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加莎克里斯蒂 高尔夫球场命案全文阅读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阿加莎克里斯蒂 高尔夫球场命案全文阅读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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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加莎·克里斯蒂

宋碧云译
第一章同车的旅客
有一则轶闻说,一位青年作家为了使小说的开场白新颖有力,以吸引看书看腻了的读者,曾写出如下的句子:“公爵夫人说:”混蛋!‘“我相信真有其事。
说也奇怪,我这个故事也以同样的方式展开,只是说脏话的女子不是公爵夫人罢了!
那是六月初的某一天。我到巴黎办事,乘早车和早船回伦敦,当时我仍跟比利时退休探长赫邱里·白罗在伦敦分租一层公寓。
开往卡莱港的快车空空的——事实上,我那间隔室只有另一位旅客。我从旅馆匆匆出来,火车开动前,我忙着看自己的旅行包拿齐了没有。我一直没注意同车的旅客,现在我猛然想起她存在的事实。她由座位上一跃而起,拉开窗户,把头伸出去,稍顷才缩进来,说了一句简短有力的“混蛋!”
我这个人很古板。我认为女人就该像女人。我受不了那些不男不女、从早跳舞跳到半夜、整日抽烟、说话连伦敦鱼市场卖鱼妇都要为之脸红的女孩子!
我微微皱眉,抬头看一眼,瞥见一张漂亮又冒失的脸蛋儿。她头上戴一顶时髦的小红帽,两只耳朵被密密的黑发遮住了。我判断她年约十七岁左右。
她一点都不害臊,直视我的目光,做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鬼脸。
她对假想的听众说:“老天爷,我们吓坏了这位好心的绅士!我为自己的措辞道歉!太不像淑女了,不过,主啊,我有充分的理由。你可知道我和唯一的妹妹走散了?”
我客客气气说:“真的?真不巧。”
小姐说:“他觉得不满!十分不满——对我和妹妹都这样——不公平,他根本没见过她?”
我张开嘴巴,但是她先发制人。
“别再说了!没有人喜欢我。我不如到花园去吃虫子,我完蛋了!”
她低头看一大张法语滑稽新闻。过了一两分钟,我看见她的眼睛偷偷由报纸上方打量我。我忍不住微笑,又过了一分钟,她把报纸扔开,爆出几声娇笑。
她大声说:“我知道你不像外表看来那么蠢。”
她的笑声有传染性,我虽不喜欢“蠢蛋”一辞,却忍不住笑起来。这位姑娘实在叫我讨厌,但是我没有必要板着面孔,让自己显得太滑稽。我准备轻松一下。她毕竟是漂亮的姑娘。
疯丫头说:“喏!现在我们交上朋友了!说你为我妹妹遗憾——”
“我觉得凄惨!”
“这才乖!”
“让我说完。我要加上一句,我虽然觉得凄惨,却可以忍受她不在的事实。”我微微鞠躬。
这位古怪的小姐皱皱眉,摇摇头。
“罢了罢了。我还是喜欢‘板脸不以为然’那一招。噢,你的表情!等于说:”非我族类‘。你猜对了——不过,现代很难分辨喔。不见得人人都分得出妓女和公爵夫人。喏,我相信我又吓着你了!你是丛林里出来的,你。
我不在乎,我们可以再忍受一两个你们这种人。我只讨厌厚脸皮的家伙,那种人叫我气得发疯。“
她拚命摇头。
我笑着问她:“你发疯是什么样子?”
“就像普通的小恶魔!别介意我说什么或做什么,有一次我差点干掉一个家伙。是的,真的,他活该。我有意大利人的血性,我迟早要惹上麻烦。”
我哀求道:“噢,可别对我发疯。”
“不会啦。我喜欢你——第一眼就喜欢。但是你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我没想到我们会交上朋友。”
“我们已经成了朋友啦。介绍介绍你自己吧。”
“我是女演员。不——不是你想像的那一种,浑身珠光宝气到萨佛去吃午餐,报纸每天登她们的照片,说她们喜欢用某夫人和某夫人面霜……的名伶。我从六岁就在舞台上——翻斤斗。”
“对不起,我没听懂。”我困惑地说。
“你没见过表演特技的小孩?”
“噢,我懂了。”
“我生在美国,却在英国度过大半生。我们现在有一场新表演——”
“我们?”
“我妹妹和我呀。唱唱歌,跳跳舞,加一点台词,再穿插些老花样。每次都对上观众的胃口。有钱赚——”
我的新朋友往前探身,滔滔不绝说话,她的许多措辞我都听不懂。但是我渐渐对她产生兴趣。她实在是妇人和小孩的古怪混合体。她虽饱经世故,照她自己说来也很会照顾自己;可是她对人生的单纯看法、全心求“发展”
的意志……却坦率得出奇。我管窥未知的世界,觉得颇为迷人,而且我喜欢看她说话时那生动的小脸。
车子穿过阿米昂,这个地方勾起不少回忆。我的新朋友似乎直觉猜出了我脑子里的念头。
“想起战争?”
我点点头。
“我猜你经历过吧?”
“经历过。我受了伤,他们叫我退役。我做过一点半军职的工作。我现在是一位议员的私人秘书。”
“老天!那需要脑筋哩!”
“不,不见得。工作量少得可怕,通常一天只要两个钟头就做完了,而且很沉闷。事实上,要是没有别的事情可打发时间,我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可别说你收集昆虫。”
“不。我跟一位很有趣的人分租公寓。他是比利时人——一位退休的探长,他在伦敦当私家侦探,非常成功,他真是奇妙的小男人。好几次警方办案失败,他的判断却完全准确。”
我的同伴睁大了眼睛听。
“这不是挺有趣吗?我喜欢犯罪新闻。凡是侦探电影,我一定去看。报上若有谋杀案,我就猛啃报纸。”
“你记不记得史泰勒斯案?”我问她。
“我想想看,是不是老太太被毒杀的案件?在艾瑟斯附近?”
我点点头。“那是白罗承办的第一个大案子。要是没有他,凶手可能会逍遥法外。那是最妙的侦探杰作。”
我愈谈愈起劲,把案情叙述了一遍,最后更谈到成功和意外的结局。小姑娘听得神魂颠倒。我们好专心,车子不知不觉已到卡莱港。
我的同伴叫道:“老天爷!我的粉扑呢?”
她大大方方搽粉,在嘴唇上抹唇膏,又用一面小镜子照照脸蛋儿;笑着表示赞许,然后把镜子和化妆盒放回提袋中。“这才像话。维持体面很麻烦,不过一个女孩子若敬重自己,就不能显出邋遢相。”
我找了两名挑夫,一起下车到月台。我的同伴伸出纤手。
“再见,以后我说话会检点些。”
“噢,你总要让我送你上船吧?”
“也不一定坐船。我要看看我妹妹有没有在什么地方上船或上车。谢谢你。”
我迟疑不决。“噢,我们一定会重逢吧?我——我想见见你妹妹。”
我们都笑了。
“你真好。我会将你的话转告她。但是,我们可能不会再见面了。你一路上对我真好,尤其我对你失礼后,你还对我客客气气的。不过你最初的表情没有错,我跟你不是同一种人。那样会带来烦恼——我清楚得很。”
她的脸色一变。无忧无虑的喜色一扫而空,显得很生气——有怀恨的表情。
“再见啦。”最后她改用轻松些的口吻说。
她转身离去,我叫道:“你甚至不告诉我芳名?”
她回头看一眼,双颊露出酒窝。她真像葛罗兹笔下的画像。
她笑道:“灰姑娘。”
我实在没想到自己什么时候会以何种方式和“灰姑娘”重逢。
第二章求救信
第二天早晨九点五分,我走进两个人共用的起居室去吃早饭。吾友白罗照例分秒不差,正在敲第二枚蛋壳。
我进门的时候,他满面春风望着我。
“你睡得好吧?昨天渡过可怕的海峡,你身体康复了?你今天早上几乎按时来用餐,真是奇迹。请原谅,你的领带不对称,让我替你拉好。”
我在别的书上描写过赫邱里·白罗。一个不平凡的矮小男士!身高五尺四寸,蛋形的脑袋略微偏向一边,兴奋的时候眼珠子发出绿光,军人型的胡子僵僵硬硬,仪态非常端庄。他的外表整洁又时髦,他热爱各种整洁的习性。
一看到饰物摆歪,或者谁的衣服有灰尘,或略微凌乱,他就受不了,一定要加以补救才安心。“秩序”和“方法”是他的神明。他讨厌足迹和烟灰等实质的证据,认为侦探不可能只凭那些东西解决问题。接着他怡然自得敲敲蛋形的脑袋,满足地说:“真正的工作要在脑袋里进行。小小的灰色脑细胞——吾友啊,随时要记得小小的灰色脑细胞!”
我滑进座位,懒洋洋答复白罗的问候语说:坐一个钟头的船由法国卡莱港渡海到英国的多佛港不宜用“可怕”这个字眼来形容。
白罗挥挥吃蛋用的小汤匙,热烈反驳我的话。“才不呢!人若经历了一个钟头最可怕的事件和情绪,那他等于活了好多好多小时。你们的某一位英国诗人不是说过,时间不是用钟点计算,而是用心跳来计算的吗?”
“我想白朗宁是指更罗曼蒂克的事情,不是指晕船症。”
“因为他是英国人、海岛人,不把英法海峡放在眼里。噢,你们英国人!
我们欧陆人又另当别论了。“
他身子突然一僵,以戏剧化的动作指一指烤架。
“啊,糟糕,太硬了!”他嚷道。
“什么?”
“这片面包。你没发现?”他猛抽出面包,拿给我看。
“是不是方形?不是。是不是三角形?不是。是不是圆的?不是。算不算讨人喜欢的形状,有什么对称感?一点都没有。”
“白罗啊,这是由大小两团面合拢而成的圆面包切下来的。”我劝慰说。
白罗抛来一个叫人惊慌的眼色。
他讽刺般惊叹道:“我的朋友海斯亭消息真灵通!你难道不懂我禁吃这种面包——乱糟糟不成样子,任何烤架都不能烤的面包!”
我设法引开他的注意力。
“有没有收到什么吸引人的邮件?”
白罗摇摇头,显得很不满意。
“我还没细看来函,不过最近没收到什么有趣的东西。讲究方法的大罪犯根本不存在。最近我承办的案子都乏味透了。我真的降格,专替时髦贵妇找失踪的爱犬罗!上次碰到的有趣难题,是那个复杂的苏格兰场钻石小案件,已经事隔——吾友啊,隔几个月啦?”
他心灰意懒地摇摇头。
“打起精神来,白罗,运气会改的。拆信吧,说不定眼前就有大案子。”
白罗笑一笑,拿起他拆信用的小刀,割开托盘里的几封信。
“帐单,又是帐单。我晚年愈来愈奢侈了。啊哈!贾普寄来的便笺。”
“噢?”我竖起耳朵。这位苏格兰场的督察不止一次介绍我们去办有趣的案子。
“他只是以他特有的方式,感谢我在何伯瑞斯特怀斯案中纠正他的某一个观点。我乐于帮他的忙。”
我好奇问道:“他怎么谢你?”我知道贾普的脾气。
“他说以年龄而论,我是了不起的人,他庆幸有机会让我参加办案。”
这是贾普的典型作风,我忍不住咯咯笑起来。白罗心平气和,继续在看信。
“有人建议我对本地的童子军演讲。佛芳诺克伯爵夫人希望我去见见她,一定又是爱犬失踪案!现在看最后一封。啊!——”
我抬头,发现他语调变了。白罗专心看信,过了一分钟,他把纸交给我。
“吾友啊,这件事不寻常。你自己看。”
信件用雄浑的字体写在一种外国纸张上:“亲爱的先生:我需要一位侦探帮忙。基于下面要叙述的理由,我不想找警方。我由好几方面听到你的大名,所有的报告都指出:你不但能力卓越,也以审慎而知名。我不愿在信上描写细节,而我为了一项秘密,日日为生命担忧。我相信危机近在眼前,所以我求你立刻渡海到法国来。你若来电说出抵达的时间,我将派车到卡莱港去接你,假如你肯抛下手头的一切案子,全心为我办事,我将非常感激。我准备付出一切必要的补偿费。我可能要雇用你相当长的时间,也许还要你到圣地亚哥去,我曾在那边住过好几年。请你自己提出收费的数目。
再次告诉你,事情很急迫。
P.T.雷诺谨上发信地址:法国莫林维尔海滨城“坚尼维别墅”。
署名下匆匆加了一行草字,几乎看不清楚:“务必要来!”
我心跳加快,把信还给白罗。
我说:“终于来了!这件案子一定非比寻常。”
“是的,不错。”白罗思忖道。
“你当然会去罗!”我又说。
白罗点点头,他正在深思。最后他似乎拿定了主意,抬眼看时钟,表情很严肃。
“朋友啊,你知道,事不宜迟。欧陆快车十一点开出维多利亚车站。别慌,还有时间,我们有十分钟可以讨论。你会陪我去,不是吗?”
“呃——”
“你亲口告诉我,这几星期你的雇主不会找你。”
“噢,那倒没关系。不过雷诺先生强烈暗示,他的事情要保密。”
“得啦,得啦,我会应付雷诺先生。对了,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有一位著名的南美富翁,好像是英国籍,是姓雷诺,我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
“一定是。所以信上会提圣地亚哥。圣地亚哥在智利,而智利在南美洲!
啊,我们进展得不错。“
我愈来愈兴奋,“老天,白罗,我闻到钞票的味道了。我们若办成功,可以发一笔小财。”
“吾友,别太肯定,有钱人不轻易花钱的。我就见过一个著名的富翁把一车人撵出去,找一枚失落的半辨士零钱。”
我承认这话有理。
白罗又说:“反正吸引我的不是钞票,我们能全权调查,一定很愉快,这么一来可以肯定不浪费时间,不过有一个小谜团勾起了我的兴趣。你注意到‘附启’没有?你觉得如何?”
我考虑了一下。“他写信的时候颇有自制力;但是到最后却把持不住了,一时冲动,草草写下那几个强烈的字眼。”
我的朋友拚命摇头。
“你错了,你没看见签名的墨水近乎黑色,附启的地方颜色却很淡?”
“怎么?”我困惑地说。
“上帝啊,我的朋友,用用你的脑细胞!这不是很明显吗?雷诺先生写信,未用吸墨纸吸干。先仔细读一遍。他加上最后几个字,不是基于冲动,而是细细斟酌过的,写完才把纸张吸干。”
“为什么?”
“嗳呀!希望在我身上造成你刚才的那种效果呀。”
“什么?”
“咦——确定我肯去呀!他重读内容,觉得不满意,语气不够强。”
他停顿半晌,眼珠子发出激动时特有的绿光,柔声加上一句:“吾友啊,既然附启不是冲动写成,而是冷冷静静加上去的,可见事情急迫,我们得尽可能赶到他身边。”
我苦思道:“莫林维尔,我好像听过这个地名。”
白罗点点头:“是个小地方——却很雅致!介于波龙和卡莱港之间。这是风尚,渴望宁静的英国富翁都爱去度假。我想雷诺先生在英国有房子吧?”
“有,我记得在鲁特兰城门内。乡下也有个大庄园,在赫特福郡的某一个地方。不过我对他没有多少认识。他不太爱交际,我相信他在城内有南美大商行,而且大半生住在智利和阿根廷。”
“好啦,我们会听他自己详细报告。来,我们收拾行装吧,各带一个小提箱,搭计程车到维多利亚车站。”
“伯爵夫人的事呢?”我笑着问他。
“啊!我开溜!她的案子一定没什么趣味。”
“凭什么断定这一点?”
“如果重要,她会亲自来,不会写信。女人等不及——海斯亭,随时记住这一点。”
十一点整,我们坐火车离开维多利亚车站,前往多佛港。出发前白罗拍了一封电报给雷诺先生,预告我们到卡莱港的时刻。
我想起早餐时的对话,不怀好意说:“白罗,你居然不买几瓶晕船药,我很意外。”
吾友焦急地查看天气,然后用责备的眼光望着我。
“你忘记拉佛盖尔的妙方了吗?我常常演练他的方法。你大概记得吧,身子先平衡,头部左右转动,吐气和吸气,呼吸的空档间数六下。”
我抗议说:“哼,你一直平衡,数六下,等你到了圣地亚哥或布宜诺斯艾利斯,或者其它的登陆地点,你早就累坏了。”
“什么!你不会以为我要去圣地亚哥吧?”
“雷诺先生在信上提过。”
“他不知道赫邱里·白罗的办案方法。我才不跑来跑去,长途跋涉,瞎着慌呢。我的工作是在里面——这儿——进行。”他意味深长地敲敲额头。
这句话照常引发了我的辩论机能。
“很好,白罗。我觉得你渐渐养成了轻视某些东西的习惯。指纹有时候可以协助逮捕凶手,将他定罪。”
白罗冷冷地说:“一定也害死过不少无辜的人。”
“不过,研究指纹、足印、不同的泥土,以及其他细腻的线索——这些都非常重要吧?”
“当然,我没说不重要啊。训练有素的观察员、专家一定有他的用处,不过另外一些白罗型的侦探,他们比专家高明。专家把事实陈述给他们听。
他们专管犯罪的方法、逻辑的推断、事实的恰当因果和顺序;尤其是犯案的心理学。你猎过狐狸吧?“
我说:“我偶尔打猎。”我为他突然改变话题而不解。“为什么问这句话?”
“噢,猎狐狸需要带狗吧?”
我轻轻纠正他:“猎犬。是的,当然。”
白罗向我摇手指。“但是,你不会下马,沿着地面跑步,用鼻子闻兽迹,大声汪汪叫吧?”
我忍不住大笑。白罗以满意的姿势点点头。
“这就对啦,你把猎犬的工作留给猎犬。可是你却要我赫邱里·白罗当傻瓜,躺在地上(甚至湿草地上)研究假想的足迹。记得普里毛斯快车疑案吧。贾普去勘察铁路,他回来后,我在公寓里寸步不移,却能准确道出他发现的成果。”
“你是认为贾普白费时间?”
“才不呢。他的证据证实了我的理论,但是,我若出去找,可就白费光阴了。所谓专家也是如此。想一想卡文蒂希案的笔迹证物吧。有一位顾问调查的结果证明相似,被告却提出证据,指出差异的地方。用语都很技术化,结果呢?答案我们一开头就知道了。文件和约翰·卡文蒂希写的很相似。讲究心理的人遭到一个问题‘为什么?’真是他写的?还是有人要我们相信如此?吾友啊,我答复了这个问题,而且答对了。”
白罗就算没说服我,至少封住了我的嘴巴,满意地仰靠休息。
上了渡船,我尽量不打扰吾友。天气好极了,海面波平如镜,到了卡莱港,白罗笑眯眯陪我登岸,我听说拉佛盖尔的自了法再次生效,一点都不吃惊。没有车子来接我们,我们有点失望,不过白罗说他的电报大概送晚了。
他爽爽快快说:“既然是全权办理,我们雇一辆车吧。”几分钟后,我们乘着一辆最颠簸的出租车,一路摇摇晃晃开往莫林维尔城。
我的精神好到极点。
我叹道:“天气棒极了!保证此行愉快。”
“对你来说是如此。记住,到了旅途终点,我有工作要进行哩。”
我愉快地说:“啐!你会发掘一切资料,保障雷诺先生的安全,查出预谋的凶手,让案子光光荣荣结束。”
“你可真乐观,朋友。”
“是啊,我确定会成功。你不是独一无二的赫邱里·白罗探长吗?”
我的朋友不上钩,他神情凝重望着我。
“海斯亭,你正是苏格兰人所谓的‘垂死心乱’。可见要有大祸发生。”
“胡扯,反正你没分享到我的心情。”
“没有,但是我很担忧。”
“担忧什么?”
“我不知道,总之我有预感——一种‘不知其然’的预感!”
他的口气好严肃,我不知不觉受到了影响。
他慢慢说:“我总觉得,这是大案件——一个冗长、棘手、不容易解开的难题。”
我想进一步发问,但是车子已开入莫林维尔小城。我们放慢车速,询问坚尼维别墅要往哪里走。
“先生,一直穿过城区。坚尼维别墅大约在另一头的半哩外。你们一定找得着,是一栋向海的大别墅。”
我们谢过指路的人,往前疾驶,把小镇撇在后面。到了叉路口,再次停车。一位农夫正向我们走来,我们等他贴近,好打听走法。路边有一栋小别墅,看来太小太破旧,不可能是我们要找的地方。我们等待期间,小别墅的院门开了,走出一位姑娘。
现在农夫由我们身边走过,司机探身问路。
“坚尼维别墅?先生,顺着右边这条路走几步就到了,要不是路面弯曲,你们可以看到房子。”
司机谢谢他,又发动引擎。刚才那个女孩子还站在门边,一手扶着大门,打量我们,我简直看呆了。我一向崇拜美人儿,而这位姑娘美得叫人不可忽视。个子极高,气势如女神,金发在阳光下闪烁,我发誓此生难得见到这么美的姑娘。我们转上崎岖的路面,我回头目送她。
我惊叹道:“天哪,白罗,你有没有看到那个年轻的女神?”
白罗扬起眉毛。
他咕哝道:“开始了!你已经看到女神了!”
“岂有此理,她不像吗?”
“可能,我没注意这一点。”
“你总看到她了吧?”
“吾友啊,两个人很少看到同样的景观。譬如你看到女神。我——”
他犹豫不决说。
“怎么?”
“我只看到一个眼神焦虑的姑娘。”白罗一本正经说。
这时候我们驶近一座巨大的绿门,两个人同时惊呼一声。门外站着一个警官,他伸手挡住我们的去路。
“先生,你们不能过去。”
我大声说:“我们想见见雷诺先生,事先约好的,这是他的别墅吧?”
“是的,先生,不过——”
白罗向前探身。
“不过什么?”
“雷诺先生今天早晨被人杀害了。”
第三章坚尼维别墅
白罗霎时跳下车,激动得两眼发光。他抓住那个人的肩膀。“你说什么?
被人杀害?什么时候,怎么死的?“
警官发威了。“先生,我不能答复任何问题。”
“对,我了解。”白罗思考片刻。“警察局长,他一定在里面罗?”
“是的,先生。”
白罗掏出名片,在上面草草写了几个字。“喏!你肯不肯帮忙,叫人立刻把名片交给警察局长?”
那人接过名片,回头吹口哨。一位同僚立刻走出来,把白罗的名片接过去。我们等了几分钟,一位矮矮胖胖的大胡子男人匆匆走到门口。警官行礼,往旁边站。
来人叫道:“亲爱的白罗先生,幸会幸会,你来得正是时候。”
白罗的面孔一亮。
“贝克斯先生!看到你真高兴。”他转向我,“这是我的英籍朋友海斯亭上尉——这是鲁西恩·贝克斯先生。”
警察局长和我客客气气互相鞠躬,然后马上又转向白罗。
“老朋友啊,上次在奥斯坦一别,我就没再看到你。听说你已离开警察界?”
“是的。我在伦敦经营私家业务。”
“你说你有消息要提供,也许对我们有帮助?”
“你大概已经知道了,你晓得我是奉召而来吧?”
“不知道,谁请你来的?”
“死者,他好象知道有人要谋害他。不幸他太迟请我来。”
法籍局长叫道:“真的?他预先知道会被杀?这一来我们的理论就被推翻了,先进来吧。”
他扶着门,我们走向房舍。贝克斯先生继续说:“一定要立即通知检察官豪泰特先生。他刚查过命案现场,正要开始问话。蛮可爱的一个人,你会喜欢他的。颇具同情心,手法创新,却是杰出的法界人士。”
“命案发生在什么时候?”白罗问他。
“尸体是今天早上九点左右发现的。根据雷诺太太和医生的证辞,命案大约在凌晨两点左右发生。请进来吧。”
我们抵达别墅前门的阶梯。大厅里坐着另一名警官,他看到警察局长,立刻站在起来。
“豪泰特先生呢?”后者问道。
“在沙龙里,先生。”
贝克斯先生打开大厅左边的一扇门,我们走进去。豪泰特先生和书记员坐在一个大圆桌边。我们进屋时,他们抬头看一眼。警察局长为我们介绍,并说明我们露面的原因。
检察官豪泰特先生又高又瘦,有一只锐利的黑眼睛,灰胡子剪得整整齐齐,他说话时习惯摸摸胡子。壁炉架旁边站着一位老者,双肩微驼,局长为我们介绍说他是杜兰德医生。
警察局长说完话,检察官豪泰特先生说:“非比寻常。先生,信件你带来了吧?”
白罗把信交给他,检察官看了一遍。
“嗯。他提到一项秘密,可惜没说清楚。白罗先生,真谢谢你帮忙,我希望你肯赏光,协助查案。说不定你要回伦敦?”
“检察官先生,我愿意留下。我来不及预防客户的命案,道义上我觉得自己该查出凶手。”
检查官一鞠躬。
“这种情操叫人佩服。雷诺太太一定也希望继续雇用你。我们正在等巴黎安全局的吉劳先生,我相信你和他必能互相帮助,调查案件。同时,我请你赏光参加侦讯,你若需要任何协助,我们会随时提供。”
“谢谢你,先生。你要明白,我目前一无所知,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豪泰特先生对警察局长点点头,后者开始报告:“今天早晨,老佣人法兰丝下楼工作,发现前门半开。起先她怕有盗匪,忙看看餐厅,发现银器完全无恙,也就不再去想它,认定主人大概早起散步去了。”
“先生,恕我插嘴,这是他的习惯吗?”
“不,不是,但是老法兰丝怀有一般人对英国客的想法——觉得他们疯疯癫癫,随时会做最难理解的事情。一位年轻的女佣莉欧妮照例去叫女主人,发现她被人塞住嘴巴,绑了手脚,简直吓慌了。就在这时候,消息传来,有人发现雷诺先生的尸体,后面被捅了一刀。”
“在什么地方发现的?”
“这是本案最不寻常的一点。白罗先生,尸体俯卧在一个敞开的坟坑里。”
“什么?”
“是的。坑穴是新挖的——和别墅庭园的疆界只相隔几码。”
“他死了——多久?”
杜兰德医生答复这个问题。
“我今天早晨十点钟验尸。他至少已死亡七个钟头,说不定有十个钟头了。”
“嗯,那么大约发生在午夜到凌晨三点之间。”
“不错,雷诺太太作证说案子发生在凌晨两点以后,这一来范围更窄了。
他一定是即刻死亡,当然不可能是自杀。“
白罗点点头,警察局长又说:“惊慌的女佣连忙解开雷诺太太身上的绳子,她衰弱极了,痛得几乎不省人事。好像是两个蒙面人闯进卧室,塞住她的嘴巴,绑住她的手脚,硬带走她的丈夫。这是从佣人口中间接听来的。她听到丧夫的消息,激动到极点。
杜兰德医生来了,马上开一帖镇定剂给她吃,我们还没有办法盘问她。不过等她醒来,一定会比较镇定,能忍受侦察。“
警察局长停了半晌。
“先生,屋里同住的人呢?”
“有管家法兰丝,她跟着坚尼维别墅的前任主人生活了很多年。还有两位年轻的女佣,她们是姊妹,名叫戴妮丝·奥拉和莉欧妮·奥拉。她们家就在莫林维尔镇:父母都是高尚可敬的人。还有雷诺先生由英国带来的司机,但是他度假去了。最后就是雷诺太太和其子杰克·雷诺少爷。他目前也不在家。”
白罗点点头。
豪泰特先生说:“马乔!”
警官出现了。
“把法兰丝带进来。”
那人行礼退下。过了一会儿,他带着惊慌的法兰丝进来。
“你叫做法兰丝·阿里谢?”
“是的,先生。”
“你在坚尼维别墅帮佣很久了?”
“跟了拉维康蒂斯太太十一年。今年春天她把别墅卖掉了,我同意留下来帮英国老爷做事。我万万没想到——”
检察官打断她的话。
“当然,当然。法兰丝,谈到前门的问题,晚上该由谁闩门?”
“我,先生。我总是亲自负责。”
“昨天晚上呢?”
“我照常闩好了。”
“你能确定吗?”
“我凭圣徒发誓,先生。”
“大概什么时间?”
“和平常一样,十点半,先生。”
“其它的人呢,他们上床了没有?”
“夫人早就安歇了,戴妮丝和莉欧妮跟我一起上楼,先生还在书房里。”
“这么说,若有人事后把门打开,一定是雷诺先生罗?”
法兰丝耸耸她的宽肩膀。
“他开门干什么?随时都有强盗和刺客走过,真是好主意!先生又不是白痴。他不见得要放那位女客出门——”
检察官厉声插嘴:“那位女客?你是指什么女客?”
“咦,那位来找他的女客呀。”
“昨晚有女客来看他?”
“是的,先生——晚上常常来。”
“她是谁?你认不认识她?”
女佣脸上露出狡黠的表情。
她咕哝道:“我何必知道她是谁?昨天晚上不是我开门请她进来的。”
检察官敲桌子吼道:“啊哈!你想藐视警方,是不是?我要你立即说出夜访雷诺先生的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法兰丝咕哝道:“警方——警方。我从来没想到我会和警察扯上关系。
我知道她是谁,是道布罗尔太太。“
警察局长大叫一声,身子往前探,似乎惊讶到极点。
“路面下方玛格丽特别墅的——道布罗尔太太?”
“我就是说她,先生。噢,她真是可人儿,那个女人!”老佣人蔑然甩甩头。
警察局长喃喃地说:“道布罗尔太太,不可能。”
法兰丝抱怨说:“看吧,这就是说实话的后果。”
检察官安慰道:“不见得,我们只是惊呀罢了。道布罗尔太太,雷诺先生,他们——”他慎重停下来。“呃?一定是那回事罗?”
“我怎么知道?还会有什么好事呢?先生,他是英国大亨——很有钱——而道布罗尔太太,她很穷——尽管她和女儿安安静静过日子,可是她时髦极了。她一定有过非凡的经历!她年纪不轻了,但是……我亲眼看见她走过街道,男人都回头看她。何况她最近比较有钱花——全城都知道。东省西省的情形已经过去了。”法兰丝非常肯定地摇摇头。
豪泰特先生若有所思摸摸胡子。
他终于问道:“雷诺太太呢?她对这份——友谊看法如何?”
法兰丝耸耸肩。
“她一向很和蔼——很客气,好像不疑心什么。不过心里照样会痛苦,不是吗,先生?我看着夫人一天比一天苍白和消瘦,她和一个月前搬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先生也变了,他也有烦恼。谁都看得出来,他神经都快崩溃了。扯上这种风流事,难怪嘛。不缄默,不谨慎,一定是英国作风!”
我忿然坐在椅子上,检察官不理会题外的枝节,继续问案。
“你说雷诺先生用不着送道布罗尔太太出去?那么她走了没有?”
“走了,先生。我听见他们走出书房,到了大厅门口,先生道过晚安,就把门关上了。”
“那是什么时候?”
“大约十点二十五分,先生。”
“你知不知道雷诺先生什么时候上床?”
“我们上楼十分钟后,我听见他上楼梯,楼梯吱吱喳喳,每个人上上下下都听得很清楚。”
“只有这些?夜里你没听到动静?”
“先生,没有。”
“早上哪一位佣人先下楼?”
“是我,先生。我一眼就看到前门开着。”
“楼下的窗户呢,是不是都闩着?”
“全都闩着,没什么可疑或反常的地方。”
“好,法兰丝,你可以走了。”
老妇人慢吞吞向门口走去,到了门槛上,她回过头来。
“先生,我告诉你一句话。那个道布罗尔太太是坏女人!噢,是的,女人对女人最清楚。记住,她是坏胚。”法兰丝自作聪明摇摇头,走出房间。
检察官叫道:“莉欧妮·奥拉。”
莉欧妮泪汪汪出现,眼看要发狂了。豪泰特先生以圆滑的手法应付她。
她的证辞大抵跟她发现女主人被塞住嘴巴和绑住手脚有关系,她说得很夸张。她跟法兰丝一样,夜里没听到动静。
她妹妹戴妮丝接着应讯。她也认为男主人最近变了很多。
“他一天比一天忧郁,吃得很少,老是垂头丧气的。”不过戴妮丝另有她的理论。“一定是黑手党在找他!两个蒙面男人——不是黑手党又是谁?
真是可怕的组织!“
检察官和和气气说:“当然有可能。乖女孩,昨天晚上是不是你开门让道布罗尔太太进屋的?”
“先生,不是昨晚,是前天晚上。”
“可是法兰丝告诉我们,道布罗尔太太昨晚来过。”
“不,先生。昨天晚上确实有一位女客来找雷诺先生,却不是道布罗尔太太。”
检察官很惊讶,坚持是她,小女佣坚称不是。她见了道布罗尔太太一定认得出来。这位女客也是黑发,但是个子矮一点,而且年轻多了。什么话都动摇不了她的证辞。
“你以前有没有见过这位女客?”
“没有,先生。”然后她又怯生生说:“不过我想她是英国人。”
“英国人?”
“是的,先生。她用纯熟的法语说要找雷诺先生,不过口音——总可以分得出来,不是吗?而且他们走出书房的时候用英语交谈。
“你有没有听见他们的话?我意思是说,你懂不懂?”
戴妮丝得意洋洋说:“我,我英语说得很棒。那位女士说得太快,我没听清楚,但是先生为她开门的时候,我听见他的最后一句话。”她停了一会,才仔细复述说:“好——好——不过现在拜托你走吧?”
“好,好,不过现在拜托你走吧!”检察官复述一遍。
他打发了戴妮丝,考虑一两分钟后,又叫老管家法兰丝进来。他问她有没有弄错道布罗尔太太来访的日期。法兰丝万分执拗,道布罗尔太太是昨天晚上来的,一定是她。戴妮丝只是想自抬身价罢了,所以她编出陌生女客的说辞。还卖弄她的英语呢!说不定先生根本没说那句话,就算他说了,也不能证明什么,道布罗尔太太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她和雷诺先生及雷诺太太交谈,通常都说英语。“你知道,杰克少爷经常在此地,他的法语说得很糟糕。”
检察官并不坚持。他问起司机,听说雷诺先生昨天才宣布不用车子,叫马斯特斯去度假。
白罗开始皱眉头。
“怎么?”我低声说。
他焦急地摇头问道:“抱歉,贝克斯先生,雷诺先生自己一定会开车罗?”
警察局长看看法兰丝,老妇人立即答道,“不,先生从来不自己开车。”
白罗皱眉皱得更厉害。
我焦急地说:“我希望你说出忧虑的理由。”
“你没看出来?雷诺先生信上说要派车到卡莱港去接我。”
“也许他是指出租车辆吧,”我提示说。
“一定是这样。不过自己有车,又何必雇车呢?为什么选昨天叫司机去度假——而且是临时通知的?他是不是有什么理由要在我们到达之前遣开司机呢?”
第四章署名“贝拉”的信件
法兰丝已跨出房门。检察官心事重重敲桌子,最后他说:“贝克斯先生,我们听到完全相反的证辞。我们该相信谁呢,法兰丝还是戴妮丝?”
