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名作、佳作阅读与欣赏(56)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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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中 村《高手》
2、 ■■■■姚 讲《新津男人》
3、 ■■■■王庆献《鼠患》
4、 ■■■■连俊超《那年冬天好大雪》
5、 ■■■■熊立功《一条魚》
6、 ■■■■苏 平《贺加米》
7、 ■■■■廖玉群《药 匠》
8、 ■■■■红 酒《武生》
9、 ■■■■揪 立《醉拳张三》
10、■■■■邵火焰《尾瓜》
11、■■■■柳岸残月《双全是个半转》
12、■■■■上弦月《文明的拐点》
13、■■■■安石榴《优雅与尴尬》
14、■■■■张 恒《名誉》
15、■■■■清水谣《橘子》
16、■■■■曾 勇《药方》
17、■■■■赵明宇《寻找一棵树》
18、■■■■卢永华《山坟》
19、■■■■秦德龙《买一赠一》
20、■■■■陈柳金《行走的房子》
1、■■■■中 村《高手》
一条黄土小路时隐时现在荒山野岭之上。那时是夏天,骄阳似火,蝉鸣阵阵。灌木茅草疯长正盛,唯独不见人影。
此语自然夸张,说时就有两人沿着黄土小道走来。一东一西,相向而行。都是爬上了一面大坡,气喘吁吁,汗水涔涔。于是,都不约而同地到一颗大树阴里歇息。
荒山野岭上仅有的两个行路人就这样相遇了。
向东去的一个看上去身材瘦小,挑着一副剃头挑子。
向西去的一个是彪形大汉,肩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
既在同一棵树下歇凉,就不能不说话。大汉剜了剃头的几眼后,问道:“老兄,剃头的?” 剃头匠眯眼微微一笑:“这还用说吗?”
大汉语塞。半响。没话找话:“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剃头匠依旧眯眼微微一笑:“我知道。”
“干什么的?”
“你哪,”剃头匠道,“既不是做庄稼的,也不是当官的,更不是做生意的。但你有钱,你挣钱不费力气,只是多半在半夜,更深人静,来去匆匆。干你这行常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
“嗬,看不出你还真行!”
剃头匠坐在剃头挑子上依旧是眯眼微笑。
大汉摸摸自己丛生的头发胡子,里面藏着粒粒热汗。
“既然老兄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就请给我剃个头吧?”大汉拍拍屁股下的包裹说,“我照价付钱。敢不敢?”
剃头匠站起来,依旧是那副笑模样:“剃头匠以剃头为天职,没有不敢剃的头,也没有头不敢剃。”
“嗬,好!来吧。”
“留发还是剃光?”
“剃光。”大汉叫道,“剃光爽快!”
剃头匠到不远处的凹坑里汲了水,用石头支起锅把水烧热了。将大汉的头摁入盆中洗净烫透,取出。用毛巾揉吸了水分。尔后,让大汉坐在用绳子网成的躺椅中。围了白围布,把剃刀在那块被人油腻污垢漆得漆黑闪亮的刀布上啪啪的篦了几个来回,便正式给大汉剃头。 喳喳喳喳,大汉丛生的毛发像黑雪一样纷纷飘落。
剃完头,刮胡。剃头匠将躺椅支开放平,让大汉全躺在躺椅上。剃头匠刮得很仔细,从嘴边到腮旁,然后转到脖子上。大汉感到剃头匠的刀在他的脖子上急速飞走,旋来绕去,嗖嗖生风。刀刃轻触皮肤,若即若离地游走所产生的那种微痒,确实使他感到惬意。他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许久,剃完了头,剃头匠拿出镜子给大汉照照,“咋样?”
大汉看到平时那个须发丛生的自己不见了,镜子里出现了一个连自己也不认识的亮光亮光的白葫芦。
“嗬嗬,”大汉摸摸自己舒服的光头,连赞,“不赖,不赖,看不出老兄手还真高,多少钱?”
“25块大洋。”
“什么?”大汉惊了一跳,“25块大洋?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剃头匠仍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多吗?不多。“
大汉叫道:“怎么不多?剃一个头最多两吊钱,就算我这头难剃,加倍,也不过四吊钱。你敢要25块大洋?”
剃头匠仍然笑眯眯:“不多,真的不多。”
“即使我给你十倍的价钱,也不过两块大洋,你敢要25块大洋,还说不多?” 剃头匠将手中的剃刀在空中像风轮一样呼呼转了半天,落下时又轻轻接着。大汉看到了那刀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你仔细想想看多不多吧?老弟。”剃头匠把玩着剃刀,仍然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看着大汉。
大汉猛然醒悟。剃头匠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也知道了他包裹里是什么东西。刚才剃头匠刮胡子时,刀锋在自己脖子上绕来绕去,如果剃头匠处心不良,只消在脖子上轻轻那么划拉一下,自己就会一命呜呼,那自己包裹里那几百块大洋还不全是他的?在这杳无人烟的荒山野岭之上,剃头匠杀他易如反掌。
大汉只觉得从脚底里冒出一股冷气,这冷气从脊梁骨直达脑门上。大汉手脚冰凉。 25块大洋买一条生命? 大汉哆哆嗦嗦着嗫嚅道:“不多,是不多。”
大汉从包袱里摸出25块大洋交给了剃头匠。剃头匠收了钱,微微一笑:“老弟,好走。”肩了剃头挑子向东走去。走了一阵,忽听背后大汉在喊:“老兄,慢!”
剃头匠止步,扭转身。见大汉气喘吁吁追来,到他跟前,扑通一声跪倒,磕了一个响头: “大哥,你是高手。”
剃头匠微微一笑,并不多言。扭转身飞步而去,只留下一个铮亮铮亮的白瓢梦一样呆在荒山野岭之上。
2、■■■■姚讲《新津男人》
男人和女人是青梅竹马,结婚那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了。老人们说是看着他们长大的,这喜酒一定得喝;年轻人说恭喜他们喜结连理,要视他们的爱情为榜样。
男人家是木匠世家,一块木头进了男人眼,立马就可以在男人脑海中捣鼓成一个全新的模样,再花上几小时的功夫,木头就成了个精彩的木雕:或者是只鸟,或者是个盘花。
女人是传统的新津女子,喜欢刺绣、裁缝,婚后专门从家里搬来了缝纫机,阳光灿烂的春日,女人就在梨花树下裁缝衣服。
闲暇的时候,男人会爬到院坝边的梨树上唱道:
新津年年梨花放
染白我家小草房
妹在梨花树下纺
哥上梨树闻花香
男人一边唱着,一边深情地望着女人。
女人头也不抬,只顾着缝衣,脸却绯红,衬在洁白的梨花下,像极了天际边的云彩。
幸福的日子流水般,一晃就过了。
那天早上起床,女人发现右腿上有几个红疙瘩。一开始没在意,红疙瘩开始隐约发痒,女人就抓,越抓越痒,越痒越抓。女人抓着抓着冒火了,就更使劲的抓。那疙瘩也调皮似的,越抓越多。第二天疙瘩越来越多,左腿也开始长疙瘩。女人心想是过敏,就去药店买了支地塞米松来擦。擦了一点效果没有不说,腿还慢慢起泡,开始溃烂。
女人急了,女人就把这个事告诉给男人听。男人一看,心疼得背上女人就往县医院跑,又转送到成都华西医院……医生严肃地对男人说:女人得的是一种怪病,严重的突发性皮肤过敏症,由于开始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现在双腿已经完全溃烂,就算保住了双腿,双腿也会丧失运动机能。
男人泪,洪水般散落在地板上,吧嗒直响。
男人擦干眼泪,告诉女人,这只是普通过敏,过段时间就好了。
女人相信男人,因为他从来没骗过她。
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溃烂部分开始慢慢结疤,男人就把女人背回家去休养。
男人现在更忙碌了,他现在需要挣更多的钱来养家。
男人找来很多的木头,晚上把一块块木头雕成木雕,第二天就拿到成都去卖,有时候雕得多了,一天卖不完就在市区随便找个门口睡下,第二天继续卖,但绝不会在成都待上两夜。他知道,待久了女人会着急,会担心。他说过男人是不应该让女人为自己操心的。
男人刚三十出头,三十岁的男人脸上再挂点磨难沧桑很迷人。
男人在卖木雕的时候,会顺便带上几个小木块儿,边卖边雕。
男人的技术吸引来了不少围观的人,大家都惊叹男人的手艺,有人看着看着就买一个木雕放家里慢慢欣赏,也有人看了之后笑笑就走了,匆匆来,匆匆去。
男人并没有因为苏晓敏的注意而将目光转向她,他依旧专注于自己的木头和雕刀。
苏晓敏干脆坐在了男人旁边,安静地盯着男人,不语,也不恼。
男人雕累了,放下木块和刀片,休息。
苏晓敏就和他一句两句的搭讪。
苏晓敏就说:你有张耐看的脸。
男人笑笑,微不露齿。
苏晓敏又说:你雕的木头也很耐看。
男人笑笑,说谢谢呵。
苏晓敏又说:沉默的男人真耐看。
男人笑笑,说:你也很耐看。说完就低头,有些羞涩。
苏晓敏听到男人说这话,很是兴奋,但是她竭力压制住兴奋。问男人些琐碎的问题。
苏晓敏不停地问,男人偶尔回答上几句。但是这已经足以让苏晓敏对男人有个大概的了解了。
吃饭的时间到了。苏晓敏就对男人说和你聊天很愉快!我得吃饭去了。说完就走了。
男人笑笑,看了苏晓敏一眼,算是目送。
第二天,苏晓敏又来到男人旁边,还是老样子,不紧不慢地问男人一些问题。男人想起又回答上一句,偶尔又不说话。女人也不恼,声音温柔得可以融化掉冬天的寒冰。
苏晓敏和男人这样的一问一答打发掉男人很多无聊的时光,他们渐渐熟悉,男人偶尔也会送一个极小的木雕给她,算是回馈。苏晓敏自是非常喜欢。
苏晓敏就每天陪在男人身边,温情地盯着男人那张耐看的脸,偶尔盯一眼男人的巧手。
有一天,苏晓敏对男人说,和她离婚吧,我嫁给你,我能给你幸福。
男人笑笑,摇头。
苏晓敏又对男人说:凭你的手艺加上我的资本,我们去开个木雕公司,准能赚大钱。
男人笑笑,摇头。
苏晓敏急了:她有什么好的!我们结婚后还照顾她,照顾她一辈子也不行吗?
