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梅松鹤
当历史还没有被后人“一刀两半”地分成“历史”和“传说”的时候,“修炼”是人生活内容中的一部份,不象现代人理解的是一个“附加”的概念。随着人类和神的距离越来越大,思想逐渐对神排斥的时候,“修炼”才从人日常生活的内容中游离出来。
然而,在历史的长河中,修炼的传统却一直没有间断过。对那些走進深山老林、庙宇道观的,人们大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不论这样的人有多少,人们也大多不相信他们的存在了;事实上,就是留在常人中修炼的人也还有很多的,所谓“小隐山野,大隐朝市”吧,现在能看到的还只是当时有社会地位而又在历史上留下过充分文字记载的人。至于无数当时没有社会地位或者没有留下文字记载的,就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了。
现代研究历史人物的研究者,一般都把眼睛盯着自己熟知的那个领域,很难掉换一个角度去看问题,因此给人一个“平面的”形象,把人“看扁了”。我们只要稍微掉换一下角度去看一看,就会发现历史上很多著名的诗人、文学家都是当时的修炼人。
老站在一个山头上看一片风景就会不全面,爬到另一个山头上再看同一片风景,所得印象可能就与前大有不同了。我们在这个系列将向读者介绍中国历史上一些著名的诗人和文学家,他们同时也是修炼人。让我们一起在从另一座山头上来看看。
白居易 作者:梅松鹤 白居易(公元772-846),字乐天,是紧接盛唐以后有名的大诗人。他的诗语言通俗、明白流畅,在风格上自成一体(世称“元白体”)。他积极倡导新乐府运动,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强调继承《诗经》“风雅比兴”的传统。《与元九书》为其诗论纲领,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重要文献。 他长于各种诗体,特别是叙事长诗,其中《长恨歌》和《琵琶行》是其代表作,而《长恨歌》则被诗评家誉为千古绝唱。
不象韩愈、杜甫和其他一些大诗人那样,死后才受到后人的特别推崇,白居易在生时便诗名显赫,受到举国上下、甚至国外的崇拜,而且其影响在历史上经久不衰。在他盛名的二十年时间中,各地寺庙道观、邮亭等处的墙壁上都能看到他的诗。上至王公大臣,下至野老牧童,不分男女老幼,甚至不识字的老太太,都是他诗歌的忠实欣赏者和积极的传播者。当时传抄他的诗拿去卖钱或者换酒、换茶喝的人到处都是;能够唱诵“长恨歌”的歌妓会抬高身价,自觉与众不同;甚至外国的宰相也托来朝的商人以百金一篇的奇价购买他的诗作。
白居易一生写过的“讽谕诗”比别的诗人都多,充分显示出他关心劳动人民疾苦、同情贫穷受难者的善良本性(最有名的比如《卖炭翁》、《观刈麦》以及《缭绫》等等),使人至今读起来还能深切地感到作者善心的巨大感化力量。特别难能可贵的是,在关心和同情穷苦人的同时,他还往往能反躬自问,把自己的优裕生活看作值得羞愧的事情。比如看到饥饿的妇女抱著小孩,在麦地上捡拾别人收麦时掉下的一颗颗麦粒来充饥,他便联想到自己“不事农桑”还拿“三百石”俸禄,而感到深深的“自愧”(见《观刈麦》)。
他的善念逐渐使他完全走上了修佛的道路。特别是在晚年,他自号“香山居士”,成为一个不入庙的修炼者。修佛使他明白了人世间的一切都是有因果关系的,因此在遇到生活中的磨难时(他曾贬官到江州作司马),就不会象常人一样地过份忧愁和烦恼。而且他对名利也逐渐地放淡,告诫世人不可过份追求,否则自招灾祸,还语重心长地告诉世人,许多人的痛苦都是自己的言行招来的[1]。由于放淡了名利,看透了人生的真相,因此他在修炼中进步很快,并修出了比较强的“宿命通”功能。