警察局长断然说:“戴妮丝。是她开门请访客进屋的。法兰丝年老固执,显然很讨厌道布罗尔太太。何况我们的资料显示雷诺先生和另一个女人有瓜葛。”
豪泰特先生叫道:“对了!我们忘记告诉白罗先生。”他在桌上的文件堆里摸索,找到一样东西,交给我的朋友。“白罗先生,我们在死者的外衣口袋里看到这封信。”
白罗接过来打开,纸张有点绉,以不太美的英文字体写成:“爱人:你为什么久久不来信?你最近的信完全变了,冷淡又陌生,而且隔这么久不写,我觉得担忧。
万一你变心怎么办!不过,那是不可能的——我真是痴心的孩子——老爱胡思乱想!万一你真的变心,我不知道要怎么办——大概会自杀吧!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有时候我幻想有另一个女性介入。叫她当心——你也一样!我宁愿杀了你!我是说真的。
喏,我真是胡扯。你爱我,我爱你——是的,爱你,爱你,爱你!
你的贝拉敬上信上没有地址也没有日期。白罗一脸凝重,把信件交还给他们。
“检察官先生,据你推断——?”
检察官耸耸肩。“雷诺先生显然和这个英国女人贝拉有瓜葛。他来到这边,认识了道布罗尔太太,开始和她偷情。他对另一个女人慢慢冷淡,她立即起了疑心。这封信有明显的威吓意味。白罗先生,此案初看起来很单纯。
忌妒!雷诺先生背后挨一刀,看来是女性的手法。“
白罗点点头。
“背后挨一刀,不错——坟墓的事情却不尽然。挖坟墓是吃力的苦差——先生,那个坟坑不是女人挖的,是男人。”
警察局长激动地说:“对,对,你说得对。我们没想到这一点。”
豪泰特先生继续:“我说过,案子乍看起来很单纯,不过蒙面客和雷诺先生寄给你的信使情势复杂多了。我们好像遭遇两组不同的情境,彼此毫无牵连。提到雷诺先生写给你的信,你认为会不会是指这位贝拉的威协?”
白罗摇摇头。
“不太可能。雷诺先生这种人会在偏远的异地度过冒险生涯,不可能为一个女人的威吓而找我保护。”
检察官用力点点头。“我也这么想。那我们得找出寄信的理由——”
警察局长说:“答案在圣地亚哥。我立即发电报给该市的警察局,详细查询死者在那边的生活、情史、商业买卖、交友情形,以及他可能结下的冤仇。如果那样还找不到他被杀的线索,可就奇怪了。”
警察局长回头看大家有没有同感。
“好极了。”白罗赞许说。
检察官加上一句:“他太太大概也能给我们一点头绪。”
白罗问道:“你们在雷诺先生的私人物品中没找到贝拉寄来的其他信件?”
“没有。我们一开始就搜查他书房的私人文件,没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
一切都好像清清楚楚,光明正大的,只有他的遗嘱不太寻常,在这儿。“
白罗浏览文件。
“嗯。送一千英镑给史东纳先生——对了,他是谁呀?”
“雷诺先生的秘书。他留在英国,曾到这边度过一两次周末。”
“其它的财产无条件留给他的爱妻艾萝西。写得很简单,却完全合法,由两名女佣戴妮丝和法兰丝当证人,没什么特别嘛。”他交还遗嘱。
贝克斯说,“也许你没注意——”
白罗眨眨眼:“日期?是的,我注意到了,两星期以前写的,也许他在那时候第一次察觉有危险存在。很多富翁根本不考虑死亡的可能性,未立遗嘱就去世了,不过太早下结论很危险。照这张遗嘱看来,他虽然跟别的女人有私情,却真心爱他的太太。”
豪泰特先生半信半疑说:“是的。不过对他儿子可能不太公平,害他一切都要仰仗母亲。万一她再嫁,第二任丈夫又牢牢掌握她,孩子说不定永远拿不到父亲的一文遗产。”
白罗耸耸肩。
“男人是自负的动物。雷诺先生一定认为他的遗孀不可能改嫁,至于儿子嘛,钱留在母亲手上也许是精明的措施。有钱人的儿子都很野。”
“你说得有理。白罗先生,你一定想看看命案现场吧。我很抱歉,尸体已经搬开,不过我们由各角度拍了照片,洗好马上拿给你看。”
“先生,多谢你的好意。”
警察局长站起来。
“跟我来,诸位。”
他打开房门,客客气气地向白罗鞠躬,请他先走。白罗也彬彬有礼后退,向警察局长鞠躬。
“先生,请。”
最后他们走出沙龙,来到大厅。
白罗突然向对面的房门颔首问道:“那个房间是书房吧,呃?”
“是的。你想看一看?”他一面说话一面打开门,我们走进去。
雷诺先生选中的私用房间规模很小,陈设却高雅又舒服。里面有一张公务写字台,窗框里设了许多分类架,两张大皮椅面对壁炉,中间摆一张圆桌,放满最新的书籍和杂志。书架安在两扇墙边,窗户对面的屋角有一张漂亮的橡木餐具橱,上置防漏机关酒瓶架。窗帘是柔和的暗绿色,地毯的色泽和窗帘相配。
白罗在屋里站着说话,后来他往前走几步,用手轻轻摸皮质椅背,又拿起桌上的一本杂志,手指小心翼翼顺着橡木餐橱表面划一圈,脸上有赞许的表情。
我笑着问他:“没有灰尘?”
他满面春风看着我,感激我知道他的特性。
“吾友啊,一粒都没有,这次倒有点可惜哩!”
他那小鸟般的利眼转来转去。
他突然以放心的口吻说:“啊!炉边的地毡歪了。”他俯身拉直。
突然间,他惊叫一声站起来,手上拿着一小张碎纸片。
他说:“法国和英国一样,佣人扫地总忘了一垫子下面。”
贝克斯接过他手上的碎纸,我走近去看。
“你认得出来吧——呃,海斯亭?”
我摇摇头,感到不解——可是那种特殊的粉红色调十分眼熟。
警察局长的脑筋动得比我快。
“支票的碎片。”他惊叹说。
小纸片大约两寸见方,上面用墨水写着“杜文”二字。
贝克斯说,“好,这张支票是付给一个姓杜文的人,或者由一位姓杜文的人开出的。”
白罗说,“我想是第一种情形。如果我没猜错,上面应该是雷诺先生的笔迹。”
他们和桌上的备忘录对比,认定是如此。
警察局长垂头丧气说:“老天,我真无法想像,我怎么会漏掉这个东西。”
白罗笑了。“这件事教我们随时看垫子下面。吾友海斯亭会告诉你,只要稍微歪斜的东西我都看不顺眼。我一看到炉边的地毯歪了,立刻自忖道:‘噢!有人推椅子,椅子脚勾到地毯,下面可能有法兰丝遗漏的东西。’”
“法兰丝?”
“不然就是戴妮丝或莉欧妮,反正是打扫这个房间的人。既然没有灰尘,可见这房间今天早晨打扫过了。我推断如下:昨天或昨夜,雷诺先生开了一张支票给某一个姓杜文的人,后来又撕掉,散在地板上。今天早晨——”贝克斯先生已焦急地拉铃了。
法兰丝应声而来。是的,地板上会发现不少碎纸头。她怎么处置?当然是放在厨房的火炉里烧掉啦!不然要怎么处理?
贝克斯先生作了一个绝望的手势,打发她走。后来他脸色一亮,跑到书桌边猛查死者的支票簿,接着他又作出刚才的手势,最后一张支票存根是空的。
白罗拍拍他的背脊,“别泄气!雷诺太太一定能告诉我们这位姓杜文的神秘人物是谁。”
警察局长的表情开朗多了。“不错。我们进行下去吧。”
我们转身踏出房门,白罗随口说:“雷诺先生昨天晚上是在这边接见客人吧,呃?”
“是的——你怎么知道?”
“靠这个,我在皮椅背面发现的。”他以大拇指和食指拈着一根黑色的长发——一根女人的头发。
贝克斯先生带我们走出屋子的后门,来到屋侧的一个工具棚。他由口袋里拿出钥匙,把棚门打开。
“尸体在里面。你来之前,摄影师照完相,我们就把尸体搬离犯罪现场。”
他开了门,我们走进去。死者躺在地上,盖了一块罩单。贝克斯快手快脚掀开布罩。雷诺先生中等身材,体态苗条又灵巧;年约五十岁,深色头发夹着一条条灰白的烦恼丝。面孔刮得干干净净,鼻子瘦瘦长长的,双眼离得很近,皮肤呈古铜色,像一个大半生在热带活动的人。他的嘴唇往后缩,露出牙齿,死灰色的五官带有万分惊呀和恐惧的表情。
白罗说:“看他的脸就知道他是背后挨刀的。”
他轻轻把尸体翻过来。背后的肩胛骨之间有一块暗色圆斑,染污了浅褐黄的外套。衣服中央出现一道裂口。白罗细细检查。
“你知不知道凶手使用什么凶器?”
“凶器插在伤口里。”警察局长取下一个大玻璃瓶,里面有一个小东西,我觉得不像凶器,倒像裁纸刀,刀柄呈黑色,刀刃窄亮亮的,全长不超过十寸。白罗用指尖试一试变色的刀锋。
“真的!但是很利哟!一件轻巧的杀人小工具。”
贝克斯抱憾说:“可惜上面找不到指纹,凶手一定戴了手套。”
白罗轻蔑地说:“当然嘛,连圣地亚哥的人都懂这一套。不过,没有指纹使我特别感兴趣。要留下别人的指纹太简单了,那样一来警方会很高兴。”
他摇摇头。“凶手恐怕不是讲求方法的人——不然就是时间急迫。我们再看吧。”
他将尸体扳回原先的姿势。
他说:“我看他外套下面只穿着内衣裤。”
“是的,检察官认为很奇怪。”
刚才贝克斯把门关上,现在有人敲门。他走过去打开,原来是法兰丝。
她恐惧又好奇,想偷看里面的情景。
“什么事?”贝克斯不而烦地问道。
“是夫人。她送来口信,说她身体好多了,准备会晤检察官。”
贝克斯精神勃勃说:“好。告诉豪泰特先生,并说我们马上来。”
白罗逗留片刻,回头看尸体。我以为他要跟尸体说话,宣布他找出凶手的决心,没想到他的语气温驯又笨拙,内容和庄严的场面很不相称。
他以不自然的口吻说:“他穿的外套很长哩。”
第五章雷诺太太的证辞
我们发现豪泰特先生在大厅等我们,大家一起上楼,法兰丝在前面领路。
白罗走路呈Z字型,我感到不解,后来他扮个苦脸低声说:“难怪佣人听见雷诺先生上楼梯;每一块梯板都吱吱嘎嘎,简直可以吵醒死人!”
到了楼梯顶部,有一条小走廊分叉出去。
贝克斯解释说:“佣人的住所。”
我们继续走一条长廊,法兰丝敲敲右侧的最后一扇门。
一阵微弱的人声叫我们进去,我们踏入一间向海的套房,大海在四分之一哩外,蓝湛湛,亮晶晶的。
一位高大醒目的妇人躺在卧榻上,以坐垫支起上半身,由杜兰德医生照顾着。她算中年人,深色的头发几乎全部转成银灰色,但她处处显出强烈的活力和个性。你一看她,就知道你面对的是法国人所谓“高高在上的女子”
她脑袋微斜,端端庄庄向我们致意。“诸位,请坐。”
我们纷纷坐下,检察官的书记坐在一张圆几边。
豪泰特先生说:“夫人,请你叙述昨天晚上的情形,不会过度惊扰你吧?”
“不会的,先生。我知道要逮捕和惩罚这些凶暴的刺客,时间很宝贵。”
“好的,夫人。我问话,你回答,我猜这样你不至于太累。你昨天晚上几点睡觉?”
“九点半,先生。我累了。”
“你丈夫呢?”
“我猜大概一个钟头以后吧。”
“他是不是显得不安——有点反常?”
“没有,跟平常差不多。”
“后来呢,”
“我们睡着了。半夜有人按着我的嘴巴,我惊醒过来。我想叫,但是那只手使我发不出声音。屋里有两个男人,都蒙着面孔。”
“夫人,你能不能描述他们的样子?”
“一个很高,留黑色的长胡子,另一个矮矮胖胖,胡子呈淡红色。两个人都戴了帽子,低低压在眼眉上。”
检察官若有所思说:“哼,胡子好像太多了。”
“你认为是假胡子?”
“是的,夫人。继续说下去吧。”
“抓住我的是个矮个子男人。他塞一块东西嵌住我的嘴巴,又用绳子绑好我的手足。另一个男人站在我丈夫身边。他拿起妆台上的裁纸匕首,刀尖抵着我丈夫的心脏。矮个子男人制住我之后,跑去陪另一个人,一起逼我丈夫下床,跟他们到隔壁的化妆室。我吓得几乎晕厥,但是我用心听。
“他们说话的嗓门很低,我没听见他们说什么,但我认得出那种语言,是南美洲某地使用的杂种西班牙语。他们似乎向我丈夫要一样东西,随即发火了,声音略微提高。说话的大概是高个子,他说,‘你知道我们要什么!
那件秘密!放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先夫怎么回答,另一个人凶巴巴说!
‘你撒谎!我们知道在你手上。你的钥匙呢?’“这时候我听见拉抽屉的声音。先夫的化妆室墙上设有一个保险箱,通常摆了相当多的现款。莉欧妮说保险柜遭劫,钱都被拿走了,不过他们要找的东西显然不在里面,我随即听高个子男人咒骂一声,叫我丈夫穿衣服。不久大概是屋内的什么声响惊动了他们,我丈夫衣服穿到一半,他们就押着他来到我房间。”
白罗插嘴说:“对不起,化妆室没有别的出口吗?”
“没有,先生,只有一道门通进我房间。他们催我丈夫走,矮个子在前,高个子手上拿着匕首,在后面押着他。保罗想挣脱来找我,我看见他苦恼的眼神,他转向强盗说:”我得跟她说句话。‘然后走到床边说:“没什么,艾萝西,别害怕。我天亮前就回来。’他虽然装出自信的口吻,但是我看他双眼含着恐惧。接着他们推他出房门,高个子说:”记住,出声你就没命‘。“
雷诺太太继续说:“后来我大概晕倒了。等我恢复知觉,莉欧妮正在揉我的手腕,喂我喝白兰地。”
检察官说:“雷诺太太,你知不知道刺客们要找什么?”
“一点都不知道,先生。”
“你知不知道你丈夫心里有疑惧?”
“是的。我发现他变了。”
“多久了?”
雷诺太太想了一下。
“大概十天左右。”
“会不会更久?”
“可能,我十天前才注意到。”
“你有没有追问过原因?”
“问过一次,他把话挡开了。我相信他很担忧,不过他既然想瞒我,我也就假装没发现什么。”
“你知不知道他雇侦探帮忙?”
“侦探?”雷诺太太非常吃惊。
“是的,这位绅士——赫邱里·白罗先生。”白罗一鞠躬。“他今天应你丈夫的邀请赶来。”他由口袋里拿出雷诺先生写的信,交给女主人。
她看信的时候,真的很吃惊。
“我不知道这回事,看来他对危机有充分的了解。”
“夫人,请你对我坦白。你丈夫过去在南美洲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件,可能引发这件命案?”
雷诺夫人深思良久,终于摇摇头。
“我想不起来。我丈夫曾在各方面压倒过别人,确实结了许多冤仇,不过我想不起明显的特例。我并不是说没有这种事——只是说我不知道罢了。”
检察官闷闷不乐摸胡子。
“你能确定凶案的时间吗?”
“可以。我记得听到壁炉架上的时钟敲两下。”她向壁炉板中央的一个皮盒子“八日旅行钟”点点头。
白罗由座位上站起来,仔细看时钟,点头表示满意。
贝克斯先生嚷道:“这儿还有一个手表,一定是刺客由梳妆台上打落的,已砸成碎片了。他们没想到,这可以做为指控他们的证物。”
他轻轻捡开破手表的碎屑,脸色突然一变,目瞪口呆。
“我的上帝啊!”他惊叫道。
“什么?”
“手表的指针指着七点哩!”
“什么?”检察官非常惊讶。
白罗机警如昔,由警察局长手上接过破手表,凑到耳朵旁,然后微微一笑。
“玻璃破了,手表还在走。”
这个答案使大家松了一口气,泛出笑容。但是检察官又想到另一个疑点。
“现在不是七点钟吧?”
白罗轻声说:“不是,是五点零几分。这个手表大概快了,是不是,夫人?”
雷诺太太不知所措皱皱眉。
她承认说:“是快了,可是我不知道会快这么多。”
检察官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撇开手表问题,继续问话。
“夫人,前门是开的。凶手很可能从那里进来,但是门根本没有硬撞开的痕迹。你能提出解释吗?”
“也许我丈夫临睡前出去散步,回来忘了闩门。”
“有这种可能吗?”
“很可能。我丈夫常常心不在焉。”
她说话的时候略皱起眉毛,仿佛为死者的这种特性而气恼。
警察局长突然说:“我们可以下一个结论。暴徒既然叫雷诺先生穿衣服,可见他们要带他去的地方——也就是藏有‘秘密’的地方——相当远。”
检察官点点头。“是的,有一段距离,却又不太远,因为他说天亮就回来。”
白罗问道:“莫林维尔车站的最后一班火车几点开?”
“甲方向是十一点五十,乙方向是十二点十七分,不过他们可能备有汽车。”
“当然。”白罗有点沮丧说。
检察官精神一爽说:“不错,这也是追查的方向之一。载有两名陌生人的汽车很可能受到瞩目。这是杰出的观点,贝克斯先生。”
他自顾微笑,然后又摆出正经的面孔对雷诺太太说:“还有一个问题。
你认不认识姓杜文的人?“
雷诺太太若有所思复述道:“杜文?不,我一时想不起有这么一个人。”
“你没听过你丈夫提到这个姓氏?”
“没有。”
“你认不认识闺名叫贝拉的人?”
他一面说话,一面细看雷诺太太,预料她会有生气或认知的反应,但是她自然摇摇头。他继续问话。
“你知不知道你丈夫昨天晚上有客人?”现在他看夫人的脸颊微微现出红晕,但是她沉着地说,“不知道,是谁呀?”
“一位女客。”
“真的?”
检察官暂时不再开口。道布罗尔太太似乎不可能和凶案扯上关系,他尽量不过度激扰雷诺太太。
他向警察局长作一个手势,后者点点头,然后站身,走到房间对面,拿着我们在工具棚看到的玻璃瓶走回来。他从里面拿出匕首。
他柔声说:“夫人,你认不认识这个东西?”
她轻喊一声。
“是的,这是我的小匕首。”然后——她看见沾血的刀尖,退后一步,吓得双眼圆睁。“是——鲜血?”
“是的,夫人,你丈夫是被这把凶器杀死的。”他匆匆藏起匕首。“你能确定它就是昨晚放在你梳妆台上的那一把吗?”
“噢,是的。这是我儿子送的。战时他曾在空军服役。他把年龄多报了几岁。”她说话颇以儿子为荣。“匕首用飞机的钢条打造,我儿子送给我当纪念品。”
“我懂了,夫人。我们想到另一个问题。令郎,他在什么地方?我们有必要马上打电报给他。”
“杰克?他前往布宜诺斯艾利斯,正在半路上。”
“什么?”
“是的。我丈夫昨天打电报给他。他本来派他到巴黎去办事,昨天又临时叫他赶往南美洲。昨晚有一艘船由契尔波开往布宜诺斯艾利斯,他打电报叫他搭那艘船。”
“你知不知道布宜诺斯艾利斯有什么事要办?”
“不,先生,我不知道事务的性质,但布宜诺斯艾利斯并非小儿此行的终点。他要从那边走陆路前往圣地亚哥。”
检察官和警察局长齐声叫道:“圣地亚哥!又是圣地亚哥!”
就在我们为这个地名而震惊的时候,白罗走向雷诺太太。刚才他一直站在窗边,像一个作梦的人,我怀疑他有没有听见事情的经过。他鞠个躬,停在夫人身畔。
“抱歉,夫人,请容我看看你的手腕。”
雷诺太太虽然有点吃惊,却把两手伸给他看。双腕各有一道可怕的红纹,是绳索勒进肉里的痕迹。他查看的时候,眼里兴奋的闪光消失了。
他说:“你一定痛得厉害。”说着又显出困惑的表情。
检察官以激动的口吻发言。
“我们必须立刻用无线电跟雷诺少爷联络。我们有必要查出圣地亚哥此行的一切资料。”他迟疑不决。“我希望他近在眼前,夫人,那我们就可以省却你的痛苦了。”他说着停下来。
她低声说:“你是说认尸?”
检察官点点头。
“先生,我是坚强的女性。我可以忍受一切必要的过程,我已经准备好了——现在。”
“噢,我向你保证,明天还不嫌迟。”
她低声说:“我宁愿现在就熬过去。”她的面孔因剧痛而痉挛。“医生,麻烦你挽着我好吗?”
医生连忙上前,有人为雷诺太太披上斗篷,一行人慢吞吞走下楼梯。贝克斯先生抢先开了棚门。一两分钟后,雷诺太太出现在门口。她面色惨白,却十分坚定。豪泰特先生在她后面吱吱喳喳表示同情和歉意,像个多嘴的母鸡。
她举手遮住面孔。
“等一会,先生,等我硬起心肠。”
她放下纤手,俯视死人。刚才的自制力突然消失了。
她叫道:“保罗!夫君!噢,上帝!”身子往前晃,晕倒在地上。
白罗立刻赶她身边,掀起她的眼皮,摸摸她的脉搏。等他确定对方真的晕倒,便退到一旁。他抓着我的手臂。
“朋友,我是白痴!若有哪个女人的嗓子含着真情和悲哀,就是刚才听到的那一声了。我的小概念完全错误。啊!我必须从头开始。”
第六章命案现场
医生和豪泰特先生共同挽着昏迷的女子进屋。警察局长在后面目送他们,一直摇头。
他喃喃自语说:“可怜的女人。这个打击太大了。算啦,算啦,我们也没有办法。白罗先生,我们要不要去看犯罪的现场?”
“贝克斯先生,请。”
我们穿过房屋,由前门出来。白罗曾抬眼看楼梯,不太满意地摇摇头。
“佣人竟没听到声音,我觉得不可思议。三个人下楼,楼梯的吱嗄声足可把死人吵醒!”
“记住,那是半夜,他们睡得很熟。”
白罗一直摇头,似乎不完全接受这个解释。到了车道的弯口,他停下来仰视楼房。
“他们怎么会先试前门开了没有呢?不可能嘛。他们应该马上撬窗户才合理。”
警察局长反驳说:“不过楼下的窗户都装了铁制的窗叶。”
白罗指指楼上的一扇窗户。“这是刚才那间卧室的窗子吧?看——旁边有一棵树,很容易攀缘进屋。”
对方承认说:“也许吧。不过要爬树,一定会在花坛里留下足迹。”
我觉得他的话有理。前门台阶的左右两侧各有一个巨型的椭圆花坛,植有大红的天竺葵。刚才说的那棵树在花坛后面,不踩花坛不可能到树下去。
警察局长又说:“你知道,天气干爽,车道和小径显不出足迹,但是花坛的软泥上又是另一回事了。”
白罗走近花坛,专心研究。贝克斯说得不错,泥巴真的很平,没有一点点凹印。
白罗点点头,好像心服了,我们转身离去,但他突然跑开,去研究另一个花坛。
他叫道:“贝克斯先生!看这边,这里有很多足印。”
警察局长走过来——笑一笑。
“亲爱的白罗先生,这些一定是园丁的大钉鞋印子。反正不重要,这边没有树,没办法爬上二楼。”
白罗显然很沮丧,“对,那你认为这些脚印不重要罗?”
“一点都不重要。”
没想到白罗竟说:“我不同意你的话,我觉得这些脚印是我们所见最重要的线索。”
贝克斯先生不说话,只是耸耸肩。他颇有礼貌,不肯说出真正的看法。
“我们走吧?”他问道。
“好,脚印的问题我可以待会儿再调查。”白罗高高兴兴说。
贝克斯先生不沿车道走向大门,却拐上一条呈直角叉出的小径。小径微微上坡,绕到房子右侧,两旁植有灌木。突然间,路面拐进一处能看见海景的小林地。那边摆了一张凉椅,不远处有一栋破破烂烂的棚屋。再往前走几步,一排整齐的小树篱标出了别墅庭园的疆界。贝克斯先生硬穿出矮树丛,我们来到一片广阔的冈丘。我四处张望,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咦,这是高尔夫球场嘛。”我叫道。
贝克斯点点头。他解释说:“界限还没完成。本来希望下个月能够启用。
尸体就是几位造球场的工人今天一大早发现的。“
我吓得张口喘气。左边不远处有一个长形窄坑,我一时没注意,现在那儿有一具人体趴卧着!我心跳得好厉害,以为悲剧重演了。但是警察局长走上前去,驱散了我的幻想。他气冲冲嚷道:“我手下的警察在干什么?他们奉到严格的指令,没有凭证,谁都不许走近这个地方!”
地上那个人回过头来,他说:“我有正式的凭证呀。”说着慢慢站起身。
警察局长叫道:“亲爱的吉劳先生,我不知道你已经来了。检察官等得好着急。”
他说话的当儿,我好奇地打量新客。我常听到这位巴黎安全局警探的大名,颇有兴趣见见他本人。他个子相当高,年约三十岁,头发和胡须呈赤褐色,有军人风采。他态度傲慢,可见他深知自己的重要性。贝克斯为我们介绍,说白罗是一位同事。警探的双眼露出好奇的闪光。
他说:“白罗先生,我听过你的大名。以前你很出风头,对不对?不过现在办案方法完全不同了。”
白罗柔声说:“罪行倒差不多。”
我立即看出吉劳有敌意。他讨厌白罗和他联手办案,我觉得他若发现什么重要的线索,可能会藏私。
贝克斯先生又说:“检察官——”
吉劳粗声粗气打断他:“检察官有什么了不起!光线很重要。再过半个钟头左右,日光就要消失,派不上用场了。案情我已经知道,屋里的人可以明天再约谈,不过,我们若想找到刺客的线索,唯有这里才找得到。在这个地方乱逛的都是你的警察吧?我以为现代的警察都有一点常识呢。”
“他们的确有点知识。你说的痕迹是发现尸体的工人留下的。”
吉劳厌恶地咕哝几声。
“我看见三个人穿过树篱的痕迹——不过他们很狡猾。你只能认出中间的脚印是雷诺先生,左右两旁的足迹被人仔细湮灭了。地面很硬,其实看不清什么,但是他们不愿冒险。”
白罗说:“外在的形迹。你是在找那些吧,呃?”
警探瞪眼睛。
“当然。”
白罗的唇边浮起一抹微笑,他似乎想说话,却又忍住了。他弯身看一把铲子。
吉劳说:“坟墓就是用这个挖的,不错。但是你查不出什么。那是雷诺先生的铲子,使用的人戴了手套。喏,”他用脚比一比地上那两只沾满污泥的手套。“手套也是雷诺先生的——至少是他家园丁的。我告诉你,策划凶案的人不肯冒险。死者被自家的匕首刺杀,以自己的铲子埋葬。他们指望不留痕迹,但是我要击败他们。总有线索的!我打算找出来。”
白罗好像对另一样东西很感兴趣——就是铲子旁边的一小截褪色的铅管,他用手指小心摸一下。
他问道:“这是不是也属于死者呢?”我依稀觉得这个问题有讽刺意味。
吉劳耸耸肩,表示他不知道也不在乎。
“说不定摆在这边好几个星期了,反正我不感兴趣。”
“我正相反,我觉得它很有意思,”白罗柔声细语说。
我猜他只是想激怒巴黎警探,若是如此,那他倒成功了。对方转身不理他,说他没有时间瞎搞,又俯身搜查地面。
白罗好像突然起了一个念头,退回疆界内,试试小破寮的门板。
吉劳回头说:“锁上了。不过,那只是园丁放垃圾的地方。铲子不是那边来的,是由楼房隔壁的工具棚拿来的。”
贝克斯先生神魂颠倒说:“棒极了,他才来半个钟头,已经样样都搞清楚了。了不起的人!吉劳一定是当今最伟大的警探。”
虽然我由衷讨厌这位警探,但我私下佩服他。他浑身散发出效率感。我不禁觉得,白罗至今还没有大表现,害我很气恼。他的注意力转向各种和案件无关的傻问题。正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突然问道:“贝克斯先生,请你告诉我,墓地四周的白粉线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警方画的?”
“不,白罗先生,那是高尔夫球场的设施。表示这边要设一个所谓的‘障碍沟’。”
白罗转向我说:“障碍沟?就是装满细砂,一侧有堤岸的不规则孔穴,是不是?”
我表示赞同。
“你不打高尔夫球,白罗先生?”贝克斯问道。
“我?从来不打!什么怪游戏嘛!”他激动起来。“想想看,每个坑洞都不一样长,障碍也不照数学法则安置,连绿地都常常斜上一边!只有一个东西还算顺眼——你们怎么称呼来着——球座箱!它们至少是对称的。”
听了白罗对高尔夫球的看法,我不禁笑起来,吾友亲昵地向我微笑,不带恶意。接着他问道:“雷诺先生一定打高尔夫球吧?”
“是的,他对高尔夫球很热中,工程能进展下去,主要归功于他和他的大笔捐款。连球场设计方面他都有发言权。”白罗若有所思点点头。
然后他说:“他们选得不高明——埋尸的地点。等工人开始掘场地,事情一定会被揭穿。”
吉劳得意洋洋说:“不错。可见他们对此地很陌生,这是上好的间接证据。”
白罗半信半疑说:“是的。知情的人决不会把尸体埋在那儿——除非——除非他们希望事情被揭穿。这显然很荒谬,不是吗?”
吉劳甚至懒得答腔。
白罗用不太满意的口吻说:“是的,是的——百分之百——荒谬!”
第七章神秘的道布罗尔太太
我们顺着原路回大楼,贝克斯先生歉然离去,说他要立刻把吉劳警探抵达的消息告诉检察官。白罗宣布他想看的地方都看完了,吉劳显然很高兴。
我们离开现场,还看到吉劳爬在地上,彻底检查,我忍不住佩服他。白罗猜到我的想法,身边没有旁人的时候,他讽刺说:“你终于见到你佩服的警探了——就是猎犬型的人!对不对,朋友?”
我刻薄地说:“至少他正在行动。若有任何线索,他一定会找到的。而你——”
“咦!我也找到一样东西啦!一截铅管。”
“胡扯,白罗。你明知铅管和案情无关。我是指小东西——能使我们查出凶手的小线索。”
“吾友啊,两尺长的线索和两毫米的线索一样珍贵。大家都有一个浪漫的想法,以为重要的线索必定是极小极小的。你说铅管和命案无关,只因为吉劳这么说法。”我正要发问——“不,我们别再说了。让吉劳搜查他的,我思考我的。案情似乎很简单——但是——但是,朋友啊,我的疑虑并没有消除,你知道原因吗?因为那个手表快了两个钟头。还有几个小疑点似乎和案情不符。例如,凶手的目标若是报复,他们何不趁雷诺先生睡着的时候下手,把事情给了结呢?”
我提醒他说:“他们要找那项‘秘密’。
白罗疑虑未消,拍掉他袖子上的一粒灰尘。
“好,所谓‘秘密’在哪里呢?既然他们叫他穿衣服,东西可能放在很远的地方。但他却在附近被杀死,几乎在自家听得见的范围内。还有,匕首之类的武器正好在附近,垂手可得,这也纯粹是巧合?”
他停下来,皱皱眉,又说:“佣人为什么没听到动静?他们是不是被药物迷倒了;是不是有同谋,由同谋将门打开?我怀疑——”
他猝然住口,我们已抵达屋前的车道。他突然转向我。
“朋友,我要叫你大吃一惊——我要讨好你!你的指责我十分介意,我们来查脚印吧?”
“什么地方?”
“右边的那座花坛。贝克斯先生说是园丁的脚印,我们来看是不是。喏,他推着独轮手车来了。”
确实有一位老头子推着一车种苗横过车道。白罗叫他,他放下手推车,一拐一拐向我们走来。
我屏息问道:“你是不是要向他借一只靴子,和足迹比对?”我对白罗的信心恢复了一点。既然他说右侧花坛的足迹很重要,大概真的重要吧。
“不错。”白罗说。
“他不会觉得奇怪吗?”
“他根本就不会去想它。”
老头子已走到我们身边,我们不能再谈了。“先生,你找我有事?”
“是的。你在这边当园丁很久了吧?”
“二十四年,先生。”
“大名是——”
“奥古斯特,先生。”
“我正在欣赏这些壮丽的天竺葵,实在太美了。种下很久了吧?”
“有一段日子罗,先生。不过,为了使花坛更美观,必须不断移植新株,除了摘掉老花朵,还得把开过花的老株拔掉。
“你昨天种了新株是不是?中间的那几棵?另一座花坛也有?”
“先生的眼力真好。通常要一天左右才能‘复原’。是的,昨天晚上我在两座花坛各加了十株。先生一定知道,太阳当空的时候不宜种植。”
奥古斯特看白罗有兴趣,非常开心,变得很多嘴。
白罗指一指花坛说:“那棵品种太棒了,我能不能要一枝来插植?”
“当然可以,先生。”老头子跨进花坛,由白罗最欣赏的那棵天竺葵折了一个枝子。
白罗千谢万谢,奥古斯特回去推他的独轮车。
“你看吧!”白罗笑一笑,低头看花坛上园丁留下的钉靴印子。“很简单。”
“我没想到——”
“没想到靴子穿在脚上?你不好好用脑筋。咦,脚印如何?”
我细看花坛。
“花坛上的脚印都是同一只靴子留下的。”我终于说。
“你认为如此?好,我同意你的话。”白罗说。
他似乎不太感兴趣,别有所思。
我说:“反正现在你的花帽少了一只蜜蜂。”
“我的上帝!好精采的措辞!什么意思?”
“我意思是说,现在你对这些脚印不再感兴趣了。”
没想到白罗竟摇摇头。
“不,吾友啊,我终于走对了方向。我还一无所知,不过我刚刚对贝克斯先生暗示过,这些足印是此案中最重要最有趣的线索。可怜的吉劳——他没注意到,我并不吃惊。”
这时候前门开了,豪泰特先生和警察局长走下台阶。
检察官说:“啊!白罗先生,我们正要来找你。天色晚了,不过我想去拜访道布罗尔太太。她一定为雷诺先生的死讯而难过,我们说不定能由她那边问出一点线索。男人不告诉妻子的秘密,有可能告诉他迷恋的女人。我们知道壮士都很软弱,不是吗?”
我佩服豪泰特先生优美的措辞。看来这位检察官很喜欢他在神秘案件中扮演的角色。
白罗问道:“吉劳先生不陪我们去?”
豪泰特先生冷冷地说:“吉劳先生明白表示,他宁愿以他自己的方法办案。”
谁都看得出来,吉劳先生对检察官傲慢无礼,检察官不喜欢他。我们不再说话,排成双行。白罗和检察官并肩,我和警察局长跟在后面,与他们相隔几步。
他以自信的口吻说:“法兰丝的说法一定没有错。我曾打电话到总部去查询。最近六周——也就是雷诺先生来莫林维尔镇以后——道布罗尔太太曾三度将一大笔钱存入银行帐户。总数达到二十万法郎!”