男人不笑了。说:不行。
男人说完这话,就背着剩下的木雕回新津去了。
苏晓敏不服气,跟着男人上了后面一班车。
男人到家后,放下了木雕,把坐在轮椅上的女人推出来放在梨花树下,口中唱道:
新津年年梨花放
染白我家小草房
妹在树下陪哥唱
哥陪妹妹闻花香
苏晓敏把这一幕看得真切,温情的泪模糊了她的眼,他们的脸。
3、■■■■王庆献《鼠患》
H市因为灭鼠工作落后被上级通报批评。市长看完通报,也就憋足了一肚子气,一个电话把爱卫会主任招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一阵狠训。临末了说:限你一年时间,灭鼠工作上不去,我就先撤你的职!
全市的灭鼠工作立时就火腾起来,趁热打铁连续搞了三次大规模统一投药灭鼠。不过,从反馈上来的情况看,效果却不理想,老鼠们出出进进来来往往一派繁荣景象,似乎并没有减少。爱卫会主任感到计穷,好象投放的鼠药全被他吃了一样,整日里一脸绝望。这时有人建议说,何不用经济手段灭鼠?灭鼠一只,奖励两元,可持鼠尾兑奖,重奖之下,人定胜鼠。爱卫会主任觉得此法可试,报经主管领导同意后,广而告之,奖励办法一年有效。
于是灭鼠高潮迭起。
话说城北有一养殖户,小名钱狗。前几年本想养鸡赚个钱,因疏于防疫,一场鸡瘟成了穷光蛋。之后又贷款养貂,以图东山再起,不料一年前本是火暴的貂皮市场突然滑坡,养着赔钱,卖了赔得更多。正值进退维谷的时候,灭鼠的重奖政策使他眼睛一亮:养老鼠。他想,一只老鼠两元钱,老鼠繁殖快,一年内发展到两万只没问题,这就是四万元。况且去尾的老鼠并不影响繁殖,无繁殖能力的淘汰鼠还可以喂貂,此乃一举两得。钱狗为这一妙想激动得彻夜难眠。
钱狗是个敢想敢干、说干就干的主儿,他把原来闲置的鸡舍稍加修筑便养起鼠来。鼠好养,既不择食,又不染病,不出一个月,近百只种鼠个个长得膘肥体壮。钱狗选留一些公鼠用作交配,多余的割尾喂貂。为促使老鼠多快好省地生育,钱狗在鼠食中佐以添加剂,同时配制鼠用春药催其发情,弄得满栏的老鼠每天里除了忙着长个儿,就是忙着下崽。时逾半年,老鼠存栏已达万余。钱狗掰着手指算进项,喜得连屁股上都是笑纹,每晚必饮酒自乐。
转眼到了夏季。
这一夜,原本晴朗的星空突然阴云密布,雷滚电闪,一场暴雨倾盆而下,养殖场泻水口被堵,顷刻,院内积水汪洋。钱狗因贪杯醉睡而不知。忽听“轰隆”一声院墙被浸倒,鼠舍悉塌,老鼠恐叫着四外逃窜。
这时酒醒的钱狗被异响惊起,见院内情景,不禁木呆,继而擂头不止,恸哭欲绝。
院外老榆树上,一只捕鼠一辈子而今再也无力捕鼠的猫头鹰悲立枝头,目睹四野如江鲫涌动的鼠群,两行浊泪夺眶而出。
不久,市爱卫会主任一职易人。
4、■■■■ 连俊超 《那年冬天好大雪》
腊月里,冬天像是一台年久失修的鼓风机,把粗糙的北风吹得没完没了。
我们裹着棉衣或棉被在刚盖好的大楼里抽烟、打扑克。我们在等着工头回来发工钱。出来半年了,我们才领到了三个月的工钱。工头说他也没拿到钱,要找开发商去要。他开着轿车出去了几天了,眼下风还没有把他给吹回来。我们只管等,这种情况见多了,除了等我们想不到别的办法。
下午,胡小兵正在那边打扑克,突然披着他的破被子凑到我身边,递给我一支烟,说:“叔,抽支烟!”我说我自己有。胡小兵硬是塞给我,还给我点着了。胡小兵今年才跟他爹出来。几个月前,他爹从脚手架上掉了下来,摔坏了腿,回家了。我想这小子,可能有什么事。我抽了一口,说:“有啥事?”胡小兵嘿嘿一笑,说没事。
我拿出自己的半瓶酒,说:“来一口?”胡小兵还是嘿嘿笑着,接过去,咕咚灌了一大口。我也喝了一口,胸口立即暖烘烘的。在这冰冷的城市、冰凉的大楼里,要是没有一口酒,我怕自己会冻僵。胡小兵喝过酒,脸色通红地说:“叔,我爹的腿不行了。当初以为是小事,可后来加重了。”我不知说什么。胡小兵又给自己灌了一口,说:“上个月我给娘打电话说给她寄一千块的,可那天我把准备好的钱给糟蹋了。” “怎么弄的?”我问身在福中不知福。
“几个哥们儿在一块玩牌输掉了一半——我本来想捞点,多给家寄点的。”胡小兵通红的脸上滚动着几滴泪珠,“现在我就剩五百了,我给娘说过要给家寄一千的。我怎么凑也得凑够一千块。”
我口袋里也没有几个子儿。家里老老小小的,都张着嘴等我一个人喂呢!虽说我和胡小兵是老乡,可挣的都是血汗钱。我吞吞吐吐地说,自己口袋里没有钱了,都寄给家了。胡小兵盯着我,说:“叔,就借一百,等发了工钱就还你!要是工头不回来,侄儿明年出来的第一张钱就还给叔!”胡小兵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的。屋子里的人都不再乱哄哄的嚷嚷,而是把注意力都送给了我和胡小兵。那时,屋内寂静无比,楼外是北风疯狂的尖唳。
我顿时感到尴尬万分。胡小兵脸上挂着的泪珠令我不忍再看。我翻了几层衣服,掏出两张藏好的百元票子,说:“侄儿,拿上,什么时候说还钱我就不再搭理你!”我说完,有些手足无措,夺过酒瓶一气喝干了。
“胡小兵,还差多少呢?”突然有人问。胡小兵哽咽着说:“三百。”
“既然答应过给娘寄一千的,就不能寄五百,差多少我们给你凑齐!别嫌少,拿上这五十吧!”一只只粗糙皲裂的手伸进了口袋。一张张皱巴巴的人民币塞进了胡小兵的手里。胡小兵流着鼻涕,不住地说着谢谢。
我的鼻子酸酸的,出来半年我鼻子还没这么酸过。我朝窗外瞟去一眼,看见了随风飞舞的雪花。我说,北风得了势了,把大雪也叫出来了。我在外跑了几年了,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雪。雪片似乎把所有的大楼都塞满了。
我们一屋子人都挤到窗户旁,争着看大雪。不时有人说:“也不知道咱们家里现在下雪了没?”“咱家的雪肯定比这里的要大得多!”
那年,我们没有等到工头回来,就一起卷起铺盖奔向火车站了。坐在火车上,仍然看得见窗外的雪片追逐着火车飘飞。
在老家时,胡小兵娘见到我总是说,小兵跟着你多亏了你照顾。我把脸扭到一边,往远处望去,我总是看见苍茫的天地间腊月雪翩翩飞舞。;
5、■■■■熊立功《一条魚》
13年前秋季的一天。我一手夹着教材,一手拿着红薯;妻手操着镰刀,肩扛着冲担,一路出门。
“今日天气怪好的。”妻说。
我嚼着红薯,一股焦糊味,满口跑。头就往天上望,头顶的天是蓝的,东边太阳没出来的地方,是红的。“嗯,今日,一定好热的,你挑草头要悠着点。过两天放假,我就有工夫帮你……”我说。
“过两天要是下雨呢?”妻笑笑说:“你好好教你的书吧。”
到了岔路口,妻问:“你,中午回家吃不?”