盛唐前后,许多朝廷命官和文人都修佛,其中一些人也都知道自己的前世。白居易曾在一首诗中说,“据说房太尉前世是个修佛的和尚,而王右丞(即大诗人王维)前生是一个画家;我也打坐入定,用宿命通看自己的往世,结果发现我原来的好多世中都一直与诗歌有著不解之缘”[2]。他在这里告诉我们,原来他的诗歌天才是在许多世中不断地积累起来的。这一说法为“天才”找到了最自然的解释,并且也被当今西方“轮回转世”的科学研究所证实。比如一个几岁的小孩能够不学自会地开机动船,显出非凡的“天赋”,但研究发现,他前世是一个机动船的船长,有著几十年的驾船经验。
白居易不但修出了比较强的宿命通,他在修炼中的体悟似乎也比一般人高。他在“读禅经”中写道,“须知诸相皆非相,若住无余却有余。言下忘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空花岂得兼求果,阳焰如何更觅鱼。摄动是禅禅是动,不禅不动即如如。”
诗无大诂,禅无定说。这首禅诗的境界还是让读者自己去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注:
[1] 白居易,“感兴二首”:“吉凶祸福有来由,但要深知不要忧。…名为公器无多取,利是身灾合少求。…我有一言君记取,世间自取苦人多。”
[2] 白居易,“自解”:“房传往世为禅客,王道前生应画师。我亦定中观宿命,多生债负是歌诗。…”
本文所引诸诗,可参《白香山集》,王云五主编“国学基本丛书(四百种)”,台湾商务印书馆,中华民国五十七年九月台一版;“感兴二首”和“读禅经”载于65卷,“自解”载于68卷。
王维
作者: 梅松鹤
王维(公元700─761),字摩诘,盛唐大诗人、大画家兼音乐家。他的诗体物精微,状写传神,清新脱俗,艺术上极见功力,风格上独成一家。他长于各种诗体,善写多种体裁。他和李欣、高适、岑参以及王昌龄一起合称王李高岑,是边塞诗的代表人物;他和孟浩然合称王孟,又是田园诗的代表人物。边塞诗中的杰作多为七言古诗,而田园诗中的精品多为五言律诗。至于“禅诗”,他更是古今独步,所以又被称为“诗佛”。王维广为流传的佳作有许多是五绝:短短二十个字,说出了千百年来人们总也说不尽的思绪、情怀和哲理。其中比较有名的有《鹿柴》、《竹里馆》、《山中》、《相思》以及《杂诗(其二)》等等。他精于绘画,善写破墨山水及松石,亦擅人物、肖像、丛竹等。其笔力雄壮,率先使用皴法和渲晕的技巧,布置重深,尤工平远之景,被后人推为“南宗”之祖,又被尊为文人画之第一人。曾绘《辋川图》,山谷郁郁盘盘,云水飞动。北宋苏轼称他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王维早年丧父,母亲是虔诚的佛教居士,这对他后来一生吃斋修佛影响极大。他生活中的坎坷则从另一面对他看淡人生、坚定佛心起到了促進作用:他21岁时举進士,作大乐丞,因戏子们跳黄狮子舞获罪而牵连到他,把他贬为济州司仓参军;安史之乱时他被安禄山拘囚,被迫接受伪职,乱平之后又因此下狱;一年后肃宗无罪释放他,此后几年中一路迁升到尚书右丞的大官,不过那时已在暮年,早已看淡红尘了。
他一生中有许多时候是在隐居中度过的。他在十八岁前就曾隐居。公元729年隐居淇上,后移到嵩山隐居,并且是解官归隐,直到公元734年,官授右拾遗;公元741-745年,他又隐居于终南山;到公元748年,他买下宋之问蓝田辋川别墅,便一直过着亦官亦隐的生活,直到公元756年为安禄山所拘。[1]根据他的诗,他在四十岁左右就已经有修道心了。[2]在晚年时他主要住在城里,家中经常养着十几个僧人,交流修佛心得;退朝回来就焚香独坐,潜心修禅。
隐居中他经常登山拜寺、求道问禅,对隐居山林十分想往。有时沿着羊肠险道,曲折盘旋地向上攀登,奇峰指天、头上怪石摇摇欲坠;瀑布鸣泉吼声如雷、喷涌而出;与山中禅师同行会碰到捡栗子的猴子,回家时与松间筑巢的仙鹤打个照面;走过的小桥是将就倒下的大树架成的,住处的栅栏就用大树上垂下的藤蔓随手拴起来就成了;回得家来,石门一闭,安心打坐,等到下次再开石门一看,门外的青草又长好深了![3] 有时攀到很高的山上,在深深的竹林后面是居住的石洞,晚上万籁俱寂时听到遥远的山泉淙淙的流水;从下面看,这里已是高入云霞的地方,而自己现在却在这里枕席安眠,这真让人觉得暂时地留宿实在不满足,而想要从今后永远驻留此地了。[4]有时游到一些山寺,猛虎会和人友好相处,猴子能学人打作参禅,这时真能让人感到佛国在眼前而人世变得遥远而漂渺,并对自己官场生活感到自惭而希望终身在这里研修佛里了。[5]