我思忖道:“老天爷,等于四千英镑左右哩!”
“不错。他一定迷她迷得很厉害,不过他有没有将秘密转告她,还很难说。检察官抱着希望,我不以为然。”
谈话间,我们走出巷子,来到下午我们停车的忿路口;我这才发现,神秘的道布罗尔太太住在玛格丽特别墅,正是那位美人儿出现的小洋房。
警察局长向房屋颔首道:“她住在这里很多年了,日子过得很安静,很朴实。除了莫林维尔认识的人,她似乎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她从来不提过去,也不提她丈夫,我们甚至不知道他在世还是死了。你知道,她身世如谜。”
我点点头,兴趣愈来愈高。
“她女儿呢?”我鼓起勇气说。
“很美很美的姑娘——淑静、虔诚、乖巧极了。我们同情她,她也许不知道过去的事情,但是想娶她的男人一定会打听,这么一来——”警察局长耸耸肩膀。
“错不在她呀!”我忿然说。
“嗯。不过有什么办法呢?男人对妻子的履历非常在乎。”
我们来到门口,我不能进一步争辩。豪泰特先生按了铃。几分钟后,我们听见里面有脚步声,门开了。我那天下午见到的女神站在门槛上。她一看到我们,脸色霎时白惨惨,吓得瞪大了眼睛。她一定很害怕!
豪泰特先生脱帽说:“道布罗尔小姐,打扰你真抱歉,不过法律的急事——你懂吧?代我问候令堂,请她容许我们访问几分钟。”
少女站着一动也不动,她左手按着助骨,似乎想压熄心口的震荡。但是她克制自己,低声说:“我去看看。请进来。”
她进入大厅左侧的房间,我们听见她喃喃低语,然后有一个音色相同、圆润之外却带点硬腔的嗓门说:“当然可以,请他们进来吧。”
下一刻我们已和神秘的道布罗尔太太晤面了。
她不及女儿高,身材的曲线具有成熟的美感。她的头发和女儿不同,是黑色的;中分成贵妇头。眼珠子呈蓝色,半掩在低垂的眼皮下。圆下巴有个涡纹,半开的嘴唇似乎老含着神秘的笑意。她非常女性化,柔顺又迷人。她虽然保养得不错,却不年轻了,只是她的魅力具有不受年龄影响的特质。
她站在那儿,身穿白领白袖口的黑衣袋,双手合十,显得好动人好无依。
“你要见我,先生?”她问道。
豪泰特先生清清喉咙,“是的,女士。我正在调查雷诺先生的命案。你一定听说了吧?”
她低头不语,表情毫无变化。
“我们来问你是不是能——呃——指点一下有关的情势?”
“我?”她的语气显得非常吃惊。
“是的,女士。我们跟你单独谈,也许好一点。”他意味深长看看小姑娘。
道布罗尔太太转向她。
“玛莎,乖女儿——”
女孩子摇摇头。
“不,妈妈,我不走。我不是小孩,我二十二岁了,我不走。”
道布罗尔太太又转向检查官。
“你看吧,先生。”
“我宁愿不在道布罗尔小姐面前谈。”
“我女儿说过,她不是小孩子了。”
检察官迟疑片刻,感到很窘。
他终于说:“好吧,随你。我们有理由相信,你常常夜访死者的别墅。
是不是如此?“
女士苍白的面颊现出红晕,但是她平平静静说:“我认为你无权问这种话!”
“女士,我们正在调查凶杀案。”
“那又怎么样?我和凶杀案扯不上一点关系。”
“女士,这我们还不敢说。你和死者很熟,他有没有向你提过他面临的危险?”
“没有。”
“他有没有提过他在圣地亚哥的生活,以及他可能树立的敌人?”
“没有。”
“那你根本不能协助我们罗?”
“恐怕不能。我真的不懂你们为什么来找我,他太太不能提供你们所要的资料吗?”她的语气略带反讽。
“雷诺太太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们了。”
道布罗尔太太说:“啊!我怀疑——”
“你怀疑什么?”
“没什么。”
检察官看看她。他知道自己正在决斗,对手颇不平凡。
“你坚持雷诺先生没对你吐露什么?”
“你凭什么认为他会向我吐露呢?”
豪泰特先生故意残忍地说:“女士,因为男人不告诉太太的事情,可能会告诉姘妇。”
“啊!”她一跃上前,满眼凶光。“先生,你侮辱我!而且当着我女儿的面!我没有什么资料可报导。拜托你们离开我家!”
道义自然站在她这一方。我们像一群惭愧的学童,走出玛格丽特别墅。
检察官气冲冲自言自语。白罗陷入沉思。突然间,他惊醒过来,问豪泰特先生附近有没有好旅馆。
“城镇这一边有一家小小的‘浴泉旅社’,顺着路面走几百码就到了,对你的调查工作很方便。那我们明天早晨再见罗?”
“是,谢谢你,豪泰特先生。”
双方客客气气分手,白罗和我走向莫林维尔镇,另外两个人回坚尼维别墅。
白罗目送他们说:“法国警察组织真了不起。他们掌握了每个人生活的资料,连最平凡的细节都注意到了,实在非比寻常。雷诺先生才来六个多礼拜,他们已完全熟悉他的嗜好和活动,一通电话就能查出道布罗尔太太的银行帐目资料,以及最近存入的款数!文件表件确实是大机关,”他突然回头说:“那是什么?”
一个没戴帽子的人影沿着大路跑过来追我们,原来是玛莎·道布罗尔小姐。
她追上我们以后,气喘吁吁说:“请原谅。我——我知道不应该如此。
你们千万别告诉我妈妈。听说雷诺先生死前雇了一名侦探——就是你?“
白罗柔声说:“是的,小姐,没有错。你怎么知道呢?”
玛莎红着脸解释说:“是法兰丝告诉我们家爱米丽的。”
白罗扮了一个苦脸。
“这种案子要保密简直不可能!没关系。好啊,小姐,你想知道什么?”
少女犹豫不决。她似乎很想说话,却又不敢。最后她几近耳语说:“是不是谁——有嫌疑?”
白罗猛然盯着她。
接着他规避说:“小姐,目前还没有确定。”
“是的,我知道——不过——有没有谁的嫌疑特别重?”
“你为什么想知道呢?”
少女似乎被这个问题吓慌了。白罗下午批评她的话突然浮上我心坎。“眼神焦虑的姑娘!”
她终于说:“雷诺先生对我一向很好。我感兴趣是很自然的。”
白罗说:“我明白了。小姐,目前嫌疑集中在两个人身上。”
“两个人?”
我可以发誓,她的口吻带有吃惊和松了一口气的味道。
“姓名不详,可能是圣地亚哥来的智利人!喏,小姐,你看年轻貌美有多大的好处,我竟为你泄露了职业机密。”
少女开心地笑起来,然后怯生生向他道谢。
“现在我得跑回去了,妈妈会找我。”
她回头跑上路面,活像现代的“亚特兰塔”(神话中的女飞毛腿,以赛跑征婚,有一位男子以三粒金苹果分散她的注意力,娶到佳人)。我在后面呆呆看着她。
白罗以讽刺的口吻轻声说:“朋友,只因为你看见一个美丽的少女,脑袋发昏,我们就得在这儿站一整夜吗?”
我笑着道歉。
“她真美,白罗。谁对她倾心都不足为怪。”
白罗吼了一声:“吾友啊,是你心性太敏感!”
我说:“白罗,你记不记得史泰勒斯案结束后——”
“你同时爱上两个迷人的女性,结果两个都不适合你?是的,我记得。”
“你安慰我说,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并肩出猎,然后——”
“怎么?”
“咦,我们又并肩出猎了,而——”我停下来,忸怩地笑一笑。
没想到白罗非常认真摇摇头。
“啊,朋友,别爱上玛莎·道布罗尔。那个女人,她不适合你!听白罗老爹的话!”
我嚷道:“咦,警察局长说她不但长得美,人也很乖,是十全十美的天使。”
白罗用愉快的口吻说:“我认识某些大罪犯,面孔长得像天使。脑细胞畸形的人可能刚好有一张圣母脸蛋儿。”
我吓坏了,抗议说:“白罗,你不会怀疑这么一个天真的孩子吧!”
“得了得了!别激动!我没说我怀疑她。不过你得承认,她一心想知道案情,有点反常。”
我说:“这次我看得比你深。她不是为自己着急——是为她母亲。”
白罗说:“朋友啊,你照例什么都看不清。道布罗尔太太很能照顾她自己,才不用她女儿担心呢。我承认刚才是逗你的,不过我再说一遍。别爱上那个女孩子,她和你不相配!我赫邱里·白罗知道一点。妈的!我若能想起在什么地方见过那张面孔多好!”
我讶然问道:“什么面孔?你是指女儿?”
“不,她妈妈。”
他看我很惊讶,就用力点点头。
“真的——我说的是真话。事隔很久了,当年我还在比利时警方服务。
我没见过这个女人,但是我见过她的照片——和某一件案子有关。我觉得——“
“哦?”
“也许我记错了。不过我想是凶杀案!”
第八章意外相逢
第二天早晨,我们准时到别墅。这次大门的守卫不再挡路了,他恭恭敬敬向我们行礼,我们走向楼房。女佣莉欧妮正好下楼梯,似乎不讨厌聊几句。
白罗问起雷诺太太的健康状况。
莉欧妮摇摇头。
“她伤心极了,可怜的太太!她什么都不吃——什么都不吃!脸色白得像幽灵。看到她真叫人心碎。啊!我发誓,我才不为一个跟别人偷情的男子伤心成那样呢!”
白罗充满同情点点头。
“你说得对,不过有什么办法呢?深情的女人会原谅许多打击。最近一段时间,他们夫妇常互相指责吧?”
莉欧妮摇摇头。
“先生,从来没有。我没听过夫人抗议——或指责过一声!她的脾气和性情简直像天使——跟先生完全不一样。”
“雷诺先生的脾气不像天使?”
“才不呢。他一生气,满屋子的人都知道。他跟杰克少爷吵架那天啊——真的!大概连市场都听到了,他们吼得好大声!”
白罗说:“噢,他们什么时候吵架?”
“噢!就在杰克少爷去巴黎以前。他差一点赶不上火车。他由图书室出来,拎起他放在大厅的袋子。汽车送去修了,他只得跑步去车站。我正在打扫沙龙,看他走过,他脸色好白——好白——只有两颊红红的。啊,他很气!”
莉欧妮说得津津有味。
“争论的内容是什么?”
莉欧妮说:“啊,我不知道。他们虽然大吼,可是声音又高又响,说话很快,只有听惯英语的人才听得懂。不过先生整天像雷霆,什么事都看不顺眼。”
楼上的关门声打断了莉欧妮的谈话兴致。
她慢吞吞忆起她的职责,惊呼道:“法兰丝在等我哩!那个老太婆,老是骂人。”
“等一下,小姐。检察官呢?”
“他们到车房去看车子。警察局长先生认为,凶杀案那天晚上,说不定有人用过汽车。”
女仆消失后,白罗咕哝道:“想得妙。”
“你要去找他们?”
“不,我在沙龙等他们回来。大热天早晨,那儿比较凉快。”
他这种沉着的态度不太合我的胃口。
“你如果不介意——”我犹豫说。
“一点都不介意。你是想自己去调查,呃?”
“嗯,我想看看吉劳在做什么。”
“猎犬型的人物。”白罗一面说着,一面仰靠在舒服的椅子上,闭目休息。“好的,朋友,再见吧。”
我走出前门。外面确实很热。我转向昨天那条小径,想一个人研究犯罪现场。但我不直接过去,倒拐入矮树丛,想从高尔夫球场右边几百码的地方出来。吉劳若还在原地,我想观察他的办案方法,却不让他知道我的存在。
不过这边的灌木密实多了,我拚命挣扎才穿过去。我终于来到球场,冷不防和一个背对着平台静立的小姐撞个满怀。
她自然闷声尖叫,我也发出一阵惊呼。她竟是我在火车上认识的朋友“灰姑娘”!
双方都很惊讶。
“你!”
“你!”两个人同时叫出声。
小姐先恢复镇定。
她嚷道:“我的妈呀!你来这边干什么?”
我反驳道:“提到这一点,你呢?”
“前天我看到你,你像一个乖男生赶回英国。你是不是仰仗议员的势力,握有来回的机票?”
我假装没听见最后一段话。
我说:“我上次看到你,你像一个乖女孩,跟你妹妹赶回家。对了,你妹妹呢?”
她向我咧一咧白牙。
“多谢你问起,我妹妹很好,谢谢。”
“她跟你一起来?”
“她留在镇上。”野丫头一本正经说。
我笑道:“我不相信你有妹妹。如果有,她的名字一定叫哈里斯(男子名)。”
她微笑说:“你记不记得我的名字?”
“灰姑娘。不过你会告诉我真名吧?”
她摇摇头,摆出淘气的嘴脸。
“也不说出你来的原因?”
“噢,这个啊!我想你听到我们团员‘休息’的报导。”
“到昂贵的法国海滨来?”
“你如果知道上哪儿去玩,便宜得很。”
我狠狠打量她。“前天我遇到你的时候,你并不打算来这边?”
“灰姑娘”小姐说话像格言:“人都有失意的时候嘛。你能听的,我都告诉你了,小男生不该太好奇。你还没说你来干什么,我猜是照顾大议员,陪他上海滩。”
我摇摇头。“再猜。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我的朋友是侦探?”
“哦?”
“也许你听到坚尼维别墅——的命案了吧?”
她瞪着我,胸部一起一伏,眼睛睁得又圆又大。
“你该不是说——你也参加办案吧?”
我点点头。我的份量一定不轻,她对我的反应太明显了。她默立几秒钟,呆呆望着我,然后用力点头。
“咦,这不是太棒了吗!带我四处走走,我想看看恐怖的场面。”
“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真的。嗳呀,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喜欢犯罪新闻吗?你以为我穿高跟鞋爬树桩为了什么?我在附近探视好几个钟头了。想从前门进去,可是那个老古板的法国宪兵不放人进门。我猜古代大美人海伦、埃及艳后和苏格兰女王玛丽加起来都打动不了他!碰到你真幸运。走吧,带我四处参观。”
“不过你听着——等一下——不行哩,谁都不准进去。他们很严格。”
“你和你的朋友不是大人物吗?”
我不愿意否认自己的重要性。
我有气无力问她:“你为什么这样热心?你想看什么?”
“噢,样样都想看!命案发生的地点、凶器、尸体、指纹或类似的东西。
我以前没有机会碰到谋杀案。我一定终身忘不了。“
她这种残忍的兴奋叫我恶心。我读过记载,有个可怜的男人正接受生死的审判,一群群暴民妇女包围法院。我怀疑这些妇女是什么样的人,现在我知道了,她们就像“灰姑娘”,年纪轻轻,却为病态的刺激而着魔,不计代价,不顾礼法或好情操。她生动的美貌吸引了我,但是我最初的印象和反感仍留在心中。漂亮的面孔加上残忍的心性!
小姐突然说:“不要摆架子嘛,别太神气。你奉召参加任务,有没有趾高气扬说这是下流事,你不愿扯进去?”
“没有,不过——”
“你如果来度假,不会像我一样东探西探吗?当然会嘛。”
“我是男人,你是女人。”
“你心目中的女人是看到老鼠就爬上椅子尖叫的那一型,早就过时了。
你肯带我参观吧?你知道,对我可能有大影响喔。“
“哪一方面?”
“他们不让记者采访。我说不定会为一家报纸写特稿,你不知道他们出多高的价钱买内幕消息。”
我犹豫不决。她把一只软绵绵的小手伸进我手掌中。“拜托嘛,这才乖。”
我投降了。我自知爱扮导游的角色。小姑娘展现的道德观不干我事。我有点担心检察官的指责,不过我认为不可能造成大害。
我们先到发现尸体的地方。那边有一个人看守,他认得我的长相,恭恭敬敬行礼,对我的同伴也未提出质疑,他大概觉得我能为她作保吧。我向“灰姑娘”说明尸体发现的经过,她专心听,偶尔提出明智的问题。接着我们向别墅走去。我一路很小心,说实话,我不想碰到任何人。我带小姑娘穿过矮树,来到屋后的小工具棚。我记得昨天傍晚贝克斯先生锁上棚门,把钥匙交给警官马乔:“我们上楼期间,吉劳先生也许要用。”我想安全局警探用完后,很可能再交给马乔。我叫小姑娘在灌木丛等我,一个人进屋。马乔在沙龙门外执勤。里面传来嗡嗡声。
“先生要找豪泰特?他在里面,再度盘问法兰丝。”
我匆匆说:“不!我不找他。如果不违反规定,我想要外面工具棚的钥匙。”
“当然可以,先生。”他掏出来。“喏,在这里。检察官下令一切设施由你们随意取用,你用完还给我就行了。”
“当然。”
我发现至少在马乔心目中,我和白罗同等重要,不觉有一种满足感。女孩子正在等我,她看见我手上的钥匙,欢呼一声。
“你拿到了?”
我冷静地说:“当然。不过你知道,我现在做的事情违反规定。”
“你真了不起,我不会忘记的。来吧,屋里的人看不见我们吧?”
“等一下。”我拦住她焦急的步伐。“你若真想进去,我不会拦你。你要去吗?你看过坟墓和庭园,也听到一切原委,这还不够吗?你知道,验尸很可怕,而且——很不愉快。”
她用一种我猜不透的表情望着我,然后笑起来。
她说:“我喜欢恐怖的场面,走吧。”
我们默默走到工具棚门口。我打开门,两个人走进去。我走到尸体旁边,学贝克斯头一天下午的做法,轻轻掀开罩单。小姑娘唇边吐出一声娇喘,我回头看她,她的表情好恐怖,刚才那快活的兴致完全消失了。她不听我劝告,现在得到了惩罚。我对她毫不留情,现在她该苦撑到底,我把尸体轻轻翻过来。
我说:“你看,他背后挨一刀。”
她的声带几乎发不出声音。
“用什么凶器?”
我朝玻瓶点点头。
“那只匕首。”
少女突然摇摇晃晃,倒在地上。我跑过去扶她。
“你晕倒了。出来吧,对你来说太可怕了。”
她咕哝道:“水。快,水。”
我撇下她,跑进楼房,幸亏没有佣人在附近,我神不知鬼不觉拿了一杯水,并加上几滴白兰地。几分钟后,我回到工具棚。小姑娘照旧躺着,我喂她喝几口白兰地加清水,她立即苏醒过来。
“带我出去——噢,快,快!”她浑身发抖说。
我用手臂扶着她,带她来到户外,她顺手关上门,接着深深吸一口气。
“现在好多了。噢,真恐怖!你为什么要让我进去呢?”
我觉得这句话真有女人味儿,忍不住泛出笑容。私底下我对她晕倒还有点高兴哩,可见她不如我想像中那么无情。毕竟她跟小孩子差不了多少,而她的好奇心大概属于未思考的一类。
“我曾尽量阻止你。”我柔声说。
“大概吧。好啦,再见。”
“喏,你不能这样走——孤单单一个人。你身体状况不佳,我坚持要陪你回莫林维尔镇。”
“胡扯。我现在完全好了!”
“万一你又晕倒呢?不,我跟你去。”
她拚命抗拒。最后我说服她,陪她到城镇外围。我们走上刚才的旧路,又经过坟场,迂回来到马路上。等到第一列店铺出现时,她止步伸出纤手。
“再见,谢谢你陪我来。”
“你确定现在复原了?”
“复愿了,谢谢。你带我参观,但愿不惹上麻烦。”
我轻描淡写排开这个念头。
“好啦,再见。”
我说:“再见。你若留在此地,我们会重逢的。”
她向我笑一笑。
“是啊,再见啦。”
“等一等,你还没告诉我地址呢。”
“噢,我住在‘灯塔旅社’。小地方,但是还不错。明天来看我嘛。”
我说:“我会的。”口气也许太认真了一点。
我目送她消失,然后掉头回别墅。我想起刚才没锁棚门,幸亏没有人发现,我转动钥匙,把它抽出来,交给警官。我锁门的时候,突然想起“灰姑娘”给了我地址,我却至今不知道她的芳名。
第九章吉劳先生找到线索
进了沙龙,我发现检察官正忙着盘问老园丁奥古丁奥古斯特。白罗和警察局长都在,分别向我微笑鞠躬,我默默溜进座位。豪泰特先生不辞劳苦,问得很仔细,但是没探出什么重要的线索。
奥古斯特承认种花手套是他的,他处理几种对少数人有毒的樱草才戴用,他记不清上次戴是什么时候了。当然没搞丢。手套放在哪里?有时候放这边,有时候放那边。铲子通常放在小工具棚,棚门上锁了没有?当然上锁了。钥匙放在什么地方?老天,当然是插在门上嘛!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偷,谁会想到有劫匪或刺客呢?拉维康蒂斯太太住在别墅期间,可从来没出过这种事。豪泰特先生作个手势,表示问完了,老头子退开,一直埋怨个不停。
我想起白罗一再说花坛的足迹很重要,他作证时,我细细打量他。他大概和凶案无关,否则他必是出色的演员。他正要走出房门,我突然想起一个主意。
我叫道:“对不起,豪泰特先生,请容我问他一句话好吗?”
“当然可以,先生。”
我受到鼓励,转向奥古斯特。
“你的靴子放在什么地方?”
老头子咆哮说:“咦!穿在脚上啊。放哪里?”
“晚上你睡觉以后呢?”
“放床下。”
“由谁擦洗?”
“没有人。何必擦洗呢?我会像小伙子在海滨大道散步吗?当然啦,星期天我改穿假日的靴子,此外——!”他耸肩。
我摇摇头,很泄气。
检察官说:“好啦,好啦,我们没有多大的进展。圣地亚哥的回电送来以前,我们大概要暂停了。谁看到吉劳没有?那家伙可真没礼貌!我打算派人去找他——”
检察官,你不必派人走多远。“
这阵沉着的人声把我们吓一跳。吉劳站在外面,由敞开的窗口向里瞧。
他跳进房间,走到桌畔。
“检察官,我来了,听你差遣。请原谅我不早一点来。”
“没什么,没什么。”检察官很尴尬。
对方说:“我只是一名警探,我不懂得侦讯。我若问案,一定不开着窗子进行,谁站在窗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不过没关系啦。”
豪泰特先生气得满脸通红。负责此案的检察官和警探显然不友好,他们一开始就起冲突,也许任何案件都是如此吧。吉劳认为天下的检察官都是傻瓜,豪泰特先生却自视甚高,难免为巴黎警探随便的举止而生气。
检察官相当严厉地说:“好啦,吉劳先生,你运用时间一定用得很巧妙罗?你查出刺客的姓名了吧?还有他们现在藏身的地点?”
吉劳对这个讽刺无动于衷,他答道:“我至少知道他们是什么地方的人。”
“怎么说?”吉劳由口袋星拿出两件小东西,放在桌上,我们围过去。
两样都是简单的物体:“一截香烟和一根未烧过的火柴。警探转向白罗。
他问道:“你看到什么?”
他的语气有些残忍,害我两颊发烧。但是白罗不为所动,他耸耸肩。
“一截烟蒂和一根火柴。”
“你看出什么没有?”
白罗摊开两手。“什么都看不出来。”
吉劳以得意的口吻说:“啊!你没有细看。这不是普通的火柴——至少在本国不常见,在南美倒很普遍。幸亏没烧过,否则我也许认不出来。有一个人显然把烟蒂丢掉,再点一支烟,不小心将一根火柴由盒子里洒出来了。”
“另一根火柴呢?”白罗问道。
“哪一根火柴?”
“他点烟的那根呀,你也找到了吧?”
“没有。”
“也许你搜得不彻底。”
“搜得不彻底——”警探似乎想发脾气,但他努力克制住了。“白罗先生,我看你爱说笑话。不管有没有火柴,这截烟蒂就够了,这是甘草纸包的南美香烟。”
白罗一鞠躬。
警察局长说:“烟蒂和火柴也许是雷诺先生的。记住,他由南美洲回来才两年。”
对方充满自信说:“不,我已经搜过雷诺先生的私人物品。他抽的香烟和使用的火柴跟这些不一样。”
白罗问道:“陌生的暴徒不带凶器、手套、铲子,竟这么方便就随手找到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吉劳露出优越的笑容。
“确实很奇怪。若不照我的理论,根本说不通。”
豪泰特先生说:“啊哈!有共犯。屋里的共犯!”
“也可能在屋外。”吉劳笑得怪里怪气说。
“一定有人放他们进屋。我们不相信他们运气那么好,正好看到门开着,顺利进来。”
“我同意,检察官先生。门是特意为他们开的,但是由外面也很容易开——只要有钥匙?”
“谁有钥匙呢?”
吉劳耸耸肩。
“关于这一点,有钥匙的人只要能不承认绝对不会承认的。不过很多人可能有,例如杰克·雷诺少爷。他虽然正赶往南美,但是他可能遗失过钥匙,或者失窃过。还有园丁——他来这里好多年了。年轻的女佣也许有爱人。钥匙很容铭刻和打造,可能性太多了。我猜另外一个人也许有钥匙。”
“谁?”
“道布罗尔太太。”警探冷冷地说。
“呃,呃!”检察官脸色略微一沉,“你也听说了?”
“我什么消息都听到了。”吉劳泰然自若说。
豪泰特先生说:“有一件事我保证你还没听说。”他庆幸自己能提供卓越的情报,遂不慌不忙叙述前晚神秘访客的故事。他还提到开给“杜文”的支票,最后更把署名“贝拉”的信函交给吉劳。
吉劳默默聆听,专心看信,然后交还给检察官。
“都很有趣,检察官先生。不过我的理论不受影响。”
“你的理论是?”
“我暂时不说。记住,我才开始调查呢。”
白罗突然说:“告诉我一件事,吉劳先生。你的理论承认门是特意打开的,却没有说明事后为什么不关。他们走的时候,不会随手关上吗?万一有警官走近屋子,查查看有什么问题,也许会发现暴徒,马上去追捕。”
“呸!他们忘了。不错,这是一项漏失。”
出乎意料之外,白罗又说出他头一天晚上对贝克斯说的话:“我不同意你的看法。门没关,不是故意就是有必要如此,不承认这个事实的理论一定行不通。”
我们都相当震惊,望着这位小个子的男人。刚才他坦承不认识那根火柴,我以为他会觉得羞辱,没想到他自满如昔,脸不红心不跳,对伟大的吉劳提出这个法则。
警探拧一拧胡须,以略带嘲讽的态度端详我的朋友。
“你不同意我的话,呃?好,你对案情有什么特别的心得?我们来听听你的观点。”
“有一件事我觉得很重要。吉劳先生,你不觉得此案有点熟悉吗?你没想起什么?”
“熟悉?记起什么?我一时不敢确定。我想没有。”
白罗静静地说:“你错了,以前发生过一件非常类似的案子。”
“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很不巧,我现在记不起来——不过我会想出来的,我本来指望你能帮我想呢。”
吉劳不相信地哼一声。
“蒙面人的事件很多,我记不得所有的细节。这些案子多多少少有些类似。”
白罗突然采取演说的姿态,向我们全体说:“人有所谓的个别技巧。我现在是跟你们谈犯案心理学。吉劳先生很清楚,每个犯人都有特殊的手法,警方调查时——例如窃盗案——他们看作案的特殊手法,往往能猜出是谁干的(海斯亭·贾普会跟你说同样的话)。人的创始力不强,合法的日常生活如此,犯法的行为也是如此。一个人若犯过案,他再犯的案子也一定差不多。
有一个连续用浴缸溺死妻子的英国凶手就是例证。他若改变手法,也许至今还逍遥法外哩,但是他顺应了人性的趋向,认定以前成功的作法还会再成功,结果便为不创新而遭到了惩罚。“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吉劳冷笑说。
“你若碰到两个策划和执行手法相似的案件,你会发现是同一个人想出来的。吉劳先生,我就在找那个人——我一定能找到。我们有真线索——心理方面的线索。吉劳先生,你尽管认识香烟和火柴棒,但是我赫邱里·白罗却知道人心!”可笑的矮个子侦探用力敲敲前额。
吉劳根本不为所动。
白罗又说:“为了报答你的指引,我也要提供一个你可能忽略的事实。
命案的第二天,雷诺太太的手表快了两个钟头。你也许有兴趣查一查。“
吉劳瞪大眼睛。
“说不定那只表常常加快?”
“事实上,我听说是如此。”
“那不结了!”
白罗柔声说:“但是快两个钟头还是太多了。此外花坛的足印也是问题。”
他朝着敞开的窗外点点头。吉劳认真跨前两步,看看外面。
“这个花坛?”
“是的。”
“我没看见脚印啊。”
白罗把桌上的一小堆书弄整齐说:“没有,一个脚印都没有。”
吉劳的脸上霎时出现愤怒到极点的表情。他向白罗走近两步,此时沙龙门开了,马乔宣布:“秘书史东纳先生刚刚由英国赶到,他能不能进来?”
第十章秘书史东纳
现在进门的是一位显眼的人物,个子很高,有一副结实的运动身材,面孔和脖子呈古铜色,一来就控制了全场,连吉劳在他身边都黯然失色。等我进一步认识他,才知道加伯瑞尔·史东纳是非凡的人才。他生为英国人,曾浪迹全世界,在非洲射过大野兽,在美国加州经营牧场,在南海诸岛作生意。
他曾担任一位纽约铁路大亨的秘书,并且跟一个友善的阿拉伯部落在沙漠里扎营住了一年。
他锐利的眼睛马上挑出豪泰特先生。
“负责本案的检案官?幸会幸会,检察官先生。这件事真可怕。雷诺太太好吗?她能支持吧?对她的打击一定很大。”
豪泰特先生说:“恐怖,恐怖。请容我介绍我们的警察局长贝克斯先生,安全局的吉劳先生。这位绅士是赫邱里·白罗先生。雷诺先生请他来,但是他来晚了,未及阻止悲剧发生。这是白罗先生的朋友海斯亭上尉。”
史东纳兴致勃勃望着白罗。
“他请你来?”
“你不知道雷诺先生想雇侦探?”贝克斯先生说。
“不,我不知道。但是我一点都不吃惊。”
“为什么?”
“因为老头很惊慌,我不知道他慌什么,他没向我透露,我们的交情没到那种地步。反正他惊慌得厉害!”
豪泰特先生说,“嗯!不过不知道原因?”
“我就是这么说,先生。”
“请原谅,史东纳先生,我们必须进行一点常规。姓名?”
“加伯瑞尔·史东纳。”
“你什么时候开始当雷诺先生的秘书?”
“大约两年前,他初由南美回来的时候。我透过一位朋友与他结识,他要我担任此职。他是很好的上司。”
“他是否常跟你谈到南美的生活?”
“是的,谈过不少。”
“你知道他有没有去过圣地亚哥?”
“我相信去过好几次。”
“他没提过那边的什么特殊事件吗——可能结仇的事件?”
“没有。”
“他有没有谈起居留该地期间取得的一项秘密?”
“没有。”
“他到底有没有提过任何秘密?”
“我记得没有。尽管如此,他这个人却有点神秘。例如我从未听他谈起过童年,或者抵达南美之前的经历。我相信他是法属加拿大人,但是我没听他谈过加拿大的生活。他的嘴巴可以紧得像蛤子。”
“那么,就你所知,他没有仇人,你对于可能害他送命的秘密也无法给我们任何线索?”
“是的。”
“史东纳先生,你有没有听过杜文这个姓氏和雷诺先生扯上关系?”
“杜文,杜文,”他若有所思一再念这个姓氏。“我想我没听过,可是又有点耳熟。”
“你知不知道雷诺先生有个闺名叫贝拉的女性朋友?”
史东纳先生又摇摇头。
“贝拉·杜文?全名是不是这样?奇怪!我一定听过。但我一时想不起和哪一方面有关。”
检察官咳嗽一声。
“你明白,史东纳先生——情况紧迫,不能有保留。也许你顾虑雷诺太太——我推断,你对她十分敬重和体恤——而……总之,”豪泰特先生辞穷了,“绝对不能有保留。”
史东纳瞪着他,眼里浮出领悟的表情。
他柔声说:“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怎么会扯上雷诺太太呢?我对她非常敬爱,她是可叹和非凡的女子,但是我不懂保留不保留怎样会影响到她?”
“如果贝拉·杜文和她丈夫不是普通朋友,对她也没影响吗?”
史东纳说,“啊!现在我懂你的意思了。不过我敢和你赌最后一文钱,你弄错了。老头从来不看女人一眼,他只爱他太太。他们是我所见最深情的夫妻。”
豪泰特先生轻轻摇头。
“史东纳先生,我们握有绝对的证据——一封贝拉写给雷诺先生的情书,怪他变心甩了她。而且我们进一步证明,他死前和租赁隔壁别庄的法国女人道布罗尔太太有私情。而他就是你所谓不看女人一眼的男士!”
秘书眯起眼睛。
“等一等,检察官先生,你弄错了。我了解雷诺先生,你说的事情绝对不可能,一定另有原委。”
“还会有什么原委呢?”
“你凭什么认为是奸情?”
“道布罗尔太太晚上习惯拜访他。还有,雷诺先生搬到坚尼维别墅以后,道布罗尔太太存了大笔的钱进银行,总数等于四千英镑。”
史东纳先生平静地说:“我猜没有错。我曾顺他的请求把钱寄给她,但不是私情。”
“呃!我的上帝!否则是什么?”
“勒索,”史东纳先生拍了一下桌子,厉声说:“就是这么回事。”
“啊!这倒是个概念。”检察官不由得颤抖说。
史东纳又说:“勒索,老头子被敲诈了——而且数目很大,两个月四千英镑。哎呀!我刚刚说过,雷诺这个人很神秘。这位道布罗尔太太显然知道不少事情,才能逼迫他。”
警察局长兴奋地嚷道:“可能,绝对有可能。”
史东纳吼道:“可能?千真万确!告诉我,你有没有向雷诺太太提起你所谓‘奸情’的怪念头?”
“没有,先生。只要能避免,我们不想害她伤心。”
“伤心?咦,她会当你的面笑出来。我告诉你,她和雷诺是百里挑一的夫妇。”
豪泰特先生说:“啊,我想起另外一件事。雷诺先生有没有向你吐露遗嘱的内容?”
“我全知道——他拟好之后,我替他拿去给律师。你若要看,我可以说出律师的姓名,东西放在他们那边。很简单,一半由他太太终身保管,另一半给他儿子。还有几件遗物。我想他给我留了一千英镑。”
“遗嘱是什么时候立的?”
“噢,大约一年半以前。”
“史东纳先生,你听说雷诺先生两周前又立了一张新遗嘱,你会不会非常吃惊?”
史东纳显然非常惊讶。
“我不知道这回事。内容怎么说?”
