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源
执著的火车旅行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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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旅行的意义。
既然此前有所期盼并最终付诸行动踏上了行程,自然有我自己的意义。我想去坐火车,我去坐了,这自然有其意义,只是我无法将它表达出来,纵然表达出来,他人也不一定理解。意义已经在那里,但它只能被赋予,而不能被传达。
一
你在去徽州古城歙县的绿皮车上,刚刚经过的芜湖站,人已经几乎下光,现在车厢里就你一个人,你可以自由自在地看风景了。你可以在座位上躺着、蹲着、跪着,可以从一边车窗跑到另一边车窗看风景,可以仔细打量车厢里的每一个部件,可以自由出入厕所。你像一个被放入不受约束的新环境的孩子,四处游走上蹿下跳。可终究会玩腻。你终于感到无聊了,你翻看挂在车厢一头的旅客意见簿,竟然没有人提意见,于是你写下了一大段话,说这是你坐过的最干净的绿皮车,希望这种车可以永远开行下去;你趴在车窗边记录每一个被跨越的小站的名字;你开始准备午饭,带的面包牛奶和鸡蛋,你倚着车窗看着风景颇为惬意地解决了一顿午餐,你把残局收拾干净,你实在想不出可以干什么事情了。
车在一个小站停下待避,窗外芳草萋萋,虫鸣不断。时间已是午后,你躺在三人座上,望着车厢天花板上的风扇嗡嗡地转着,窗外的虫儿也是嗡嗡地叫,此时车厢里还播放起了一支没听过但却顺耳的爵士乐,你盯着绿皮车上那可以摇头的风扇,觉得它们摇头晃脑的频率似乎和音乐节奏很契合,如同在给爵士乐伴舞。你闭上眼睛,静听音乐、虫鸣还有风扇声,感受着阳光的温度。窗外万物勃发,你似乎能感到自己血管在收缩,时间在游走。你感到来自心底的轻松,仿佛躺在了水面上。你刚想冒出什么别的想法,又被自己制止了,嘘,什么也别想,就这样躺着,任水波把你带走。
如此你大约进入了一种半睡半醒的奇妙境地,再次完全清醒过来,车已经过了宁国,山渐渐多了起来。生在平原的你一直看不厌山,你来了兴致,伸出头去看火车在群山之间绕弯子,向前看车头在努力奔跑,回头看列尾划过优美的弧线紧随而来。这是皖南的单线铁路,火车紧贴着山脚慢悠悠地转来转去,绿树,还有不知名的花儿,紧贴着车厢,一伸手就可以抓到。但你没有去抓,因为他们在风中摇晃着,仿佛冲着你招手,夹道欢迎你一样。
山间散落着白墙黑瓦的房子,典型的徽州古民居。清澈的小河时而与铁路并行,时而从铁路下穿过,你看到了鸭子、水牛,还有一群白色的鸟儿贴着碧绿的稻田飞过。你看到了一条柏油公路与铁路相互缠绕,公路空无一车。火车哐当哐当,不急不慢,在这幅山水中行驶。
空荡荡的绿皮火车。
岷江边的石溪镇,黄黄的江水边依着山建起的灰蒙蒙的小镇,蒸汽小火车的起点所在。
二
我从平原来到这山里,先乘坐将近三十小时的绿皮火车,再转汽车,汽车在竹林掩映的道路上颠簸了半个白天,来到川南的犍为县。车站售票处的牌子上写着许多陌生的地名,没有找到去石溪镇的汽车。问了好几个人,才在长途车站外喧闹的马路上找到去三井的中巴车,“去看小火车就坐去三井的车,在中途石溪镇下车。”给我指路的大姐非常热情,还递给我一张名片,她在犍为到自贡的班车上卖票。三井、石溪镇。我在心里默念,仿佛想从这些陌生的地名中念出些意义来。上了明显城里淘汰的破旧的中巴车,中巴车在沿着岷江的坑坑洼洼的公路上颠簸,车子随着颠簸发出哐哐的声音,简直震耳欲聋。最终,仿佛寿终正寝一般,车子轰然停下,一下子安静起来。
售票员满怀歉意地回过头来,对着我——此时车厢里唯一的乘客,说前面在修路,只能开到这里了。我背上背包下车,问还有多远,她说不远,十多分钟就可以走到。最终,在几近绝望认为错过了石溪镇,在沿着弯弯曲曲的土渣公路上步行半小时之后,才远远看见岷江边的石溪镇,此时我已汗流浃背,天空阴沉且燥热不堪,周围树丛中的蝉鸣让人心烦意乱,前方那黄黄的江水边依着山建起的灰蒙蒙的小镇,怎么看也不值得我这么大老远跑来。何苦要跑这么远看什么小火车!
