实,须臾不离,但是又各自独立,仿佛有着自己的运行规则,跟我们的现实世界是有所偏差的一个世界。

 

西西笔下的肥土镇,你可以说就是这样的一种“异托邦”,它是香港,但是又不再是。

 



西西期盼中的香港

 

这其实就已经看到西西心目中的一种理想状态,在那里老百姓之间互相关爱,整本书非常正能量,难怪也有很多人说这本书非常地不写实。

 

但是另一方面,西西这种写法就是要想象出一个像她做的玩具熊一样,那个美好的香港的面目。在那里没有什么特别险恶的坏人,我们不再用阶级观点去判断一个住在山顶上的银行家,一定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大资本家,来他也就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有他的喜怒哀乐。我们也不用去歧视一个外来的印度穆斯林,因为那些人也跟我们一样,在这里生活,把他有趣的见闻讲给我们听……这个香港非常地开放,这其实就是香港本来的面目之一。


我们知道香港人最近几年很喜欢讲本土,这本书其实就是描述了某种的本土情怀。但它绝对不是封闭的,它是打开的。

 

故事一开头讲的是一个法兰西国驻香港的领事,看完了《庄子试妻》的粤剧版之后,半夜做梦看到飞毡的故事,于是就从一个老外做梦开始讲起香港。

 

而到结尾,一个突厥小孩子坐着飞毡,带着一个香港小女孩在上面飘荡,看着这个大地。这里面所有的外来文化,它都是自由进出,从中国大陆来的各种各样的难民,到了这个地方怎么样胼手砥足,共建家园。大家相安无事,非常地和乐。

 

这里不是讲究有一个共同的,同质化的、封闭的本土,而是一个开放的,所有的差异、所有的不一样都能够被容忍的,这样的一个香港。

 

而这样的一个香港,它是西西期盼中的香港,但是仿佛寓言一样,西西最后写到这样的肥土镇,它的结局是什么呢?

 




曾经有一个“香港”

 

之前我们提到的花家那个有梦游症的花艳颜,为了要治好她的梦游症,大伙找到一种传说中的植物“自障叶”,听说拿它来做药糖,可以医好她的梦游症。但结果她吃了之后,身体开始慢慢地透明了,身影越来越淡。

 

然后这个时候到了小说结尾,我们看到叙事者的声音出来,我们才赫然发现这是一个后设小说。这个叙事者说:“我现在已经没法再说这个花艳颜接下去怎么样了,因为我看不见她了,她吃了自障叶制造的药之后,她也变透明了,她隐形了,我还能怎么写她的故事呢?”

 

然后原来这种隐形是会传染的,花艳颜每次一打呵欠,这种隐形就传染给别人。于是,一家人慢慢地就像那种渐淡效果一样,开始淡出了。慢慢地这种隐形扩展到物件上,拓展到他们的房子上,最后整个肥土镇,也就是香港,都隐形了,都消失了,再也看不见了。它到底存在还是不存在?叙事者不知道,所以叙事者没办法再说下去。

 

于是,小说的最后,莫名其妙地是这么一句话,“你要我告诉你,关于肥土镇的故事,我想我已经把所知道的,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了。花阿眉。”

 

整本小说到了结尾才出现这个人,是她想知道他们这个隐形的城市过去一百多年的故事,于是,我们的叙事者,就把这一百多年这座城市它经历过的沧桑,它的兴起,这里面的种种细节告诉给这个花阿眉。

 

但她讲的这个故事,不是一个情节起伏,动人心弦的故事,而是一幅庶民的风俗画。她讲的这个故事,不是一个沉重的、悲哀的史诗,而是轻快的,一个一个童话。就这样一个500页的童话,讲给花阿眉这样一个小女孩,她不知道那些隐形族群的前身。

 

这本写于1995年的书,在预言的,仿佛是一个终将消失隐形的香港,但是同时,它也是作家西西,她理想中的那个看不见的城市,这个“异托邦”,它有它现实的基础,但是西西让它飘起来,飞起来,她把它压成了这么一块飞毡,它明明存在,只是我们现实世界之中没有人晓得它原来曾经存在。

 

世界华文文学奖获奖作品

香港文学必读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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