“全部财产无条件留给他太太,没提到他儿子。”
史东纳先生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
“我说小伙子一定很难受。当然啦,他母亲疼他,不过世人会觉得父亲对他不信任,相当伤害他的自尊,可是,这正好证明我告诉你的话,雷诺夫妻感情好极了。”
豪泰特先生说:“对,对,我们也许得修订几方面的观点。当然啦,我们打电报到圣地亚哥去了,随时等待回音,一切到时候也许就豁然开朗了。
另一方面,你所谓勒索假如是真的,那么道布罗尔太太应该能提供有用的情报。“
白罗插口说:“史东纳先生,英国籍司机马斯特斯跟了雷诺先生多久?”
“一年多。”
“你知道他有没有到过南美洲?”
“我相信没有。他为雷诺先生服务之前,曾在葛罗瑟斯特郡跟着几位我认识的雇主许多年。”
“事实上,你能保证他没有嫌疑?”
“绝对可以。”
白罗似乎有点颓丧。
这时候检察官召唤马乔。
“请代我问候雷诺夫人,说我想跟她谈几分钟。请她不用麻烦,我会上楼去看她。”
马乔行礼退下。
我们等了几分钟,出乎意料之外,门开了,雷诺太太面如死灰,走进房间里。
豪泰特先生端来一张椅子,硬要她坐,她以微笑作答。史东纳无限同情地握住她的一只手,他显然说不出话来。雷诺太太转向豪泰特先生。
“检察官先生,你有话要问我。”
“请你恩准,夫人。我知道你丈夫是法属加拿大人,你能不能谈谈他的青年时代或教养过程?”
她摇摇头。
“先生,我丈夫对他自己的一切总是三缄其口。我想他童年大概很不愉快,他从来不喜欢谈那段时光。我们完全生活在眼前和将来。”
“他过去的生活有没有什么奥秘?”
雷诺太太微笑,摇摇头。
“检察官先生,我相信没什么罗曼蒂克的地方。”
豪泰特先生也泛出笑容。
“对,我们不能太戏剧化。还有一件事——”他犹豫不决。
史东纳性急地说:“雷诺太太,他们有一个非凡的念头,他们幻想雷诺先生和隔壁的道布罗尔太太有私情。”
雷诺太太的双颊泛出红晕。她仰起头,咬咬嘴唇,面部一直发抖。史东纳讶然望着她,但是贝克斯探身向前,轻轻说:“夫人,我们不愿惹你伤心,你是不是有理由相信道布罗尔太太是你丈夫的情人?”
雷诺太太伤心得呜咽,双手掩面,肩膀一起一伏。最后她抬起头,断断续续说:“可能是。”
我一辈子没看过像史东纳那样惊骇的表情,他完全惊呆了。
第十一章杰克·雷诺
谈话会如何进展,我不敢说,这时候房门砰然推开了,一个高个子青年大步走进房间。
我霎时有个可怕的感觉,以为死者复活了。接着我才发现他暗黝黝的脑袋没有一根白发,原来毫不客气闯进来的是一位小伙子。他性急地走向雷诺太太,不理别人的存在。
“妈!”
“杰克!”她大叫一声,把他搂进怀里。“心肝宝贝!你怎么回来了?
你前天就该由契尔波乘‘安佐拉’号出发的呀?“她突然想起别人在场,遂端端庄庄回头说:”诸位,这是我儿子。“
豪泰特先生答复小伙子的鞠躬礼,“啊哈!原来你没搭上‘安佐拉’号?”
“没有,先生。我正要解释,‘安佐拉’号引擎出问题,阻留二十四小时。前天晚上没开走,我本来该在昨夜出发,但是我买了一份晚报,看到——我们家的恐怖悲剧——”他嗓门发颤,热泪盈眶:“可怜的父亲——我可怜的父亲。”
雷诺太太作梦般盯着他。“原来你没上船?”她摆出非常疲劳的手势仿佛自言自语说:“反正现在也无所谓了。”
豪泰特先生指着一张椅子说,“雷诺先生,我求你坐下,我深深同情你。
你看到消息,一定非常震惊。不过,幸亏你没有坐船离开。我希望你能提供必要的情报,以澄清疑团。“
“检察官大人,我听你差遣。你尽管问吧。”
“首先,我听说此行是你父亲叫你去的?”
“不错,检察官先生,我收到一封电报,叫我立刻赶往布宜诺斯艾利斯,再由那儿经安蒂斯到瓦尔巴瑞梭,前往圣地亚哥。”
“啊。此行的目标是什么?”
“我不知道,检察官先生。”
“什么?”
“不,你看,电报在这儿。”
检察官拿过来朗诵。“‘立刻到契尔波,登上今晚开航的’安佐拉‘号,前往布宜诺斯艾利斯。最终目的地圣地亚哥。布宜诺斯艾利斯将有进一步的指示。别误了船期,事情很重要。雷诺。’事先没有信件说明这回事?”
杰克·雷诺摇摇头。
“这是唯一的通知。当然啦,我知道家父在那边居住多年,在南美一定有许多事业。不过他从来没说过要派我出去。”
“雷诺先生,你当然常去南美罗?”
“小时候我住在那边。但是我在英国受教育,假日也大抵留在英国。所以我对南美的认识远比别人想像中来得少。”
豪泰特先生点点头,继续顺着熟悉的路子问案。杰克断然说:他不知道父亲在圣地亚或南美的其它地方可能结下什么冤仇,他没注意到父亲近日的改变,也没听他提过什么秘密。他认为南美的任务和商业利益有关。
豪泰特先生暂停半晌,吉劳静静插嘴说:“检察官先生,我想私自问几个问题。”
检察官冷冷地说:“吉劳先生,你想问,当然可以。”
吉劳把椅子略微拉向茶几。
“雷诺先生,你跟令尊处得好不好?”
“当然好。”小伙子傲然说。
“你肯定这句话?”
“是的。”
“没有小争执,呃?”
杰克耸耸肩。“人人都会有意见不同的时候。”
“对,对。不过,若有人说你前往巴黎前夕,曾和令尊热烈争吵,那个人一定是撒谎罗?”
我不得不佩服吉劳的巧思,他那副“万事通”的自信不是没有理由的。
杰克·雷诺显然为这个问题惊惶失措。
“我们——我们确实争论过。”他承认说。
“啊,争论!争论中你用了下面的措辞:”等你死了,我可以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杰克喃喃地说:“也许说过,我不知道。”
“令尊一听,就说‘但是我还没死’!你答道‘我巴不得你死掉’!”
小伙子不答腔,他紧张兮兮用手去摸前面桌上的东西。吉劳厉声说:“我请你回答,雷诺先生。”
小伙子怒喝一声,将一把重重的裁纸刀打落在地上。“这有什么关系呢?
你知道了也无妨。是的,我确实和家父吵过架。我可能说过这些话——我当时好气,自己说过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怒火中烧——当时恨不得杀死他——喏,你尽量利用这一点吧!“他面红耳赤,带着挑衅的神情仰靠在椅子上。
吉劳笑一笑,把椅子稍微往后拉说:“我问完了。检察官先生,你一定想继续问案吧。”
豪泰特先生说:“是的,不错。你们争执的题目是什么?”
“我拒绝说明。”
豪泰特先生在椅子上坐直。
他吼道:“雷诺先生,法律是不容藐视的!争执的题目是什么?”
雷诺少爷一直不说话,他那稚气的面孔显得阴霾重重。但是另一个人说话了,声音沉着又冷静,原来是赫邱里·白罗。
“检察官先生,你若想听,我来告诉你。”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争执的主题是玛莎·道布罗尔小姐。”
雷诺少爷跳起来,简直吓呆了。检察官身子往前探。
“是不是如此,先生?”
杰克·雷诺点点头。
他承认说:“是的,我爱道布罗尔小姐,想要娶她。我告诉家父,他立刻大发雷霆。我自然受不了心爱的姑娘受侮辱,我也发脾气了。”
豪泰特先生看看雷诺太太。
“夫人,你知道这一段——爱情?”
“我曾担忧过。”她说。
小伙子叫道:“妈,你也这样!玛莎不但漂亮,而且善良。你到底反对她那一点?”
“我对道布罗尔小姐没有任何反感,但是我希望你娶一个英国女人,或法国女人,而不是其母来历不明的女孩子。”
她对道布罗尔太太的怨恨表露无遣,我能了解,她的独生子居然爱上情敌的女儿,对她的打击一定很大。
雷诺太太继续对检察官说:“也许我该跟先夫谈这件事。我希望他们只是小儿女眉来眼去,没人理它,自然就过去了。现在我怪自己没说出来,不过我告诉过你们,先夫似乎很焦虑,心事重重,和平日完全不一样,所以我不想加重他的烦恼。”
豪泰特先生点点头。
他说:“你告诉令尊你要娶道布罗尔小姐,他很吃惊?”
“他好像惊呆了。他断然叫我打消这个念头,说他决不同意这门亲事。
我气极了,问他道布罗尔小姐有什么不好。他没给我满意的答复,却用藐视的字眼大谈她们母女身世的谜团。我说我要娶的是玛莎,不是她的履历,但是他大吼一声,不肯再谈这件事。反正这段感情要抛开。他很不公平,又专横到极点,我气疯了——何况他自己好像很注意道布罗尔母女,常说要请她们来玩。我失去理智,两个人大吵。父亲说我完全仰赖他,我大概还了嘴,说他死后我可以为所欲为——“
白罗赶紧问一句话。
“那你知道令尊遗嘱的内容罗?”
“我知道他留一半财产给我,一半由家母保管,等她去世才交到我手上。”小伙子答道。
检察官说:“继续说下去。”
“后来我们气冲冲吼来吼去,我突然想起我会错过巴黎的火车。我只得跑步去车站,气都还没消呢。不过一离开家,我就冷静下来。我写信给玛莎,告诉她这件事,她的回信使我更心平气和。她指出,只要我们坚定,任何异议都会瓦解的,我们感情必须经过考验和证明,等我的父母知道我不是糊里糊涂迷恋她,他们一定会对我们发慈悲。当然啦,我没告诉她家父反对的基本理由。我很快就看出,暴戾的举动于事无补。家父写了好几封信去巴黎,口吻亲昵,没提到我们的争执,也不提其成因,我也用同样的口吻回信。”
“你可以交出那些信吧?”吉劳说。
“我没留起来。”
“没关系。”警探说。
雷诺少爷看了他一会,检察官继续问案。
“改问另一个问题,雷诺少爷,你认不认识杜文这个姓氏?”
杰克说,“杜文?杜文?”他弯身慢慢捡起刚才由桌上打落的裁纸刀。
他抬头的时候,和吉劳四目交投。“杜文?不,我不认识。”
“雷诺先生,你能不能念这封信,看你知不知道写这封信给令尊的是谁?”
杰克·雷诺先生接过来函,从头看到尾,脸上慢慢出现红晕。
“寄给家父?”他语气中显然含着激情和愤懑。
“是的,我们在他口袋里发现的。”
“是不是——”他迟疑不决,朝他母亲轻轻瞥一眼。检察官明白了。
“还没有。你能不能提供发信人的任何线索?”
“我毫无概念。”
豪泰特先生叹了一口气。
“真是神秘的案情。啊,我看我们可以完全不管这封信。吉劳先生,你认为呢?好像不能给我们任何线索。”
“当然不能。”警探加重语气说。
检察官叹气说:“不过,起先看来是一桩美丽又简单的案子。”他瞥见雷诺太太的眼神,慌得面红耳赤。他咳嗽一声,翻着桌上的文件,“啊,对了,我们来看看,我们问到哪里了?噢,凶器。雷诺先生,你听了恐怕会伤心,我知道那是你送给令堂的礼物。真可悲——真可怜——”
杰克·雷诺探身向前。刚才看信的时候,他满脸通红,现在则白得像死人。
“你是说,家父是被一把飞机钢条打造的裁纸刀——杀死的?不可能?
这么小的东西?“
“哎呀,雷诺先生,千真万确!理想的小工具。锐利又好拿。”
“放在哪里?我能不能看一看?是不是还插在——尸体上?”
“噢,不,拔出来了。你要看?以便确定一下?夫人已经验过了,也许没关系吧。贝克斯先生,能不能麻烦你?”
“当然,检察官先生。我立刻去拿。”
吉劳柔声说:“带雷诺先生到工具棚不是更好吗?他一定想看看父亲的遗体。”
小伙子作出否决的手势,检察官老想找机会泼吉劳的冷水,就回答说:“不——现在不急。贝克斯先生会拿来这边给我们。”
警察局长踏出房门。史东纳走向杰克,握紧他的手。白罗站起来,把两根他觉得歪了的烛台弄好。检察官最后一次看那封神秘的情书,坚持他最早提出的忌妒杀人和背后出刀的理论。
门突然开了,警察局长冲进来。
“检察官先生!检察官先生!”
“嗯,什么事?”
“匕首!不见了!”
“请问——不见了?”
“消失了。失踪了,装匕首的玻璃瓶是空的!”
我叫道:“什么?不可能。咦,今天早上我还看见嘛——”我愈说愈小声。
全室的注意力都转到我身上。
警察局长叫道:“你说什么?今天早晨?”
我慢慢地说:“我今天早上看见的。说得准确些,大约一个半钟头以前。”
“那你去过工具棚罗?你怎么有钥匙?”
“我向警官要的。”
“你去那边?为什么?”
我犹豫半晌,最后不得不说出来。
我说:“检察官先生,我犯了大错,求你宽恕。”
“好!说吧,先生。”
我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事情是这样的,我碰见一位小姐,一位我认识的人。她很想看看各种有关的场面,我——总之,我拿了钥匙,带她去看尸体。”
检察官忿然说:“啊,说真的,海斯亭上尉,你犯了严重的错误,完全违反规定,你不该做这种傻事。”
我柔柔顺顺说:“我知道,检察官先生,无论你怎么骂我,都是应该的。”
“不是你请这位小姐来的吧?”
“当然不是。我碰见她,完全是巧合。她是一位英国姑娘,正好来莫林维尔。直到意外和她重逢,我才知道她来此地。”
检察官软化了,他说:“算啦,算啦,这不合规定,但是那位小姐一定年轻又美丽,对不对?年轻的好处可多了!噢,青春、青春!”他滥情地叹一口气说。
警察局长不太罗曼蒂克,比较实际,他说:“不过,你离开的时候没有把门关好锁上吗?”
我慢慢说:“正是,我正为此而自责。我的朋友看到尸体,心慌意乱,几乎昏倒了。我去拿水和白兰地给她喝,后来又坚持要陪她回镇上。激动中我忘了锁门,等我回来才锁上。”
“那至少相隔二十分钟——”警察局长说着停下来。
“不错。”我说。
警察局长思忖道:“二十分钟。”
豪泰特先生说:“真可悲,”他又恢复了严厉的态度,“空前的。”
突然另一个人开腔了。
“你觉得可悲,检察官先生?”吉劳问道。
“当然。”
“噢?我觉得棒极了。”吉劳冷静地说。
这位意外的盟友使我困惑。
检察官问道:“棒极了,吉劳先生?”他小心翼翼用眼角打量吉劳。
“不错。”
“为什么?”
“因为我们现在知道刺客或帮凶一个钟头以前曾走近别墅。我们知道了这一点,如果不能在短期内抓到他,那才奇怪呢。”他的表情有点恶毒。他继续说:“他冒大险来拿匕首,也许怕上面有指纹。”
白罗转向贝克斯。
“你说上面没指纹?”
吉劳耸耸肩。
“也许他不敢确定。”
白罗望着他:“你错了,吉劳先生。刺客戴了手套,他绝对能确定。”
“我不是说刺客本人,也许是一个不知道这回事的同谋。”
白罗咕哝道:“这位同谋,他的消息可真不灵通!”但他没有多说。
检察官的书记正在收拾桌上的文件。豪泰特先生对我们说:“我们的工作到此为止。雷诺先生,也许你愿意听我们念笔录。我故意把程序弄得不死板,我的方法素来有创意,不过我认为,创新力的价值还有待辩白。现在案子由名警探吉劳承办,他一定会出名的。说实话,我奇怪他居然还不下手抓人。夫人,请容我真心表示同情。诸位,日安。”
他由书记和警察局长陪同离去。
白罗拉出他的大银表,看看时间。
他说:“朋友,我们回旅馆吃午餐吧。你详细告诉我今天早晨失误的原委。没有人注意我们,我们用不着跟人说再见。”
我们静静溜出房间。检察官已搭轿车走了。我正要走下台阶,白罗叫住我:“等一下,朋友。”
他快手快脚拿出码尺,一本正经走过去量大厅里悬挂的一件外套,从领子直量到下摆。我以前没看到它挂在这儿,想必是史东纳先生或杰克·雷诺的衣服。
这时候白罗满意地哼一声,将码尺放回口袋里,跟我来到户外。
第十二章白罗阐明若干疑点
我们以悠闲的步伐走下炽热的街道,我好奇地问他:“你为什么量那件外套?”
“咦,看看有多长啊,”吾友冷静地说。
我很生气。白罗老喜欢故作神秘,这个习惯向来使我气恼,我闷声不说话,自己思考。刚才我没有特别注意,现在突然想起雷诺太太对她儿子说的话,觉得意味深长。她曾说:“原来你没有上船?”然后又说:“反正现在无所谓了。”
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几个字像谜团——别有深意。她知道的事情会不会比我们想像中来很多?她否认知道其夫托付其子的神秘任务。但她是否故作无知,却知道内情呢?她若愿意,本可指点我们,而她沉默是仔细思考过或者预先策划的吧?
我愈想愈认为自己没看错。雷诺太太知道不少内情,却不肯说,她意外看到儿子,一时说溜了嘴。我相信她即使不认识刺客,至少也知道暗杀的动机。但是她考虑再三,决定保密。
白罗打断了我的思绪:“朋友,你在深思。什么事勾起你的好奇心?”
我自信有理,就把想法告诉他,以为他会笑我多疑,没想到他若有所思点点头。
“你说得对,海斯亭。从开始我就相信她有所隐瞒。起先我怀疑她教唆犯罪,或者知道不报。”
“你怀疑她?”我嚷道。
“当然嘛!她受益极大——事实上,照这张新遗嘱,她是唯一的受益人,所以她一开始就特别惹人注目。你大概发现了吧,我趁早检查她的手腕,我想看她可不可能自己塞嘴巴、绑手脚。噢,我立即看出没有作假;绳子拉得太紧,都勒进肉里去了。这么一来,她独自作案的可能性就消除了。不过她仍有可能知情不报,或者教唆他人行动。而且,她的说法我觉得很熟悉——她认不出的蒙面人啦,事关一项‘秘密’啦——我以前听过或读过这种报导。
还有一个小细节使我相信她没说实话,手表,海斯亭,那个手表!“
又提那个手表!白罗以古怪的眼神望着我。
“吾友,你看出来了吧?你懂了吧?”
我不太高兴地说:“不,我看不出来也没弄懂。你神秘兮兮,叫你解释你又不肯。你老是把王牌留到最后。”
白罗微笑说:“别生气,朋友。你若想听,我来解释好了。不过别告诉吉劳,懂吗?他把我当做微不足道的老头子,我们等着瞧!为了互惠,我暗示了他一下。他若不据此行动,那他自己要当心了。”
我向白罗保证不说出去。
“好!我们来运用脑细胞吧。朋友,告诉我,你认为凶案是什么时间发生的?”
我骇然说:“咦,凌晨两点左右嘛。你记得,雷诺太太说暴徒在屋里的时候,她听见钟敲了两下。”
“不错,根据这一点,你、检察官、贝克斯等人都不再追问就接受了。
但是我赫邱里·白罗认为雷诺太太撒谎,凶案至少早两个钟头发生。“
“医生们——”
“他们验尸后宣布,死亡时刻在七小时到十小时以前。吾友,基于某一个理由,凶案必须看起来比实际上晚一点发生。你听过砸烂的钟表指出凶案的正确时间吧?时间不能只凭雷诺太太作证,于是有人把手表的指针拨到两点。结果事与愿违,玻璃砸烂了,手表的机械却分毫无损。这是他们最悲惨的策略,因为我立即注意到两点——第一,雷诺太太撒谎。第二,时间往后拨一定有重大的理由。”
“理由何在呢?”
“啊,问题就在这里!整个奥秘就在这里。我目前还无法解释。目前我只猜到一件事可能有关系。”
“什么?”
“最后一班火车在十二点十七分开出莫林维尔镇。”
我渐渐明白了。
“大家以为凶案慢两个小时发生,乘那班火车走的人就有了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
“对,海斯亭,你懂了!”
我跳起来。“我们必须到火车站去查询。若有两个外国人乘那班火车,他们一定会注意到。我们得马上赶去!”
“海斯亭,你这么想?”
“当然,我们现在去吧。”
白罗轻轻碰我的手臂,减低了我的热诚。“吾友,你要去尽管去——不过你去了,我不会叫你打听两个外国人。”
我瞪大眼睛,他不耐烦地说:“喏,你不相信那些支离破碎的说法吧?
蒙面人等传奇!“
他的话叫我吃惊,我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从容地说:“你听到我跟吉劳说过了吧,此案的细节我很熟悉。噢,可见策划旧案的人也策划了本案,否则就是凶手看过那桩名案的描写,不知不觉牢记在心,指点了这些细节。我以后再肯定宣布——”他中途住口。
我脑子里盘算着许多问题。
“但是雷诺先生给你的信呢?上面提到‘秘密’和圣地亚哥。”
“雷诺先生一生必然有个秘密——这是毋庸置疑的。另一方面,我认为圣地亚哥这个字眼等于一条烟熏青鱼,不断阻挡通路,害人闻不到真正的兽迹。说不定有人对雷诺先生使过同一招,使他不疑心近在眼前的灾难。喔,海斯亭,你要相信,威胁他的危机不在圣地亚哥,而是在法国本地。”
他说话一本正经,十分肯定,我不禁被说服了。但是我提出最后的异议:“尸体附近发现的火柴和烟蒂呢?那又怎么回事?”
“故意放的!故意放在那儿,让吉劳或他的同类去找。啊,吉劳真精明,他会使诈!猎犬也会。他好得意哟。他在地上趴了好几个钟头,回来说:”瞧我发现了什么。‘然后又对我说’你看出什么没有?‘我据实回答:“什么都看不出来’,于是伟大的吉劳笑了,他暗想:”这老头是‘白痴!’不过我们等着瞧。“
我的思绪转到大事方面。
“那么蒙面人的说法——?”
“是假的。”
“真相如何?”
白罗耸耸肩。
“有一个人知道——雷诺太太。但是她不肯说,威吓和哀求都打动不了她。海斯亭啊,她是了不起的女人。我一看她就知道我得对付一位品格非凡的妇女,我跟你说过,起先我以为她涉入凶案。后来我改变了主张。”
“你为什么改变呢?”
“她一看到丈夫的尸体,霎时悲痛欲绝。我敢发誓她的悲嚎是真心的。”
我说:“是的,这种事不可能听错和看错。”
“请原谅,朋友——这种事随时会听错和看错。想想一位伟大的女演员吧;她演悲剧,不是逼真得叫你着迷和感动吗?不,无论我的印象和信念有多强,我总要有其它的证据,才肯相信。伟大的罪犯可能是伟大的演员。这回我确定她没作假,不只根据印象,也根据雷诺太太真正昏倒的事实。我翻过她的眼睑,摸过她的脉搏,没有作伪——她是真的昏倒,所以我相信她伤心是真情,不是伪装。何况雷诺太太用不着展现过度的悲哀,她听见丈夫去世,已经发作过一次了,见到尸体用不着再猛烈发作一次。不,雷诺太太没有杀她丈夫。不过她为什么撒谎呢?手表的事情她撒了谎,蒙面人的事她也撒了谎——还有一件事她没说实话。海斯亭,告诉我,你对厅门没关作何解释?”
我相当窘迫说:“咦,我猜是疏忽,他们忘了关。”
白罗摇摇头,叹一口气。
“这是吉劳的看法,我并不满意。敞开的门另有其意义,我一时还想不出。”
“我想到了。”我突然大声说。
“好!说来听听。”听着,我们一致认为雷诺太太的说法是杜撰的。会不会是雷诺先生离开屋子去赴约——可能去会见凶手——留着前门不关,等回来时通过。但是他没有回来,第二天尸体却被人发现了,背部挨了一刀。“
“海斯亭,了不起的理论,不过你忽略了两点。第一,谁塞住雷诺太太的嘴巴,绑住她的手脚?他们为什么要回屋里做这件事呢?第二,没有人会穿内衣裤和外套去赴约。某些情况下,人也许会穿睡衣加外套——某些情况却不可能。”
我相当颓丧说:“对。”
白罗说:“不,我们得另找前门敞开的答案。我确定一点——他们不是由前门出去的,他们爬窗子出去。”
“不过下面的花坛没有脚印呀。”
“不——本来应该有的。听着,海斯亭。你听园丁奥古斯特说过,他头一天傍晚在两个花坛上种花。一个花坛不少他的钉靴印子——另外一个花坛却没有!你明白了吧?有人走过那边,为了湮灭足迹,就用耙子将花坛表面刮平了。”
“他们上哪儿去找耙子?”
“这并不难。”
“你凭什么认定他们由窗口出去?他们由窗户进屋,由前门离开的可能性更大。”
“这当然也有可能,不过我总觉得他们是爬窗子离开的。”
“也许吧,吾友。”
我思索白罗的推理所揭开的新领域。我曾为他神秘兮兮提到花坛和手表而不解。当时他的话显得毫无意义,现在我第一次看出,他由几件小事揭开了此案的许多奥妙。我向吾友致敬。他仿佛猜出了我的想法,明智地点点头。
“方法,你懂吧!方法。安排实际资料。安排你的概念。如果某一件小事切合——不要抛开,仔细考虑。虽然你把握不住它的意义,但它必有其重要性。”
我思考说:“我们虽然多了解了许多资料,但是,要解决谁杀雷诺先生这个谜团,路途并没接近多少。”
白罗欣然说:“没有,事实上距离更远了。”
他似乎为这一点而高兴,我讶然瞪着他。他迎接我的目光,微微一笑。
“是的,这样更好。起先他的死法和凶嫌至少有清晰的理论可循,现在全都瓦解了,我们一无所知。一百个矛盾的论点害我们困惑和担忧,这样也好,简直棒极了。秩序起于乱局。但是你若一开头就找到秩序,案件显得单纯又明白,你别上当!那是——怎么说呢?——捏造的!伟大的罪犯很单纯——但是很少罪犯是伟大的。他们为了掩饰行迹,一定会不知不觉泄了底。
啊,朋友,我希望有一天能碰到真正伟大的罪犯——犯了罪,然后——什么也不干。连我赫邱里·白罗都抓不住这种人。“
我没听懂他的话,心中突然浮出一道灵感。“白罗!雷诺太太!我现在明白了,她一定在庇护某一个人。”
白罗平平静静接受我的话,我看得出来,他已经想到了。
他深思熟虑说:“是的,庇护某一个人——或者掩护某一个人,两者必有其一。”
我实在分不出两个辞汇的差别,但我认真发挥我的主题。
白罗一直不表示意见,反复说:“有可能——是的,有可能。但我还不敢确定,这一切隐藏着极深的奥秘。你看好了,极深的奥秘。
我们走进旅社,他打个手势叫我闭嘴。
第十三章眼神焦虑的姑娘
我们吃午餐,胃口好极了。我深深了解,白罗不想在别人听得见的地方讨论命案。不过,一个主题盘据心头,别的事情都容不下,所以我们找不到有趣的话题。我们沉默了一段时间,接着白罗不怀好意说,“对了,你轻率的过失,你还没说给我听吧?”
我满面通红。
“噢,你是说今天早晨?”我努力装出漠然的口吻。
但我不是白罗的对手。几分钟后,他已套问出整个详情,眼睛一眨一眨的。
“哇!好罗曼蒂克的故事。这位迷人的小姐叫什么名字?”
我只得承认我不知道。
“这就更罗曼蒂克了!第一次在巴黎开出的火车上邂逅,第二次在这里重逢。俗话不是说,旅途以情人相聚为终点吗?”
“别驴了,白罗。”
“昨天看上道布罗尔小姐,今天又有这位‘灰姑娘’小姐!海斯亭,你的感情像土耳其人嘛!你该建立一个妻妾满堂的后宫。”
“你糟蹋我没关系。道布罗尔小姐是很美的姑娘,我确实仰慕她——我承认。另外一位根本没什么——我想我未必会再看到她。旅途上跟她聊聊天很有意思,但她不是我该中意的女孩子。”
“为什么?”
“噢——说来大概有点势利——她不是闺秀淑女。”
白罗体贴地点点头。他问话时,挖苦的意味减轻多了,“那么你相信出身和教养罗?”
“我大概有点老古板,我不相信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那种姻缘不可能成功的。”
“吾友啊,我同意你的话。百分之九十九是如此,不过总有百分之一的例外呀!你不打算再见那位小姐,这个机会根本不存在。”
他最后一句话简直像质询,我发现他猛瞟了我一眼。我眼前出现“灯塔旅社”这几个大红字,仿佛又听见她说,“来看我吧,”我也曾认真回答,“我会的。”
算啦,那又如何呢?当时我真心想去。后来有时间细细回想,我不喜欢那位姑娘。冷静斟酌后,我断言自己很讨厌她。为了满足她变态的好奇心,我挨了一顿教训,我才不想再见她呢。
我轻轻松松答复白罗。
“她请我去看她,我当然不去。”
“为什么‘当然’?”
“咦——我不想去嘛。”
“我明白了。”他细细打量我几分钟:“是的,我明白了。你很有脑筋,遵守你的诺言吧。”
我有点生气说:“这是你一成不变的忠告。”
“啊,朋友,对白罗老爹要有信心,改天我再为你安排百分之百合适的婚姻。”
我笑道:“谢谢你,我想起来就扫兴。”
白罗叹口气,摇摇头。
他嘀嘀咕咕说:“英国人,不讲究方法——一点都不讲方法,凡事都凭机运!”他皱皱眉头,变换一下盐缸的位置。“你告诉过我,‘灰姑娘’小姐住在‘英国人旅社’,对不对?”
“不,灯塔旅社。”
“对,我忘记了。”
我突然有点担心,我没跟白罗提过旅社的名字呀。我看看他,又放心了。
他正把面包切成小方块,专心到极点。他一定以为我说过小姑娘的住处。
我们到外面对着海景喝咖啡。白罗抽了一根小香烟,然后由口袋里抽出大怀表。
他说:“到巴黎的火车两点二十五分开,我要动身了。”
“巴黎?”我嚷道。
“是啊,朋友。”
“你要去巴黎?为什么?”
他答得非常认真。
“去找杀害雷诺先生的凶手。”
“你认为他在巴黎?”
“我相信他不在那儿。不过,我必须到那边去找他。你不懂,有机会我再向你解释。相信我,巴黎之行绝对有必要。我不会离开太久,很可能明天回来。我不打算叫你陪去,留在这边注意吉劳,并培养雷诺少爷社交圈的线索。如果你愿意,设法拆开他和玛莎小姐。但是我想你不可能成功。”
我不喜欢最后这句话。
我说:“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想问你怎么知道他们的事情?”
“吾友啊——我知道人性。把雷诺少爷这样的小伙子和玛莎小姐这样的美人儿凑在一块儿,难免会有这样的结果。还有父子的争执,不是为金钱就是为女人,女佣莉欧妮说小伙子气得要命,所以我断定是后者。我一猜就猜对了。”
“所以你叫我不要爱上玛莎小姐?你已经怀疑她爱雷诺少爷?”
白罗笑一笑。
“反正我看到她有一双焦虑的眼睛。我一想起道布罗尔小姐,就有这个印象——眼神焦虑的姑娘。”
他的口气好严肃,叫我很不舒服。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白罗?”
“朋友,不久我们就明白了。我要动身罗。”
“时间还多得很。”
“也许吧——也许吧,不过我喜欢悠悠闲闲到车站。我不希望冲呀,赶呀,弄得紧张兮兮。”
我站起来说:“无论如何,我要去送你。”
“你别这样,我不准。”
他态度专横,我讶然瞪着他。他用力点点头。
“我是说真的,朋友,再见啦!容许我拥抱你吧!啊!不,我忘了英国人没有这种风俗,那就握握手吧。”
白罗走了以后,我不知所措。我逛到沙滩,看人游泳,自己没有精力去参加。我想“灰姑娘”也许正穿着美妙的服装在那儿嬉戏呢,但是我看不到她的人影。我漫无目标沿着沙滩走到小城镇的尽头。我突然想到,我去找她只能算是一种礼貌,结果可省掉不少麻烦,事情将到此为止,我用不着再为她烦心了。我若不去,她可能会到别墅来找我,那就恼煞人罗。短暂拜访一下也好,我可以说清楚我不能再为她当参观指导员。
于是我离开海滩,走进陆地,很快就找到“灯塔旅社”——一个不讲究门面的地方。不知道小姐的芳名,实在很气人,为了保持自己的尊严,我决定逛进去看看,说不定我会在休息室找到她哩。莫林维尔是小地方;你走出旅社到海宾,不然就离开海宾回旅馆,没有别的去处。
我走遍海滩没看到她,所以他一定在旅馆。我走进去。小休息室坐了几个人,我要找的小姐却不在其中。我看看其他的房间,也不见她的踪影。我等了一会儿,实在不耐烦了,就把门房拉到一边,塞了五法郎给他。
“我想找一位住在这边的小姐,一位英国姑娘,个子娇小,头发黑黑的。
我不知道她的芳名。“
那人摇摇头,似乎拚命忍着笑,“这里没有你形容的小姐。”
我说:“她也许是美国人。”这些家伙真笨。
那个人依旧摇摇头。
“不,先生。总共只有六、七位英国和美国女客,年纪都比你要我的小姐大多了。先生,你在这里绝对找不到她。”
他如此肯定,我感到怀疑。
“可是那位小姐说她住在这儿。”
“一定是先生听错了——也可能是小姐说错,刚才还有一位绅士来找过她。”
我讶然叫道,“你说什么?”
“真的,先生。一位绅士形容过她,跟你讲的一模一样。”
“他长得什么样子?”
“个子小小的,衣着考究,很整洁,一尘不染,胡子僵僵硬硬,头形怪怪的,眼珠子呈绿色。”
白罗!他不肯我送他去车站,原来是这个原因。好没礼貌!我要叫他别管我的闲事,他以为我需要保姆照顾吗?
我谢过门房,转身离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心里还为多事的白罗而气愤。我真遗憾他不在眼前。我要告诉他无端管闲事多惹我反感。我不是明白说过我不想见那位姑娘了吗?朋友们有时候未免太热心!
不过,小姑娘在哪里呢?我压下满腔的怒火,想解开谜团。看来她一时疏忽,把旅社的名字说错了。后来我又起了一种想法,真的是疏忽吗?还是她故意隐瞒姓名,又告诉我错误的地址?
我愈想愈认为后面这个假设没有错。基于某一个原因,她不希望我们的泛泛之交进展成友谊。半个钟头前我正有这个主张,但是情势倒转,我并不高兴。整件事令人不满,我郁郁走到坚尼维别墅,不进楼房,却顺着小径走向破寮边的凉凳,闷闷不乐坐下来。
我的思绪被附近的人声打断了。一两秒之后,我才知道声音不是由我这座花园传来,而是来自隔壁玛格丽特别墅的花园……迅速往这边贴近。说话的是女声,我认出是美丽的玛莎小姐。
她说:“甜心,真的吗?我们的烦恼都过去了?”