除了上述各种原因促使王维走向禅门以外,人生生老病死的痛苦和折磨也是一种启发和促進的力量:有时中夜独坐冥思,想到双鬓渐白、不复转青,纵有黄金万两也无可奈何,不免悲从中来,终于悟到只有学道,跳出轮回才有希望。[6]有时回顾自己好象不久前还是红光满面的青年,现在牙坏色衰,一下子白发就爬上了头;不仅如此,一生中经历的伤情往事也都一齐涌上心头,这种身心的双重煎熬,除了佛门勤修,又到哪里去解除得了啊![7]
有了坚定的道心、精勤的修为,再回头看人世就有了不同的世界观了:人生有病无非是执着爱恨而起,自觉贫穷而生抱怨,那是因为有了贪欲之心;人在迷中,反倒留恋这贫病交加的人世,对生死流转、六道轮回不厌不烦,殊不知人来世间就是动了凡心的原因。[8]人的这些颠倒妄念如毒龙缠缚着自己不能解脱,只有修习禅定才能制伏这些妄念。[9]修道人看破这些理后自然就安贫乐道了。[10]而且随着心性的提高,与常人的苦乐观也不同了,常常因为寂静中有所悟而高兴,这就逐渐和常人有了距离。[11]
王维在自己的诗中还谈到一些修炼的具体事情:他喜欢看得道高僧的传记故事,有时看修炼辟谷的方法;他把手杖头雕刻成斑鸠的样子,把乌龟壳用来垫在床脚底下;没有事时就在北窗下焚香打坐。[12]隐居山中时,他们一群人一起来诵禅,与一人打禅又有不同乐趣。[13]在嵩山隐居时,他还有过闭关修炼的经验。[14]
行恶如磨刀石,不见其损,日有所亏;修善似春园草,不见其长,日有所增。不知不觉,天长日久,王维已经修到了“眼界无染,心空不迷”的极高境地。[15]修得高了自然要出一些功能,但他自己并不看重。他对于自己在诗画上的极高成就只是轻描淡写地解释道:我多世以来都是诗文的专家,而前一世是个画家,由于这些老习惯没有改得掉,所以今生今世又被世人发现了。[16]修炼了一二十年,有此宿命通功能也是不足为奇的;他的解释不但合情理,也和现代西方轮回研究的规律十分吻合。
注:
[1] 葛晓音(北大教授),《山水田园诗派研究》;
[2] 《终南别业》:“中岁颇好道…”,卷三;(书名见最后)
[3] 《燕子龛禅师》:“山中燕子龛,路剧羊肠恶。裂地竞盘屈,插天多峭□。瀑泉吼而喷,怪石看欲落。…行随拾栗猿,归对巢松鹤。…桥因倒树架,栅值垂藤缚。…一向石门里,任君春草深。”,卷五;
[4] 《投道一师兰若宿》:“一公□太白,高顶出风烟。…昼涉松路尽,暮投兰若边。洞房隐深竹,清夜闻遥泉。向是云霞里,今成枕席前。岂唯暂留宿,服事将穷年。”,卷十一;
[5] 《游悟真寺》:“…猛虎同三径,愁猿学四禅。…梵宇聊凭视,王城遂渺然。…薄宦惭尸素,终身拟尚玄。…”,卷十二;
[6] 《秋夜独坐》:“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卷九;
[7] 《叹白发》:“宿昔朱颜成暮齿,须臾白发变垂髫。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卷十四;
[8] 《与胡居士皆病寄此诗兼示学人二首》:“一兴微尘念,横有朝露身。…因爱果生病,从贪始觉贫。…讵舍贫病域,不疲生死流。”,卷三;
[9] 《过香积寺》:“…安禅制毒龙。”,卷七;
[10]《过李揖宅》:“…与我同心人,乐道安贫者。…”,卷三;
[11]《饭覆釜山僧》:“晚知清净理,日与人群疏。…一悟寂为乐,此日闲有余。…”,卷三;
[12]《春日上方即事》:“好读高僧传,时看辟谷方。鸠形将刻仗,龟壳用支床。…北窗桃李下,闲坐但焚香。”,卷九;
[13]《山中寄诸弟妹》:“山中多法侣,禅诵自为群。…”,卷十三;