忽然,从镇上传来蒸汽小火车的汽笛声,清脆、响亮而又有些怯懦的声音。仅仅是这一声汽笛,旅途的劳累便一扫而光,我像获得了意外的能量一般,甚至迫不及待地向镇上飞奔而去。
按照镇上的路牌,奔上一个斜坡,小火车的叫声更近了,一声接一声,像在催我。我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台阶,终于到了石溪镇小火车站。黑灰色的小火车就在眼前,正吐着白雾,呜呜地叫着。
三
雨一直下了一个星期,梅雨季节,你感觉自己都要发霉了。你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踏上了旅途。车窗上,雨滴宛如一条条泪痕你追我赶地向后划过。你把脸贴在车窗上看外面雾蒙蒙的景象,刚建成的商品房、乱搭乱建的私人住宅、立交桥、高速公路逐一后退,城市渐渐远去。车厢里闷热异常,你想开窗透透气,可惜外面雨下得正欢。终于,雨停了。你掀开窗子,雨后凉爽而湿润的空气以不由分说的强硬态度拥进车厢,你恨不得把肺取出来在这甜美的空气中抖一抖。天色渐晚,远山都成了黑色的影子,天空中有灰白的云在移动。你看见了彩虹,不很清晰的彩虹,你却激动万分。上次看见彩虹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你想不起来。在城里,纵然有彩虹出现,怕也没有机会好好欣赏。忽然,车厢陡然亮堂了起来,你把头探出窗外向后看去,乌云破裂,金灿灿的阳光倾泻而出,仿佛要在黑夜来临之前,用尽力气唱一首神圣的赞歌。万物沐浴在这一天最后的阳光里,近处的绿树鲜艳至极,简直要刺痛双眼,远处的山巅和白色的云雾缠绵,让人心醉神迷。
这幅美景在快速变化,列车在移动,夕阳在收敛光芒,云朵也在自己改变着形状,你贪婪地看着,生怕错过一点细节。火红的夕阳最终隐没于地平线下,楼房又多了起来。火车进入了武汉,过汉江的时候,你看见了龟山电视塔,看见了琴台音乐厅,看见了武昌方向的高楼矗立在云雾之中,这是你学生时代生活过四年的城市,你第一次发现武汉居然可以这么温柔妩媚。你没有在此停留,随着列车继续向西,头顶上是墨蓝色的天空,黑夜已经完全降临,你仍然盯着窗外,在天地相接的地方,还有一抹醉人的红霞。你就这样看着直到这一抹红霞消失。火车依然不急不慢地在黑沉沉的夜幕中奔驰。你睡着了,梦见了西南的铁路。
头顶上是墨蓝色的天空,黑夜已经完全降临,你仍然盯着窗外,在天地相接的地方,还有一抹醉人的红霞。
雨滴宛如一条条泪痕你追我赶地向后划过,你把脸贴在车窗上看外面雾蒙蒙的景象。
四
这窄轨蒸汽小火车,连接岷江边的石溪镇和山里的芭蕉沟镇,据说是一九三几年英国人在此挖煤建造的,现如今,除了旅游观光外,更是当地人出行以及货物运输的重要工具。
我来到起点站石溪镇的时候,刚过午后,距离下一班进山的火车出发还有一个多小时,而车站已是人声鼎沸,进城完成采购的村民,已经放下大包小包在此候车了。没人急着赶路,人们都坐在站台上的小店门口,竹椅上,茶桌旁,聊天、看麻将或者独自坐着。虽然还要等一个多小时,没人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只有我,一个外来人,不断抬起手表确认时间。最终我决定在这车站的小店里吃一碗面,我知道这是已经开发了的旅游景点,做好了被宰的准备。没有价目单,我就要了一碗应该是最便宜的素面,对口味也不抱任何期望,只希望填饱肚子,同时消磨掉这等车的时间。没想到这普通的一碗素面还颇费了一番功夫,手擀的面条扔进锅里煮着,青菜洗净丢进去,面条盛出来后又依次放了葱蒜、调料、酱汁,真是一丝不苟。待到端上来时,顿感胃口失而复得,及至狼吞虎咽把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才发出好久没吃过这么好的面的感叹。