杰克·雷诺回答说:“你知道的,玛莎,爱人,现在没有人能拆散我们了。我们结合的最后一道障碍已经消除,任何因素都不能拆开你我。”
女孩子呢喃道:“任何因素都不能吗?噢,杰克,杰克——我害怕。”
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窃听了别人的谈话,准备离开。我站起来的时候,由树篱的缺口看到他们。他们面向我这边,小伙子搂着女孩,含情对望。他们真是美丽的一对,男孩子结实黝黑,小女神美极了。他们站在那儿,尽管可怕的悲剧笼罩着他们的生命,他们仍快快乐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女方的表情显得很烦恼,杰克·雷诺发现了,把她搂得得更紧说:“甜心,你怕什么?现在有什么好怕的?”
这时候我看见她的眼神,亦即白罗所说的那种眼神,她喃喃低语,我猜她是说:“我为你担忧。”
我没听见雷诺少爷的话,因为注意力被树篱不远处的一个特殊景观吸走了。那边好像有一株棕黄的灌木,真奇怪,现在是夏天哩。我走过去看,一走近,那株棕黄的灌木竟慌慌张张往后移,面向着我,手指贴在唇边示意。
原来是警探吉劳。
他吩咐我小心,带头绕过破寮,来到听不见他们谈话的地方。
“你在那边干什么?”我问道。
“跟你一样——偷听嘛。”
“我不是故意的。”
吉劳说:“啊!我是。”
我讨厌他,却照例佩服他。他以轻蔑的眼神上下打量我。
“你闯进来,反而误事。我本来可以听到有用的情报。你那位老化石朋友怎么样了?”
我冷冷答道:“白罗先生到巴黎去了。吉劳先生,我可以告诉你,他不是老化石,他曾破过许多英国警局解不开的疑案。”
吉劳蔑然弹一下手指,“呸!英国警察!他们的水准大概和我们的检察官差不多。原来他去巴黎了?好,好极了。他在那边逗留愈久愈好。他以为那边能查到什么?”
我觉得这句话含有不安,我可神气了。
我平平静静说:“这我不能告诉你。”
吉劳以锐利的目光瞪着我。
他粗声粗气说:“他大概有点脑筋,不让你知道。午安,我很忙。”
说完他转身离去,不跟我客套。坚尼维别墅的工作似乎没什么进展,吉劳显然不要我作陪,我看杰克·雷诺也不可能欢迎我。
我回到镇上,痈痛快快游泳,然后回旅实。我及早上床,心想第二天不知道有没有精采的变化。
结果第二天的变化叫我猝不及防。我正在餐厅吃早餐,侍者在外面跟人说话,突然激动地跑进来。他迟疑片刻,乱摸餐巾,然后才开口。
“先生请原谅,你是不是和坚尼维别墅的事情有关?”
我急忙问道:“是的,怎么?”
“先生没听到消息?”
“什么消息?”
“昨天晚上那儿又发生命案!”
“什么?”
我撇下早餐,抓起帽子,尽快跑上去。又一桩命案——白罗偏偏不在!
真糟糕,谁被杀呢?我由大门冲进去。一群佣人在车道上比手划脚聊天。我抓住法兰丝。
“出了什么事?”
“噢,先生!先生!又有人死掉!真恐怖。这栋房子遭到天谴了。是的,我说,天谴!他们该请教区神父带些圣水来。以后我决不在那个屋檐下过夜。
说不定下次就轮到我了,谁知道呢?“
她在脑前划了一个十字。
我嚷道:“谁被杀了?”
“我怎么知道?一个男人——一个陌生人。他们在那个破寮里——发现他的尸体——跟发现先生的地方相距不到一百码。还不止这样,他心口中了一刀,是被同一把匕首杀害的。”
第十四章第二具尸体
我不再枯等,转身沿小径跑到破寮。两名守卫连忙让开,我心惶惶走进去。
光线暗蒙蒙的;那儿只是一个粗糙的木棚,放些旧锅罐和旧用具。我猛冲进去,到了门槛却停止了,对眼前的景象深深着迷。
吉劳趴在地上,手拿一根小电筒,检查每一寸地面。他看我进屋,皱皱眉头,接着露出温和又轻蔑的表情。
“啊,是英国佬!进来吧,我们看看你有什么心得。”
我被他的语气刺得难受,低头进屋。
“他在那里。”吉劳用手电筒照一照较远的角落。
我往前跨几步。
死人直挺挺仰卧着。他中等身材,肤色黝黑,年约五十岁,穿着深蓝色西装,剪裁合度,可能是收费极高的裁缝做的,但不是新衣服。他的面孔扭曲得厉害,左侧的心口插着一把匕首,刀柄又黑又亮,我认得出来,这就是昨天早上我在玻璃瓶中看到的匕首!
吉劳解释说:“我在等医生。其实不太需要他。这个人的死因毫无疑问,他被刺中心口,一定当场就死了。”
“发生在什么时候?昨天晚上?”
吉劳摇摇头。
“不太可能。我不是靠医学证据发言,但是这个人已死亡十二个钟头以上。你说你最后看到匕首是什么时候?”
“昨天早上十点钟左右。”
“那我推断,过不久命案就发生了。”
“不过这间破寮经常有人走过呀。”
吉劳笑得好刺耳。
“你进步神速!谁说他是在这间破寮里遇害的?”
我觉得很狼狈,“噢——我——我以为如此。”
“噢,好一个高明的侦探!看看他,年轻人——被刺中心口的人会这样倒地吗——双足并拢,双臂贴在两旁?不。他会仰卧在地上,任人刺一刀,不伸手自卫吗?真荒唐,对不对?看看这儿——这儿——”他用手电筒照地面。我看到软泥上有不规则的怪印子。“他是死后才被拖进来的。外面的硬地显不出痕迹,这里的足迹也小心翼翼湮灭了——不过其中一位是女人,朋友。”
“女人?”
“是的。”
“痕迹若被湮火了,你怎么知道呢?”
“虽然模糊,女人的鞋印仍然不会弄错的。还有这个——”他探身向前,由匕首柄上拉起一样东西,拿给我看,是一根女人的黑色长发——和白罗那天在书房椅背上找到的头发很相似。
他泛出讽刺的笑容,把头发绕回匕首上。
他说:“我们要尽量维持现场的状况,检察官喜欢如此。你有没有注意到其它的问题?”
我不得不摇摇头。
“看看他的手。”
我看了一下。指甲破裂,失去血色,皮肤硬硬的。我没领悟出什么,遂抬眼看看吉劳。
他答复我质疑的目光说:“这不是士大夫的手。相反的,他的衣着却像有钱的贵人。很奇怪,对不对?”
“非常奇怪。”我同意说。
“没有一件衣服沾了污斑。你有什么感想?这个人想装出另一种身份,他冒充别人。为什么?他是不是害怕?他是不是想乔装躲避劫难?我们目前还不晓得,但是我们知道一点——他一心要掩饰真面目,我们却一心要查出来。”
他又俯视尸体。
“跟上回一样,匕首柄上没有指纹。凶手又戴了手套。”
“那你认为两案的凶手是同一个人罗?”我连忙问他。
吉劳变得深不可测。
“别管我认为如何。我们再看吧。马乔!”
警官出现在门口。
“先生?”
“雷诺太太为什么不来?我一刻钟以前就派人去请她了。”
“先生,她正走上小径,由她儿子陪着她。”
“好。我一次只见一个人。”
马乔行礼退下。过了一会儿,他带着雷诺太太进屋。
“夫人来了。”
吉劳上前一步,草草鞠躬。
“这边来,夫人。”他带她过去,突然往旁边挪:“死者在这里。你认不认识他?”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像锥子刺进她的面孔,想看穿她的思绪,发现她言行的每一道指标。
但是雷诺太太冷静极了——我觉得过度冷静。她俯视尸体,简直兴味索然,丝毫没有不安或熟识的迹象。
她说:“不,我一辈子没见过他。他根本是陌生人。”
“你能确定?”
“十分肯定。”
“例如,你不觉得他是攻击你的暴徒之一?”
“不,”她似乎吓一跳,犹豫不决。“不,我想不是。当然啦,他们留了胡子——检察官认为是假的,不过——”现在她似乎拿定了主张。“我确定两个都不是此人。”
“很好,夫人。没事了。”
她仰头走出去,太阳照着她头上的银发。杰克·雷诺跟着进来,他也不认识死者,态度十分自然。
“吉劳哼了一声,我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气恼。他对马乔叫道:”你把另一位也找来了吧?“
“是的,先生。”
“带她进来。”
所谓“另一位”是指道布罗尔太太。她气冲冲进来,拚命抗议。
“我抗议,先生!这是犯法的!我和这些事情有什么关系?”
吉劳恶狠狠说:“女士,我调查的不是一桩命案,而是两桩!就我所知,两件都可能是你干的。”
她叫道:“你敢?你敢胡乱指控我,侮辱我!真恶劣。”
“恶劣吗?这个呢?”他又弯身捡起头发,拈在手上,走到她面前,“女士,你看到没有?你容许我比对一下吧?”
她尖叫一声往后退,嘴唇发白。
“这是撒谎——我发誓。我对凶案一无所知。谁说我知道,谁就是撒谎!
啊!上帝,我怎么办呢?“
吉劳冷冷地说:“冷静下来,女士。还没有人指控你。不过你好好回答问题,别自找麻烦。”
“一切听你吩咐,先生。”
“看看死者,你以前有没有见过他?”
道布罗尔太太走近几步,脸上慢慢恢复血色,以好奇的目光俯视死者,接着摇摇头。
“我不认识他。”
她说话好自然,叫人不可能怀疑她。吉劳点点头,打发她离开。
我休声问道:“你放她走?这样妥当吗?那根黑发一定是她的。”
吉劳淡淡地说:“我用不着人家教我办案。她正在我们监视中,我还不想逮捕她。”
接着他皱皱眉,俯视尸体。
他突然问道:“你看他是不是西班牙脸形?”
我仔细看那张面孔。
最后我说:“不,我敢断定他是法国人。”
吉劳不满地咕哝一声。
“又是一样。”
他站了一会儿,以命令的手势叫我让开,再度趴在地上,继续搜索破寮的地板。他真了不起,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一寸一寸爬行,翻动旧锅,检查旧袋子。他扑向门边的一捆包袱,结果只是一件破外衣和破长裤,他低吼一声把它扔开。两双旧手套勾起他的兴趣,后来他又摇摇头扔下了。接着他回到锅罐堆,一一翻过来检查。最后他站起身,若有所思摇摇头,他似乎沮丧又困惑。我想他已忘了我的存在。
这时候外面有慌乱的人声,我们的老朋友检察官由书记和贝克斯先生陪着赶来,医生也跟在后面。
豪泰特先生叫道:“吉劳先生,此事非比寻常,又一件凶案!啊,我们还没查明这个案子呢,里面藏有极深的奥秘。这次的被害人是谁?”
“检察官先生,没有人知道,还没有人指认出来。”
“尸体呢?”医生问道。
吉劳往旁边挪。
“在那边的角落里。你看,他心口中了一刀,用的是昨天早晨失窃的匕首。我想凶案紧跟着窃案发生——不过这要由你来鉴定。你可以自由处置匕首——上面没有指纹。”
医生跑在死者旁边,吉劳转向检察官。
“深奥的小问题,对不对?我会解决的。”
检察官沉吟道:“没有人能指认他。可不可能是刺客之一?说不定他们自己发生内讧。”
吉劳摇摇头。
“死者是法国人——我敢发誓——”
这时候医生打断了他们的话,他正跪坐着,表情很复杂。
“你说他是昨天早晨死的?”
吉劳说:“我由匕首失窃案断定的。当然啦,他也可能在昨天更晚的时刻被杀害。”
“昨天更晚的时刻?胡扯!这个人至少死了四十八个钟头,说不定还不止。”
我们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第十五章一张照片
医生的话太叫人吃惊,我们一时都吓呆了。这个人是被二十四小时前失窃的匕首刺死的,杜兰德医生却一口咬定他至少死了四十八小时,整件事荒诞到极点。
我们仍为医生的话而惊讶,尚未恢复正常,有人拿一封电报给我,原来是旅社转送到别墅的。我拆开来看:发报人是白罗,他宣布要乘十二点二十八分钟进站的火车抵达莫林维尔镇。
我看看手表,知道现在还来得及舒舒服服到火车站去接他。我觉得他应该立刻知道案情的恐怖发展。
我想白罗一定在巴黎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他迅速回来就是证明,那只要几个钟头。不知道他听了我透露的消息,会有什么反应。
火车慢了几分钟,我漫无目标在月台上走来走去,突然起了一个念头:我不妨打听打听命案当晚谁乘最后一班车离开莫林维尔镇,藉以消磨时间。
我走向挑夫的领班,他看来挺聪明的,我很快就引他谈起这个问题。他热烈宣称:这帮刺客竟逍遥法外,真是警察的耻辱。我暗示说他们可能搭午夜的火车离境,他断然排除此念头。若有两个外国人,他一定会注意到——他敢确定这一点。搭那班车走的人只有二十位左右,他不可能不注意他们。
我不知道怎么会突发奇想——也许是玛莎·道布罗尔那焦急的口气感染了我——我突然问道:“雷诺少爷——他没搭那班车走吧?”
“啊,没有,先生。半个钟头内来了又走,可不好玩。
我瞪着他,几乎不懂他话里的含义。后来我懂了。
我心跳加速:“你是说杰克·雷诺先生那天晚上抵达莫林维尔?”
“是的,先生,乘另一个方向开来的最后一班车,十一点四十那班。”
我的脑子嗡嗡响。难怪玛莎要着急,命案当晚,杰克·雷诺在桌林维尔镇上——他为什么不说?相反的,他为什么要让我们相信他留在契尔波?我想起他坦白天真的面容,实在不相信他和命案有关。但是这么重大的问题,他怎能缄默呢?我可以断定一点:玛莎已经知道了。难怪她焦急,难怪她急着问白罗知不知道谁有嫌疑。
火车进站,打断了我的沉思,我上前问候白罗。他容光焕发,笑眯眯,又嚷又叫,忘了我的英国拘谨作风,在月台上热情拥抱我。
“我亲爱的朋友,我成功了——成功得叫人惊叹!”
“真的?我很高兴。你有没有听见此地最新的消息?”
“我怎么可能听到?案情有点进展,呃?勇敢的吉劳,他已经逮捕一个人?甚至逮捕了好几个人?啊,不过我要叫他变成傻瓜,那家伙!你带我去什么地方,朋友?我们不去旅社?我必须先梳理胡子——旅途闷热,我的胡子都垂下去了。外套一定有灰尘,还有我的领带也得整理整理。”
我打断他的话。
“亲爱的白罗——别管那些。我们必须立刻到别野去,那儿又出了一件凶杀案!”
以前我向吾友报告自以为重要的消息,常常大失所望。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就是认为和主题无关——而且通常都证明他有理。这次效果倒不一样,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吃惊的表情,他的下巴往下垂,轻快的举止一扫而空,他张大嘴巴瞪着我。
“你说什么?又出了一件凶杀案?啊,我完全错了,我全盘败北。吉劳可以嘲笑我——他有充分的理由。”
“那你没料到罗?”
“我?根本没料到,这一来我的理论全毁——一切都毁了——啊,不——”他突然住口,砰然捶胸。“不可能,我不可能弄错!把事实依照条理和秩序排列起来,只有一种解释。我一定是对的,我没有错!”
“那么——”
他打断我的话。
“等一下,朋友。我一定是对的,所以这件新命案不可能发生,除非——除非——噢,等一等,我求你。别说话——”
他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恢复正常,以平静和自信的口吻说:“死者是中年人,尸体是在凶案现场附近的破寮里发现的,至少死了四十八小时。他中刀的情况和雷诺先生差不多,只是不一定在背部。”
这回轮到我目瞪口呆了——我真的张大了嘴巴。就我所知,白罗从来未猜得这么准,这么惊人,我免不了起疑心。
我叫道:“白罗,你愚弄我,你已经听到详情了。”
他以责备的目光认真看着我。
“我会做这种事吗?我保证没听到什么。你没发现刚才我吓一跳?”
“那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呢?”
“那我猜对了?我知道。小小的灰白色脑细胞,朋友,小小的灰白色脑细胞!是它们告诉我的。唯有这样才可能有第二桩死讯。现在一五一十说给我听吧。我们绕到左边,可以走捷径到高尔夫球场,快一点抵达坚尼维别墅的背面。”
我们走上他说的那条路,我一路叙述所知的细节,白罗用心听。
“你说匕首插在伤口里。奇怪,你确定是同一只?”
“百分之百确定,所以才不可思议。
“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也许有两只匕首。
我抬起眉毛。
“那更不可能吧?未免太巧了。”
“海斯亭,你说话仍旧不经过大脑。有时候两把同样的凶器不合常情,这回却不见得。这把凶器是杰克·雷诺订制的纪念品。你想一想,他不可能只订一把嘛,他很可能多打一把,留着自用。”
我抗议说:“但是没有人提起这回事。”
白罗又开始演说了。
“朋友,我们办案不只考虑已经提过的事情。人没有理由把许多可能重要的资料全都说出来,同样的,不提也有其原因,你可以在两个动机间作一抉择。”
我默默无语,留下深刻的印象。几分钟后,我们来到破寮,发现朋友们都在那儿。彼此客套一番后,白罗开始工作。
我看过吉劳办事,兴趣很浓。白罗只草草看一下四周,他唯一检查过的东西就是门口的破衣和破裤。吉劳辱边浮出轻蔑的笑容。白罗仿佛注意到了,又把包袱仍开。
“园丁的旧衣服?”他问道。
“不错。”吉劳说。
白罗跑在尸体旁边,他的手指很敏捷,有条有理。他检查衣服的质地,看清上面没有血迹。他特别留意靴子和肮脏破裂的指甲,检查指甲的时候,他问吉劳:“你看到了吧?”
“是的,我看到了。”对方说。他的表情仍旧深不可测。
白罗的身子突然一僵。
“杜兰德医生!”
“怎么了?”医生走上来。
“嘴唇上有泡沫,你注意到了吧?”
“我承认刚才没注意到。”
“现在你注意到了?”
“噢,当然。”
白罗又问吉劳一句话。
“你一定也发现罗?”
对方不答腔,白罗继续检查。匕首已经由伤处拔出来了,如今放在尸体边的一个玻璃瓶里,白罗看一看匕首,然后仔细验伤。他抬头的时候,眼神很激动,闪着我热悉的绿色光芒。
“真是奇怪的伤口!没流血,衣服上没有血迹,只有刀刃微微变色。医生,你认为如何?”
“我只能说这件事很反常。”
“一点都不反常,很简单。这个人死后才被刺一刀。”白罗挥挥手,平息了大家的骚乱声,转向吉劳问道:“吉劳先生跟我有同感,不是吗,先生?”
无论吉劳心里怎么想,他一动也不动接受了这个立论。他平静得近乎轻蔑说:“我当然有同感。”
惊讶和关心的嗡嗡声又响起了。
豪泰特先生嚷道:“好奇怪的念头!人死后还刺他一刀!荒谬!听都没听过,也许是深仇大恨。”
白罗说:“不,检察官先生。我想,这件事是心平气和干的——想造成一种印象。”
“什么印象?”
“就是它差一点造成的印象啊。”白罗神秘兮兮说。
贝克斯先生正在思考。
“那么,此人是怎么样遇害的?”
“他不是被杀,他自己死掉。检察官先生,我若没弄错,他是癫痫病发作而死的。”
白罗这句话又引起一阵风波。杜兰德先生再度跪下来,细细检查,最后他站起身。
“怎么,医生?”
“白罗先生,我相信你的话没有错。开头我走错了方向。死者被刺一刀,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害我没发现别的病症。”
白罗成了此刻的英雄,检察官一再恭维他。白罗优雅回应,然后说他和我还没吃午餐,他希望填一填旅途的饥火。我们正要跨出破寮,吉劳走到我们身边。
他以柔顺和嘲讽的口气说:“白罗先生,还有一件事。我们发现这玩意儿缠在匕首柄上,一根女人的头发。”
白罗说:“啊!女人的头发?不知道是哪一个女人的?”
“我也正奇怪呢。”吉劳说着,鞠躬而去。
我们走向旅馆,白罗沉思道:“这位吉劳坚持已见。不知道他想误引我走到什么方向?女人的头发——哼!”
我们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我发现白罗心不在焉。饭后我们上楼到起居室,我求他说说神秘的巴黎之行。
“朋友,乐意奉告。我到巴黎去找这个东西。”
他由口袋里拿出一小张褪色的剪报——是女人照片的翻印版。他交给我,我惊叫一声。
“朋友,你认出来了?”
我点点头,照片虽然是多年前拍的,发型也不同,但是容貌的特征绝对错不了。
“道布罗尔太太!”我惊叹说。
白罗笑着摇摇头。
“朋友,不完全对。她当时不叫这个名字,这是声名狼藉的贝洛迪太太的照片!”
贝洛迪太太!回忆霎时浮上心头。那件凶杀案的审判曾引起了全世界的注意。
“贝洛迪命案”。
第十六章贝洛迪命案
二十年前左右,一位里昂人阿诺·贝洛迪先生带着漂亮的妻子和襁褓中的女儿来到巴黎。贝洛迪先生是一家酒业行的小股东,时届中年,长得胖胖的,喜欢生命中的各种享受,深爱迷人的妻子,各方面都不太引人注目。贝洛迪先生入股的商行规模很小,虽然生意兴隆,却没给小股东带来太多的收入。贝洛迪夫妇住在一间小公寓里,起先生活非常简朴。
贝洛迪先生虽然不出众,他太太身上倒不乏罗曼蒂克的色彩。她年轻美貌,仪态迷人,立即轰动了该区,何况还有人传言她的身世很神秘。据说她是一位俄国大公爵的私生女。有人则说她父亲是奥国大公,与她母亲正式结婚,属于贵人娶贱女的婚姻。所有的故事都有一个共同点,把珍妮·贝洛迪当做一项奥秘的核心。好奇的人询问贝洛迪太太,她不否认种种传言。相反的,她虽然不讲,却暗示那些说法都有事实的依据。对于亲密的朋友,她更进一步吐露心声,谈起政治阴谋,谈起“文件”,谈起她所面临的暧昧危机。
据闻还有皇冠珠宝要秘密出售,以她担任介绍人。
有一位青年律师乔治·康诺和贝洛迪家时常来往。不久,迷人的珍妮·贝洛迪就完全掳获了他的心,贝洛迪太太小心翼翼鼓励他,却又发誓她忠于中年的丈夫。不过,许多恶毒的人宣称康诺是她的情人——而且不是唯一的情人!
贝洛迪一家来到巴黎三个月左右,另一位人物出场了。他名叫海拉姆·P·特拉普先生,生长在美国,是一名大富翁。有人为他引见迷人又神秘的贝洛迪太太,他立即爱上了她。他的爱慕很明显,却严守高尚的仪节。
大约此时,贝洛迪太太谈起机密更为公开。她对好几位朋友说,她深深为丈夫忧虑;说他卷入政治性的密谋,并提到人家托他保管的某些重要文件,里面牵涉到一件欧洲重要的“秘密”。人家托他保管这些东西,是要避开追踪者的耳目,但是贝洛迪太太很紧张,曾在巴黎认出好几名革命圈的重要分子。
十一月二十八日,事情发生了。白天来为贝洛迪家洗衣烧饭的女佣发现公寓门大开,非常惊讶。她听见卧室有微弱的呻吟,就进去瞧瞧,结果看到一个骇人的场面。贝洛迪太太躺在地板上,手脚捆着,勉强卸除嘴巴塞的东西,正微微苦哼。贝洛迪先生倒在床上的血泊里,心口插着一把刀。
贝洛迪太太说得清清楚楚。她半夜醒来,看见两个蒙面人站在床边。为了防上她喊叫,他们绑住她的手脚,塞住她的嘴巴,然后向贝洛迪先生索求那著名的“秘密”。
刚强的酒商断然拒绝。其中一位暴徒生气了,狠狠在他胸前刺一刀。他们拿出死者的钥匙,打开屋角的保险柜,带走了一大堆文件。两名暴徒都留着密密的胡子,带面具,贝洛迪太太一口咬定他们是俄国人。
这件事轰动一时,被称做“俄国谜案”。日子一天天过去,神秘的胡须汉根本无踪无影。就在大家的兴趣开始减低时,案情有了新的变化。贝洛迪太太被捕,控以杀夫的罪名。
审判激起各方的兴趣。被告年轻貌美,身世如谜,使这个案子变成一大名案。民众有的支持她,有的指责她。拥护她的人被泼了好几盆冷水。事实证明,贝洛迪太太如谜的身世、皇家的血统、她自称涉及的阴谋……全都是幻想出来的。
事实证明,珍妮·贝洛迪的父母是高尚又平凡的水果商,住在里昂郊外。
俄国大公爵、宫廷阴谋、政治谋略——他们追溯这一切说法——最后追到她本人身上。种种巧妙的神话都是她编出来的,她曾捏造“皇冠珠宝”的谣言,由许多轻信的人手上骗到可观的钱钞——而那些珠宝全是胶质赝品。她的故事完全公开了,谋杀的动机在于海拉姆·P·特拉普先生。特拉普先生尽量隐瞒,但他在反复的盘诘下,终于承认他爱贝洛迪太太,她若自由,他愿娶她为妻。他们之间的关系绝对清白!这一来对被告更为不利。由于男方高尚又单纯,珍妮·贝洛迪当不成他的情妇,就设计出可怕的阴谋,想除掉年长又平凡的丈夫,好嫁给有钱的美国人。
贝洛迪太太自始至终泰然面对指控者,她从不改变供辞。她坚称她有皇家血统,早年被人掉包,变成酒商的女儿。这些话虽然荒谬不实,却有许多人相信是真的。
起诉书毫不容情,指斥蒙面“俄国人”的说法纯属神话,命案是贝洛迪太太和她的情夫乔治·康诺干的。他们发出逮捕令找他,他却逃得无影无踪。
证据显示贝洛迪太太手上的绳结很松,她自己可以轻易解开。
审判快要结束时,公诉官收到一封巴黎来的信。信是乔治·康诺写的,他没有指明去处,却完完整整供出了案情。他说他受了贝洛迪太太的挑唆,出手杀人。命案是两个人策划的。他相信她丈夫虐待她,自己又爱她爱得发狂,以为对方也爱他,遂订下毒计,出手杀她丈夫,解救心爱的女人。现在他第一次听到海拉姆·P·特拉普先生的事情,才知道心爱的女人出卖了他。
她想挣脱束缚,不是为了他——而是想嫁给有钱的美国人。她利用他当替死鬼,现在他忌妒又生气,转而指摘她,宣布他自始至终在她的煽动下行事。
这时候贝洛迪太太才显出她厉害的一面。她毫不犹豫,放弃了以前的说法,承认“俄国人”是她捏造的,真正的凶手是乔治·康诺。他爱得发狂,犯了大罪,声言她若不保密,他就要狠狠报仇。她慑于他的恐吓,只好答应了——而且她怕说实话,会背上知情不报的罪名。但她坚持不再和杀夫的凶手来往,他为了报复,才写信控告她。她郑重发誓案子不是她策划的,她半夜醒来,发现乔治·康诺站在她面前,手上拿着血淋淋的凶刀。
这一招没有多大的胜算。贝洛迪太太的话很难叫人信服。但是这个女人曾以皇家密谋的说法骗过许多人,她骗人的本事高明极了。她对法庭的供辞可谓旷世的杰作,她泪流满面,谈到她的孩子,她的贞操——她为了孩子,希望保全名节。她承认乔治·康诺是她的情夫,道义上她要为此案负责——但是,皇天在上,她没有真正参与!她自知不检举康诺犯了大错,但是她用哽咽的嗓门说,女人绝对做不出那种事情。她曾经爱过他呀!她岂能亲手送他上刑台?她犯下许多罪孽,但是杀夫的大罪她却是无辜的。
无论如何,她的辩才和人品占了上风,贝洛迪太太在空前刺激的场面下无罪开释。
警方用尽一切办法,硬是抓不到乔治·康诺。至于贝洛迪太太,此后就没有人听过她的消息。她带着孩子离开巴黎,开创新生。
第十七章我们进一步调查
我已完整记下贝洛迪命案。当然记忆中的细节和我写的不尽相同。不过,案情我记得很准确,当时此案引起许多人的注意,英国报纸曾详加报导,所以我用不着费多少脑筋就记住了醒目的内容。
此时我激动莫名,旧案似乎澄清了一切。我承认自己天生冲动,白罗对我乱下结论很伤脑筋,不过这回我是有理由的。这个发现证实了白罗的观点,我立即赞佩万分。
我说:“白罗,恭喜你。现在我都明白了。”
“朋友,假如真是如此,那我恭喜你,你平常是不善查考的——不是吗?”
我有点生气。
“算了,别一说再说。你总是神秘兮兮,东暗示西暗示,又专管一些不重要的小节,谁都看不出你的方向。”
白罗照例谨谨慎慎点了一根小香烟,然后抬头看我。
“朋友,既然你现在全都明白了,你究竟看出了什么?”
“咦,杀死雷诺先生的是道布罗尔——贝洛迪太太。两个案子太象了,可作为证明。”
“那你认为贝洛迪太太无罪开释不应该罗?事实上她默许了丈夫的命案,应该有罪?”
我睁大了眼睛。
“当然!你不认为吗?”
白罗走到房间尽头,心不在焉扶正一张椅子,然后深思道:“是的,这是我的看法。不过朋友,这没什么‘当然’可言。由技术上来说,贝洛迪太太没有罪。”
“旧案也许是如此,这回却不然。”
白罗又坐下望着我,思虑重重的表情更明显了。
“海斯亭,原来你认定道布罗尔太太杀了雷诺先生?”
“是的。”
“为什么?”
他突然问这句话,我一时楞住了。
我结结巴巴说:“为什么?为什么?噢,因为——”我停下来。
白罗对我点点头。
“你瞧,你马上说碰到障碍了吧。这布罗尔太太何必杀雷诺先生呢?我们找不到丝毫动机。他死了对她没有好处;无论她是对方的情妇或勒索者,他死了她都损失惨重。凶案不可能没有动机。二十年前的案子不一样,有一位富翁等着娶她。”
我反驳说:“金钱不是命案唯一的动机。”
白罗心平气和说:“对,另外还有两种动机。忌妒杀人是一种。还有一种很少见,就是凶手精神错乱,为某一个异常的概念而杀人。杀人狂和宗教的狂热属于这一类,现在我们可以删除这种动机。”
“忌妒杀人呢?你能删除吗?如果道布罗尔太太是雷诺的情妇,发现他的感情冷淡下来,醋劲儿一发,她不可能忿然攻击他吗?”
白罗摇摇头。
“如果——你注意,我是说如果——如果道布罗尔太太是雷诺先生的情妇,他还没有时间对她生厌呢。而且你误解了她的性格,她是一个能装出激情的人,是了不起的演员。冷静地分析一下,她的生活和外表相矛盾,她的动机和行为素来是冷静又不落空的。她默许丈夫的命案,不是为了和青年恋人在一起。她对有钱的美国佬也许毫无感情,但他却是她争取的目标。她若犯罪,一定是为了谋利。此案她没有利益可图,何况挖坟的事情如何解释?
那是男人干的。“
我不愿意彻回自己的信念,提示说:“她大概有同谋。”
“我再提出一个异议。你说两个案子很相像,朋友,像在那里?”
我骇然瞪着他。
“咦,白罗,是你说的呀!蒙面人的故事啦,秘密啦,文件啦!”
白罗露出笑容。
“我求你别这么气愤。我没否认哪。两个故事一模一样,可见两案必有关联。不过,想想一个奇怪的现象吧,说故事的不是道布罗尔太太——若是她,案情可就简单了——而是雷诺太太。她会和道布罗尔太太合作吗?”
我慢慢地说:“我相信不会。若是如此,她一定是有史以来最棒的演员。”
白罗不耐烦地说:“得了得了,你又感情用事,不讲逻辑了。如果罪犯必须是极佳的女演员,才能如此说她。可是真有必要吗?我不相信雷诺太太和道布罗尔太太同谋,理由很多,有些我已经列举过了,另外一些不辩自明。
所以,我们排除这种可能性,逼近事实,而事实往往奇怪又有趣。“
我嚷道:“白罗,你还知道些什么?”
“朋友,你必须自己推想。你有机会知道事实,集中运用脑细胞。不要学吉劳——要学赫邱里·白罗来推理。”
“你能确定吗?”
“朋友,很多方面我都像白痴,但是最后我看清楚了。”
“你样样都知道?”
“我发现了雷诺先生雇我来查的事情。”
“你知道凶手?”
“我知道一位凶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来谈矛盾的目标。现在不只一桩命案,有两桩。第一桩我已经解决了,第二桩——奥,我承认没有把握!”
“白罗,你说破寮里的那个人是自然死亡的。”
白罗又发出不耐烦的呼喊:“得了得了。你还不懂。一桩命案可以没凶手,但是两桩命案必然有两个尸体。”
他的话实在太难懂了,我心急如焚望着他,但是他看来很正常。他突然站起身,走到窗口。
“他来了。”他说。
“谁?”
“杰克·雷诺先生。我送一张便条到别墅,请他过来。”
这一来我的思路变了,我问白罗知不知道命案当晚杰克·雷诺在莫林维尔镇。我希望他疏忽一次,没想到他什么都晓得。他也到车站问过了。
“海斯亭,这个念头绝不是我们独创的。杰出的吉劳,他可能也打听过。”
“你不认为——”我说着,突然住口。“啊,不,那未免太可怕了!”
白罗以询问的目光看着我,但我不再往下说。我刚刚想到,直接或间接和案情有关的女人虽然有七位——雷诺太太、道布罗尔太太母女、神秘的访客和三位女佣人——但是,除了不能算数的老园丁奥古斯特,相关的男人却只有一个——杰克·雷诺。总有一个男人挖坟墓呀。
我没有时间推想下去,杰克·雷诺已被请入房间。
白罗以简单明了的态度问候他。
“先生,请坐。惊动你真抱歉,不过你大概了解,别墅的气氛对我不太适合。吉劳先生和我事事都有不同的意见。他对我不太礼貌,你要明白,我自己的小发现不打算供他应用。”
小伙子说:“不错,白罗先生,吉劳那家伙是坏心眼的畜生,我乐于看到人家打倒他。”
“那我可以请你帮个小忙罗?”
“当然。”
“我要请你到车站,搭车到下一站阿巴拉克城,到那边的寄物处去打听命案当晚有没有两个陌生人去寄存旅行包。那是小站,他们一定记得。你肯不肯去?”