看看妻焦黄的脸。我说:“要抽得出空闲,我赶到田里,帮你挑几担。”
“不屑得你帮的……”妻看看我说:“其实……算了,不啰嗦了,上课去吧。”妻转身,往田野走去。
不等我把妻的半截话理出头绪,学校鱼池边有一个白东西,就打亮了我的眼睛。那是一条浮着的鱼。
我几脚踏过去,捞起来,沉沉的,怕有两斤多重。鱼嘴里,拖出一根钓鱼线。我脑子里,就冒出昨天在这里钓鱼的几个校建包工头。一定是他们扯掉的。
这时,校长挑一担草走过来了。
“你看,这鱼可惜不?”我把鱼向校长递过去。
校长把鱼掂了下。长叹一口气,说:“可不是吗?到年底,看就是一个老师的福利了……”说着,校长又把鱼递给我。
“送学校食堂去?”我问。
“连老师带学生,差不多上百人,闻腥都不够……”校长说:“你挨学校近,拿回去炖个汤吧。回头,你把昨天我布置的优质教案,赶出来,明天要上交。
我“嗯”着,把鱼送到路边经销店里,让卖东西的放冰箱里冻上。再跑到一年级的班上,叫儿子中午回家,带回去。
为赶写教案,我中午没回家吃饭。下午,直到放学,还没有写起来,就让儿子先回去。儿子往回走了几脚,又回头说:“爸爸,妈妈叫你一定要回家吃晚饭。”
我头也没抬,就笑着说:“你去吧,我知道了。”
忙完事,已经很晚了。突然记起儿子的话,我便急急地往回赶。进了门,屋里好安静。妻坐在电灯下,折叠一堆洗净的衣服。
儿子坐在桌子旁,双手撑着下巴,眼睛眯缝着,盯桌上的一大碗鱼汤。
“你们还没吃?!”我看看表,说:“9点都过了。”
“妈说,一定要等着你……”儿子蹦起来,手舞足蹈。
灯光把妻的脸映得发红,“你颜色好多了。”我望妻,有些动情。
妻起身,朝我走来,轻柔的话也一起飘过来,“这得谢你哦,结婚这些年,你都不记得。今日,你不光是记得,还花钱,买这贵的鱼。其实,我一个文盲,能嫁你这个知识分子,本来就是福气,我知足,也满足。我的生日,你记得不记得,都不是好重要的。”
霎时,我心酸起来……
6、■■■■ 苏平《贺加米》
与孔行松不同的是贺加米的瘦。
那是真的瘦,浑身没几两肉似的,走起路来晃晃摇摇,摇摇晃晃,愣谁和他在一起都会想在他胳膊腋下揣一把,扶他一下。也难怪学生暗地里叫他贺加肉,意思是说加米已经来不及了,得赶快补肉才行。
贺加米有一个烟斗,很大,铜质的,整天含在嘴里,但里面从来没烟,他不吸烟。贺加米的脸型窄而且长,典型的马脸,很有“去年挂下一滴相思泪,今年尚未流到头”的意思,平时开玩笑时,有人就说,“贺教授,你的脸全是被这个烟斗拉长的吧。”贺教授也风趣,说,“去年十八,今年二十。”
贺加米是教音乐的。说来,你也许不信,就这么一个孬样的,往教台上一站,仿佛一下子变了个人,精气神十足,“哆来米发梭拉西多”从他嘴里蹦出来,一个是一个,没半个像软蛋。贺加米指挥乐队或者合唱的时候,烟斗就是他的指挥棒,挥动起来,别有风味。贺加米当然会弹钢琴,他的手指比他的脸还长,十个指头往琴键上一放,不弹,光看着就是那么的妥帖,那么的和谐。孔行松常说,“饱食终何用,难全不吃肉。”接着后面还会补一句,“要是天天听老贺弹琴,那不吃也无妨。”有时,同学不想去吃饭或者去的晚了,另外的同学就会说,“听加肉弹过琴了?”说的是绰号,语气也很戏谑,可分明全是对贺教授琴艺的钦佩。
贺加米多数时候在校,偶尔也会去走穴。请贺加米的人多了,各种喜宴、晚会,凡是上档次、有规模的,都以能请到贺教授捧场为荣,贺教授的男高音一亮嗓,宴会气氛立马就上去了,可是贺教授不是明星,难请,有钱也无处使劲。贺教授喜欢整几蛊,两三要好的朋友,或者相熟的同学,围成一圈,一盆花生米,就着回龙大曲(回大周围农家的土烧)就干上了,如果有一盆钱湖丝螺(回大周围有一湖叫钱湖),那就更妙了。喝到兴处,贺教授会即兴地唱起来,曲词全是现谱的,脱口就来。一次,贺教授和几个同学玩得尽兴,连要了四盆丝螺,数斤回龙大曲,和着调子把回大八个有个性的教授全唱了一遍,“陶先来,帆布袋,电影票随手来;伊不夹,大脑袋,出手不凡口难开……怪,怪,怪!”有同学不知是事前有备,还是机缘巧合,把这些唱段全录了下来,不几天,这歌全校广为留传,经久不衰,回大八怪也就这样正式亮了万。据说,后来,八怪特意为这事好好聚了一餐。贺教授除了这种即兴表演,他还喜欢走乡串村为小老百姓表演。贺教授走到哪儿,哪儿就有热切的眼光,崇拜他的人多了,这很正常。可是有一天,贺教授感到了异样,那双大眼睛里喷射出来的炽热,一下子就灼伤了他。他的记忆突然就连贯了起来,许多时日,这双眼睛其实一直在追着他。
她是他的学生,还在校的学生。她说,“她爱上了他,非他不嫁。”贺加米笑了。他甚至用那双弹琴的手摸了摸她的头,说,“孩子,别乱说。”贺加米真的可以做她的父亲,他都快到耳顺之年了。可是她很固执,她把表白书贴到了学校的公告栏。她说,“她要照顾他一辈子。”事情迅速在全校传开。竟然全是支持她的声音。贺加米一直是孤身一人,他的妻子在动乱之年,为了保护他,过早离世。“怎么我们就没想到嫁给他,然后照顾他一辈子呢?”有的女生在支持她的同时,竟然还这么叹息。
贺加米当然不会同意。她一急,爬上了六层高的教学楼的楼顶。学校的领导无奈,找贺加米谈话,有撮合他们的意思。领导说,“两厢情愿,合法合理,再说贺教授你是也应该有个人来照顾你的生活。”贺加米闻言,拍桌而起,说,“于礼何在?于情何在?难道我们忍心去害一个姑娘,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她还是被贺加米带走了。贺加米把她带到了乡下,那里几间小屋,几座孤坟,几棵老树。贺加米什么都没说,吹起大烟斗,呜呜咽咽,咽咽呜呜,如泣如述,如述似泣。大烟斗竟是一管萧子。日暮时候,起风了,苏轼的《江城子》从萧子流出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吹完了,贺加米指了指其中的一座孤坟。她明白了。泪无声的从她的眼里落下来。据说,那天一只野狗经过,眼见树叶飘零、乱草摇曳,耳听萧声凄切悲沉,竟也呆立一旁,落泪无数。与孤坟相近村庄的村民也证实,那天寄居在孤坟坟旁老树上的一对乌鸦非常异常的聒噪了一整天,声闻数里,。
她成了贺加米的干女儿。现在她还时常领着一家人去看他。后来一次聚会,蒙童提出,让贺加米再吹奏一下那首凄美绝伦的《江城子》,可是贺加米说,“忘了。”
7、■■■■廖玉群《药 匠》
拉卡山坳往西而下,是一片草塘地,再过去,是密麻的原始山林,林幽山险,加上草塘作屏障,山林里游勇强盗常年出没。
入秋,草塘里苇花扯天扯地的白,在一早一晚的斜风里,苇花飘飘悠悠,把九月的天搅成了絮白的世界。
每到芦花飞雪时,抢秋的山匪,说来就来。
往时,收了秋的大户人家,粮食归仓,当即运送到山洞秘藏,带家携口,翻过拉卡山东边的坳口,有下德桑镇的,也有上镇西圩的,躲过一阵是一阵,在这一带,叫逃秋。
这年,芦花又飞白。山匪没有过草塘来——持枪杆的剿匪工作队八月已开进坳里来,山林里的匪徒,能不闻风夹尾?