在同一桌歇脚的老人默默地看我吃得满头大汗,眼睛一眨不眨,不知他作何感想。最后结账,价钱便宜到令人歉然。吃饭的间隙,蒸汽小火车的车头在眼前来回倒腾了几次,加挂车厢,变换轨道,忙得不可开交。好一个热闹又安逸的小镇。
小火车车站的站台上有几家小店,卖些冷饮、纪念品,但更多的怕只是给村民们提供了一个歇脚的地方。
虽然小火车的时速不过二十公里,从起点到终点大概要运行一个半小时,但对于没有公路的山区,这已经是相当便利的存在了。
五
你总是梦到这样一个地方,一个山中的小站,两三股轨道,从群山中拐着弯延伸到你面前。低矮的站台、破败的站房,还有字迹模糊的站牌,一切都湿漉漉的,或许是因为下着小雨,或许只是因为雾气过于浓重。车站被如切削般高耸的大山怀抱,山腰上,白色的雾气如飘忽的丝带不断变换形状。天色昏暗,铁路上的信号灯发出的红光绿光是唯一鲜艳的色彩,小站空无一人,四下静寂,你不知道几时才有火车停靠,等待的时间长了,你甚至不知道是否会有火车经过。
这绝对不是让人心情愉悦的梦。大山中的小站总是让你感到孤独绝望,但一方面你又近乎病态地喜欢这种感觉,深重的孤独是那么令人安心。你清楚这梦境中的风景就是西南山区的小站,梦境的形象是那么具体,你甚至可以真切地闻到那里湿漉漉的气息。
你多次前往西南,去寻找梦中的小站。在贵州,火车在青山绿水间前行,梯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碧绿的河边,依山建有黑压压的村寨。你曾经在这里支教,并且因为急病差点死在山里。即使几年后的今天,你依然忘不了在病痛时找不到医院面对大山的绝望感,你对这些山更多的是怀有恐惧,而不是像梦境中的那样抱有亲切感。在四川,成昆线上,列车穿越大渡河峡谷,途中经过的关村坝车站,景色简直和你的梦境一模一样。但火车继续前行,你看到了小站附近就是热火朝天建设中的水电站,车轮滚滚,尘土漫天,山体被挖得千疮百孔,河流也断断续续看不出原来的走向。
这里已经是开发之地,找不到梦境中宁静的感觉。后来,你看了电影《观音山》,电影中的景色如此熟悉,你翻出在成昆线上拍的照片,发现关村坝车站就是电影里的观音山车站。你兴奋无比,但同时感到电影的感觉很难在现实中再现了。在川滇交界的地方,在阳光灿烂的金沙江河谷地带,你看到一个宁静美丽的小站,这里没有人烟、没有工地,只有简洁的站房和鲜花覆盖的围墙。小站就这样默默地藏在大山里,所有的美丽只用来迎接每天两班慢车的驻足观赏。这里虽然美丽,蓝天白云、鲜花盛开,但不是梦中云雾缭绕的景象,这里多了份安详,却少了绝望孤独的感觉。
你继续寻找,你期待有一天,当你探出头打量停靠的一个小站时,你会发现这正是你梦中的小站。你相信总有一个小站,让你停下旅途,在此安歇。
小火车驶过玉米地、水田,爬上山腰,穿过隧道,远处的树上停满了白鸟,近处的竹林随风荡漾,每一个角度都是风景。
川滇交界处鲜花盛开的小站。
六
小火车鸣响汽笛,向天空笔直地喷出一股蒸汽,车厢一震,便出发了。
车厢里人满为患,赶集回来的村民、上学的小学生,此外还有一筐筐蔬菜、货物,把车厢塞得难找落脚之地。此时我有一个站在窗边的位子,可以探头看外面的风景,这已经很值得庆幸了。位子是一个腼腆的高中生让给我的,刚上车时,我拿着相机,被挤在车厢中间,车厢里黑乎乎的,常年累月地积满了汗味家禽味,我把目光投向窗外,想看些风景,目光一和他的交汇,他便看出了我的心思,让我换到窗前。我十分感激连声说谢谢,他似乎不习惯过于客气的礼数,小声应了一声,就站到一边去了。
小火车在一个小站换向,走一个人字铁路进山。我趴在车窗边看列车在山里扭来扭去,小火车喷着水雾、不断鸣笛,向山中挺进。在进山前,小火车丢下一节车厢,售票员说车厢太多了小火车爬山拉不动。看来这小家伙叫声大,力气却有限。看它吭哧吭哧地前进,你还真有些为它那小身板担心。