[14]《归嵩山作》:“…迢递嵩高下,归来且闭关。”,卷七;
[15]《青龙寺昙璧上人兄院集》:“…眼界今无染,心空安可迷。”,卷十一;
[16]《偶然作六首(其六)》:“…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不能舍余习,偶被世人知。…”,卷五;
本文所引诸诗,可参《王右丞集》,王云五主编“国学基本丛书(四百种)”,台湾商务印书馆,中华民国五十七年九月台一版。
刘禹锡
作者: 梅松鹤
刘禹锡(公元772─842),字梦得,是与白居易同时的唐朝大诗人和文学家。他的诗通俗清新,精炼含蓄,善用比兴手法,多有弦外之音。他以《竹枝词》、《杨柳枝词》和《浪淘沙》为名的三组组诗,富有民歌特色,是唐诗中别开生面之作。他的《乌衣巷》、《石头城》和《柳枝词》是传世的精品,对后世的诗人和词人很有影响。
刘禹锡一生生活不幸、仕途坎坷。他结婚九年后便丧妻,对他感情上的打击很大。[1]因参加王叔文集团反对宦官和藩镇割据势力,于公元805年从监查御史贬为朗州司马;十年后返京,再出为连州刺史;六年后转夔州刺史;三年后转和州刺史;两年后罢官还京,公元831年出苏州刺史;835年转同州刺史;一年后升为太子宾客,六年后去世。
刘禹锡的修炼道路和他的生活道路一样地坎坷不平。他开初对佛教的认识比较浅,甚至把它与养生相提并论;[2]他不同意陶渊明抛官不仕的作法,认为在官场中也可逍遥自在。[3]他是个勤于思考的人,但把思考限制在常人感官所及的范围,势必不能看到更高层次的理。因此他在自己的《天论》三篇里不接受“因果报应”和“天人感应”的理,而自己提出了“天与人交相胜”“还相用”的说法,认为任何事物都不能“逃乎数而越乎势”。这实际上反映了他对自己“远大政治抱负”放不下,希望时来运转,还有大显身手的机会。[4]这也为他自己在修佛的道路上设下了一个极大的障碍。他这种因执著而妨碍自己真修的情形,也被他的高僧朋友指出过。[5]
但他毕竟是个佛缘中人。公元820年左右,他有过一次梦游,受到神人点化,明白了许多道理,特别对以往自己给自己制造思想障碍感到后悔,并因得到点化而深感幸运。[6]他一生中有过很多佛门中的朋友,甚至有来自日本、遍访名山而又悟性极高的僧人。[7]他和这些朋友在一起谈经论道、研讲佛理;[8]有些高僧讲的超常的经历,使他渐渐打破了眼耳的屏障,认识到单靠常人感官无法理解更高层次的真相。[9]有一次到一高僧山房留宿。禅房高入云端,向下一直看到清江如练。白天燃香听僧讲道,晚上听到山林中猛虎啸吼,秋涧里巨龟长鸣,令人胆寒。但坐禅者观心入静,各种音响也就悄然而逝;[10]另一位禅师知他名心太重,为使他出迷而让他看到玄关开启,体悟到不可言状的理,明白了人世间这个身体不足为贵,慧性不能因此而受到任何障碍,并产生了要修成正果的希望。[11]但想到自己一晃二十年,百思而无一得,最后才明白了出世间法是自己真正要追求的东西,又怕生命已不长久,力不从心,不免悲从中来。[12]
刘禹锡另一方面的生活经历也使他修佛之心渐趋稳定。由于他是有名的文学家,又是大家都知道的修佛居士,因此有佛门中人请他写一些碑铭、塔记之类的文章。他曾为禅宗六祖慧能写过第二碑(第一碑是大文学家柳宗元写的),其中有“……无修而修,无得而得;能使学者,还其天识;如黑而迷,仰见斗极。”的认识;[13]在为牛头山融大师新塔写的塔记中,他记述了这位高僧曾经坐在石室之中,运用神通使久旱的山麓涌出泉水,从皑皑白雪中生出莲花,制伏了一条巨蟒,以及群鹿都来听他讲法的种种异象。[14]他还在一位高僧的碑文中记述到,这位高僧坐化以后,火化而得舍利子,晶莹如珠者竟有几千粒之多。[15]