人们估摸,一场恶战,迟早要来。
然而,工作队在草塘边的村里扎下来后,只是按兵不动。
工作队的队长,一个有着长臂猿一样手臂的细高个儿汉子,这天甩着长臂,大步流星地走向药匠德文家的院里。
熟门熟路的,进了院子,队长也不招呼,拉过一团稻草编的凳子,坐在药匠身边,陪着看他忙碌。
药匠自顾拿过铁夹,手指一弹就从竹筒里夹起一条雷公虫。雷公虫在夹子中扭成个“S”,药匠的眼光就粘在“S”上,头埋着,眼皮也没给队长抬一下。
“上山那事,先生可否再思量?”队长看着药匠忙碌的手,说。
药匠把雷公虫一松,丢进酒罐里。雷公虫在罐里跌跌撞撞地爬游,药匠出神地看着雷公虫在罐里一圈又一圈地转。末了,才把罐子旋上盖,自言自语似的说,这雷公虫,毒。经过酒泡,就是好方子,解毒、治痛的良药。一番答非所问的话,算是搭了队长的腔。
“先生,上山那事……”
“不上!”药匠的脸,扭成了苦瓜。看队长的眼,仿佛能滋滋地冒出冷气。
山匪头目的细娃,据说得了什么怪病,一日日下来,人形都变了样。头目放出话来,谁上山治好细娃的病,重金赏。药匠行医多年,心中自有数,病状虽怪,无非是瘴疠,乃山林里瘴气弥漫,温热蒸郁所致。用他的验方,三五副见效。
别说重金,请大轿来抬,药匠的心也不会动一下的。药匠的冷眼里仿佛看见那年秋后的火。山匪抢劫后,烧火断路,草塘成了火海。火舔着苇草,蔓延开来,火烧连营,药匠家里的药坛药罐在毕毕剥剥的燃烧中爆起来,娘在火海中颤着的那一声“文儿啊——”,还撕裂在他的心里头。要上山,除非娘能复活过来,药匠的心已铁定。
工作队却要拿上山治病的事,大做文章。为了请动药匠德文,队长每天来院子里打坐,这已经是第七天了。队长软磨硬泡,药匠软硬不吃:“给杀我娘的人救娃,我做不来!”
队长听了药匠的话,知道又碰了钉子。站起来,和几个小兵把苇秆一捆一捆地扎了,靠在院墙上。墙根下,苇秆堆成小山包似的。队长堆好了柴,井边挑水去了。药匠看在眼里,嘴上还是那句话:“绝不上山!”
“上一趟山,救人,也救得一方乡土的安宁啊。”队长说着,眼光掠过草塘。草塘的芦花正在扯絮,一只如豆的鸟儿,在苇叶上轻点一下,惊起,又飞到别的苇子上了。队长看得出神,喃喃自语:“明天,明天就是最后的时限了。这片草塘,又要滚过隆隆的枪炮声。你娘在那一头,也不忍看到这样的唉。”
药匠的娘,就安葬在草塘那一头的山坡上。那片草塘,像天地间一张宽大无比的白床,轻轻地,将安睡了的娘托在上面。
药匠的眼睛濡湿了,说:“我……我只是个药匠。没用的药匠,连娘都保不住。”
队长说:“先生,你若肯和我们上山,救了人,我们甚至不费一枪一弹,就能救一方的人,保一方的平安啊!”
“土匪的话,能当话?”药匠望着队长,问。
队长轻轻地点了点头,他的目光越过草塘,悠长,悠长。午后的草塘,躺在阳光的怀抱里的,显得和平安详。
蓦地,药匠看到了安睡的娘,宁静,祥和,如草塘上空的一朵轻云。
药匠的眼里滚出泪水,转身,默然,把药坛药罐,装进木箱里。
几天后,山林里面走出大队人马,走在最前头的,是队长,还有挎着药箱的德文。
他们的面前,偌大的草塘里芦花正飞雪,一团团,一簇簇,泼泼洒洒的一大片,和巍峨苍翠的拉卡山,构成了一幅天然的山水画。
8、■■■■红 酒《武生》
八百里秦川是对关中的俗称,二魁家就在关中有个叫图樵村的地方。
二魁唱秦腔,武生行当,演血性汉子武松,甩个高音儿,穿云裂石,六马仰秣,素有“活武松”之称。
戏外的二魁也不含糊,宽肩蜂腰,相貌堂堂,力气过人。论说二魁在舞台上的扮相唱腔以及做派都是一等一的棒,可有很长一段时间,关中人津津乐道的不是他饰演的活武松,而是另外一件事情。
二魁八岁进戏班子学戏,唱红后,一年回不了几次家。二魁的爹常常在家骂,骂武松只顾着醉打蒋门神,景阳岗打老虎,老子还能活几天?回趟家多难似的。
信儿带到后,二魁觉得对不起爹,于是告假回到图樵村。
图樵村不像别的村子那样分布零散,这里所有人家的院落全坐北面南,很规整的分成上街下街。平时,村里人会在空闲时端着饭碗,抽着旱烟聚在外面的老榆树下或者空场地里谝闲话,上街人仗着地势高能望远,下街有点动静就能看得到。下街的人想招呼上街人,站自家院子里吆喝一声,两家就能亲亲热热对话了。二魁家在下街。
二魁到家已是半下午了,爹打量着神武有加的儿子高兴得合不拢嘴,问东问西,闲话谝了一箩筐。婶子大娘叔伯兄弟街坊四邻挤了一院子,嚷嚷着要听戏,爹眯着眼儿啪嗒啪嗒抽着烟也说唱唱唱。二魁当院站定,唱的是《武松打虎》出场时的一段:老天何苦困英雄,叹豪杰不如蒿蓬。不承望奋云程九万里,只落得沸尘海数千重。好一似浪迹浮,也曾遭鱼虾弄。
听戏的人直拍巴掌,爹心满意足地说,听了你小子的戏,我就是今儿脱鞋明儿不穿鞋心也静了。
人散了,二魁让泡老尿憋得难受,就朝后院走去。这时天将插黑儿,二魁还能听得见上街一群人的说话声。图樵人把茅房统称为后院,后院不是真的就在后面的院子,二魁家的“后院”其实就在大门前十米远的地方。
话说二魁来到后院,解开裤带酣畅淋漓地刚尿净,就觉得茅房后墙上一道黑影带着股腥味压了下来,二魁本能地回头观看,忽觉喉头一紧,刺痛钻心。狼!二魁被一条在暮色中四处觅食的狼咬住脖子了。
那些年,关中常闹狼患,三天两头听说谁家的小娃在门楼底下玩耍,家人离得不远,坐在树下纳着鞋底子,也就是低头的功夫,野狼神不知鬼不觉就窜了出来,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把孩子拖走了。
如果在旷野中二魁与狼遭遇,交起手来,未必吃亏,多年的武生功底,身手自是不凡。可眼下他被自己褪下的裤子绊住了腿,喉咙被这畜生死死咬住,有劲儿不好使。
二魁心里清楚,自己要不反抗,今儿就会成点心葬身狼腹。情急当中,他腾出双手,死死掐住狼脖子,任凭野狼如何拖拽撕甩,二魁就不松手。钻心的疼痛加上狼口中热呼呼的腥臭味几乎让二魁窒息,他横下一条心,不能就这么死了。跟着戏班子经常走南闯北餐风露宿也没觉得不易,偏偏回趟家,给爹唱了段武松打虎后就跟野狼干上了,若是性命不保,那段“武松打虎”还真成绝唱了。
一个茅房会有多大地儿?就这样,野狼咬着二魁的脖子,二魁双手卡着狼脖子,裤子缠着脚脖子,露着白花花的屁股,翻着滚着就从茅房里出来了。
上街的人端着饭碗,不是没看到这一幕。这会儿天已黑透,村庄里偶尔也有人提着马灯走夜路,可谁也没想到二魁这会儿正搂着野狼翻滚。上街有人眼尖,吃着饭吃着饭站了起来,看见白花花的东西一闪一闪的,就说,谁家的驴卸了套在打滚儿呀?几个正埋头往嘴里扒饭的老爷们儿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看风景似的看“驴打滚儿”。二魁被狼咬着脖子,干着急喊不出来。否则的话,就冲着他那条好嗓子,随便甩个高音儿,图樵村谁听不见?
二魁竭尽全力与狼抗衡,不知过了多久,二魁觉得狼慢慢松口了,他丝毫不敢懈怠,双手拼死用力,“嘎嘣”一声,狼身子一软,挣扎两下后不动了。二魁想喊,也喊了,可他觉得自己的声音没从喉咙里出,而是从脖子上四分五下挤出。狼把气管咬破了,脖子成了个漏斗,到处冒风。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双手提着裤子,摇摇晃晃地回到家。爹惊呆了,冲到院子里一声吆喝,街坊四邻闻声而来。
好汉二魁盘腿坐在炕上,仰着脖子,东院的三伯正哆哆嗦嗦给他上药。可那白面面药一涂到创面上,“噗”地就被气管里露出的气给吹跑了。二魁说不出话,只是用手朝门外指了又指。有人不解,提着盏灯疑疑惑惑出去查看,“娘啊”一声惊呼,他们发现了那条野狼。
众人七手八脚张罗着连夜把二魁送进医院,有人认出了他,惊讶地说,这不是唱秦腔的“活武松”二魁吗?
