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8)背妈妈上楼
最后一次背妈妈上楼,那年妈妈90岁,我59岁。我住三楼顶层,她缠足小脚,怕上楼时踩不稳摔倒,每次来时,都是我蹲在地上,她瘦健的身子匍匐在我背上,稳稳地背她上楼,我爱人在后面保护。她不愿意住楼房,因为我们上班走后,老单元的房门一关,她孤单一人很寂寞。住不久就念叨着要回城里老院。老宅院里都是几十年的邻居,相处十分融洽,能互相照顾。我弟弟、弟媳又很孝顺,她自己高兴,我们也放心。
妈妈出生在普通农户人家。朴实善良的家教,让她从小养成了“温良恭俭让”的性格。很小就缠足,一双小脚,农忙时下地帮干活,踩在湿地上,会陷下去,拔不出来。长年的活计,就是在机房里与村里姐妹们织布,脚踩踏板,手掷木梭,小姐妹们说说笑笑。
结婚后随父亲来到都市。她不善言谈,勤俭持家,很快就适应了城市生活。在我们居住的大院里,邻居们难免有磕磕碰碰。唯独妈妈独善其身,宽容、谦让、厚道,六十多年从没有与邻居拌过嘴。她总是记住每家每人的好处,所以人缘特别好,受到大人孩子的尊重。
早晨第一壶开水,常给行动不便的张奶奶送去灌暖水壶。妈妈烙的麻酱饼有十多层,松软酥香。她在炙炉上烙饼,三翻六转九提,不糊,没有青边。常常是烙好第一张,就让我给对门的滕奶奶送去。我五岁上小学,一次在教室吃早点,一张饼夹一个炸果箅儿,年轻女老师摸摸我的胖脸蛋,开玩笑地说:吃这么好的麻酱饼能不胖吗?我憨憨地掰下一半,递给她,让她吃,她笑着躲开了。
有一次妈妈蒸的馒头刚熟,一个乞丐上门。她拿了一个大白馒头,从中掰开,夹了一块红腐乳,又倒了一碗白开水,让他坐在凳子上趁热吃。她还在靠门窗台上放一个小铁盒,有一些零钱,只要有乞丐来,总会给一两张。她常说,谁家有饭吃能拉下脸出门要饭。穷人不容易,能帮就帮帮。
旧时,夜里有人串胡同打更,既报时,又防贼。街区有个更夫患小儿麻痹症,左臂萎缩,大家都叫他“瘸手”,靠挨户收一些打更费维持生活。他每晚左腋下夹着梆子,右手执木槌按时打更。他独身蜷居在另一条街口的小屋里。每年除夕夜,母亲总是捞一碗热饺子,上面盖个瓷盘子保温,放在小竹篮里,另装一小瓶腊八醋,让我给他送去。胡同里还常有个串街卖鸡蛋、咸鸭蛋的中年男子,因为严重的关节炎,两腿已弯曲变形,艰难地挪动罗圈腿,推着小车吆喝:“买新鲜鸡蛋、咸鸭蛋嘞。”我们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姓甚名谁,都喊他“老寒腿”。快入冬了,妈妈找出父亲的一条半新的棉裤,拆洗干净,加絮了厚厚的棉花,做了一条宽裆肥腿的棉裤,还找了一副绑裤脚的腿带子,送给“老寒腿”。
妈妈一生没得过大病,没住过医院。92岁那年暑天,她突然觉得身体不适,我们把她送到医院。医生检查后,确认她年纪大了,心脑肾等器官衰竭,没有痛苦,也无法救治。第二天晚上,她说了最后一句话:“你们累了,去睡一会儿吧。”转天清晨,全家二十多口人围在床前,她微微睁开眼睛,慢慢环视每个人,安详地合上了双眼。大家没有号啕大哭,都低声抽泣着。
二十年过去了,我已届耄耋之年,也住上了有电梯的房子。但仍常常像孩子般思念妈妈,在梦中背妈妈上楼,醒后总觉得背上还留有老娘的体温。
2014年1月16日《今晚报》今晚副刊作者:李凯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