他和白居易是同年出生的,一次相遇使他们交上了朋友。公元826年,他从和州罢官返洛阳,白居易从苏州归洛,两人在杨州相逢共饮。席间白居易赠他一首诗,对他仕途坎坷深表同情和安慰,也为自己的类似经历而叹息。白居易在诗中说,“你为我添酒举杯来痛饮,我为你筷子敲着盘儿唱诗助兴。虽然是举国知名的诗人哪又有什么用啊,命运面前只得把头低。满眼风光遇上这寂寞的心,一大堆官儿站满朝也没你我的份。你也真该遭一点不幸,谁叫你才华和名声那么高呢?可是二十三年的不幸也未免太过份!”[16] 对于白居易的安慰和委婉的赞扬,刘禹锡写了一首酬答的诗。他在诗中说,“在四川和湖南那一类偏僻荒凉的地方,度过了二十三年时光,好象被这世界抛弃了一样。回来后人事全非、恍如隔世,许多老朋友都已去世,我只能吟诵闻笛赋聊表思念。我自己虽如病树、沉舟没有了希望,但毕竟还能看到万木逢春、千帆竟发的境象。今天我听了你为我深情歌唱,又举杯共饮,我觉得精神多了,心情也大不一样。”他不为自己厄运而悲,能为他人成功而喜,对世事变迁和宦海沉浮表现了十分豁达的胸怀。他诗中的两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至今还被人们引用。[17]到公元836年刘禹锡迁升为太子宾客以后,他和白居易更是往来频繁、互相唱和、情意深厚,世人把他们合称“刘白”。白居易晚年修炼很认真,把交游、宴饮都取消了,连剑佩等玩物都收拾起来,甚至酒也戒了,经常就是焚香打坐。[18]有一次白居易持斋一月修禅,斋满后他写诗赞扬;[19]另一次他说到白居易在家里试着炼丹,结果没有炼成。[20]白居易认真的修炼态度对刘禹锡晚年的真修肯定是有积极影响的。
随着真修而来的是体悟的提高。他在一首诗的引中说,“……能离欲则方寸地虚,虚而万景入……因定而得景,……由慧而遣词……”,[21]可见他于“戒定慧”的修持已到了较高层次了。他还多次在诗中提到一些高僧的前世,说一个高僧的前世是“雪山童子”,是“金粟如来”的弟子,[22]另一高僧是释迦弟子阿难转世。[23]值得一提的是,他哥哥也是归山隐居的修道人,他还希望与哥哥一同修成呢![24]
注:
[1] 《伤往赋》:“以天涯之情爱,悼不驻之光阴”,卷一;(书名见后)
[2] 《偶作二首》:“养生非但药,悟佛不因人”,卷21;
[3] 《寓性二首》:“世途多礼数,鹏?自逍遥。何事陶彭泽,抛官为折腰。”卷21;
[4] 《天论(上、中、下)》,卷5;
[5] 《宿诚禅师山房题赠二首(二)》:“中宵问真偈,有住是吾忧”,卷22;
[6] 《问大钧赋并序》,卷一;
[7] 《赠日本僧智藏》:“浮杯万里过苍溟,遍访名山适性灵。…身无彼我那怀土,心会真如不读经。”卷29;
[8] 《送卢处士归嵩山别业》:“送君从此去,铃阁少谈宾。”卷28;
[9] 《有僧言罗浮事因为诗以写之》:“世人信耳目,方寸度大钧。安知视听外,怪愕不可陈”,卷23;
[10] 《宿诚禅师山房题赠二首(一)》:“宴坐白云端,清江直下看。来人望金刹,讲席绕香坛。虎啸夜林动,鼍鸣秋涧寒。众音徒起灭,心在静中观。”卷22;
[11] 《谒柱山会禅师》:“…吾师得真如,自在人环内。哀我堕名网,有如卵飞辈。.?咏抑侵颍?帐钩龌杳痢>布??仄簦??蚶硌宰酝觯???砥裎岜Γ?坌苑切伟?K即肆樯狡冢?床泛文暝亍!本?3;
[12] 《送僧元□南游并引》:“(引)予策名二十载,百虑而无一得,然后知世所谓道,无非畏途,唯出世间法可尽心耳”“予闻是说,已力不足而悲有余。”卷29;
[13] 《大唐曹溪第六祖大鉴禅师第二碑》,卷4;
[14] 《牛头山第一祖融大师新塔记》,卷4;
[15] 《袁州萍乡县杨歧山故广禅师碑》,卷4;
[16] 白居易:“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17]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18] 白居易:《白香山集》,卷71,《道场独坐》:“整顿衣巾拂净床,一瓶秋水一炉香。不论烦恼先须去,直到菩提亦拟忘。朝谒久停收剑佩,宴游渐罢废壶觞。世间无用残年处,只合逍遥坐道场。”
[19] 《和乐天斋戒月满夜对道场偶怀咏》:“常修清静去繁华,人识王城长者家。案上香烟铺贝叶,佛前灯焰透莲花。持斋已满招闲客,理曲先闻命小娃。明日若过方丈室,还应问为法来邪。”