图樵村的人说,没错,不过他这次打的是狼,那狼像小牛犊子。
真狼?真狼!
据说那条狼被图樵村人抬着,敲锣打鼓方圆几十里都显摆了一遍。
二魁伤好后,嗓子坏了,演不了武松。二魁不甘心,他选了衰派老生行当,演过《跑城》里的徐策,做派不错,举手投足却有武松的影子。嗓音不光粗犷,沙哑还带着毛刺,咝喇咝喇钝刀子割人的感觉。有些人就说了:二魁演不活唱做并举的徐策。
说归说,关中的戏迷们还是愿意听二魁唱戏,虽然他扮的是徐策,嗓音也不再穿云裂石,可是戏迷们都说,他还是个武生,那嗓子照样有武生的味儿。
9、■■■■揪 立《醉拳张三》
我是张三。
张三语气中荡漾着蔑视,平淡而又坚定。日本少佐美津智朗,上下打量了面容清瘦却棱角分明的张三。
哟西,有胆量。
斟得满登登的四十大碗酒,排满了两张条案,正宗鲁北烧刀子。
美津智朗伸手道“请”。你的,一碗酒放一个,四十碗我放四十人。张三爷点了点头,走了过去.
张三德州武城人,居武城瓦房胡同,几十年来,人们记忆中的张三总是身着长衫,袖口高挽,手端鲁北老酒,泰然自若,在柴家酒铺门旁的长椅上,有滋有味地品着。
所有老人的记忆中,没人清楚张三爷以什么为生,有无子嗣,有人说他在辛亥革命去过东洋,有人说他参加过义和拳,还有人说他在马家作坊教过私塾。
酒是张三爷的全部生活,酒持得稳,喝得淡,放得轻,一天没酒日子就不是张三爷的日子,日头从东方初升,张三爷的酒碗端起,日头落西,最后一滴酒也淌入肚子。张三爷微抖长衫,轻抬阔步,背背双手的样子,反复在人们的记忆里
民国二十五年的冬天冷得早,可张三爷一身单布长衫早早坐到了柴家酒铺门口,右手高擎海口酒碗,口称,武城张三烦请柴掌柜赐酒。
早有伙计从坛子里舀出一提,斟到三爷的碗里,三爷泯了一口,扬手将酒泼在青石砖道上。掺水了。伙计赶忙又开一坛,十里香。苦,又泼。伙计热汗直流,米掌柜闻听颠颠地跑上来,连开隔壁好,四季青,一杯醉三坛老酒。张三泼了三碗,腥,涩,火嫩……,一时酒气冲满了整条青石街。柴掌柜面红耳赤,哭丧着老脸无计可施。张三爷喝谁的酒是给谁家捧场子,是看得起你,你想请都轻易请不来。何家的“小米香”、胡家的“杂粮酒”、马家的“地瓜烧”和孙家的“状元红”,那都是张三爷给品出来,叫出来的。
忽听一声银铃之声,请三哥品小女子的手艺,柴家掌柜大女儿步履轻冉,双手捧着一碗高粱酒,不喊三爷口称三哥,轻迈金莲来到张三近前。酒未沾唇早闻酒香,张三脖子一扬滴酒不剩。好一碗女儿红,好酒好酒,抬足离去。
有人说,张三和柴家大女儿有一手,有人说,非也,柴掌柜故意请张三来变个法子给他的酒坊造声势。无论怎么说,自那次后,柴家红高粱酒坊叫响了鲁北一带。
据老人说,德州附近喝酒比得上张三爷的,没有,一个都没有。真有不服气的,比如,陵县醉弥陀金灿,骑着枣红大马来找张三,那家伙,论坛的喝,两个人从上午喝到了下午,未分胜负。金灿光膀子骑马向东,张三爷折西回瓦房胡同,金灿走了十里路,一个趔趄从马上栽了下来,一命呜呼。张三睡了七天七夜,酒汗流了一炕,醒来仍喊,痛快。
美津智朗是想夺柴掌柜的酿酒方子的,柴掌柜就是不吐个口话,美津智朗恼羞成怒一个破坏大东亚共荣,就捆了柴家四十来口。
张三爷端起一碗酒,咕咚一口,那边绳子头就松一个,张三爷连干二十碗。烧刀子常人一碗就会放倒在地,美津智朗不住点头。
张三爷喝到三十来碗时候,身子晃动了一下,柴掌柜吓得体如筛糠。张三爷淡然地看了柴掌柜一眼,又一碗酒入口,柴掌柜那头绳子一松,人瘫倒在地上。
喝到三十八碗的时候,张三爷腿眼皮发木,视线模糊,柴家大姑娘和新女婿双双捆着手注视着张三,张三爷对大姑娘微微笑了笑。
三哥,大姑娘欲言又止。
张三两碗咕咚咕咚吞了下去,四十碗喝完,在场所以人都惊得目瞪口呆。美津智朗拍了拍军刀,放人。
张三爷迈着八仙步,拨开日本兵的刺刀就向院外走,美津智朗屋里哇啦地说一通日本话。
张三爷止住了脚步,回头问美津智朗,你说中国人酒痞野蛮无酒德?
告诉你,酒德两字,最早见于我中华民族《尚书》《诗经》,儒家有“饮惟祀”;“无彝酒”;“执群饮”;“禁沉湎”。晋代《断酒戒》,唐代《酒箴》,宋代《酒赋》,元之《饮膳正要》,明之《本草纲目》,清之《日如录》,无不是酒德之说,小小番邦岛国无端侵略,竟敢陈说礼法,只如蜾赢螟蛉如侍侧在焉也。
张三爷滔滔不绝,不觉兴起,身子晃动,嘴里兀自振振有词:
铁拐李提腿把神起,回头观望汉钟离,韩湘子口中吹玉笛,李纯阳拔剑把头低……,一套八仙拳使出来,如风如影飘逸出神,少顷收势站定,张三爷气不长出面不改色,更增神采。美津智朗没想到张三精通日语身怀武功,狞叫,八嘎,把人留下。
张三爷一鹞子翻身飘上了高墙,晃动几下就没了影子,从那以后,武城再也没有人见到过张三。
张三爷后来的故事发生在建国后的五二年,武城县政府联合何胡柴马孙五家,各取其祖传酿酒秘方之精华,在运河东岸组建新国营酿酒厂,酿出新酒的第一天,大门口外,直直走进一位清瘦矍铄的七旬老者,说是来尝新酒的,门卫见来人仪表非凡,不敢阻拦,又恐是敌特分子破坏社会主义建设,赶忙向厂民兵连报告,民兵连紧急集合赶到,那老人早不知去向。众人听到贮酒仓库有轻微声响,民兵们进去搜查,见一坛高粱酒封泥打开,一口空瓷碗放在当场,墙上用干树枝划得一行草字笔走龙蛇:
好酒。故人张三到此。
10、■■■■邵火焰《尾瓜》
要打开尾瓜的话匣子,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跟他谈牛,准确地说是谈骟牛。在神仙寨一带,没有人不知道尾瓜的,尾瓜的职业很冷门,叫好听点是兽医,其实他根本不会给牲畜看病,他只会骟牛。
看尾瓜骟牛那真是精彩而刺激。
在尾瓜的指挥下,牛主人先把牛牵到碗口粗的一棵大树旁,再拿出4根结实的麻绳,分别套在牛的4条腿上,然后叫来村里8个身强力壮的后生,两人拉着一根绳子,尾瓜发一声喊:拉。8个后生站在同一边,用力一拉,牛的庞大的身躯就轰然倒地,然后迅速拖到大树旁,把绳子缠绕在树干上固定好,哪怕再凶悍的牛也只有乖乖地躺在那儿的份了。这时就该尾瓜上场了。尾瓜并不急,先把主人奉上的烧酒猛喝,直到只剩下一口,这最后一口酒,他并不吞下,鼓圆腮帮在口里漱一漱,然后“噗”地一声喷在一把锃光瓦亮的骟牛刀上,尾瓜头一低一偏,在右臂的袖子上从右到左一抹嘴,再环顾一下四周,憨憨地笑一声后,直向牛尾跑去,在人们还没有看清楚时,那血淋淋的牛卵已被尾瓜捧在了手上。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待主人接过牛卵后,尾瓜再慢慢地像绣花似的一针一线地缝合牛卵上的伤口,缝合完毕后,在伤口上撒上一大把锅底刮下的黑灰,就大功告成了。
尾瓜是从18岁开始跟本村的一个老兽医学习骟牛的,三年后老兽医因病去世了,这时的尾瓜已经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师傅了。神仙寨周围十里八乡都是尾瓜的市场,尾瓜因此也能衣食无忧。尾瓜成天话语不多,见人只会憨憨的笑。可是,渐渐地尾瓜笑不起来了。尾瓜发现村里和他同龄的后生,都娶回了媳妇,有的还抱上了孩子,而他还是庙里的旗杆独一根。