乘车环境无论如何也算不上舒适,车厢闷热,没有座位,轨道也不平滑,小火车颠簸着前进,甚至让人站都站不稳。我伸出头看风景,还得忍受前方车头喷出的烟灰,一不留神就吹到了眼睛里。旁边的老奶奶好心让我别向前看,向后看风景,烟灰就不会吹进眼里。可我哪舍得只盯着一个方向看,恨不得多长几只眼睛出来。小火车驶过玉米地、水田,爬上山腰,穿过隧道,我想起了小时候公园里的小火车,尽管只在人造的假山间反复兜圈子,可印象中总也意犹未尽。现在的小火车时速只有20公里,一个多小时才能到终点芭蕉沟站,终于可以好好过把瘾了。况且这里的景色怎么也看不完,远处的树上停满了白鸟,近处的竹林随风荡漾,每一个角度都是风景,纵然有煤灰扑来,我也毫不顾忌地伸出头,不愿错过一个风景。
七
风景再好,看多了也会厌倦。这次出行,你愈发感觉到这一点。你路过一座座城市、小镇、看到许多河流、高山,除了名字不同,你很难发现它们的区别。甚至,你已经失去了刚旅行时新奇的眼光,懒得去打听沿途经过的小镇、河流的名字,不过又是一座普通的小镇,不过又是一条普通的小河。连时间的观念也淡化了,你分不清昨天和今天的区别,静下来想想昨天在哪里,看到了什么,你惊讶地发现要费好大的力气。你不知道你这样匆匆过客一般的旅行有什么意义,你进而想到你的人生,同样发现不了任何意义。
你在从成都到自贡的绿皮火车上,火车在老成渝线上奔驰。四川盆地典型的阴沉灰暗的天气,已经伴随了你一路。你打开窗子,看窗外伴着铁轨的河流,看不清河的颜色,河上有采砂船,破败得像做好了随时沉没的准备一样。近处铁轨边的植物,像是芦苇,你叫不上名字,它们不时挡住眼前的风景,而当它们暂时消失的时候,你又发现眼前的实在不能算是风景。成渝线弯道很多,转弯半径很小,已经越来越不适合速度高的列车运行。即使是这列绿皮车,在过弯的时候列车都有被强拧着的感觉,车轮轮缘和铁轨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这声音几乎无时不在,让你难以静下心来。
车厢里乘客不多,乘务员在兜售身份证的卡套,一块钱两个。她来到你面前,问你要不要,她用自己都不相信的声音宣称该卡套具有防消磁等作用,你摇摇头,你的确用不着这东西,你看着她转向其他乘客,她在车厢里转了一圈,没有什么收获,坐在你旁边的空位置上休息。你很想同她搭话,但你根本不知如何开口。你看着她包里的那一堆卡套,何苦要这么费力卖卡套呢?这能有多少收入?你意识到自己的想象力多么局限,她的生活,她的经历,你想不出一点片段。
后来车厢里又上了一些人,三个年轻人走到你旁边,问你这儿的位置有没有人坐。你说尽管坐。他们便坐了下来,两男一女,再加上你,正好把围着桌子的四个位子坐满。他们每个人仅仅挎一个小包,互相说着四川话,估计是短途旅行的本地人。你看他们说说笑笑,尝试听懂他们的话。
你觉得四川话很好听,因此耐心地听着。他们在用手机上网玩心理测试题。一人读题,其他的人依次回答,最后得出被测试者某方面的心理属性——比如爱情观啊花心度啊甚至可以有量化结果比如到一生有多少异性伴侣,继而引发一阵好准的感叹。因此,你虽然还没和他们说话,也不知道他们各自的名字,但你已经知道了他们各自的星座以及性格特点。男生A是略有些不自信的处女座,但温柔可爱可是打包票的。
男生B更沉默寡言,测试结果表明自信决断,但有些大男子主义。女生是敏感的双鱼座,对爱情还抱有浪漫的幻想。虽然你不相信星座,也不相信这些心理测试有什么科学依据,但大概是他们的欢笑感染了你。你索性放弃观看窗外沉闷的风景,关上窗子,隔绝列车过弯和过隧道的噪音,一心一意听他们的测试游戏。他们毫不避讳,继续高声朗读形形色色的题目,听到某个有趣的题目,你也毫不掩饰地微笑,你很想加入他们,让他们也帮你测一测。但不知为何,你听听就已经很满足了,你终究没有打扰他们。最后还是其中一个男生和你搭话,你们聊了起来,他们在本地的一所师范大学读书,去成都参加某个考试回来。你说你很喜欢四川,这里的山很漂亮。你还说很羡慕他们,羡慕他们这样快活逍遥。一个男生说可别这样想,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你看他们在车上欢笑不断,你想不出他们还有“难念的经”,但从他们看来,怕也会觉得一个有功夫背包旅行的人又能有什么烦心事呢。那女孩还问你是什么星座,你告诉她后她果然爆发出原来如此的感叹。你还和他们聊各自的学业,要做的事情,甚至以后的打算,他们用四川话,你说你能听懂。听不懂的地方,他们会慢慢地用普通话重述一遍。听着好听的四川话,跟他们天南海北瞎侃的时间里,你心里的抑郁似乎也解开了。