[20] 《和乐天烧药不成命酒独醉》:“九转欲成就,百神应主持。婴啼鼎上去,老貌镜前悲。却顾空丹灶,回心向酒卮。醺然耳热后,暂似少年时。”
[21] 《秋日过鸿举法师寺院便送归江陵并引》,卷29;
[22] 《送慧则法师归上都因呈广宣上人并引》:“雪山童子应前世,金粟如来是本师”,卷29;
[23] 《送宗密上人归南山草堂寺因诣河南尹白侍郎》:“宿习修来得慧根,多闻第一却忘言。”卷29;
[24] 《奉送家兄归王屋山隐居二首》:“古来成道者,兄弟亦同行。”卷28。
陶渊明
作者: 梅松鹤
陶渊明(公元365─427),一名潜,字元亮,东晋时的伟大诗人和文学家。他的诗文在艺术上可称“自然”,在风格上说得上“真”,是古往今来唯一的一个这样的诗人。他的散文《桃花源记》是公认的千古名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诗是人人推崇的极品。他的诗大家都能看出是清淡而纯真的,但有的人觉得欠雕琢,称之为“浑金璞玉”[1],有的人觉得不够“文”,而北宋大诗人、大文学家苏轼却认为他的诗都是宝贝,并且破天荒地开创了“今人与古人和诗”的先例,为陶渊明诗中的109首写了和诗!不仅如此,他还用陶渊明的诗来给自己医毛病:身上哪里不舒服,就拿起来读一首,还舍不得多读。他还声称,陶渊明以后的诗人中没有一个比得上陶渊明的[2]。
任何一个诗人的艺术特点和风格,都是他的内心世界对外界客观事物在某一方面特别敏感的反映:豪放派诗人豪情满怀,容易对豪壮的举动产生共鸣,动辄热血沸腾;婉约派诗人柔情似水,往往看花落泪、对月伤心;当他们通过自己的诗让有同一类敏感性的读者产生共鸣时,实际上是让读者通过他们的感官和情绪去看待客观事物,就象给读者戴上了一付诗人自己喜欢的有色眼镜。
陶渊明的诗人人都能看出其清淡,但这种清淡已经清到了无色、淡到了无味。他没有给读者任何有色眼镜,而是让读者自己去看事物的本色、自己去咀嚼事物的本味。但这对于习惯了戴有色眼镜的读者来说就很难适应,因为他们没有看到自己喜欢的那种颜色。所以陶渊明的有些诗许多人都读不出味来,极力赞扬甚至崇拜他的绝大部份诗篇的只有少数眼光犀利的高手,而中国文学史上最享盛名的苏东坡就是其中之一。并且苏东坡也只是在尝尽世味、看透人生之后的晚年才真正悟到了陶诗的高妙和陶渊明人格的伟大,因而爱其诗、爱其人到了崇拜甚至反常的程度[2]。可见要读懂陶渊明的诗不但需要文学素养,更重要的是要有超脱常人的胸怀,因为能把诗写到如此至清至淡的程度,正是心中了无纤尘、摒绝俗念的表现,而这种超乎常人的心性只有道中人才可能具备。
陶渊明天生好道,本性自然,对尘俗的生活有一种本能的回避,特别喜欢山林中远离尘嚣的隐居生活[3];他二十七岁诗开始田间耕耘,一生中绝大部份时间都是在田园生活中度过[4],并且一遇农闲之时就喜欢关上柴门,一个人呆在空寂的茅屋中摒绝杂念,独自养神[5]。他曾在29岁时因为上有老下有小,家庭贫穷而难以养家,去作了个州祭酒的官,但后因不惯官场生活而辞官归田[4]。他有一个很好的妻子,与他志趣相投,很能吃苦耐劳,经常与他一起在田间劳作[6]。在他35岁时,又迫于生活压力而去作了个镇军参军的官,六年后到离家不远的彭泽县当了县令,但九月去十一月就请辞回家,时年四十一岁,他那首非常有名的《归去来兮辞(并序)》即作于此时。从此以后,他便居家不出,直到63岁时去世。