尾瓜开始想女人了。村里的胡媒婆给尾瓜介绍了一个对象,两人见面时,尾瓜比那女孩还腼腆,除了低着头憨憨地笑之外,竟然说不出一句话。还是女孩问一句他答一句,才把那难捱的十几分钟的时间打发过去。第二天,那女孩子告诉胡媒婆,这人太木讷,不适合。胡媒婆就问尾瓜,你怎么不和人家女孩说话啊,所谓谈情说爱,就是要谈就是要说啊。尾瓜说,不知道说什么。胡媒婆教他,就说你最感兴趣的话题啊。
几天后,胡媒婆又让尾瓜去相亲。这次尾瓜记住了胡媒婆的话,在那女孩面前大谈骟牛的技巧,连他骟过的最大的牛卵一个重达3斤也告诉了女孩。女孩羞得满脸通红地跑了。
后来谈的几个对象,不是嫌他沉默寡言,就是嫌他说话不着边际。就这样尾瓜直到35岁还是孤家寡人。但恰恰是这年尾瓜的姻缘来了,尾瓜的姻缘是村里的舒寡妇带来的。两年前舒寡妇的丈夫得癌症去世了,她不想动脚走远,想就在村里找个踏实一点的男人过日子,舒寡妇相中了尾瓜。那天,舒寡妇以家里的猪病了为由,找尾瓜去看看,尾瓜说,我不是兽医,我只是一个骟牛的。舒寡妇说,不管看不看得好,你去看看就行。尾瓜去了舒寡妇家,到猪圈转了一圈,也没看出个子丑寅卯。但回到堂屋时,桌上已有一碗冒着热气的红糖荷包蛋在等着他。
尾瓜开始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待遇,几天后,胡媒婆上门来说起了舒寡妇的意思,尾瓜才恍然大悟。尾瓜同意娶舒寡妇,说等择个好日子就和舒寡妇拜堂成亲。尾瓜的脸上又爬上了久违的憨憨的笑。
心里有喜事的尾瓜,话也比平时多了,但说着说着还是爱扯到了骟牛上。有天,他又和人们谈起了骟牛,恰恰村长听到了,村长说,尾瓜,你小子会骟牛,但你骟过人吗?尾瓜憨憨一笑说,我只骟畜生,怎么会去骟人呢。村长说,瞧你那个熊样,我就知道你小子不敢。
谁知,几天后尾瓜却敢骟人,还真的骟了人。
那天中午,尾瓜从邻村骟牛回来,手里提着喝剩的半瓶酒和主人送他的两斤猪头肉。尾瓜早已计划好了,酒他留着自己喝,猪头肉送给舒寡妇。尾瓜向舒寡妇家走去,舒寡妇家在村子东头,单门独院。到舒寡妇家的院子时,尾瓜突然听到屋里传出了舒寡妇的呼救声。尾瓜一激灵,扔下手里的东西,从包里掏出骟牛刀,冲进了屋里。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正压在舒寡妇身上,尾瓜大吼一声“放开她”,那人停止了动作惊慌地站了起来。尾瓜这才看清,竟然是村长。村长见是尾瓜,很快镇定下来,村长瞪着眼吼,你小子少管闲事!
尾瓜早就听说村长在村里欺男霸女,现在竟然欺侮到了自己的准新娘的头上,尾瓜只觉得血液直冲脑门,胆气升腾,他大吼一声,老子今天要骟了你!尾瓜扑上去,一脚扫倒了村长,在村长还没反应过来时,村长的两个睾丸就被尾瓜抠了出来。村长杀猪般地嚎叫着奔了出去,呼喊“救命”。
有人马上报了警。不一会儿,110警车、120救护车同时赶来。村长上了120,尾瓜上了110。
尾瓜上车前看了舒寡妇一眼。
警察马上挡住了他的视线,说,你怎么下这么狠的毒手?
尾瓜说,谁叫他是畜生。
11、■■■■柳岸残月《双全是个半转》
双全是个半转,这是大家公认的。半转,是豫南方言,大脑反应慢、缺根弦的意思,正常人的脑瓜能转一个圈,他的只转半圈儿,这就有些呆傻了。
那年,修东方红水库,县里抽调了几万劳力搞大会战,吃住在工地上。双全干活实在,不偷懒,别人一担土顶多挑个百十斤,他的一担土,足有二百斤。
筐已经满了,双全仍对上土的人说:“再上点,压实、拍紧。”
上土的是老安,翻翻眼睛,说:“挑这么多,累死你!”
双全呵呵一笑,说:“多挑点,工程就能早完工,俺们呢,也能早点回家。”
“这么急着回去,你家是金銮殿?你家是米粮仓啊?”老安瞪了他一眼,往手心上吐了口唾沫,挥起铁锨,可劲儿地加土,把双全的筐,堆成了两座小山包。
双全弯下腰,把扁担放在肩上,“嘿”地一声低吼,挑起担子,脚下呼呼生风地走了。看着双全的背影,老安说:“真是个半转!”
多干活、快完工、早回家,这只不过是双全的一相情愿,而大多数人却巴不得这水库,能够无限期地修下去。
那年月,人们都快饿疯了,见着能吃的东西,恨不能全装进肚子里。家里早断粮了,开始吃树皮、草根……甚至观音土,有些地方还饿死了人;在水库工地上,虽然也吃不饱,但毕竟还有点食物能填填肚皮。
修水库,活儿重、生活枯燥,又吃不饱,大家没事便拿双全寻开心,找乐子,因为双全是个半转!
八月十五那天,工程指挥部不知从哪里搞到了一些羊,每个班组都分到了几斤肉,让民工们改善伙食。
民工三五成群地围坐在一起,支起一口口大锅,把羊肉剁碎,兑上萝卜,多添几瓢水,炖汤。这时候,工地上炊烟缭绕、羊肉飘香、人声鼎沸,一片人欢马叫的大好景象,比过年还热闹。
开饭了,双全刚伸出筷子,老安倏地拦住他,斜起眼睛、不怀好意地说:“这羊肉,膻啊!”
双全没吃过羊肉,当然不知道什么是膻,望着老安,茫然地说:“噢!”
老安用手指沾了些刚才洗羊肉的水,伸到双全鼻子前,说:“你闻闻,膻不膻?”
双全皱起鼻头,膻味刺鼻,非常难闻。
老安悄悄向众人挤了一下眼,说:“听说吃这么膻的羊肉,肚子会长虫子,在里面拱啊拱,然后咬破肚脐眼,钻出来!”
双全吓得赶紧缩回筷子。
大家强忍住笑,都说:“是啊是啊,肚子会长虫子!”
但双全抵挡不住肉香的诱惑,就在他把筷子一伸一缩、翻来覆去犹豫着是不是吃的时候,大家一阵风卷残云,锅里早已底朝天了,连汤水也没留下。
双全不解地问:“你们咋不怕肚子长虫子?”
大家终于忍不住,哄然大笑,说:“俺们脑袋好,不怕肚里长虫子!”
双全这才明白自己被戏弄了,很沮丧,默默端起那口锅,去河边洗。平时洗碗涮锅的活儿,都是双全干,但这次,他半晌也没回来,老安很奇怪,就跑过去,发现双全把锅支在石块上,底下燃着枯枝,锅里是一些漂着油星的清水。水烧开后,双全盛了一碗,美美地尝了一口,扭头看见老安,有点不好意思,说:“这羊肉汤,不膻呀,鲜着哩!”
双全蹲在那里,背对着老安,把涮锅水喝得精光。看着双全的背影,老安的心,忽地有些发酸。
吃肉,毕竟是破天荒的事,工地上的口粮,是每人每顿几个麸子馍或糠菜团子,对干力气活的人来说,不过是暂时缓解一下饥饿而已。
晚上收了工,离家近或有老婆的人,大多回家,第二天再赶回来。双全家远,但也要步行四十多里的路赶回去,第二天清早,又一身尘土和汗水的走回工地,天天如此。
有人问:“双全,你又没老婆,光棍一个,回去干啥?”
双全说:“家里还有老娘,俺得回去伺候。”
“嘁,又不是亲娘!”那人不屑地说。
双全睁大眼睛,说:“咦,是俺亲娘!”
双全是孤儿,有一年,一个讨饭的老太太饿昏在村口,双全把她背回家,救活后,跪在老太太面前,磕了几个头,说:“俺从小就没了爹娘,今后,你就是俺亲娘了!”
于是,老太太便与双全相依为命地生活在一起。
这一天,双全感到腿发飘,浑身冒虚汗,没等土上满,挑起筐就想走。老安拦住他,说:“还没压实、拍紧哩,咋的,想偷懒呀?”
老安又把双全筐里的土,堆成了两个小山包。双全犹豫了一下,试了几次,终于咬着牙把担子挑起来,晃晃悠悠地刚走了两步,一头摔倒在地。
双全再也没能站起来。
大家把双全送回家,这才知道,他是饿死的。每次领了口粮,他都悄悄留下来,晚上送给老娘吃。老娘不吃,双全便骗她说,工地上伙食好,麸子馍、糠菜团子管够,这些是自己吃剩下的。
半转双全,变成了一个小黄土包。
双全娘坐在坟前,哭得呼天抢地,反复哭喊的一句话是:“双全,儿呀!我的亲儿啦!”