他们到内江下车,你真诚地跟他们道别,互相留了联系方式。你说下次来内江找他们一起吃火锅,你希望有机会能再这样畅所欲言,但你自己也清楚,下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成昆线沿线的小县城。
你相信总有一个小站,让你停下旅途,在此安歇。
八
小火车钻出最后一个隧道,就减速停靠在终点站芭蕉沟站。我从小火车上跳下,决定在这个小镇留宿一夜。小站只有两道铁路,小火车解挂,掉头,在另一边挂上,便喘着气钻进隧道返回了。好几分钟后还能听到清脆的汽笛在山谷间回荡。此外便是万籁俱静了。
我沿着站外的石阶下行,穿过盖满鲜花的藤架就进入了小镇。小镇很小,十分钟就可以逛遍这里的每个角落。这是一个老工业小镇,过去这里产煤,现在还留有过去英国人采煤建造的工人住宅,新中国成立后,这里又留下很多苏联式的房子,老电影院、老礼堂的墙上还有七十年代留下的标语,镇中心还有一个东方红广场,不过现在已经成了老人打门球的球场以及傍晚人们吃饭乘凉的地方。
我找到一个住处,女主人是本地人,没一会儿就聊开了。她说晚饭可以和她们家一起吃。我说先按照她的攻略去看看镇上的老建筑,她说别忘了六点回来吃饭。我满口答应,但终究还是忘了。
我在看那些老建筑的时候,旁边有一位老奶奶,让我帮她个忙,墙上有个知了,叫得正凶,她看我个子高,让我试试能不能把它捉下来。我试了半天,知了没捉到,倒是和老奶奶聊了起来,我不是个会搭话的人,方言也听不大懂,但居然半猜半说地聊了很久,后来又一位老奶奶加入聊天,她们共同回忆起刚到这儿来的样子:“那是什么时候?一九四几年?”
我回到旅馆,已经六点半了,我想刚才女主人也就随便说说,山里人的时间观念不强吧。没想到一桌菜已经摆好,都在等我了,顿觉羞愧无比。吃饭的时候,女主人不断地夹菜,她们家上中学的一对兄妹也和我无话不聊,我分明觉得是在亲戚家做客。
女主人在吃饭时说起这里的一个峡谷景色很美,问我明早有没有机会同去。我已经决定明天赶回成都,一早就得离开,没有机会同去了。吃完饭后我还想着这个峡谷,路线也知道,不如先去探访一番,西部天黑得晚,趁着天色还早,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天黑前回来。
我一路向山下走去,走上峡谷最底端的简易公路,看到几个钓鱼和散步的人已经返回。公路曲曲折折地向前延伸,前方的峡谷更加狭窄幽深,美景还在前方,我继续前行,越走风景越美,两边的山以更加凌厉的姿态压迫过来,伴着公路的是一条布满石头的小溪。已经看不到人影了,只能听到小溪的哗哗声和自己的脚步声。路似乎没有尽头,灰白的路边向前转个弯又不见了,你加快步伐,想去看看弯道后面是什么景象,可惜转过了弯,前方的弯道又在诱惑你前进。你简直要跑起来了,想知道这条路通向何方,或许只是想多看些景色。你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在一片滴水的竹林旁停住脚步。
天色几乎是一瞬间暗下来的,在喘息的空当,再次抬起头来,四下已然暗淡,峡谷两边的山峰失去了颜色,变成了黑黢黢的影子,山上的怪石和树枝也露出狰狞的形状,仔细看去,山上居然还有洞,好像是人工凿出的洞口,这地方居然还有人?不会是土匪吧。鸡皮疙瘩一下子冒了出来,我感到了来自心底的恐惧,四下还传来各种阴阳怪气的叫声,不知道是什么虫子,或者是鬼怪?