陶渊明一生始终过着非常艰苦的生活。他在一首诗中说,“夏天经常饿着肚子,寒冷的晚上没有被子,因此刚刚天黑就盼着鸡早一点叫,天亮了就好了;自己从不怨天尤人,只是这眼前的日子也得过啊!我也不想身后留什么名,那些东西对我就象过眼的烟云一样;当我心中感概万千时,就自己唱一首悲伤的歌曲。”[7] 他在《咏贫士》中说,“南面地头里没剩下一点可吃的菜蔬,北边园子里满是枯枝败叶;把酒壶提起来倒尽了残余的几滴酒,已经是灶无炊烟、没饭可作了;”[8] 到最艰难的时候,他甚至在饥饿的驱使下向人乞食!苏东坡读到他的《乞食》诗时说,“不但我为他感到悲痛,这世上的人谁不为他感到悲痛啊!”[9] 但是在这种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中,他却总是无怨无悔、安贫守道,不为自己的艰难处境担忧,而是“忧道不忧贫”[10],为世间大道不行,“真”“伪”颠倒而难受[11],并且回过头来时时检点自己的言行是否有违道之处。他一生总共作过十三年官,但就在离家去作官时他就在念念不忘自己的田园,希望能早点回来象自由的飞鸟和游鱼一样地生活[12];在作官的时期,则常以前贤勉励自己[13],记住守“真”守“道”[14],希望自己的言行合乎一个圣人的标准[7]。而当最后一次弃官归来时,他简直觉得自己就是一只笼中鸟重返了自然的怀抱;回忆起十三年官场生活,无疑是“误落尘网”[15]。过去的事悔不过来了,以后的事还能好好地作,虽然今天看昨天又觉得错了,但“迷途未远”,弥补还来得及;人生短暂,应当委顺天命的安排,该去该留,都应当快乐地接受[16]。
说陶渊明一生身在道中,了解他的人都能理解;但说他是修炼人,可能有些人就会有疑问,因为在他的生平记载中似乎没有发现他有过烧香拜佛、打坐参禅,或者安鼎设炉、采药炼丹之类的修炼活动。这个疑问的产生纯粹来自对“修炼”一词的理解太狭隘和表面化,而这种狭隘和表面化又是受到生活经验局限的结果,因为人们在生活中或者见闻中所知道的修炼人一般都是干这些事的。其实,“修炼”的真正内涵是修炼者基于对某一“大'法”或者“大道”的学习和体悟,不断地去掉自己心中对世间万物的执著,一步步地提高自己的心性,最终达到该法门相应的标准。简而言之,按照任何正法去修心都是修炼。烧香拜佛、打坐参禅和安鼎设炉、采药炼丹当然也是佛道两家的一种修炼方法,但那是表面的也是比较初等的方法。“大道无形”,到了高层次上以后这些方法就看不到了,一切都在“修心”这个过程中進行。修炼界还有一个说法叫做“不修道已在道中”,指的是一些根基特别好、有师父在暗中指导点化的修炼人。他们表面上没有修炼,甚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修炼,更不知道自己有师父管着,但他们就能在一生中时时把握好自己,一步步地往上修。这种人如果他师父层次高,他往往不会接受任何别的法门的邀请去“進入”修炼,因为他师父不会让他去。另一方面,由于他实际上是在修炼中,他的心性一直在提高,任何一个正法门里的高层次修炼人都会知道他是一个修炼者,或者至少知道他是一个心性很高的修炼的“好料子”。用以上所说去检查一遍陶渊明一生的行迹,特别是看一下我们下面要提到的陶渊明与“白莲社”的一段瓜葛,就容易明白陶渊明确实是一个修炼人。
在陶渊明五十岁左右的时候,庐山东林寺寺主释慧远高僧邀约了123人结成“白莲社”。这些人都是当时很有影响的人物,特别是“社中十八贤”很让人注目。当时大诗人谢灵运作着秘书丞的官,自恃才高、负才傲物。但当他见过慧远后立即改容致敬,并在神殿后挖了两个池子来种白莲,要求加入白莲社。慧远察其心杂,拒绝了。另一方面,慧远却派人专门邀请陶渊明。陶渊明声称自己喜喝酒,不方便,慧远竟然破戒为其准备酒食。结果他酒也喝了,社也不入,只是和慧远始终保持朋友关系。一次,另一个慧远很喜欢的人物--道士陆修静也来访。他们三人谈玄说道,谈得投机。慧远送他们出来时竟然不知不觉中破戒送过了虎溪几百步,老虎便突然间大叫起来,三人大笑。于是石恪作三笑图,此图很得苏东坡赞赏[17]。
在我们看来,陶渊明不但是个修炼人,而且是个层次较高的修炼人。佛道两家低层次那些修炼他本来就用不着。拜佛念经、一念代万念那些摒除杂念的方法他不需要,因为他自己就能排除杂念、心不染尘;他反复出仕、修官而能始终守道,他已经不知不觉中心性提得很高了。他是修“真”的,属于道家的修法。他在自己的诗文中、以及后世诗评家对他诗文的评价中,这个“真”字谁都看到了[18]。特别值得指出的是,他不但预知自己去世的准确时间,而且平静而安祥地在前一天为自己预先写好了挽歌诗三首,在诗中描述了自己死时家人的反应[19]。对此,后人盛赞其“视化如归”[17],真正作到了他自己所说的“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又有赞颂者说,“自祭预挽,超脱人累。默契禅宗,得蕴空解证无生忍者[20]。