老安默默站在双全娘身后,忽然抽了自己几个响亮的耳光。
老安说:“我他妈真是个半转!”
12、■■■■ 上弦月《文明的拐点》
墩子抗着头小牛犊,往扛犊岗顶攀爬。他身后拖着条尾巴——八岁的儿子。
扛犊岗顶有片足球场大小的平整土地。那片地土质极特殊,不深耕几遍长不成庄稼。深耕需要牛,可扛犊岗四周刀削斧劈般陡峭,连牛都牵不上去。为了耕种那片地,人们只能把刚断奶的小牛犊抗到岗顶放养,待它长大后耕作。牛在岗顶终其一生,老死后主人便将其就地肢解,抗皮肉下山。
据说,从尧舜爷时代起,人们就用这种方式,耕种着那块土地。
往事越千年,现在那块土地由墩子家“联产承包”。
累了,父子俩坐下歇息。
“要是狼把牛吃了,咱家的地不就种不成了?”
“在咱这山区,狼祸害牛不算稀罕,可狼从不上扛犊岗!”
“为啥?”
“老辈人传下来的说法是,在很早很早以前,普天下发大洪水,只有咱这里的高山没有被淹,扛犊岗顶,成了人间最高的一块耕地。”
“我们老师就讲过‘洪水灭世’的故事!”
“为了使人间最后一块地能耕种,世人不至于绝种,玉皇大帝警告所有的狼:哪个敢上扛犊岗,顷刻天打雷劈!”
“我们老师说,世上没有玉皇大帝。”
“可是自古至今,从没有狼到扛犊岗顶去祸害牛。”
儿子没考上大学,墩子要他在家,和自己一起耕种那块地,又搬出了老辈人传下来的说法:“‘洪水灭世’过后,天下死里逃生的不过十几人;这些人,都是靠那块地才渡过了大饥荒,也才有了现在的世界。耕种那块地,是咱家的造化呀!”
儿子还是不愿过土里刨食的生活,到城市打工去了。
墩子仍然独自耕种那块地。他十天半月才带吃食上去一次,那上面有山泉,有他搭建的A字形草棚。上去后他与牛为伴,住上几天,把农活干完再下山。
站在扛犊岗顶,可俯视燕衔春来、雁载秋去,雾漫月沉、霞涌日浮。在这似人间不似人间、非仙境莫非仙境的地方耕云锄岚,春播一颗种、秋收万粒金,墩子觉得自己就是个神仙,老死也不愿离开。
他喜欢久久地鸟瞰山脚下的村庄和自己的家:早上,家门前的河水晃着朝阳的万道红光,浴在红光里、只有钢笔大小的媳妇在河边洗衣裳;晾晒的床单、被面,彩蝶般在晨风里上下飘飞。偶尔,媳妇会冲着他挥胳膊:“你什么时候回来——”墩子尽管听不到却知道她在喊什么,亮开嗓门回应:“带的酒还没喝完呢——”
媳妇年轻时也常上来,还在草棚里干草铺就的地铺上过过夜。那时候,耸立于夜空中的扛犊岗顶,明月清风,一片虫鸣;牛在月光下安详地反刍,绝不理睬被草棚遮掩着的,两个年少夫妻的缠绵温存和澎湃激情……
转眼儿子到了结婚年龄。结婚是要花一大笔钱的。正遇到扛犊岗顶那头牛老了,该换小牛犊了,发愁的墩子突然产生了一个新奇的想法,热血沸腾起来,打电话让儿子回来商量。
“这次,咱们抗一公一母两头牛犊上去,繁衍出一群牛,扛犊岗顶有的是草!”
“干吗?”
“咱们也耕也牧,在扛犊岗顶办个小养牛场。”
“对!现在一头牛,就是杀了卖肉,连皮带肉也能卖近万块钱呢!”
“以后你就不要再外出打工了,那块地和养牛场都给你经管!”
“可是……狼真的从来不上扛犊岗?”
“自古至今,从没有狼到扛犊岗顶去祸害牛。”
父子俩大碗喝酒。
父子俩一人扛着一头牛犊上扛犊岗。
可是到地方一看,老牛不见了,唯有一滩血!
“我说吧,狼怎能偏偏不上扛犊岗呢?”
“可是自古至今……”墩子蹲在地上查看过血迹,一拍大腿跳起来,“不是狼,是人!”
因为再贪婪的狼,也不会把牛连皮带骨头都吞了。
那块地,种不成了。养牛场的梦,更是碎得七零八落。
五十多岁的墩子,只好随儿子到城市打工去了。那块世人耕作了几千年的地,从此荒了。
后来儿子才知道:狼之所以不上扛犊岗,是因为扛犊岗上下蝎子草极多。狼一旦被蝎子草“蛰”到,会全身糜烂而亡,因此避而远之。
传说和现实中的狼,都有忌惮。可人呢?
13、■■■■安石榴《优雅与尴尬》
小时候,我父亲有个同事,和父亲的年龄相当。我父亲那时已经是六个孩子的绝对老大了,那个人却还是孤家寡人,悠游于机关的单身宿舍。没事儿的时候他喜欢去我家闲聊。其实,他并不是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他和父亲谈话的内容都是我不感兴趣的。偶尔有一个停电的晚上,蜡烛影子里,我们几个孩子实在想听故事,就央求叔叔讲一个吧,讲一个吧,他就讲了下面一个故事。
从前有个张家烧锅,是个屯子,只有两户人家,一户是猎户老海,一户是开酒坊的老张辰,都不是省油的灯。猎户老海得了急症,几天的工夫就灯油耗尽,石头一样沉在炕上,大风都翻不动了。他回光返照时,大显惊人之举:极轻巧地翻身坐起,面目朗润,目光清澈温和,恰似常态。他指着窗外的大道——此时东方熹微,青灰大道沉睡未醒,路边艾草沐于红边儿露珠之中,小鸟仍在噤声——猎户老海手指窗外大道,呵呵轻笑:“看看看,二姐夫驾着大马车过去了。快给我套车,我追他去。”
二姐夫是他连襟,死了整三年。大道空寂无声。家人后脖颈子嗖嗖冒凉风,不知道怎么应答。
老海口气急促地催促:“赶紧的,不然追不上了。”他把双腿耷拉到炕沿下,对陪在旁边的老哥们烧锅掌柜张辰说:“来,把你鞋先借我。”老海的家人之前已经给他穿好装老衣。装老衣都是崭新的,鞋没沾过土。老海脱掉自己的鞋子,一手提溜着,趿拉着张辰的鞋走到地中央早预备好的拍子(灵床),爬上去,甩掉张辰的鞋,再穿上自己的,躺下,咽了气。
五年之后,人生的最后一刻轮到了烧锅掌柜张辰。彼时,他已经在炕上躺了三年,不能言语满二年。他四肢如枯萎树枝,脑袋如主人疏忽而整个风干了的倭瓜,但目光狂乱跳跃。他一点点使劲,僵硬的关节咯吱吱钝响,整个人像一只刀郎一样脸朝下支撑起来,好一阵颤抖,却没有再行瘫倒,而是突然爬动。惊得家人心脏狂跳不止,把他拖回来,他又爬开去。有一次,张辰的力道奇大,家人又惊又吓,已然控制不住,眼见着就要爬到炕梢了。还是猎户老海的儿子小海上来帮忙,大家伙一起用力,把他拖回摁在炕头。老张辰不能动了,他满脸泪痕,脑袋奋力转向炕梢,咽了气。
老张辰仨闺女,都嫁人了,儿子是老根儿,小,八岁光景,不能支撑门户。老张辰的老婆把烧锅卖了,领儿子投奔辽东的弟弟,算是远走。
张家烧锅的新东家接手时已是初秋,他打算趁天气好先掏炕,清理疏通盘在炕砖下面的烟道,确保漫长的冬季无忧无虑。小海听得真真儿的,“空空空”镐头刨炕面子的声音响了好久。没特别留心什么时候停了。
第二天早起,一切如常,但是,小海就是觉得不对劲儿,哪儿不对劲儿呢?他把目光投向烧锅的院子,去看了一下,烧锅五六间房子、一个大院子,里里外外没有一个人。炕面子全刨开了,镐头还扔在上面,和好的泥在地上,抹子、托板、铁锹四处散落。只是,人没了,一家子人家一个人也不见了,连个影子也没有,人去屋空。仿佛是突然起意,说走就走,那架势几近仓皇而逃。难不成他们在别处惹事了?仇家闻风追来了?
这一大家子人再也没回来,一直到大雪封门,小海坐在自家的炕上抽旱烟,听着山上的松林怒涛一般吼来吼去,小房子在震荡中稳如泰山。小海的脑子忽啦一下亮堂了:“是不是老张辰在炕洞子里藏财了,要不然,他死时为啥拼命往炕梢爬?”