本来美丽的风景,在夜色的掩护下便具有了恐怖的形状。我转身向回走,可惜脚步不自觉快了起来,继而做出逃难的姿势一路飞奔,一旦飞奔起来,潜意识里便想象出身后有可怕的追兵,恐怖感陡增,耳边呼呼的风声,各种怪叫声,还有奇形怪状的山的剪影压迫而来,仿佛群魔鼓噪一般,等着我耗尽力气束手就擒。不知跑了多久,刚来的山路似乎没有那么长。我怕跑错了路,错过了通向小镇的向上的小路。我觉得要困在这山里了,脚下虽然在没命地奔跑,脑子里却不相信能回到原地,满脑子都是鬼怪的故事,人会被山里的妖怪诱惑,陷入圈套,怎么也走不出……就在我被自己满脑子的幻象弄得快要崩溃的时候,我听到前方山谷间回荡的小火车的声音,这是当天最后一班到达的小火车,这是来自真实世界的声音。我终于恢复了点现实感,知道小镇还在前方,一鼓作气朝着小火车鸣笛的方向奔去,终于找到了那个通向镇子的岔路,终于看见了感人至深的灯光。
九
天将亮未亮,我站在候车室里,又将开始一次火车旅行。
随身行李刚好装满一个中等背包,放弃了一切非必需品——甚至连手机充电器也没有带,手机大多数时间都将关着,只备不时之需。
“为何要坐火车到处跑呢?有什么意义吗?”你突然发问。
“没有什么意义,就是想出去走走吧。”我的确如此以为。
“何必坐火车嘛?而且还是绿皮火车?”
“……因为窗户可以打开、车速慢,可以边吹风边看窗外的风景。”
“可以开窗看风景的交通工具很多啊!”
我无话可答,转而开始思索火车旅行的意义:因为残留的一点浪漫情怀?因为逃避现实?因为童年的记忆?一个个意义在脑海中涌现,被抓起来掂量再三,又一个个被放回脑海深处。不是不是,这都不是我此次出游的意义。如此,倒真开始质疑火车旅行的必要性了。
如此思前想后之间,已经跟随人群进站来到月台上。可以看见列车由远方驶来就要进站了。朦胧的晨光中,机车头上的三点刺眼的灯光照亮了铁轨,近了近了,机车头轰鸣着从眼前一闪而过。
东风4D改进型0274号,和以往一样,我几乎无意识地记下了火车头的号码。
“有意义吗?记住机车的号码?”你又突然发问。
“你不去记它的号码,在你看来所有的火车头都无甚区别。而一旦记住了某辆机车的号码,那么这辆机车对于你就有了特殊的意义。下次再见到它,你就会像见到老朋友一样感到亲切:‘它是曾经牵引过我乘坐过的列车’,便是这种感觉。”这次我思索了好一会儿,认真回答。
“不过假使此时我记住了它的号码,恐怕还没两天就把它忘在脑后。下次即使见到这辆机车怕也无动于衷啦。”
“那还是因为你并没有把记火车号码这件事赋予意义,所以才会忘掉。”我想了想,接着说:“事情就是这样,你已然觉得记火车号码是件无意义的事,因此纵然我告诉你它有什么意义,那也不过是我赋予它的意义,于你不会产生任何影响。说到底,意义只能被个人赋予,而不能被相互传达。”
“如此说来真是可悲啊,在意义的层面上我们是无法沟通的。”你叹了口气。
“也不完全是这样,在你我都觉得有意义甚至有相同意义的事情上,不用我传达,你自然可以心领神会。”
于是你不再向我询问意义,而我也不再就此思索。既然此前有所期盼并最终付诸行动踏上了行程,自然有我自己的意义。我想去坐火车,我去坐了,这自然有其意义,只是我无法将它表达出来,纵然表达出来,他人也不一定理解。意义已经在那里,但它只能被赋予,而不能被传达。
我抛开一切想法,登上火车,顺便瞥了眼车厢上的数字:
15号车厢。车厢型号是YZ25B,号码为:YZ21350。
火车钻出最后一个隧道,就减速停靠在终点站芭蕉沟站。
小镇的傍晚,泛着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