小伙子莫名其妙说:“当然肯。”他准备动身。
白罗解释说:“你知道,我和我的朋友要到别的地方去办事。再过一刻钟有一班火车,我求你不要回别墅,我不希望吉劳猜到你此行的任务。”
“好,我直接去车站。”
他站起来。白罗叫住他。
“等一下,”雷诺先生,有一件小事我想不通,今天早上你为什么不告诉豪泰特先生命案当晚你在莫林维尔镇?“
杰克·雷诺满脸通红,他好不容易才克制自己。
“你弄错了,我当晚在契尔波,今天早晨我对检察官说过了。”
白罗望着他,双眼眯起来,像猫眼似的,只露出一线绿光。
“那我犯的错误可真特别——车站的员工也这么说。他们说你搭十一点四十分那班车进站。”杰克·雷诺迟疑了一会,才拿定主意。
“我来了又如何?我想你不会指控我参与家父的命案吧?”他傲然问这句话,脑袋往后一仰。
“我想听听你回镇上的理由。”
“很简单。我来看我的未婚妻玛莎·道布罗尔。我正要远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我希望临走前能看看她,保证我此情不渝。”
“你见到她没有?”白罗始终盯着他的面孔。
雷诺少爷停了半晌才回答。他说:“见到了。”
“然后呢?”
“我发现最后一班车已经赶不上了,便走到圣比维斯,敲开一家车行的门,雇车载我回契尔波。”
“圣比维斯?离这儿十五公里。好长的一段路,雷诺先生。”
“我——我想散步嘛。”
白罗点点头,表示接受这个说法。杰克·雷诺拿起帽子和拐杖,转身离去。白罗紧跟着站起来。
“快,海斯亭。我们跟踪他。”
我们和他相隔一段审慎的距离,随他穿过莫林维尔的街道。等白罗看清他转往车站,就不再跟踪了。
“万事如意。他已经吞下了钓饵。他会去阿巴拉克,打听莫须有的陌生人所留下的莫须有旅行包。是的,朋友,那些全是我自己的小发明。”
“你要把他支开!”我惊叹道。
“你的洞察力惊人,海斯亭!如果你愿意,我们现在去坚尼维别墅。”
第十八章吉劳采取行动
我们走上热烘烘、白花花的道路,我说:“对了,白罗,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论理。我想你是好意,不过你实在不该鬼鬼祟祟到灯塔旅社,却不通知我。”
白罗斜睨了我一眼。
他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去过?”
恼煞人,我觉得两颊发烧。
“我经过时顺道去拜访。”我尽量保持尊严说。
我怕白罗嘲笑我,这回我松了一口气,而且很吃惊,他只一本正经摇摇头。
“我若伤了你的感情,请原谅。不久你就明白了。相信我,我尽量集中精神办案。”
他一道歉,我的气就消了,我说:“噢,没关系。我知道你是关心我的利益。不过我可以照顾自己。”
白罗似乎想再说话,却又忍住了。
到了别墅,白罗领先走向发现第二具尸体的破寮。他不进去,倒停在棚外几码的凉凳边。他端详凉凳一两分钟后,小心翼翼走向坚尼维别墅和玛格丽特别墅之间的树篱,然后又折回来,一路直点头。他再回树篱边,伸手拨开矮树丛。
他回头对我说:“运气若好一点,玛莎小姐会在花园内。我想跟她谈谈,却不愿到玛格丽特别墅正式拜访。啊,真巧,她在那儿。咻,小姐!咻!请你来一下。”
我走过去陪他,玛莎·道布罗尔应声走到树篱前,显得有点惊慌。
“小姐,你若允许,我想跟你说句话。”
“当然,白罗先生。”
她口头应允,目光却含着烦恼和恐惧。
“小姐,记不记得我和检察官到你家那天,你追到路上来找我?你问我谁有嫌疑。”
“你说是两名智利人。”她好象喘不过气来,左手偷偷按着胸口。
“小姐,你要不要再问一遍?”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若再问同样的问题,我会给你不同的答案。某人遭到怀疑——却不是智利人。”
“谁?”她张着嘴巴,有气无力问道。
“杰克·雷诺先生。”
她惊呼道:“什么?杰克?不可能。谁敢怀疑他?”
“吉劳警探。”
“吉劳!”少女面知死灰。“我怕那个人,他很残酷。他会——他会——”她泣不成声,后来她脸上又恢复勇气和决心。这一刻我发觉她是奋斗者,白罗也用心盯着她。
他问道:“你当然知道命案那一晚他在此地罗?”
她呆呆答道:“是的,后来他告诉我了。”
白罗又说:“隐瞒这件事,实在不聪明。”
她不耐烦地说:“是的,是的。不过我们不能追悔,白费光阴,我们得找证据救他。当然啦,他是无辜的,可是碰到吉劳这种人,一心想着自己的声誉,真想救不了杰克。”
白罗说:“事实对他不利,你明白吗?”
她正眼望着他,又说出那天她在客厅说的话。
“我不是小孩子了,先生。我可以鼓起勇气面对事实。他是无辜的,我们必须救他。”
她说话绝望又有力,然后沉默下来,一面想心事一面皱眉头。
白罗一直看着她说:“小姐,你有没有隐瞒什么你知道的事情?”
她不知所措点点头。
“有,有一件事,但我不知道你信不信——听来很荒唐。”
“小姐,无论如何要告诉我们。”
“是这样:吉劳先生曾叫我去,问我认不认识里面的死者。”她用脑袋比一比破寮。“我认不出来,至少当时认不出来。可是后来一想——”
“怎么?”
“奇怪,我几乎可以确定哩。我告诉你好了。雷诺先生遇害前的那天早上,我在花园里散步,听见男人吵架的声音。我拨开灌木丛来看。其中一位是雷诺先生,另一位是无业游民,穿着脏兮兮的破衣服,样子很可怕。他时而哭诉,时而恐吓。我想他是要钱花,不过妈妈正好由屋里叫我,我不得不进去。如此而已——我几乎敢断定,那无业游民和破寮中的死者是同一个人。”
白罗惊叫一声。
“小姐,当时你为什么不说?”
“起先我只觉得面孔有一点熟。死者的衣着完全不一样,身份地位似乎比较高。白罗先生,可不可能是这位游民攻击并杀死雷诺先生,然后抢走他的衣裳和钞票?”
白罗慢慢地说:“小姐,这不失为一个概念。还有很多事情说不通,但这的确是一个好概念。我会斟酌。”
屋里传来呼叫声。
玛莎低声说:“是妈妈,我得走了。”于是由树丛开溜走。
白罗拉着我说“来”,并转往别墅的方向。
我好奇问道:“你认为如何?那段话是真的,还是女孩子捏造的,以便解除爱人的嫌疑?”
白罗说:“故事很奇怪,但我相信是真的。玛莎小姐无意间道出了另一个真相——连带也证明杰克·雷诺撒谎。你注意到了吧,我问他命案当晚有没有见到玛莎·道布罗尔,他迟疑不决?他停了半晌才说:”见到了。‘我怀疑他撒谎。我必须在他提醒玛莎小姐之前先见她。区区几个字就道出了我要的情报。我问她知不知道杰克·雷诺当晚在此,她说:“后来他告诉我了。’海斯亭,杰克·雷诺那天晚上在这边干什么,他若没跟玛莎小姐会面,那他见到了谁?”
我骇然说:“白罗,你不会相信那个小伙子谋害生父吧。”
白罗说:“朋友,你依旧多愁善感得惊人,我见过母亲为了保险费谋害亲生的小儿女,此后什么事都不足为奇了。”
“动机呢?”
“当然是钱嘛。记住,杰克·雷诺以为父亲死后他可以得到一半的遗产。”
“那位无业游民,他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白罗耸耸肩。
“吉劳会说他是共犯——是帮助雷诺少爷作案的流氓,事后被杀之灭口。”
“匕首上的头发?那根女人的头发?”
白罗咧嘴笑道:“啊,那是吉劳小笑话的精髓,想想今天有许多青年留长发,直直往后梳,用香油或发水弄平,所以某些男人的头发相当长。”
“你也相信如此?”
白罗泛出古怪的笑容:“不,我知道是女人的头发——而且知道哪一个女人——”
我断然宣布:“道布罗尔太太。”
白罗用挖苦的目光看看我说:“也许吧。”
但是我不容自己发怒。
我们走进坚尼维别墅的大厅,我问道:“我们现在干什么?”
“我想搜一搜杰克·雷诺的私人物品,所以把他支开几个钟头。”
我问道:“吉劳不会先来搜吗?”
“当然会。他建立个案,像海狸建堤堰,不眠不休。但他不会找我要搜的东西——就算东西摆在他面前,他可能也看不出其重要性。我们动手吧。”
白罗以整齐和有条不紊的手法一一打开抽屉,搜查内容,再放回原来的位置,过程很单调很无聊。白罗翻查衣领、睡衣和袜子。外面有扑吱扑吱的声音,我走到窗口去看,立即恢复了元气。
我叫道:“白罗,一辆汽车刚刚开上来。吉劳坐在里面,还有杰克·雷诺和两名宪兵。”
白罗咆哮说:“岂有此理!吉劳那畜生,他就不能等一等吗?我来不及收好最后一个抽屉的东西了。我们快一点。”
他毫不客气把东西倒在地板上,大抵是领带和手巾。突然间,白罗发出胜利的呼喊,扑向一张方形的小纸板——显然是一张照片,他把照片收进口袋,余物乱糟糟塞回抽屉里,抓着我的手臂,拖我出房门,下了楼梯。吉劳站在大厅,望着他的犯人。
白罗说:“午安,吉劳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吉劳朝杰克点点头。
“他想开溜!我机灵得很,才不放他走呢。杰克·雷诺先生以杀父罪名被捕。”
白罗转身面对倚门而立的年轻人,他面如死灰。
“年轻人,你有什么话说?”
杰克·雷诺面无表情瞪着他。
他说:“没有。”
第十九章我运用脑细胞
我惊呆了。直到最后,我仍不相信杰克·雷诺有罪。白罗诘问他的时候,我以为他会力辩清白。而现在看他站着,白惨惨软绵绵倚着墙壁,又听他俯首认栽,我不再怀疑了。
白罗转向吉劳。
“你凭什么逮捕他?”
“你要我说给你听?”
“基于礼貌,是的。”
吉劳多疑地看看他。他一方面想拒绝,一方面又想压倒对手,内心很矛盾。
他冷笑说:“我猜你认为我弄错了?”
白罗带一丝恶意说:“你犯错不足为奇。”
吉劳的面孔浮出更深的红晕。
“好,进来吧,你自己判断。”他一把推开沙龙门,我们走进屋,杰克·雷诺由两名宪兵看管。
吉劳把帽子放在桌上,语含讽刺说:“现在,白罗先生,我要为你上一堂侦探课,我要让你看看现代人如何办案子。”
白罗静心听,他说:“好,我要让你看看老卫士多有耐心听人发言。”
他往后仰,闭起眼睛,又张开片刻说:“别怕我睡着,我会仔细听。”
吉劳说:“当然啦,我很快就看穿智利暴徒的那一套谎话。案子涉及两个人——却不是神秘的外国客,那些全是障眼法。”
白罗咕哝道:“亲爱的吉劳,目前为止还颇叫人信服——尤其在他们的火柴和烟蒂把戏之后。”
吉劳眼露凶光,但他继续说:“为了掘坟墓,此案一定有男人参与。此案没有真正的男性受益人,不过有一个人以为他会获利。我听说杰克·雷诺和父亲争吵,听他威吓过其父,动机已经确立了。现在来谈手段,那天晚上杰克·雷诺在莫林维尔城,他隐瞒这件事——这一来嫌疑就成了肯定的事实啦。后来我们发现第二名死者——被同一只匕首刺杀。我们知道匕首失窃的时间。海斯亭上尉可以说出正确的时刻。杰克·雷诺正好由契尔波回来,他是唯一能取到匕首的人。我已查过家中的其它各分子。”
白罗插嘴说:“你错了,还有一个人可以拿到那只匕首。”
“你是指史东纳先生?他由前门进屋,乘一辆汽车,由卡莱港直接开过来。啊,相信我,我事事都查过了。杰克·雷诺先生乘火车抵达,他到站一个钟头后才在屋里现身。他一定看到海斯亭上尉和那名女伴离开工具棚,就溜进去拿了匕首,到破寮去杀死共犯——”
“那人早就死了!”
吉劳耸耸肩。
“也许他没发现,也许他以为对方睡着了。他们一定约好要见面的。总之,他知道第二件命案会使案情更复杂。果然不错。”
白罗咕哝道:“可惜骗不了吉劳先生。”
“你嘲笑我。我要提出最后一个不可辩驳的证明。雷诺太太的供词是假的——从头到尾是假造的。我们相信雷诺太太深爱她丈夫——而她却撒谎来掩护凶手。女人会为谁说谎呢?有时候为自己,常常为自己所爱的人,更常为她的儿女。这是最后一则——不可驳斥的证据。”
吉劳停下来,得意得满面红光。白罗一直望着他。
吉劳说:“这是我办的案子,你有什么话说?”
“只是你没有考虑到一点。”
“什么?”
“杰克·雷诺熟悉高尔夫球场的计划。他知道人家一动手挖障碍沟,尸休马上就会被发现。”
吉劳大笑。
“说这话未免像白痴,他希望尸体被发现呀!尸体露面前,他不能推断父亲死亡,也就不可能继承遗产。”
白罗站起身,我看见他眼里闪出一道绿色光芒。
他柔声说:“那又何必埋掉呢?想一想,吉劳。既然尸体快些露面对杰克·雷诺有好处,何必挖掘?”
吉劳没有答腔。这个问题来得太意外,他耸耸肩,似乎表示这问题不重要。
白罗走向门口,我跟在他后面。
他回头说:“还有一样东西你也没考虑到。”
“什么?”
“那截铅管。”白罗说着,走出房间。
杰克·雷诺还站在大厅,惨白着脸,我们走出沙龙,抬眼望一望。这时候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雷诺太太下楼了。她看儿子站在两名宪兵之间,仿佛吓呆了,停下脚步。
她结结巴巴说:“杰克,杰克,怎么回事?”
“妈,他们逮捕我了。”
“什么?”
她尖叫一声,谁都来不及去搀她,她就倒在地上。我们都跑过去扶她起来,一分钟后,白罗站起身。
“她的脑袋碰到楼梯角。我想可能有轻微的脑震荡。吉劳若想问话,只好等啦。她可能昏迷一星期以上。”
戴妮丝和法兰丝跑去看女主人,白罗把她交给女佣们照料,转身离开屋子,他低头走路,对着地面皱眉沉思,我隔了好久没说话,最后才鼓起勇气问他一个问题。
“尽管有种种不利的表征,你仍相信杰克·雷诺可能没有罪?”
白罗起先不回答,等了好久才一本正经说:“我不知道,海斯亭。机会很渺茫。当然吉劳的看法完全错了——从头错到尾。如果杰克·雷诺有罪,倒不是基于吉劳的论点,而是瞎碰上的。对他最不利的罪状只有我知道。”
我深深动容说:“是什么?”
“朋友,你若肯运用脑细胞,象我一样看清全案,你也会发觉的。”
这是白罗最气人的答复。他不等我开口,继续往下说。
“我们由这条路去海边,坐在那儿的小山冈上,俯视沙滩,重新审查案情。你可以听到我所知的一切,不过我宁愿你自己推想——不让我牵着走。”
我们照白罗的建议,坐在小草冈上,面对着大海。远远的沙滩传来微弱的游泳嬉笑声。海水呈浅蓝色,宁静的气氛使我想起初到莫林维尔镇那天,我精神勃勃,白罗说我“像垂死般心乱”。那天到现在似乎过了好久,其实才三天哩!
白罗鼓励说:“想一想,朋友,安排你的概念,必须有条不紊,必须有秩序。这是成功的秘诀。”
我努力照他的话去做,回溯此案的各种细节。说来真不甘愿,唯一清晰的解答似乎是吉劳那一套——而白罗却瞧不起他。我重新斟酌。若有任何线索,必然在道布罗尔太太那一方面,吉劳不知道她和贝洛迪案有关,白罗说贝洛迪命案很重要,我必须从那边去找。现在我走对路了。突然间,我跳起来,一个光辉眩人的念头射入我的脑海。我一面颤栗,一面立下假想的理论。
“朋友,我看得出来,你有了一点小概念,棒极了!我们进展下去吧。”
我说:“白罗,我觉得我们太疏忽了。我说我们——也许说我还恰当些。
不过你一心保密,活该受罚。我说我们太疏忽了,我们忘了一个人。“
“谁呀?”白罗眨眼说。
“乔治·康诺!”
第二十章惊人之语
白罗热情地抱住我:“你毕竟想通了,完全靠你自己。太棒了!继续分析吧。你说得对,我们忘了乔治·康诺,犯了大错。”
我为他的赞美而得意洋洋,简直说不下去了。最后我集中思绪,继续往下说。
“乔治·康诺二十年前失踪,但是我们不相信他已经死了。”
白罗同意说:“绝对不相信,说下去吧。”
“所以我们假设他还活着。”
“对。”
“或者到最近还活着。”
“愈来愈棒了!”
我的热劲儿一直升高,继续说:“我们假定他很落魄。他成了罪犯、流氓、无业游民——随你怎么说。他恰好来到莫林维尔镇,碰到了他始终深爱的女人。
白罗警告说:“呃!呃!滥情的毛病又犯了。”
我引用成语说:“恨得深也爱得深,反正他发现她化名住在镇上。可是她有了新情人——英国佬雷诺。乔治·康诺忆起往日的委屈,和雷诺吵起来。
他埋伏着,等雷诺探访情妇,便由后面刺他一刀。事后他吓慌了,开始挖坟。
我猜道布罗尔太太出来找情夫,她和乔治·康诺大吵。乔治·康诺把她拖进破寮,自己突然癫痫病发倒地。假设杰克·雷诺少爷正好来了,道布罗尔太太一五一十告诉他,指出旧事重提对她女儿的可怕影响,杀他父亲的凶手已经死了——最好别声张。杰克·雷诺答应了——就进屋去找他母亲,说服了她。她听了道布罗尔太太提示的故事,遂让儿子塞她的嘴巴,捆她的手脚。
喏,白罗,你认为如何?“我的身子往后仰,为自己的重组能力而得意,满面红光。
白罗若有所思望着我。
他终于说:“朋友,我想你该去写电影脚本。”
“你意思是说——?”
“你刚才说的故事可以拍成一部精采的电影——但是一点都不像日常生活。”
“我承认还没说出所有的细节,不过——”
“你太离谱——完全忽略了细节。两个人的衣着呢?你是说乔治·康诺杀死对方,然后脱下他的衣服,自己穿上,再把匕首换回原位?”
我相当不悦说:“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差别。也许他威胁道布罗尔太太,向她取得衣服和钞票。”
“威胁——呃?你真的提出这个假设?”
“当然。他可以威胁要向雷诺家揭穿她的身份,这么一来,她女儿的婚姻就完全无望了。”
“你错了,海斯亭。他不可能敲诈她,把柄握在她手里。你要记得,乔治·康诺仍是杀人通缉犯,只要她告密,他就有处死刑的危险。”
我不得不承认这句话有理。
我酸溜溜说:“你的理论一定连每个细节都没有错罗?”
白罗静静地说:“我的理论就是实情,实情必然是对的。你的理论犯了基本的错误,你的想象力受到午夜幽会和热情恋爱场面的影响,走到岔路上去了。我们调查凶案,必须以常识为基础。要不要我示范我的方法?”
“噢,让我们来一场示范表演吧!”
白罗坐得很直,开始说明,食指用力摇动,以加强他的论点。
“我跟你一样,从乔治·康诺这个基本事实说起。当年贝洛迪太太在法庭上所说的‘俄国暴徒’故事纯属虚构。如果她未参与作案,故事便是她一个人捏造的。相反的,她若有罪,那么故事可能是她或乔治·康诺想出来的。
“在我们调查的此案中,我们听到同样的故事。我曾向你指出,灵感不可能来自道布罗尔太太。所以我们假设故事是乔治·康诺编出来的。好,乔治·康诺以雷诺太太为共犯,策划出这个案子。她站在明处,她背后有一个化名不为我们所知的人物。
“现在我们从头细查雷诺案,照时间的顺序写下每一个要点。你有笔记簿和铅笔吧?好。该记的最早一件事是什么?”
“雷诺写信给你?”
“那是我们初闻此案,却不是案情的起点。我要说,最早发生的大事是雷诺先生到莫林维尔不久,心情大变,有好几个证人可以证明。我们还得考虑他和道布罗尔太太交往,付给她大笔大笔的钞票。接着我们跳到五月二十三那一天。”
白罗停了一会,清清喉咙,示意我写下。
“五月二十三日。雷诺先生的儿子说要娶玛莎·道布罗尔,父子大吵一架,儿子前往巴黎。
“五月二十四日。雷诺先生更改遗瞩,财产完全交给妻子支配。
“六月七日。他在花园和无业游民吵架,为玛莎·道布罗尔所目睹。
“写信给赫邱里·白罗先生,向他求援。
“拍电报给杰克·雷诺,叫他乘‘安佐拉’号去布宜诺斯艾利斯。
“打发司机马斯特斯去度假。”
“那天晚上有女客来访。他送她出门,曾说:”好,好——不过现在拜托你走吧。‘“
白罗停下来。
“喏,海斯亭,一一记下这些事实,仔细思考,并和全案比对,看看你能不能有新的见解。”
我努力照他的话去做。过了一会儿,我含含糊糊说:“谈到头两条,问题在于我们接受勒索的理论,还是相信他迷恋道布罗尔太太。”
“一定是勒索,你听见史东纳形容过他的个性和习惯。”
“雷诺太太并未证实史东纳的观点。”我辩驳说。
“我们已经看出雷诺太太的证辞不可靠。这方面我们必须信赖史东纳。”
“不过,雷诺若和一个名叫贝拉的女人有一手,未见得他就不可能迷恋道布罗尔太太。”
“海斯亭,我承认不见得。但是他真和贝拉有一手吗?”
“那封信,白罗,你忘了那封信。”
“不,我没有忘。你凭什么认定那封信是写给雷诺先生的?”
“咦,信在他口袋里呀——而且——”
白罗打岔说:“如此而已!信上没写收信人的姓名。因为放在死者的口袋,我们就以为是写给他的。吾友啊,那件外衣我觉得很不寻常,我量过了,而且说他穿的外套很长,那句话应该能引你思考。”
我招认道:“我以为你是没话找话说。”
“啊,什么怪想法!后来你看我量杰克·雷诺少爷的外套。噢,杰克·雷诺穿的外套好短喔。把这两件事凑在一起,加上杰克·雷诺急着赶车去巴黎,匆匆跑出屋外,你有什么心得?”
我弄清了白罗话里的含义,慢慢地说:“我明白了,信是写给杰克·雷诺——不是给他父亲。他匆忙又激动,拿错了外套。”
白罗点点头。
“对极了!我们以后再谈这一点。现在我们先认定那封信和雷诺老先生无关,改谈下一件事。”
我朗读道:“五月二十三日,雷诺先生的儿子说要娶玛莎·道布罗尔,父子大吵一架。儿子前往巴黎。我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次日改遗嘱好象也明明白白的,这是吵架的结果。”
“朋友,基本上我们至少有同感。不过,雷诺先生采取这个行动,有什么确切的动机?”
我讶然睁大眼睛。
“当然是生儿子的气嘛。”
“但是他写过亲昵的家书到巴黎。”
“杰克·雷诺这么说,却拿不出证物。”
“好,我们先跳过这一条。”
“我们来看命案那一天,你将那天早上事情照某一种顺序排列,有没有理由?”
“我确定他给我的信是和电报同时发出的,不久以后他又通知司机马斯特斯去度假。我认为他和游民吵架,是在这些举动之前。”
“我不懂你怎么能如此肯定——除非你再问道布罗尔小姐。”
“用不着,我敢确定。海斯亭,你若看不出这一点,你就什么都看不清。”
我望着他半晌。
“当然嘛!我是白痴,那个游民若是乔治·康诺,雷诺先生一定见了他以后,才感觉到危险。他怀疑司机马斯特斯受雇于对方,就打发他走,并拍电报给他儿子,又写信请你来。”
白罗的唇边泛出一抹微笑。
“信上的措辞和雷诺太太后来说的话一模一样,你不觉得奇怪吗?如果圣地亚哥只是障眼法,雷诺先生何必要提呢,而且——他何必派儿子去那边?”
“我承认很费解;不过以后也许会找到答案。现在我们来看那天晚上,神秘的女客来访。我承认这一点我无法解答,除非法兰丝说的没有错,那人是道布罗尔太太。”
白罗摇摇头。
“朋友,朋友,你的脑筋游荡到哪儿去了?想一想支票碎片,想一想史东纳对贝拉·杜文的姓名有点熟悉,我们不妨承认贝拉·杜文就是和杰克通信的人,她那天晚上到过坚尼维别墅。我们无法确定她是来找杰克,还是打算向其父告状,不过我们相信来的就是她。她自称是杰克的女友,说不定还拿出杰克给他的信,老头子签了一张支票,想要打发她,她忿然把支票撕毁了。看她信里的措辞,她是真心恋爱,人家给她钱,她可能很愤慨。最后雷诺先生送走了她,他说的话很重要。”
我复述说:“‘好,好,不过现在拜托你走吧。’用辞激烈,如此而已。”
“这就够了,他急着叫她走。为什么?不只是因为宾主不欢。不,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而他基于某一个现由很重视时间。”
“为什么?”我困惑不解说。
“这就是我们要探讨的问题呀。为什么?后来我们发现手表的枝节——再度证明时间在本案中扮演重要的角色。现在我们迅速逼近真正的案情。十点半贝拉·杜文离去,依据手表,我们知道凶案是在十二点以前发生或上场的。我们已复习过命案前的每一件事,只有一点没提到。照医生的指证,无业游民尸体被发现时,至少已死了四十八个钟头——说不定还要加二十四小时。我只根据刚才的讨论的事实,就可以断定他是六月七日早上死的。”
我目瞪口呆望着他。
“怎么会?为什么?你怎么知道?”
“唯有这样,事件的因果才解释得通。朋友啊,我带你一步一步前进。
现在你看不出最明显的事实吗?“
“亲爱的白罗,我看不出什么显眼的地方。刚才我以为渐渐摸出道路,现在又迷迷糊糊了。”
白罗凄然望着我摇摇头。
“我的上帝!真可悲!聪明的脑袋——却缺乏方法。有一个训练脑细胞的绝妙办法,我教你——”
“拜托,现在别说那些!你真是最气人的家伙,白罗。拜托继续讲,告诉我谁杀了雷诺先生。”
“这我还不敢确定。”
“你不是说事理明明白白吗?”
“朋友,我们在谈矛盾的目标。记住,我们调查的是两个案子——我说过,必须有两具尸体。喏,喏,别不耐烦!我来解释。首先,我们运用心理学。我们发现雷诺先生在三个时段表现出观点和行为的巨变——三个心理转捩点。第一段是他搬来莫林维尔之后,第二段是父子吵架后,第三段是六月七日早晨。现在来谈三个成因。我们可以说第一个成因是碰到道布罗尔太太。
第二件牵涉到雷诺少爷和她女儿的婚事,间接与她有关。第三个成因我们还不晓得,我们必须推想。朋友,我问你一个问题;我们相信此案是谁策划的?“
我留心看着白罗,含含糊糊说:“乔治·康诺。”
“对。吉劳说过一个公理:女人撒谎是为了自救、救她所爱的男人,或者救她的儿女。既然我们认定教她撒谎的人是乔治·康诺,而乔治·康诺又不是杰克·雷诺少爷,那么第三种可能就被驳回了。第一种也是如此,于是我们被迫接受第二种情形——雷诺夫人撒谎是为了她所爱的男人——换言之,为了乔治·康诺,你同意这一点。”
我承认说:“是的,似乎很合逻辑。”
“好!雷诺太太爱乔治·康诺。那么乔治·康诺是谁?”
“那个无业游民。”
“有没有证据显示雷诺太太爱那个无业游民?”
“没有,不过——”
“那就好,别死守着不合事实的理论。扪心自问,雷诺太太到底爱谁?”
我摇头不解。
“老天,你清楚得很。雷诺太太深爱那一个人,看到他的尸体,竟晕倒在地?”
我骇然瞪大了眼睛。
“她丈夫?”我张口说。
白罗点点头。
“她丈夫——亦即乔治·康诺,随你用哪个名字称呼他。”
我打起精神。
“不可能嘛。”
“怎么‘不可能’?我们不是同意道布罗太太有把柄可敲诈乔治·康诺吗?”
“是啊,不过——”
“而她不是狠狠敲了雷诺先生一笔吗?”
“这话也许不假,但是——”
“而我们对雷诺先生的少年时代和成长过程不是一无所知吗?他在二十二年前突然冒出来,成为法属加拿大人?”
我更坚决地说:“的确如此,不过我觉得你忽略了一个醒目的要点。”
“什么,朋友?”
“咦,我们承认乔治·康诺策划此案,那岂不是要导入一个荒唐的结论:他策划自己的命案!”
白罗心平气和说:“噢,朋友,他确实这么做了!”
第二十一章白罗办案
白罗以适中的嗓音开始说明。“朋友,一个人居然策划自己的命案,你觉得奇怪吧?实在很奇怪,所以你宁愿摒弃这荒诞的事实,回头相信十倍不可能的说法。是的,雷诺先生策划自己的命案,但是你可能没注意到一点——他并不打算死。”
我摇摇头,感到迷惑。
白罗客客气气说:“不,其实很简单。雷诺先生所策划的命案不需要凶手,却需要尸体。我们重组一下,换个角度来看问题。
“乔治·康诺逃出法网——前往加拿大。他化名结婚,最后在南美洲发了大财。但他对故国有怀乡症。二十年过去了,他形貌改变不少,又成了显赫的大人物,没有人会把他当做多年前的逃犯。他自认回国很安全。他以英国为本营,夏天到法国来度假。真不巧,冥冥中的天道不许人逃脱行为的后果,他竟来到了莫林维尔镇。全法国唯一能指认他的人就住在此地。当然啦,这是道布罗尔太太发财的良机,她立即加以利用,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完全在她掌握中。她狠狠敲了他几笔。
“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了。杰克·雷诺天天看到美丽的邻家女,日久生情,想要娶她。父亲大怒,不惜一切代价要阻挠儿子娶这个毒妇的女儿。杰克·雷诺对父亲的过去一无所知,雷诺太太却清清楚楚。她是个性很强的女人,深爱她丈夫。他们一起商量,雷诺知道只有一个脱身的办法——就是假死。他得假装死亡,事实上却逃往另一个国家,化名开创新生,雷诺太太暂时扮演遗孀的角色,以后再去和他团圆。她必需完全掌握钱钞,于是他改了遗嘱。本来他们要如何安排尸体的问题,我不知道——也许找个艺术系的学生雕塑骸骨,再放火去烧吧——可是他们的计划尚未成熟,一件巧事发生了。
有个凶暴爱骂人的游民闯进花园,宾主发生冲突,雷诺先生想赶他走,游民癫痫病发,倒在地上,他死了。雷诺先生把太太叫出来,两个人合力将他拖入破寮——我们知道,事情就发生在破寮外——他们知道这是天赐的良机。
那人长得不象雷诺先生,但他是中年人,属于法国最常见的典型。这一点就够了。
“我想他们坐在凉凳上商量,免得屋里的人听见。他们的计划很快就拟好。认尸必需完全靠雷诺太太一个人。杰克·雷诺和司机(他已追随主人两年)都得遣走,法国女佣不可能走近尸体。总之,雷诺打算采取一些步骤,瞒过不明细节的人。他打发马斯特斯去度假,拍电报给杰克,选定布宜诺斯艾利斯来证明雷诺编好的说法。他听说我是不出名的老侦探,就写信向我求援,知道我一来,提出信件,必能在检察官身上造成强烈的印象——当然啦,事实的确如此。
“他们替游民的尸体换上雷诺先生的西装,把破衣破裤撇在破寮门口,不敢拿进楼房。然后,为了证明雷诺太太要说的话,他们以小匕首刺死者的心脏。那天晚上,雷诺先生将绑住其妻的手脚,塞住她的嘴巴,然后带一把铲子,到他知道要筑障碍沟的地方挖一个坟墓。尸体一定要被人发觉——免得道布罗尔太太疑心。另一方面,中间相隔一段日子,指认的危险也就减低了。然后雷诺先生穿上游民的破衣服,溜到车站,神不知鬼不觉搭十二点十分的火车远行。既然人家都以为凶案在两个钟头后发生,谁也不会怀疑到他头上。
“你想想,贝拉姑娘来得不是时候,他多么气恼。多耽误一分钟,他的计划就可能失败,他尽快打发她。然后上工啦!他开着前门,让人以为刺客是从那边走的。他绑住雷诺太太的手脚,塞住她的嘴巴,改正了二十二年前的错误——当年绳结太松,警方才怀疑到他的同谋——可是这回他仍旧告诉太太同样的故事。可见人不会创新。夜凉如水,他在内衣上面加件外套,打算待会儿再脱下来和尸体一起埋进坟坑。他由窗口出去,仔细耙平花坛,反而留下对他不利的证据。他走上寂寞的高尔夫球场,动手挖坟坑——这时候——”
“怎么?”
白罗一本正经说:“这时候,他逃避多年的天道却逮住他了。一只不知名的手由背后刺他一刀……海斯亭,现在你明白我说两件命案是什么意思了吧。第一件案子,亦即雷诺先生要我们调查的假命案(他犯了大错——他低估了赫邱里·白罗)已经解决了,但是后面藏有更深的谜团,很难解——因为凶手十分精明,利用雷诺先生事先准备好的计划。这个奥秘复杂又费解,象吉劳这样不信赖心理学的年轻警探一定查不出来。”
我叹服说:“白罗,你真了不起,棒极了。世上只有你能办得到!”
我的赞美大概颇合他的心意,他几乎有些难为情哩。
“那你不再瞧不起白罗老爹了?你不和猎犬型的侦探同盟,倒戈向着我了?”
他对吉劳的称呼每次都使我发笑。
“可以这么说,你大大压倒了他。”
白罗想故作谦虚,可惜装得不象:“可怜的吉劳。错误也不见得全是愚蠢造成的,有一两次他运气真坏,例如缠在匕首上的黑发,至少能引人走上歧途。”
我慢慢说:“说实话,白罗,到现在我还搞不清——那是谁的头发?”
“当然是雷诺太太的。坏运就出在这里。她的头发本来呈黑色,现在几乎全变成银白了。她掉白发的机会很大——若是如此,吉劳一眼就能认出不是杰克·雷诺的头发。不过都一样,人往往歪曲事实来牵就理论,吉劳不是在破寮里发现了一男一女的足迹吗?这怎能吻合他对案情的说法呢?我告诉你——不相符,所以我们不会再听他提起了。我问你,这岂是有条不紊的办案方式?伟大的吉劳!伟大的吉劳根本是汽球玩具——填满他的自大感。他瞧不起我赫邱里·白罗,我却要当一根小针,刺破他那个大汽球——象这样!”