参考资料
[1] 《诸本序录》;(书名见最后)
[2] 《东坡诗话》,并见《诸家评陶汇集》,附录;
[3] 《归园田居五首(一)》,卷二;
[4] 《饮酒二十首并序》(十九):“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卷三;《陶靖节先生年谱考异(上)(下)》,附录;
[5] 《归园田居五首(二)》:“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 卷二;
[6] 《本传》:“其妻翟氏,志趣亦同,能安苦节。夫耕于前,妻□于后。”并见《陶靖节先生年谱考异(上)(下)》,附录;
[7] 《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鸟迁。在己何怨天,离忧凄目前。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慷慨独悲歌,锺期信为贤。”卷二;
[8] 《咏贫士七首》,卷四;
[9] 《乞食》,附苏轼读后语,卷二;
[10]《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卷三;《示周续之祖企谢景夷三郎》:“道丧向千载”,卷二;
[11]《饮酒二十首并序》(二十):“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卷三;《感士不遇赋并序》(序):“自真风告逝,大伪斯兴…”,卷五;
[12]《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卷三;
[13]《咏贫士七首》(其二):“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卷四;《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卷三;
[14]《荣木并序》(其二):“贞诡由人,祸福无门。匪道曷依,匪善奚敦!”,卷一;
[15]《归园田居五首(一)》:“…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卷二;
[16]《归去来兮辞并序》:“…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寓形宇内复几时,何不委心任去留…乐乎天命复奚疑。”,卷五;
[17]《陶靖节先生年谱考异(下)》,附录;
[18]《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卷三;《连雨独饮》:“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卷二;《感士不遇赋并序》:“抱朴守静,君子之笃素”,卷五;《饮酒二十首并序》(五):“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卷三;《梁昭明太子《陶渊明集》序》:“加以真志不休,安道苦节。”
[19]《挽歌诗三首》,卷四;
[20]《形影神三首》(神释),王世贞语附于诗后,卷二;
本文所引诗文,可参《陶靖节集》,王云五主编“国学基本丛书(四百种)”,台湾商务印书馆,中华民国五十七年九月台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