他做出意味深长的手势。接着又冷静下来说:“等雷诺太太复原,她会说实话。她从来没想到儿子会背上谋杀的罪名,她本以为他乘‘安佐拉’号出海了。啊!了不起的妇人,海斯亭!真刚强,真笃定,她只失言过一次。看儿子意外归来,她说:”反正现在也无所谓了。‘没有人注意到——没有人发现这句话的含义。可怜的妇人,她扮演多么可怕的角色。她去认尸,以为会看到预测的场面,以为丈夫早就远走高飞了,没想到竟面对他真正的尸体。难怪她要晕倒!此后她虽然伤心和绝望,仍旧坚决扮演她的角色,一定痛苦得发狂。她不能说一句实话,让我们查出真凶。
为了她儿子,她决不让世人知道其夫保罗·雷诺就是杀人犯乔治·康诺。她宁可忍痛承认道布罗尔太太是其夫的姘妇——因为一提勒索,她的秘密就会被揭穿。检察官问她其夫的身世有没有谜团,她答得真巧妙。‘检察官先生,我相信没有什么罗曼蒂克的地方。’那从容的口吻,些微的嘲弄,实在太棒了。豪泰特先生霎时觉得自己太愚蠢,太戏剧化。是的,她是了不起的女人——她爱一名罪犯,却爱得高贵无比!“
白罗陷入深思。
“白罗,还有一个问题,那根铅管是怎么回事?”
“你看不出来?是要用来毁伤死者的面貌,叫人认不出是谁。我最初就凭那根铅管走对了方向。吉劳白痴,满地乱找火柴棒!我不是告诉过你,两尺长的线索和两寸的线索一样珍贵吗?”
为了引开话题,不暴露自己的缺点,我连忙说:“好啦,现在吉劳要垂头丧气了。”
“他会吗?他若凭错误的手法摸对了人,决不会为此而烦恼。”
“不过——”我看出事情的新方向,中途住口。
“海斯亭,你明白,我们必须从头开始。谁杀雷诺先生?那天晚上十二点以前走近别墅的人,能因他死亡而受益的人——这段形容正好用在杰克·雷诺身上。案子不一定是预谋。还有匕首的问题!”
我吓一跳,没想到这一点。
我说:“当然。游民身上那根匕首是雷诺太太的。匕首有两根。”
“既然是复制品,物主应该是杰克·雷诺,不过,这一点我倒不太担忧。
事实上,我对此有些小概念。不,对他最不利的诉状在于心理学方面——遗传,朋友,遗传!有其父必有其子——无论如何,杰克·雷诺总是乔治·康诺的儿子。“
他的语气严肃又认真,我不禁深深动容。
我问道:“你刚才说的小概念是什么?”
白罗不答腔,看看大银表,然后问道:“下午由卡莱港发出的渡船几点开?”
“我想五点左右吧。”
“那正好。我们还来得及。”
“你要去英国?”
“是的,朋友。”
“为什么?”
“找一位可能的——证人。”
“谁?”
白罗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容说:“贝拉·杜文小姐。”
“你怎么找她呢——你对她有多少认识?”
“我对她一无所知——不过我可以猜到不少资料。我们先认定她名叫贝拉·杜文——既然史东纳先生觉得这名字很熟悉,却又不是从雷诺家听来的,那她可能从事表演业。杰克·雷诺是有钱的少爷,年约二十岁,他初恋的场所一定在舞台。雷诺先生用支票来安抚她,更符合她这种身份。我想我可以找到她——何况有这张照片。”
他拿出刚才由杰克·雷诺抽屉里找出的照片。相片一角写着“贝拉赠”
等草字,但我注意的不是那些。照片和本人不太象——可是仍旧错不了,我身子冷冰冰往下沉,仿佛遭到难言的大祸。
那是“灰姑娘”的玉容哩。
第二十二章我找到了爱情
我呆坐了一两分钟,照片仍握在手上,后来我鼓起勇气,装出镇定的表情,把照片还给他。这时候我偷看白罗一眼,他有没有发现什么?幸亏他不注意我,使我松了一口气,我的举止若有任何反常的地方,他一定没看出来。
他迅速站起身。
“事不宜迟,我们必须尽快出发。一切顺利——海面大概很平静!”
匆匆忙忙准备出发,我没有时间思考,一旦上了船,避开白罗的眼目(他照例在操练“拉佛盖尔的晕船自疗法”)我打起精神,冷静分析事实。白罗知道了多少?他晓不晓得我在火车上认识的女孩子就是贝拉·杜文?他为什么到“灯塔旅社”去打听?真如我想象的,是为了我吗?说不定我傻乎乎这么想,而他去那边另有更深更坏的用意?
他为什么一心要找那位姑娘呢?他是不是怀疑她目睹杰克·雷诺犯案?
还是他怀疑——不可能嘛!那个女孩子和老雷诺并无恩怨,没有杀他的动机呀,她为什么回命案现场呢?我仔细检讨这些事实。那天我跟她在卡莱港分手,她一定也下了火车,难怪船上找不到她。她若在卡莱港吃饭,然后乘火车到莫林维尔镇,那她会在法兰丝所说的时间抵达坚尼维别墅。十点多她告辞后做了些什么?也许回旅社,也许回卡莱港。后来呢?命案是星期二晚上发生的。星期四早晨她又在莫林维尔镇出现,她到底有没有离开法国?我非常怀疑。她为什么留在那边呢——是不是想见杰克·雷诺一面?我告诉过她(当时我们以为如此)杰克出海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去了。也许她知道“安佐拉”号没开航。可是她必须见到杰克,才知道这一点。白罗是不是想追查这些?杰克·雷诺回家看玛莎·道布罗尔,没见着她,是不是反而遇见他抛弃的女友贝拉·杜文呢?
我开始理出头绪了。事实若果真如此,杰克可以举出他需要的不在场证明。而他的沉默令人费解,为什么他不大胆说出来呢?他是不是怕以前的风流韵事传进玛莎·道布罗尔的耳朵?我摇头不相信,这种愚蠢的小儿女韵事无伤大雅嘛。我想一文不名的法国姑娘不会随便抛弃百万富翁的儿子,何况她深深爱着他。
我觉得这件事叫人困惑,叫人不满。我讨厌陪白罗追猎这个女孩子,可是我若要避免此事,必须一五一十向他透露详情,基于某一个原因,我不想这么做。
到了多佛港,白罗笑眯眯,精神勃勃,伦敦之行平安无事。我们晚上九点多抵达,我以为两个人要立刻回公寓休息,等次日早晨才行动,没想到白罗另有打算。“朋友,我们不能耽误时间。”
我不太懂他的想法,只问他要如何找那位姑娘。
“你记得戏院经纪人约瑟夫·爱龙斯吧?不记得?我曾帮他处理一位日本摔跤家的小案件,很小的问题;改天我再说给你听。他一定能指引我们找到想查的资料。”
我们花了不少时间才找到爱龙斯先生,当时已经午夜了。他热情问候白罗,说他乐意提供各种协助。
他满面春风说:“娱乐界的资料我大抵都晓得。”
“好,爱龙斯先生,我想找一个名叫贝拉·杜文的女孩子。”
“贝拉·杜文。我知道这个名字,可惜一时想不起来。她是干哪一行的?”
“我不知道——她的照片在这里。”
爱龙斯先生端详了一会儿,脸色一亮。
他拍拍大腿说,“想到了!窦丝贝拉团,嗳呀!”
“窦丝贝拉团?”
“对。她们是姊妹,表演特技、跳舞和唱歌,小节目表演得不错喔。
我相信她们在乡下某一个地方——如果没休息的话。前两三星期,她们在巴黎表演。“
“你能不能查出她们登台的地点?”
“容易得很。你先回家,明天早上我给你消息。”
我们听了他的诺言,告辞而去。他很守信用,次日十一点左右,有人送来一张潦草的便条:“窦丝和贝拉姊妹在科文翠城的皇宫剧场登台。祝你好运。”
我们立即动身去科文翠。白罗不到剧场去打听,只到书摊上翻阅那天晚上的表演目录。
节目很无聊——也许我心情不好,才有这种感觉吧。几家日本人做些危险的平衡动作;自以为时髦的男子穿着泛绿的晚礼服,头发抹得油光光,说些社交浑话,跳跳舞;胖胖的首席女星唱出最高音域的歌曲;一位滑稽演员想学乔治·罗贝先生,却没有学成。
最后号码打出“窦丝贝拉团”的字样。我心跳不已。她上场了——两个人都在台上,一个是金发,一个是黑发,个子差不多,穿毛茸茸的短裙,戴巨型蝴蝶结,她们真象一对有趣的孩子。她们开始唱歌,声音真实细嫩,有歌剧厅的风味,相当迷人。
这段节目相当不错。她们跳舞跳得很灵活,还表演了一些聪明的小特技;唱歌咬辞清脆又讨人喜欢。落幕时掌声雷动,“窦丝贝拉团”显然很成功。
突然间,我觉得待不下去了。我必须出去透透气,我建议白罗离开。
“朋友,你去吧。我来看表演,想看到最后,待会儿我再去陪你。”
剧场到旅社只有几步路。我进了起居室,点了一客威士忌苏打,一面喝一面望着空空的炉栏。我听到门开了,回头看看,以为是白罗。接着我一跃而起,站在门口的居然是“灰姑娘”。她上气不接下气,说话结结巴巴。
“我看见你们坐前排——你和你的朋友。你起身离座,我就在外面等着跟踪你,你们为什么来科文翠?今天晚上你们来干什么?跟你在一起的人是不是——侦探?”
她站在那儿,舞台装外面的斗篷由肩膀滑下来。我看见她胭脂下的脸蛋白灼灼的。我霎时明白了——知道白罗为什么找她,知道她怕什么,也终于明白了我自己的情感。
我柔声说:“是的。”
“他是不是找——我?”她耳语道。
我一时没答腔,她跌坐在大椅子旁边,拚命痛哭。
我跪在她身边,搂着她,拢开她脸上的头发。
“别哭,孩子,拜托不要哭。你在这里很安全,我会照顾你。我知道——我全知道了。”
“噢,你根本不知道!”
“我想我知道。”过了一会儿,她的泣啜声平息了,我问她:“那根匕首是你拿的,对不对?”
“是的。”
“所以你要我带你参观?所以你假装晕倒?”
她又点点头。当时我心中有个奇怪的想法,她的动机是拿匕首——而不是我所指责的无聊和变态的好奇心,我居然觉得高兴哩。那天她勇气十足扮演其角色,心里一定吓得半死,颤栗不安吧。可怜的小姑娘,忍受着一时鲁莽所带来的重担。
“你为什么要偷匕首?”我霎时问道。
她答得象小孩子一般单纯:“我怕上面会有指纹。”
“你不记得你戴了手套吗?”
她摇摇头,似乎手足无措,然后慢慢地说:“你会不会向警方密告我?”
“上帝啊,不会的!”
她凝神看着我的眼睛良久良久,然后以怯生生的平静口吻说:“为什么不会?”
现在真不是表明爱意的时机和地点——天知道,我从来没想到爱情会以这种面目出现。但是我自然又单纯地说:“因为我爱你,灰姑娘。”
她低下头,似乎有点羞愧,断断续续说:“你不能——你不能——如果你知道——”然后她仿佛打起精神,正对着我说:“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你那天晚上去见雷诺先生。他给你一张支票,你气冲冲撕掉了,然后你离开他家——”我停下来。
“说下去——后来呢?”
“我不知道你是晓得杰克·雷诺那夜会回来,还是碰运气想见他,反正你在附近等。也许你很伤心,漫无目标乱逛——总之十二点以前你还在附近,看见高尔夫球场上有一个人——”
我又停下来。她进房间的时候,我突然猜出真相,如今画面呈现在我眼前。我清晰看到雷诺先生尸体所穿的外套款式,我想起他儿子初闯进沙龙时,我曾以为死者复生,吓一大跳,觉得他们父子相象得惊人。
少女又说:“说下去呀。”
“我想他大概背对着你——可是你认出了他,或者自以为认出是他。你觉得风采和步态很熟悉,外套的款式也很熟悉。”我停了半晌。“我们坐在巴黎开出的火车上那天,你曾告诉我,你有意大利人的血性,有一次差一点惹上麻烦。你写给杰克·雷诺的一封信上曾用了威胁的字眼。你看他在那儿,一时气愤和忌妒得发疯——你出手了!我不相信你有心杀死他。可是他却死了,灰姑娘。”
她双手掩面,用哽咽的声音说:“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我全明白了。”然后她恶狠狠转向我。“你爱我?你知道了这些,怎么可能爱我?”
我带点倦意说:“我不知道。我想爱情是——身不由主的。我试图克服过——从认识你那天就开始克制,可惜爱情太强烈,克制不了。”
突然间,我完全没料到,她又崩溃了,趴在地板上大声哭。
她叫道:“噢,我不能!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不知道该走什么方向。
噢,可怜我吧,来人哪,告诉我怎么办!“
我又跪在她身边,尽量安慰她。
“别怕我,贝拉。千万别怕我,我爱你,真的——但是我不要求回报,只要让我帮助你就行了。你若爱他,就继续爱他吧,让我提供他所不能给你的协助。”
她听了我的话,像石头般楞楞的。她抬起头来望着我。
她低声说:“你这么想?你以为我爱杰克·雷诺?”
她半哭半笑,热情地搂住我的脖子,甜蜜润湿的小脸和我紧紧相贴。
她耳语道:“不如爱你来得深,不如爱你来得深!”
她以嘴唇揉搓我的面颊,又搜索我的嘴巴,一再吻我,其甜美和热情简直叫我不敢相信。那份野动儿——那种美妙的感觉,我忘不了——终生忘不了!
门口有声音,我们抬头望。白罗站在那边看我们。
我毫不犹豫,一跃到他身边,反剪他的双手。
我对少女说:“快,离开这儿。赶快走。我会箝制他。”
她不看我,飞快跑出房间。我用力抓住白罗。
白罗和和气气说:“朋友,你干得好。强人抓住我,我象小孩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过这样未免太不舒服,也太可笑了。我们坐下来冷静一下。
“你不去追她?”
“我的上帝,才不呢!你以为我象吉劳?放开我,朋友。”
我放开他,自觉不如他机警,仍用猜疑的眼神望着他。他跌坐在扶手椅上,轻轻摸手膀子。
“海斯亭,你激动起来力大如牛。好,你觉得这样对老朋友合理吗?我给你看那位姑娘的照片,你认出是谁,却一句话也不说。”
我苦笑道:“你知道我认出她,我就不必说明啦。”原来白罗什么都知道!我片刻都瞒不了他。
“得了得了!你不知道我晓得。今天晚上,我们费了好多心血才找到她,你竟帮她逃走!好,事情到这步田地——海斯亭,你是要协助我办案,还是跟我捣鬼?”
我一时答不出来。和老朋友分开,我一定很痛苦,但是我决心对抗他。
他肯原谅我吗?我怀疑。他一直万分冷静,但是我知道他的自制力惊人。
我说:“白罗,很抱歉,我承认这一回对你很差劲。不过有时候人没有选择的余地,将来我会安份守己。”
白罗点了好几次头。
他说:“我明白。”他眼中不再有讽刺的神色,说话诚恳和厚道得叫我吃惊。“朋友,是这样,对不对?爱情来了——不如你想象中翘着羽毛裙筐出现,却光着血淋淋的小脚来了。算啦算啦——我警告过你,我猜这位姑娘偷了匕首,我就警告过你。也许你记得——可惜已经太晚了。
我正视他的眼睛。
“白罗,无论你跟我说什么,我都不会吃惊。听好。万一你想搜寻杜文小姐,我要你明白一点:你若认为她和案情有关,她就是那天拜访雷诺先生的神秘女客,你错了。那天我陪她由法国返家,傍晚才在维多利亚车站分手,所以她显然不可能到莫林维尔镇。”
白罗若有所思望着我:“啊!你要在法庭上发誓,作伪证?”
“我一定会如此。”
白罗起立一鞠躬。
“吾友啊,爱情万岁!爱情会带来奇迹。你想出这一招,实在很高明,连赫邱里·白罗都被这一招给打败了!”
第二十三章困难重重
经过了刚才描写的紧张局面,注定有反作用发生。晚上我得意洋洋就寝,第二天醒来才发现困难并未克服。不错,我突然编的不在场证明没有缺点,我只要坚持这么说,贝拉的罪状就很难成立。我们之间没有旧交情可挖,法庭不可能怀疑我作伪证。事实证明我才见过她两三回。不,我对自己想起的主意仍然很满意——不是连白罗都承认被打垮了吗?
可是我需要小心行事。我的朋友暂时承认受挫,固然很好;但我尊重他的能力,知道他不会甘心雌伏。我的智能和他简直不能相比。白罗不会认输的,他一定会扭转情势,而且在我最意外的时刻以我最料想不到的方式来进行。
第二天早上我们共进早餐,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白罗脾气好,冷静沉着;可是我觉得他的态度有所保留。饭后我说要出去走走,白罗的双眼闪过一道恶意的光芒。
“你若想打听消息,用不着辛辛苦苦出去。你想知道什么,我可以说给你听。窦丝和贝拉姊妹已取销了合约,离开科文翠,到不知名的地点去了。”
“真的,白罗?”
“海斯亭,你不妨相信我的话。我今天一大早就去问过了,而且,你还能指望什么?”
对极了,这种情况下她们不走又如何呢?我出手相助,“灰姑娘”获益非浅,当然尽快逃出追猎者的掌握。我的打算和计划就是如此呀。可是,我自知碰到了新的难题。
我绝对无法和她联络,而她却有必要知道我新想出来的答辩词。当然啦,她可能会传话给我,但我认为可能性不大,她知道万一口信被白罗截到,他会再度追踪她。目前她唯一的办法就是完全失踪。
白罗在干什么?我专心研究他的一举一动。他摆出最天真的样子,心事重重望着远方。他显得太沉着太懒散,我无法安心。我知道白罗看起来愈不具危险性,实际上愈危险,他的恬静叫我心慌。他看我愁思满面,便露出和煦的笑容。
“海斯亭,你想不通?你自问我为什么不出马追人?”
“是的——差不多。”
“换了你,你会这么做,我了解。我才不爱跑来跑去,象英谚说的‘在稻草堆里捞针’呢。不——让贝拉·杜文小姐走吧,时机到了,我一定能找到她,目前我愿意等。”
我半信半疑瞪着他。他是不是想引我走上岔路?我气冲冲暗想,至今他仍是局面的主宰人,我的优越感慢慢降低。我设法让小姑娘逃脱;而且想出一条妙计,使她不必为冲动的举止受罚——但是我无法心安。白罗安详的态度勾起了我千层疑虑。
我腼腆地说:“白罗,我大概不能过问你的计划了吧?我已丧失权利。”
“才不呢,这不算秘密。我们立刻回法国。”
“我们?”
“不错——我们!你清楚得很,你不能让白罗老爹离开你的视线。呃,对不对,朋友?你若愿意,尽管留在英国——”
我摇摇头。他说中了,我不能让他离开我的视线。出了那种场面后,我虽不指望他信任我,但我至少能阻挠他的行动呀。贝拉的危险全在他身上,吉劳和法国警方都不介意她存在与否。我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紧跟着白罗。
我的脑子闪过这些念头,白罗专心望着我,满意地点点头。
“我说对了吧?既然你会想尽办法跟踪我,戴假胡子易容之类的——那样子人人都看得出来——我宁愿两个人一起走。万一有人拿你当笑话,我会恼火的。”
“好。不过我要先警告你——”
“我知道——我全知道。你是我的敌人!那就跟我为敌吧,我才不担心呢。”
“只要公平又光明磊落,我不在乎。”
“你有英国人的‘公平决斗’情操!现在你放心了,我们走吧。事不宜迟。我们在英国逗留时间很短,却足够了。我已知道——我要查的一切。”
他的语气很轻松,但我听出隐含的恶意。
“可是——”我说着又停下来。
“可是——你说得不错!你对自己扮演的角色一定很满意。我,我只想着杰克·雷诺。”
杰克·雷诺!这句话害我吓一跳。我完全忘了案情的另一面,杰克·雷诺正在坐牢,有步上刑台的危险,我看出自己扮演的角色有多么邪门了。我可以救贝拉——是的,但我却可能断送无辜者的生命。
我满怀恐惧挥开这个想法。不可能,他将无罪开释,他一定会开释的!
但是恐惧又浮上心头,万一当局不释放他呢?我的良心岂能平安——多恐怖的想法!结局会到那个地步吗?必须作个决定。救贝拉还是救杰克·雷诺?
我不惜自我牺牲,想救我深爱的女孩子,但是要牺牲别人又另当别论了。
她自己会怎么说?我记得没提到杰克·雷诺被捕的消息。她目前还不知道旧情人被关在牢里,无端背着大罪名。等她知道了,她会怎么做呢?她容许对方舍命来保全她的性命吗?她千万别做蠢事。也许她不出面,杰克·雷诺也会开释的。这样最好。如果他不能开释——那就太可怕了,我想她没有处极刑的危险。换了她,案情并不一样。她可以自称忌妒,怒极而出手,而她的青春美貌必能换取同情。虽然她弄错了,误杀老雷诺先生,没杀到他儿子,可是犯案的动机仍然不变,不过,就算法庭再宽仁,也会监禁很长的时期。
不,我们必须保护贝拉,同时要救杰克·雷诺。我不知道要如何做到这一点,我把希望寄托在白罗身上,他懂。无论如何,他会设法救一个无辜的人。他会另找口实,也许很困难,但他一定能办到。贝拉不遭怀疑,杰克·雷诺无罪开释,一切都圆圆满满。
我一再对自己说这些话,可是我心底仍然恐惧得发慌。
第二十四章“救救他!”
我们搭傍晚的渡船离开英国,次日早上抵达杰克·雷诺囚居的圣奥玛。
白罗立刻去拜访检察官豪泰特先生。他不反对我陪他,我遂跟他同行。
经过一番客套,我们进入了检察官的房间。他诚心诚意问候我们。
“白罗先生,听说你回英国了。我庆幸事实并非如此。”
“检察官先生,我真的到过英国,却只是去查访。有一个旁支细节,我想值得查究。”
“真的?”
白罗耸耸肩。豪泰特先生点头叹气。
“我们恐怕得放弃了。吉劳那畜生,他真没礼貌,可是他很精明!弄错的可能性不大。”
“你认为可能性不大,检察官先生?”
这回轮到检察官耸耸肩。
“呃,坦白说——你知道,这是密谈——你能获得别的结论吗?”
“坦白说,检察官先生,我认为有许多疑点。”
“例如——?”
白罗不肯透露。
他说:“我还没列举出来,我只是泛泛检讨。我喜欢那个年轻人,不愿相信他犯这么可怕的大罪。对了,他自己有什么话说?”
检察官皱皱眉头。
“我不了解他。他似乎提不出任何反证。要他答复问题真不简单,他笼统否认,此外就闷声不响。明天我还要盘问他,也许你愿意出庭?”
我们连忙接受邀请。
检察官叹口气说:“可悲的案子,我真同情雷诺太太。”
“雷诺太太怎么样?”
“她尚未清醒。可怜的女人,幸亏很多场面她都不必参加。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不过她苏醒后,必须尽量保持平静。我明白,她因倒地而受伤,心理的打击却也不轻,万一她发狂,可就惨了,不过我不会诧异——不,真的不会。”
豪泰特先生往后靠,摇摇头,想象悲哀的远景,有一种凄切的满足。
最后他打起精神,跳起来说:“我想起来了,白罗,这儿有一封你的信。
我看看,放到哪儿去了?“
他在文件堆中搜索,终于找到那封信,递给白罗。
他解释说:“装在给我的封套中,要我交给你。可是你没留地址,我无法转寄。”
白罗细看那封信,字体斜斜的,很陌生,看样子是女人写的。白罗没打开,把信放入口袋站起来。
“检察官先生,那就明天见罗。多谢你的体贴和好意。”
“不用谢,我随时为你服务。吉劳这帮年轻的警探,他们都差不多——没礼貌,瞧不起人。他们不知道象我这么有——呃——经验的检察官必须有点眼光,有点慧眼。老派的礼节比较合我的胃口。朋友,有必要随时找我。
我们知道一两件事,你和我——呃?“
豪特泰先生笑得很开心,对自己和我们都很满意,向我们道别。我们一穿过走廊,白罗就说:“那家伙是老笨蛋!蠢得叫人同情。”走笔至此,我觉得遗憾。
我们正要离开大楼,刚好和吉劳碰面,他比以前更花哨了,得意到极点。
他快快活活叫道:“啊哈!白罗先生,你由英国回来了?”
“你看到了嘛。”白罗说。
“我想案子快要结束了。”
“我同意你的话,吉劳先生。”
白罗的口气很柔顺。他那沮丧的举止大概颇合吉劳的心意吧。
“真是没用的犯人!完全不懂得答辩。真离奇!”
“离奇,所以我们要用脑筋,对不对?”白罗柔声建议说。
吉劳根本没注意听,他和和气气转动他的拐棍儿。
“好,日安,白罗先生。你终于相信雷诺少爷有罪,我很高兴。”
“对不起!我根本不相信,杰克·雷诺是无辜的。”
吉劳瞪瞪眼——然后一面笑,一面意味深长敲敲脑袋说:“发神经!”
白罗发威了,眼中露出危险的光芒。
“吉劳先生,办案期间你对我太没礼貌了,你需要受点教训。我跟你赌五百法郎,我一定比你先查出杀害雷诺先生的凶手。一言为定?”
吉劳一直瞪着他,又咕哝道:“发神经!”
白罗催促道:“快,一言为定?”
“我不想赢你的钱。”“放心——不可能!”
“好吧,一言为定!你说我对你没礼貌。有几次你的态度也叫人发火。”
白罗说:“我真高兴听这句话。早安,吉劳先生。来吧,海斯亭。”
我们沿着街道漫步,我一句话也不说,心情很沉重。白罗的意图表现得太明显了,我更担心自己有没有能力救贝拉。白罗不巧和吉劳相遇,斗志大增。
我突然觉得有一只手搭在我肩上,回头一看,原来是加伯瑞尔·史东纳先生。我们止步问候他,他说要陪我们走回旅馆。
“史东纳先生,你在这边干什么?”白罗问道。
对方淡然说:“人必须支持朋友,尤其在他们受冤的时候。”
我急忙问他:“那你不相信案子是杰克·雷诺干的罗?”
“我当然不相信。我认识那小伙子。我承认案子有一两个地方叫我吃惊,不过,杰克·雷诺的态度虽然愚蠢,我却不相信凶手是他。”
我对这位秘书生出无限的温情,他的话似乎解除了我心中暗藏的重担。
我叫道:“我相信很多人都跟我们抱同样的看法。对他不利的证据少得可怜。无论如何,他一定会被开释的。”
可是史东纳的反应和我期望中不同。他一本正经说:“我真希望能这么想。”他转向白罗,“先生,你看法如何?”
“我想证据对他很不利。”白罗静静地说。
史东纳厉声说:“你相信他有罪?”
“不。可是我想他很难证明自己的清白。”
史东纳咕哝道:“他的表现真奇怪。当然啦,我知道案情比表面上复杂多了,吉劳看不出来,因为他是局外人,可是整件事怪得离谱。关于这一点,还是少说为妙。雷诺太太若想遮掩什么,我会学她。这是她的事,我敬佩她的判断力,不敢插手,可是杰克的态度叫我想不通。人人都会以为他希望当局认定他有罪哩。”
我插嘴说:“这未免太荒谬了。有一点,那根匕首——”我停下来,不知道白罗肯让我透露多少。我慎选措辞说:“我们知道那天晚上匕首不可能在杰克·雷诺手上。雷诺太太知道这一点。”
史东纳说:“对,等她复原,她一定会说出来。好啦,我要跟你们分手了。”
白罗伸手拉住他:“等一下。万一雷诺太太苏醒,你能不能想办法立刻通知我?”
“当然,这很容易办到。”
我们上楼后,我说:“匕首的问题对犯人有利,我不能对史东纳说得太明白。”
“你做得对,我们尽可能保密不说。谈到匕首,你的观点救不了杰克·雷诺。你记不记得,今天早上我们离开伦敦之前,我出门一个钟头左右?”
“怎么?”
“我去找杰克·雷诺订制纪念品的商行。不难找。海斯亭,他们替他打造的裁纸刀不是两把,而是三把哩。”
“那么——?”
“他送一把给母亲,一把给贝拉·杜文,一定还留了一把自用。不,海斯亭,匕首问题恐怕救不了他。”
我自觉上当,大声说:“不至于如此吧。”
白罗没有把握地摇摇头。
“你会救他。”我断然叫道。
白罗冷冷看着我。
“朋友,不是你害我救不成的吗?”
“想别的办法嘛。”我呢喃道。
“啊!真是委婉的好话!你简直要我创造奇迹嘛。不——别再说了。我们看看这封信写什么。”
他由胸袋里抽出信封。
看信时他的面孔缩起来,然后将薄薄的信纸递给我。
“海斯亭,世上还有别的女人受苦呢。”
字迹模糊,显然是在激动中写的:“亲爱的白罗先生:你若收到这封信,我求你来帮助我。我不能求别人,而杰克无论如何该获救。我跪着求你帮助我们。
玛莎·道布罗尔“
我十分感动,把信交还给他。
“你要去?”
“马上去。我们雇辆汽车。”
半个钟头后,我们来到玛格丽特别墅。玛莎在门口接我们,请白罗进屋,紧拉着他的手。
“啊,你来了——你真好。我陷入绝望,不知道怎么样才好。他们甚至不许我到监狱去看他,我真痛苦,我快要发疯了。据说他不否认犯案,是不是真的?这未免发疯。不可能是他干的,我根本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小姐。”白罗柔声说。
“那他为什么不说呢?我不明白。”
白罗望着她说:“也许他要掩护某一个人。”
玛莎皱皱眉头。
“掩护某一个人?你是指他母亲?啊,我从开始就怀疑她。谁继承那笔大遗产?是她。穿寡妇的丧服作假很容易。听说杰克被捕时,她晕倒了——像这样。”她作了一个夸张的手势。“秘书史东纳一定是帮凶,他们两个人亲密得很。她确实比他老——不过女人若有钱——男人又哪会在乎!”
她的口吻有些刻薄。
“史东纳当时在英国。”我插嘴说。
“他这么说——谁知道真相如何?”
白罗冷冷静静说:“小姐,你我若要合作,我们必须把事情弄个清楚。
首先,我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先生?”
“你知不知道令堂的真实姓名?”
玛莎望着他一会,然后把头趴在手臂上痛哭。
白罗拍拍她的肩膀:“喏,喏,静一静,孩子,我看你知道了。现在问第二个问题,你知不知道雷诺先生是谁?”
“雷诺先生?”她抬起头来,讶然盯着他。
“啊,我看你不知道。现在仔细听我说。”
他一步一步说出案情,跟我们前往英国那天他说给我听的差不多。玛莎听得入迷。等他说完,她长长吸了一口气。
“你棒——真了不起!你是全世界最伟大的侦探。”
她迅速溜下座椅,跪倒在他面前,那是纯法国式的作风。
她叫道:“救救他,先生。我爱他。噢,救救他,救救他——救救他!”
第二十五章意外的发展
第二天早晨,我们出席杰克·雷诺的审问庭。相隔短短几天,他的改变叫我震惊。他两颊凹陷,眼睛四周有黑圈,显得憔悴,精神错乱,象失眠多夜的人。他看到我们,没表现出任何情绪。
法庭为犯人和法律顾问葛罗西尔先生准备了椅子。门口站着一位强壮的卫兵,佩着亮晶晶的军刀。耐心的法庭书记坐在写字台前。审问开始了。
检察官说:“雷诺,你否认命案当晚你在莫林维尔镇?”
杰克起先不答腔,后来才用犹豫得可悲的口吻说:“我——我——说过我在契尔波。”
法律顾问葛罗西尔先生皱眉叹气。我立即发现,杰克·雷诺照自己的意思来应付案情,使法律顾问无技可施。
检察官猛回头。
“带火车站的证人进来。”
片刻之后,门开了,有个人走进来,我认出他是莫林维尔车站的挑夫。
“六月七日晚上你值班?”
“是的,先生。
“你目睹十一点四十分那班车进站?”
“是的,先生。”
“看看犯人,你认出他是下车的旅客之一?”
“是的,检察官先生。”
“你不可能看错?”
“不,先生。我对杰克·雷诺先生很熟悉。”
“日期也没弄错?”
“没有,先生。因为第二天六月八早晨,我们就听到了命案的消息。”
另外一位铁路员工也进来,证实第一位证人的话。检察官看看杰克·雷诺。
“这两个人肯定指认你,你有什么话说?”
“没有。”
豪泰特先生和法庭书记互相使了一个眼色,书记把杰克的话记下来。
检察官又说,“雷诺,你认不认得这个东西?”
他由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样东西递给犯人看。我认出是飞机匕首,浑身打哆嗦。
葛罗西尔先生叫道:“对不起,我要求先和当事人谈话,再请他回答问题。”
杰克·雷诺根本不考虑葛罗西尔先生的心情,他一把挥开他,静静地说:“我当然认识。这是我送给家母的纪念品。”
“就你所知,这根匕首有没有复制品存在?”
葛罗西尔先生又开口说话,杰克再度甩开他。“就我所知没有,花样是我设计的。”
连检察官都为答案太鲁莽而咋舌。杰克好象存心找死。当然啦,我知道他为了贝拉,必须隐瞒匕首有复制品的事实,只要人家以为凶器只有一把,拥有第二把裁纸刀的姑娘就不可能受到怀疑。他勇敢庇护以前爱过的女子——自己付出的代价未免太高了!我开始体会出,我轻易托付白罗的工作非比寻常。若不吐露真相却要救杰克·保罗脱身,实在太难了。
豪泰特先生以出奇刺人的语调说:“雷诺太太说,命案当晚这把匕首在她的梳妆台上。但雷诺太太是你母亲!雷诺,你一定会吓一跳,我想雷诺太太很可能搞错了,而你也许一时疏忽,带匕首去了巴黎。你当然会反驳——”
我看见杰克上了手铐的双手紧紧握起来,汗珠一粒粒挂在眉毛上,他以嘶哑的嗓门吃力地打断豪泰特先生的话:“我不反驳,有可能。”这场面叫人目瞪口呆。葛罗西尔先生站起来抗议,“当事人受到了可观的压力。我希望庭上记录:我认为他不能为自己的话负责。”
检察官气冲冲喝止他。他自己心头好象也有些疑虑,杰克·雷诺未免太过火了。他探身向前,以搜索的目光望着犯人。
“雷诺,你是否明白,照你刚才的答复,我没有选择余地,只能判你有罪?”
杰克苍白的面孔泛出红晕,他毅然回答。
“豪泰特先生,我发誓没杀我父亲。”
检察官的疑虑消除了。他吐出一阵难听又短促的狂笑。
“毫无疑问,毫无疑问——犯人们,他们永远是无辜的!你亲口判了自己的罪。你提不出反证,提不出不在场证明——只说一句连娃娃都不会上当的话!——说你没有罪。雷诺,你为了自以为会到手的钱,杀了你父亲——残酷又胆小。你母亲是事后的从犯。当然啦,鉴于她为人母的身份,法庭会宽免她,却不可能宽免你。理当如此!你犯的罪太可怕了——人神共愤!”
豪泰特先生很得意,大作文章,以正义的代表自居。“你杀人——必须为行为的后果负责。我不是以个人身份和你说话,而是代表正义——永恒的正义——”
豪泰特先生的话被人打断了——他非常气恼。有人一把推开房门。
随从结结巴巴说:“检察官先生,检察官先生,有一位小姐说——她说——”
检察官气冲冲说:“谁说什么?这不合规定。我不准——我绝对不准。”
一个苗条的身影硬推开宪兵。她身穿黑衣,脸上披着长面纱,走进侦讯室。
我心跳得发疼。她来了!我的一切努力都化为泡影,但我忍不住佩服她采取这一步聚的勇气。
她掀起面纱——我张口喘气。这个女孩子跟“灰姑娘”很象,却不是“灰姑娘”本人。反之,她现在脱掉舞台上的金色假发,我认出她就是杰克·雷诺屋里那照片上的佳人。
她问道:“你是检察官豪泰特先生?”
“是的,但我不准——”
“我叫贝拉·杜文。我为雷诺先生的命案来自首。”
第二十六章我收到一封信
朋友:你收到这封信,就什么都明白了。我无论如何劝不动贝拉,她已经去自首了。我挣扎得筋疲力尽。
你现在知道了:我欺骗你;你信赖我,我说的却是谎言。也许你认为我无言申辩,不过,在我永远走出你的生命圈以前,我要让你知道一切原委,你若原谅我,我的日子会好过些。我撒谎不是为自己——我只能这样自辩。
我从火车上认识你那天说起吧。当时我为贝拉担忧。她对杰克·雷诺简直绝望,她曾委屈自己来讨好他,后来他变心,来信愈来愈少,她开始忧虑。她料想他看中别的姑娘——当然啦,事后证明她猜得没有错。她决心到莫林维尔别墅去找杰克。她知道我反对,就中途开溜。到了卡莱港,我发现她不在火车上,遂下定决心,不找到她决不自个儿去英国。我心情好焦躁,总觉得我若无法防止,就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我迎候巴黎开来的下一班火车。她在火车上,打算换车转往莫林维尔镇。我拚命劝阻她,一点效果都没有。她激动莫名,硬要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好吧,我不管了,我已尽了力!天候已相当晚,我找旅社投宿,贝拉去莫林维尔。我仍抖不开书上所谓“大祸将临”的感觉。
第二天——贝拉没有来。她跟我约好在旅社碰面,可是她食言了。我整天见不到她的踪影,愈来愈担心。晚报上登出了命案的消息。
真可怕!当然我不敢确定——但我吓得半死。我猜贝拉曾会晤雷诺老爹,把她和杰克的情史告诉他,而他大概辱骂了她之类的。我们两姊妹的脾气都很暴躁。
后来传出蒙面人的故事,我稍微放心一点。可是贝拉不来见我,我仍旧很担心。
决日早晨,我心慌意乱,非去看看不可。首先,我碰到你,那段经过你已经知道了。我看见死者和杰克长得很相象,又穿杰克的外套,我霎时明白了!还有杰克送给贝拉的匕首——邪门的小东西!
十之八九有她的指纹在上面。我无法解释当时的恐慌。我只明白一件事——我必须拿到那根匕首,趁大家发现以前逃开。我假装晕倒,你去端水的时候,我抓起那玩意儿,藏在衣服内。
我自称住在“灯塔旅社”,其实我飞快赶回卡莱港,立刻乘渡船到英国,渡船走到英法海峡中间,我把小匕首丢进海里,我这才舒了一口气。
贝拉已回到我们的伦敦寓所,她看来怪怪的。我把自己的作为告诉她,说她目前很安全,她瞪着我,开始狂笑——狂笑——听来真恐怖!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事做。她若闲着想那些事情,她会发疯的。幸亏我们马上获得表演合约。
那天晚上我看见你和你的朋友盯着我们,我吓得发狂。你们一定起了疑心,否则你们不会追查到我们的去处。我想打探最严重的消息,遂跟踪你。我奋不顾身。我还没开口讲话,就发现你怀疑的是我,不是贝拉!至少你把我当做贝拉,因为匕首是我偷的。
甜心,但愿你能回溯我当时的心态——也许你会原谅我——我吓慌了,迷迷糊糊,连死活都不管了。我只知道你会想办法救我,我可不敢说你愿不愿意救她。我想不可能——情况不同嘛!我不能冒险!贝拉是我的孪生姊妹——我得尽力帮助她,所以我继续撒谎。我自觉好差劲——至今还觉得差劲。如此而已——我想你会说,这样就够了。我本该信任你,假如那样——报上一登出杰克·雷诺被捕的消息,事情就完了。贝拉甚至不肯静观事态的发展。
我很累,再也写不下去了。“
她先署名“灰姑娘”,后来又划掉,改签“窦丝·杜文”。
那封信写得很差,字迹模糊,但我保留至今。
我看信的时候,白罗在我身边。纸张由我手上飘落,我望着他。
“你始终知道是——另一个人?”
“是的,朋友。”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首先,我不相信你竟会犯这种错误。你看到照片了,她们两姊妹虽然很象,却不至于无法分辩呀。”
“金发又怎回事?”
“是假发,为增加舞台上的生动效果而戴的。你想外貌相同的孪生姐妹怎么可能一个金发,一个黑发呢?”
“那天晚上在科文翠的旅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朋友,你行事专横,不给我机会。”白罗淡然说。
“后来呢?”
“啊,后来!首先,你对我缺乏信心,我觉得难受。而且我想看看——你们的感情能不能持久,事实上,无论这是真情还是虎头蛇尾的迷恋,我都不会让你错到底。”
我点点头。他的口吻很亲密,我无法怨恨他。我俯视信纸,突然由地板上捡起来,塞给他看。
我说:“你看信吧,我要你看。”
他默默看完,然后抬头望着我。
“海斯亭,你到底为什么发愁?”
白罗很少显出这一面。他那嘲讽的态度一扫而空,我可以轻轻松松说出心底的话了。
“她没说——她没说——她到底喜不喜欢我!”
白罗翻翻信纸。
“我觉得你弄错了,海斯亭。”
“写在什么地方?”我认真往前探。
白罗笑一笑。
“朋友,每一行都表现出来了。”
“我到哪里去找她呢?信上没有地址,只有法国邮戳。”
“别激动!交给白罗老爹。只要有五分钟的时间,我就能替你找到她。”
第二十七章杰克·雷诺的证辞
白罗热心拉着小伙子的手说:“杰克先生,恭喜。”
雷诺少爷获得自由,尚未动身回莫林维尔去看玛莎和他母亲,先来找我们。史东纳陪着他。小伙子形容枯槁,史东纳则非常开心。小伙子的神经眼看要崩溃了。他虽解除了切身的危险,可是他的开释的情形太叫人痛心,他不可能觉得宽慰。他凄然望着白罗,低声说:“我一直想保护她,现在都落空了!”
史东纳淡然说:“女方不可能要你舍命的,她看你一路冲向刑台,必然会出面自首。”
白罗眨眼说:“噢,真的!你真的一路冲向刑台,再这样下去,法律顾问葛罗西尔会被你气死。”
杰克说:“他是好心的蠢驴,不过他叫我担心。你知道,我不能把机密告诉他。上帝啊!贝拉会有什么下场?”
白罗坦白说:“换了我,我决不过度焦虑。法国法庭对青春美丽的犯人宽厚极了,对忌妒杀人案更是如此,聪明的律师会拟出一大套可以减罪的条文。你不一定有兴趣听——”
“我不管那些。白罗先生,你知道,我多多少少要为家父的命案负责,要不是我和这个女孩子有瓜葛,他至今还活得好好的。而且我穿错外套,更是该杀,我总觉得他死我有责任,我一辈子不安心!”
“不,不。”我劝慰说。
杰克说:“想到贝拉杀死我爹,当然很恐怖,但是我对她太不应该了。
我遇贝玛莎后,自觉犯了错误,理当诚实写信告诉她,但是我怕吵嘴,又怕事情传进玛莎的耳朵,怕她以为我们的旧情比实际上来得深,所以——噢,我真是懦夫,总希望一切自动平息。事实上,我举棋不定——不知道我害可怜的小女孩绝望到极点。她若真的杀死我,那是我活该。现在她出面自首,真有勇气。你知道,我有心认帐到底的。“
他沉默片刻,突然想起另一个问题:“我真不懂家父半夜三更怎么会穿着内衣和我的外套乱逛。我猜他已逃出外国恶棍的掌握,而家母搞错了,以为他们来的时候是两点钟。还是——还是,那一套不会是编出来的吧?我意思是说,家母不以为——不会以为——是我干的吧?”
白罗立刻向他保证。
“不,不,杰克先生,别担心这一点。其它的事情我改天再向你解释,十分离奇。你能不能把命当晚的情形说给我们听?”
“没什么可说的。我告诉过你,我由契尔波回来,想在远航前见玛莎一面。火车慢分,我决定走高尔夫球场的捷径,由那边很容易穿入玛格丽特别墅的花园。我快要到那边的时候——”
他停下来吞口水。
“怎么?”
“我听到一声恐怖的怪叫,不响亮——有点象窒息和喘息——我吓坏了。我楞在原地好一会儿,后来我绕过灌木的一角。天上有月光。我看到坟墓,有个人俯卧在那里,背上插一根匕首。然后——然后——我一抬头,正好看见她。她看到我,象见了鬼魂似的——起先她大概以为坟坑里的人是我吧——她脸上的表情因恐惧而冻结了。接着她大叫一声,转身就跑。”
他停下来,设法控制情绪。
“后来呢?”白罗轻轻问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茫茫然站了一段时间,后来我觉得我最好尽快走。
我没想到他们会怀疑我,我是怕当局传我去作证指控她。我走到圣比维斯,由那边叫车回契尔波。“
有人敲门,一位小听差拿进一封电报,交给史东纳,他拆开来。
“雷诺太太已恢复知觉。”他说。
白罗一跃而起。“啊!我们立即赶到莫林维尔镇!”
大家匆匆道别。史东纳受杰克之托,答应留下来为贝拉·杜文尽点力。
白罗、杰克·雷诺和我三个人乘着雷诺的车子出发。
车程只有四十几分钟。快到玛格丽特别墅门口的时候,杰克·雷诺以质疑的目光看看白罗。
“你们先去如何——向家母透露我得到自由的消息——”
白罗说:“你则亲口向玛莎小姐透露?好,我正想劝你这么做呢。”
杰克·雷诺不再等了。他叫车子暂停,自己下车跑上前门的小径。我们继续坐车到坚尼维别墅。
我说:“白罗,记不记得第一天我们是怎么来的?又怎么听见雷诺先生遇害的消息?”
“啊!真的。没隔多久嘛。可是短短几天发生好多事情——朋友啊,对你来说更是如此!”
“白罗,你打算怎么找贝拉——我是指窦丝?”
“冷静一点,海斯亭。我样样都安排好了。”
我抱怨说:“你会花好久的时间。”
白罗改变话题。
我们按铃的时候,他说:“当时是起步,现在是收尾。以案件来说,结尾叫人不满意。”
我叹口气说:“对,真的。”
“海斯亭,你是由情绪的观点来看这件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指望贝拉小姐判得轻一点,杰克·雷诺毕竟不能同时娶两位姑娘,我是以职业观点来发言。此案不规则,没有条理,不合侦探的心意。乔治·康诺设计的布景真的完美无缺,可是结局——啊,不!一个男人被愤怒的女孩子误杀——啊,说真的,这有什么秩序或方法可言?”
我笑白罗古怪,这时候法兰丝来开门。
白罗说他要立刻去见雷诺太太,老管家遂带他上楼。我留在沙龙内。隔了好久,白罗才下来。
“喏,海斯亭!真的,眼看要有风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大声说。
白罗若有所思说:“我简直不敢相信,女人真叫人想不通。”
我看看窗外说:“杰克和玛莎·道布罗尔来了。”
白罗跳出屋外,在台阶上迎接年轻的恋人。“别进去,最好不要。令堂情绪很反常。”
杰克·雷诺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必须立刻上楼去见她。”
“不,我告诉你;最好不要。”
“可是玛莎和我——”
“无论如何别带小姐进去。你若非上楼不可,那就去吧,你最好听我的劝告。”
楼梯后面有人声,害我们大家吓一跳。
“谢谢你的好意,白罗先生,可是我要把话说清楚。”
我们讶然瞪大了眼睛。雷诺太太头上裹着绷带,身体倚着莉欧妮的手膀子,冲下楼来了。法国女佣一直哭,求女主人回床上去。
“夫人会送命的,这样不合医生的规定!”
雷诺太太一直往前走。
杰克跳上前去:“妈。”她作个手势,要他走开。
“我不是你母亲!你不是我儿子!我现在就跟你断绝母子关系。”
“妈。”小伙子吓得发呆说。
她听到他痛苦的嗓音,似乎犹豫片刻,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白罗作势要调停,但她立即恢复了自制力。
“你爹的血债要记在你头上。道义上你要为他的死亡负责。你为这个女孩子和他作对,又狠心抛弃另一位姑娘,害她冤死。滚出我家!明天我要采取措施,让你一辈子碰不到他的钱。这个女孩子是你爹的仇人之女,叫她帮助你打天下吧!”
她慢吞吞,痛心地走回楼上。
我们都楞在那儿——完全没料到她会有此表现。杰克·雷诺苦熬多天,精疲力尽,现在差一点晕倒,白罗和我连忙去扶他。
白罗对玛莎说:“他过度劳累。我们带他去哪里?”
“回家!到玛格丽特别墅去。我娘和我会照顾他,可怜的杰克!”
我们送小伙子到邻家别墅,他昏昏沉沉跌坐在椅子上。白罗摸摸他的头和手。
“他发烧了。长期的紧张显出了效果,如今又加上这个打击。扶他上床吧,海斯亭和我去请医生。”
医生立刻请来了。他为病人诊断,认为只是神经疲劳,只是完全休息,保持平静,小伙子第二天就会慢慢康复的;反之,若受刺激,可能会得脑膜炎。最好整夜有人守着他。
最后我们尽了心意,把他交给玛莎及其母照顾,两个人往镇上走。正餐时间已过,我们都饿惨了。我们找到一家饭店,先吃一客“菜肉蛋卷”充饥,再来一客美妙的“肉排”。
餐后我们喝了一客“黑咖啡”,白罗说:“现在该找过夜的地方了,要不要再试老地方‘浴泉旅社’?”
我们立刻赶往那儿。是的,有两个面向大海的上房可以安置两位先生。
这时候,白罗提出一个叫我惊讶的问题。
“有一位英国女客罗宾逊小姐来了没有?”
“来了,先生。她在小沙龙。”
“啊!”
他沿长郎走去,我紧跟着他说:“白罗,罗宾逊小姐是谁呀?”
白罗满面春风望着我。
“海斯亭,我为你作媒。”
“不过,我说——”
“呸!”白罗好意推我过门槛。“你想我在莫林维尔愿意吹嘘杜文这个姓氏吗?”
起立迎接我们的果真是“灰姑娘”。我用双手夹住她的纤手,以眼神道出了一切。
白罗清清喉咙。
他说:“孩子,目前我们没时间伤感,有工作等着我们呢。小姐,我要求的事情,你办到了吗?”
“灰姑娘”由手提袋中拿出一个纸包,默默交给白罗。白罗打开来,我吓一跳——居然是她自称已扔进大海的匕首。真奇怪,女人总是舍不得毁掉最害人的物体和文件!
白罗说:“孩子,好极了,我对你很满意。现在去休息吧,海斯亭和我有事要办。你明天可以见到他。”
女孩问道:“你们要去哪里?”
“明天你会听到整个详情。”
“不管你们去哪里,我也要去。”
“可是小姐——”
“告诉你,我也要去。”
白罗知道再争也没有用。
“那就来吧,小姐。不见得多好玩,说不定根本没事。”
女孩子不答腔。
二十分钟后,我们出发了。现在天色很黑,闷得逼人。白罗领头走出城区,向坚尼维别墅的方向走。到了玛格丽特别墅,他停下来。
“我想看看杰克·雷诺是否平安。海斯亭,跟我来。小姐还是待在外面吧。道布罗尔太太可能会出口伤人。”
我们打开大门,走上小径。绕过屋侧时,我叫白罗看二楼的窗子。玛莎·道布罗尔的侧影映在遮帘上。
白罗说:“啊!我猜我们可以在这个房间找到杰克。”
道布罗尔太太为我们开了厅门。她说杰克跟下午差不多,我们不妨自己去看看。她带我们上楼,进了卧室。玛莎·道布罗尔正在一张茶几旁绣花,桌上有一盏灯。我们进门的时候,她把手指贴在唇边。
杰克·雷诺睡得不太安稳,脑袋转来转去,脸色仍旧红得不太正常。
白罗低声问道:“医生会不会再来?”
“除非我们去请他,他不会再来。杰克睡着了——真好。妈妈刚才弄了一杯药草茶给他喝。”
我们跨出房间的时候,她又坐下来绣花。道布罗尔太太陪我们下楼。我已得知她过去的历史,对她极感兴趣。她垂着眼皮站在那儿,嘴唇仍挂着记忆中那抹谜样的笑容。我突然怕她,宛如怕一条美丽的毒蛇。
她开门送我们出去,白罗客客气气说:“女士,但愿没给你添麻烦。”
“不会的,先生。”
白罗似乎突然想起来:“对了,史东纳先生今天没来过莫林维尔吧?”
我猜不透这个问题的用意,就白罗来说,这句话根本毫无意义嘛。
道布罗尔太太泰然自若说:“我不知道。”
“他没跟雷诺太太会面吧?”
“先生,我怎么知道?”
白罗说:“对。我想你可能看到他来去,如此而已。晚安,女士。”
“为什么——”我说。
“海斯亭,别问‘为什么’,以后有时间再问。”
我们和“灰姑娘”会合,迅速赶往坚尼维别墅。白罗回头看看那个有灯的窗户,以及玛莎低头干活儿的侧影。
他咕哝道:“总之,随时有人守着他。”
到了坚尼维别墅,白罗守在车道左边的灌木丛后面,我们在那边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别人却看不到我们。别墅整个黑漆漆的,大概每个人都上床睡觉了。我们几乎就在雷诺太太的卧室窗下,我发现那个窗子是开的,白罗的双眼一直盯着这个地方。
“我们要做什么?”我低声说。
“留心观察。”
“但是——”
“我想至少要过一个钟头或两个钟头才会有动静——”
他的话被一阵又细又长的“救命”声给打断了。
别墅二楼右侧的房间有灯光亮起,叫声来自该处。我们一看,遮帘上映出两个人缠斗的影子。
“妈的!她一定换了房间!”白罗叫道。
他奔上前,拚命敲前门,然后冲向左侧花坛的大树,像猫一样往上爬。
他由敞开的窗口跳进屋,我也跟上去。我一回头,看到窦丝跟在我后面,正攀抓树枝。
“当心。”我叫道。
她反驳说:“当心你奶奶!在我心目中,这是小孩子的把戏。”
白罗冲过空房间,猛撞室内通走廊的门。
他咆哮说:“由门外锁上和闩上了,撞开要花不少时间。”
求救声愈来愈弱。我看见白罗的眼神充满绝望,他和我合力用肩膀去撞门。
窗口传来“灰姑娘”平静的嗓音:“你们来不及的,我猜只有我能想出办法。”
我还未及阻止她,她已跳入空中,我冲出去看。她以双手吊着屋詹,一跳一跳往有灯的窗口前进,我简直吓昏了。
“老天!她会摔死。”我叫道。
“海斯亭,你忘了,她是职业特技家。今天晚上她坚持要跟我们来,真是上帝保佑。我只希望她赶得及。啊!”
少女消失在右侧的窗子里,一阵恐怖的叫声由黑夜传来,接着是“灰姑娘”清脆的嗓音:“不,不行!我逮到你了——我的手腕韧得像钢铁。”
这时候,法兰丝小心翼翼打开我们这扇门。白罗毫不客气推开她,沿着走廊冲到另外一个房间的门口,其它的女佣挤在房门外。
“先生,里面锁上了。”
屋内有物体落地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钥匙转动,门慢慢开了。“灰姑娘”惨白着脸,叫我们进去。
“她安全吧?”白罗问道。
“是的,我及时赶到。她累坏了。”
雷诺太太在床上半坐半躺,她一直喘气。
“差一点勒死我。”她痛得咕哝道。
少女由地板上捡起一样东西,交给白罗。那是一道卷起的丝质绳梯,很细致却也很强韧。
白罗说:“逃生的工具,想趁我们撞门的时候爬窗逃走。人呢?”
少女站开,指一指地面。地板上有个全身裹黑衣的人影,面孔被衣褶盖住了。
“死了?”
她点点头。“我想是。”
“一定是脑袋撞到大理石炉栏。”
“是谁呀?”我叫道。
“海斯亭,她是杀害雷诺先生的凶手,也差一点杀死雷诺太太。”
我感到茫然和困惑,就跪在地上掀起她的衣褶,映入眼帘的竟是玛莎·道布罗尔那张美丽的遗容!
第二十八章终站
那天晚上进一步的情形,回忆起来乱糟糟的。我一再问话,白罗充耳不闻,他一直骂法兰丝未将雷诺太太换卧室的消息告诉他。
我抓着他的肩膀,决心吸引他的注意,让他听我发言。
我劝道:“你应该知道啊。今天下午你上楼见过她了。”
白罗注意了我一会儿。
他解释说:“她是坐在沙发上,由别人推到中央的房间——她的私用起居室。”
法兰丝说:“先生,命案发生后,夫人就换了房间!种种联想——太叫人痛心!”
白罗敲桌子,气得要命说:“那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真是老白痴!莉欧妮和戴妮丝也差不多。你们三个笨蛋!
你们的蠢劲儿差一点害死女主人。要不是这个勇敢的孩子——“
他突然停下来,冲过房间,“灰姑娘”正俯身照顾雷诺太太,他跑过去热烈拥抱她——我有点气恼。
白罗厉声叫我替雷诺太太请医生,惊醒了我恍惚的迷梦。他又说,我接着不妨去叫警察,而且说:“你不需要回来。我太忙,没时间理你。小姐则由我任命为护士了。”我非常气愤。
我带着仅存的尊严离开。办完了事以后,我回旅馆休息,后来的情形我一无所知。那夜的变局真古怪,简直不可思议。没有人肯答复我的问题,甚至没人听我说话。我气冲冲上床,困惑又疲乏,不久就睡着了。
我醒来,阳光已从敞开的窗口射进屋,白罗全身整整齐齐,笑眯眯坐在我旁边。
“你终于醒了!海斯亭,你真能睡,你知不知道现在快十一点了?”
我苦哼一声,用手摸摸头。
我说:“我一定是作梦。你知不知道?我竟梦见我们在雷诺太太的房间看到玛莎·道布罗尔的尸体,你宣布她是谋害雷诺先生的人。”
“你没有作梦,这全是实情。”
“雷诺先生是贝拉·杜文杀的呀?”
“噢,不,海斯亭,不是她干的!她自称犯案——是为了救心爱的男人,免得他被判死罪。”
“什么?”
“记得杰克·雷诺的供辞吧。他们俩同时低达现场,彼此都以为对方是凶手。女孩子恐怖兮兮瞪着他,然后尖叫着跑开。后来她听说他被控,实在不忍,就说是她干的,免得他被处死刑。”
白罗仰靠在椅子上,轻轻松松将指尖并拢。
他评判说:“这案子我觉得不满意。我一直认为我们处理的是一件冷静的预谋案,凶手特意用雷诺先生自己的计划,把警局的方向引上歧途。我曾对你说过,大罪犯一向单纯透顶。”
我点点头。
“要符合这个理论,凶手必须完全知道雷诺先生的计划。这一来,我们立即想到雷诺太太,但事实证明她不可能犯案。别人有没有机会知道那些计划呢?有。玛莎·道布罗尔亲口说她听见雷诺先生和流氓吵架。她若能听见这些,未见得就听不见别的话,尤其雷诺夫妇若坐在凉凳上讨论计划,她更有可能听见。记得你在那边轻而易举听到了玛莎和杰克的谈话吧。”
我争辩道:“玛莎有什么动机谋害雷诺先生呢?”
“什么动机?钱啊!雷诺先生是大富翁,他死后(她和杰克都以为)半数的财产会传给儿子。让我们从玛莎·道布罗尔的立场来回溯这件事。
“玛莎·道布罗尔无意中听到雷诺夫妻的谈话。到目前为止,他是道布罗尔母女的小财源,现在他想开溜。起先,她大概打算阻挠他逃走,后来她起了更大胆的念头,她是珍妮·贝洛迪的女儿,这个念头可吓不了她!雷诺先生一直反对她和杰克的婚事,杰克若违背父亲的意思,他会变成穷光蛋——玛莎小姐可不喜欢如此。事实上,我怀疑她爱不爱杰克·雷诺。她可以故作热情,事实上她跟其母一样,是冷静又工于心计的一型。我想她对杰克的爱情也没有把握。她迷惑他,俘虏他,可是他若在父亲的命令下和她分开,她也许就要失去他了。反之,雷诺先生一死,杰克成了半数财产的继承人,他们可以立刻结婚,她将一举得到财富——不必向老头窄取那可怜兮兮的几千英镑。她那聪明的脑子看出事情很简单,太容易了。雷诺先生正在计划他死亡的种种情境——她只要在恰当的时刻出场,把假死变成真死就行了。还有一个问题使我想到玛莎·道布罗尔——就是匕首!杰克·雷诺打造了三把纪念物。一把送母亲;一把送贝拉·杜文;第三把不是很可能送给玛莎·道布罗尔吗?
“总之,有四点对到玛莎·道布罗尔很不利:(1)玛莎·道布罗尔有机会听到雷诺先生的计划。
(2)玛莎·道布罗尔有害死雷诺先生的直接动机。
(3)玛莎·道布罗尔是声名狼藉的贝洛迪太太之女。我觉得,贝洛迪命案虽是乔治·康诺动手的,实际上可以说是贝洛迪太太谋害亲夫。
④除了杰克·雷诺,玛莎·道布罗尔是唯一可能掌握第三把匕首的人。“
白罗停下来清清喉咙。
“当然啦,我听到另一位姑娘贝拉·杜文的存在,认为她也可能杀害雷诺先生。答案不是凭空想出来的,海斯亭,我对你说过,像我这种专家喜欢迎战够格的对手。可是我们必须接受案件的事实,不能照自己的愿望行事。
贝拉·杜文不太可能拿着纪念裁纸刀四处乱跑,当然啦,她也可能一直想找杰克·雷诺报复。当她出来自首,案情好像完全结束了,可是——我并不满意,朋友,我并不满意。
“我细细检讨案情,结论还是和原来一样。如果不是贝拉·杜文,唯一可能犯案的人就是玛莎·道布罗尔,但是我找不到一件对她不利的证据!
“后来,你拿窦丝小姐的信给我看,我发现一个解决问题的契机。原先那根匕首已经被窦丝·杜文偷走,扔进大海了——她以为那是她妹妹的。万一那根匕首不属于其妹,而是杰克送给玛莎·道布罗尔那一根——那么,贝拉·杜文的匕首一定还在!海斯亭,我没告诉你(那不是谈情说爱的时机),径自去找窦丝小姐,把必要的话告诉她,叫她在其妹的私人物品中找一找。
后来,她根据我的指示化名罗宾逊小姐,带来可贵的纪念匕首,你想我多么开心。
“我采取步骤,逼玛莎小姐现出原形。雷诺太太照我的吩咐,驱逐儿子,宣布次日要立遗嘱,使他永远得不到父亲的遗产。这是决死的一步,却也是必要的一步,雷诺太太准备冒险——只是她忘了提她换房间的事,她大概以为我知道了。一切正如我所料,玛莎小姐为雷诺家的产业大胆一搏——却失败了!”
我说:“我想不通她怎么能溜进屋内,而我们却没看到她。简直像奇迹嘛,我们明明看她留在玛格丽特别墅,三个人再直接到坚尼维别墅去——她却比我们先到了!”
“啊,她并没有留在那边。我们在大厅和她母亲说话的时候,她由后门溜出玛格丽特别墅。照美国人的说法,她‘瞒过了’白罗老爹!”
“遮帘上的影呢?我们由路面上看到了影子。”
“我们抬头的时候,道布罗尔太太已上楼取代了她。”
“道布罗尔太太?”
“是的。一老一少,一黑发一金发,可是她们投在遮帘上的侧影很相像。
连我都没想到——我真是老白痴!我还以为时间多得很——她会等夜深才潜进别墅。她有脑筋,那个美丽的玛莎小姐。“
“她的目标是要害死雷诺太太?”
“是的。这么一来,全部财产将落在她儿子手上。可是外人会以为是自杀,朋友!在玛莎·道布罗尔横尸的地板上,我发现一块衬垫,一小瓶三氯甲烷和一支装有巨量吗啡的皮下注射器。你明白了吧?先用三氯甲烷——等受害人昏迷,再给她打一针。第二天早晨,三氯甲烷的气味消失了,注射器又掉在雷诺太太手边。检察官豪泰特先生会说什么?‘可怜的妇人!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经过种种打击,如今又欢喜过度!我不是说过,万一她发狂,我一点都不吃惊吗?雷诺案真可悲!’”海斯亭,不过事情和玛莎小姐计划中不一样。首先,雷诺太太醒着等她,双方缠斗了一会,可惜雷诺太太身子还很衰弱。这是玛莎·道布罗尔的最后一线良机。安排自杀是不可能了,但是她若能掐死雷诺太太,趁我们在另一个房间内撞门的时候,以丝质小绳梯开溜,在我们回玛格丽特别墅以前先到家,我们就很难证明她的罪状了。可惜她吃了败仗——不是败在赫邱里·白罗手里——而是败在那位腕力如钢铁的小特技家手下。“
我思索整个过程。
“白罗,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玛莎·道布罗尔?是不是她自称听到花园的纷争以后?”
白罗笑一笑。
“朋友,记不记得头一天我们坐车进莫林维尔镇,看到这位美人儿站在大门口?你问我有没有看到一位年轻的女神,我说我只看到一位眼神焦虑的姑娘。我对玛莎·道布罗尔的印象始终如此:眼神焦虑的姑娘!她为什么焦虑?不是为了杰克·雷诺,因为那时候她还不晓得头一天晚上杰克在莫林维尔镇。”
我叹道:“对了,杰克·雷诺近况如何?”
“病情好多了。他还在玛格丽特别墅,道布罗尔太太却失踪了。警方正在找她。”
“你认为她是否和女儿同谋?”
“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她是守得住秘密的人,而且我怀疑警方能否找到她。”
“杰克·雷诺知不知道这些消息?”
“还不知道。”
“对他必是可怕的打击。”
“那当然。不过海斯亭,我怀疑他是否真爱玛莎。我们一直把贝拉·杜文当做引诱杰克的妖女,把玛莎·道布罗尔看成他真正的爱人,可是我们若倒过来分析,也许更接近事实。玛莎·道布罗尔美艳绝伦,她存心迷惑杰克,终于成功了,但他不太愿意和以前的爱人分手,而且他宁愿走上刑台,也不愿指证她。我想他知道真相会吓得半死——反感极深,然后虚幻的爱情便逐渐消失了。”
“吉劳警探怎么样了?”
“他发了一顿神经,那家伙!被迫返回巴黎。”
我们都微微一笑。
白罗有先见之明。等医生宣布杰克·雷诺已恢复体力,可以接受实情了,白罗遂把真相告诉他。这个打击确实很可怕,但是杰克比我们想像中更能打起精神。母爱帮助他熬过了艰苦的时日,如今母子已经分不开了。
接着还要透露更多隐情。白罗告诉雷诺太太,他已知道她的秘密,主张杰克该知晓其父的生平。
“夫人,隐瞒真相没有好处,勇敢告诉他吧。”
雷诺太太怀着沉重的心情答应了,她儿子得知他所敬爱的父亲原来是一名逃犯。他犹豫不决地询问,白罗断然回答。
“杰克先生,你放心。世人一无所知,依我看,我没有义务向警方吐露衷曲。我自始至终不是为他们办案,而是为你父亲。正义终于逮住他了,可是谁也不必知道他就是乔治·康诺。”
当然啦,此案有许多疑点叫警方困惑,不过白罗解释得合情合理,质疑声总算慢慢平息了。
我们回伦敦不久,我发现白罗的壁炉架上添了一座壮观的猎犬塑像,我以询问的目光望着他,白罗点点头。
“啊,是的!我赢了五百法郎的赌金。这家伙不是挺漂亮吗?我给它取名叫吉劳!”
几天后,杰克·雷诺来看我们,表情十分果断。
“白罗先生,我来道别。我不久就要乘船去南美洲,家父在那边有大事业,我想到那边开创新生。”
“你一个人去,杰克先生?”
“家母陪我去——而且我要继续雇史东纳当秘书。他喜欢偏僻的地方。”
“没有别人跟你去?”
杰克满面通红。“你是指——?”
“一个深爱你——愿意为你舍命的姑娘。”
他咕哝道:“我怎么能要求她呢?出了这些事,我岂能去找她——噢,我要跟她说哪一种残缺不全的故事?”
“女性——她们有美妙的天才,能造出拐杖来支持这些残缺的故事。”
“是的,不过——我以前真他妈太傻了!”
白罗以哲学家的口吻说:“人人都犯过错。”
杰克的表情又冷又硬。
“还有一点。我是家父的儿子,谁知道了这件事还肯嫁我呢?”
“你说你是令尊的儿子。海斯亭会告诉你,我相信遗传——”
“那就对啦——”
“等一等,我认识一个女人,一个有勇气有耐力的女人,能付出大爱,能自我牺牲。”
小伙子抬头望,目光柔和多了。“我母亲!”
“是的,你是令尊的儿子,也是令堂的儿子。去找贝拉小姐,告诉她一切,别隐瞒——看她说什么。”
杰克显得犹豫不决。
“别再以少男的身份去找她,要像大男人——一个屈从过去的命运和今日的命运,却展望新生的大男人。请她跟你分享。你自己大概不觉得,你们之间的爱情已通过烈火的考验,证明情意很深,你们都曾自愿为对方舍命。”
记录此案的亚瑟·海斯亭上尉怎么样了?
我一度说要跟雷诺家人到大海那一边去开牧场,不过我宁愿描写坚尼维别墅花园的一个早晨,做为本故事的尾声。
我说:“我不能叫你贝拉,贝拉不是你的名字。而窦丝听来又生疏得很,还是叫你‘灰姑娘’吧。你记得,灰姑娘嫁给王子。我不是王子,但——”
她打断我的话。
“我相信灰姑娘警告过他!你知道,她不可能变成王妃,她毕竟只是灶下的婢女——”
我说:“这回该王子打岔了。你知不知道他说什么?”
“不知道,怎么?”
“王子说‘混蛋’——然后吻了她!”
我连忙用动作来配合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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