这个故事就结束了。尽管这样的结尾不像是一个故事的结尾,但是那位叔叔说,故事讲完了。
我当时很纠结,猎户老海到底看没看到二姐夫赶马车?他追上没追上呢?烧锅的新东家遇见什么了?如果是财宝那他们捡了什么财?是金元宝还是银元宝?用坛子装的么?张烧锅的家人后来知道了么?烧锅的新东家带着一家人跑哪里去了?这些真就是小孩子的问题,而且是非常急切的问题,但是那位叔叔并不跟我们纠缠,转而和父亲聊上了。
到我现在这个年龄,那些问题已经全不是问题,并非我已有答案,而是无需知道答案——人生大凡如此。经历过众多生死场面,偶尔重温这个故事,思绪总在那两个人的临终时刻徘徊,便恍然明白当初讲故事人的用意。也是,尽管人生的过程可以极其丰富或者绝然不同,但是,结果却无非这样两种。
14、■■■■张 恒《名誉》
月末这个时候没有月亮,只有星星,看得见路,看不清人。当然路上也没什么人,人手多的家里大大小小都洗刷完事坐在院子里乘凉了,只有秀嫂这个时候才出门。秀嫂把两个孩子打发好了,把锅碗瓢盆洗尽了,把换下来的衣服抹上了肥皂水,搞一搞,就到了这个时候。她拎着一篮子要过清水的衣服往村外的塘边走去。
塘水清幽幽的,蹲在石埠上能闻到热气的味道。塘水也要歇息,太阳蒸煮了一天,表层怕是热坏了,这个时候也是要喘口气的。秀嫂把衣服一件一件从篮子里拿下来,再一件一件过清好往篮子里放。随着她那圆圆的屁股不停地蠕动,塘水向远处荡漾,几颗洒落在水里的星星晃悠悠地跳。
拧干最后一块手巾,秀嫂身上的汗已湿了裤腰。她四下瞅瞅,见塘的四周空无一人,便解开小褂的扣子。一阵晚风吹过,秀嫂顿感凉爽,于是,她索性脱了褂子,用手巾大把大把的抹将起来。一天的劳累就在手巾的搓抹中慢慢褪去。
忽然,塘里冒出一个人头,轻轻地“哗”了一声让秀嫂吓了一跳。
“好白的身子……”水里的人说话了。
“谁?”秀嫂本能地抱住胳膊护住前胸。
“水根?你怎么在塘里?”秀嫂听出是村里水根的声音。仔细一瞅,迷迷糊糊的是他。
水根说:“嘻嘻,我早就在水里,你没看见。”
秀嫂骂道:“你装死啊,在水里一动不动,我怎么看见?”
“我只露出鼻孔,你当然看不见了。要不,我怎么能看见你身子呢,嘻嘻……”
“看你个头,让水鬼淹了你……”秀嫂这才想起赶忙穿褂子。
远处,有脚步声传来。
“谁在塘边说话?”是胖婶的声音。
秀嫂忙朝水根说:“快,把头没起来,别让胖婶看见了……”
水根很听话地把身子没起来,幽幽的塘面很快恢复平静。
胖婶走近一看,见秀嫂还在扣衣扣,笑着说:“是秀嫂啊,敞着衣服和谁说话呢?”
“没、没人呢……”秀嫂显得很慌张,眼睛不住地往塘里瞟,生怕水根露出头来。
胖婶说:“不会是你一个人自言自语吧?”她似乎不相信,就朝四周看了看。
秀嫂忙岔开话题,说:“胖婶,这么晚你到塘边做什么?”
胖婶说:“我刚才洗衣服把抹布忘在塘边了……”说着就弯身找。
秀嫂怕胖婶耽搁久了,水根憋不住,在水里突然冒出头来,坏了她的名誉,便拽着胖婶的胳膊说:“一块抹布有什么找头?明儿我送一块给你……”边说边拉着胖婶就走。
秀嫂回到家才把悬着的心放下。待把气喘匀了,又觉着有些不放心,于是就又出门往塘边走。她一边走一边四处瞅着,可一路上却没遇见水根,直到塘边也没见水根的影子。秀嫂急了,便压低着嗓子喊:“水根,水根———”
没人应。
秀嫂一急,就跳到塘里,朝水根刚才没下去的地方摸。一摸还真摸到了,水根蜷在水里一动不动。秀嫂赶紧把他拉上来,凭感觉水根已昏迷过去。秀嫂急忙大声呼叫:“快来人啊———”
村里人急忙跑过来,看到水根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晓得事情不好,就把水根放到一个拱包上,做胸口挤压。不一会,水根嘴里就往外淌水,再过一会儿,水根就有呼吸了。秀嫂终于松了一口气。
秋后,秀嫂嫁给了水根,是胖婶做的媒。水根光棍一人,秀嫂丈夫去世也有两年,水根早就想娶秀嫂,原先秀嫂不愿意,说水根老实巴交的没什么前程,跟他过日子不踏实。
这回胖婶说话了:“水根为了你的名誉,没在水里命都不要了,跟着这样的人你还不踏实?”
15、■■■■清水谣《橘子》
他上衣破了,裤子也撕开了一道不小的口子,脸上还有几条浅色的灰道子,其中一条越过眉梢,在腮帮上拐了个S形的小弯,一直延伸到嘴角那里。他显得异常狼狈。天快黑时,他出现在卖橘子的小摊前。橘子又香又甜的滋味,对于又渴又饿的他具有致命的诱惑力,他恨不得立即拿起一个,剥去外皮,塞进嘴里。但他没有。他用力咽下一口口水,手下意识地伸进上衣空无一物的口袋,他最后又犹豫着把手伸向鼓鼓的裤袋……
这时,摊主拿起一只又圆又大的橘子递到他手上,那只橘子是摊子上最为鲜亮的一只。摊主笑笑说:忘记带钱了吧?以后记住,男人出门,口袋可不能空。吃吧,吃吧,自家树上结的。
他说了声谢谢,拿着橘子离开了。
两天后,他又一次出现在那个卖橘子的小摊前。没等他开口,摊主就拿起橘子塞给他,不是一只,而是四只。他张张嘴,想对摊主说些什么的,可他欲言又止,终于什么也没说,把一份折叠起来的报纸放到大堆的橘子旁,走了。晚上摊主收摊,发现了那份报纸,打开一看,摊主惊呆了,上面有一则公安部门的悬赏通缉令,照片上那个通缉犯,竟是他!自己竟两次送橘子给他吃!几经犹豫之后,摊主拨通了报警电话。
公安部门调集警力,在小摊周围设伏,静等着逃犯的再次出现。三天后的中午,逃犯果然出现了。他没有马上进入警方的埋伏圈。而是远远站着,朝四周张望一阵之后,做出了一连串令人费解的动作:他先从裤袋里掏出一把尖刀,举得高高的,在空中晃动几下,然后五指一松,尖刀在阳光下划出一缕寒光,哐当一声落到地上。随即,他举起双手,走进警察的埋伏圈。警察一拥而上,给他戴上手铐,推向远处的警车。他说,请等一下,能让我和卖橘子的老板说句话吗?带队的警长犹豫片刻答应了,两个警察架着他,来到卖橘子的摊主面前。他对摊主说:那张报纸是我故意放在你这里的。说完,逃犯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长气,跟着警察上了警车。
摊主连忙找出那份报纸,发现背面有几行用铅笔写下的小字:长期以来,我像一只被猎人追赶的兔子,东躲西藏,白天钻进不见天日的密林,晚上睡在阴暗潮湿的山洞,吃没吃的,喝没喝的,我都快疯了……当我为选择怎样结束自己生命犹豫不决时,你送给我橘子吃,还对我微笑。老实说,是你的善良感动了我。对你,我无以为报,举报不是有2万元的赏金吗?权作是我对你善良的报答吧。
公安部门按照通缉令的承诺,第三天便把2万元赏金送给摊主。摊主接过钱,颤抖着打了一张收条,把钱掖进内衣口袋。
8年之后,劳改农场的储油仓库发生火灾,危急关头,他冲进火海,搬出了8桶汽油,避免了一次灾难性的事故发生,又因一辆失控的卡车冲向一个狱友的时候,他及时推开狱友,却永远失去了左腿。
他获准减刑4年。出狱那天,他没有回家去见妻子儿子,而是拄着双拐去了那个小镇,去找送他橘子的摊主。摊主的妻子红着双眼告诉他,丈夫已于两年前去世了。说着,她递给他一个沉甸甸的纸包,对他说,他临死前让我把这包东西交给你,说你用得着。他让你也摆个水果摊,挣钱虽然不多,可那是自己挣的,花着踏实。他打开纸包,里面是那2万元赏金,分文未动。包钱的报纸,也是他当年留给摊主的那张。几年时间,纸张已经发黄,通缉令上的照片也已有点模糊不清。
他捧着钱和报纸哭了,跪在摊主的遗像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16、■■■■曾 勇《药方》
舅舅是个老中医,在本地很有名气,他那小小的诊所里,常常挤满了前来就医的人。
眼下正值寒假,我妈见我天天闲在没啥事,就叫我上舅舅家去,妈说:你都大三了,读的又是中医学院的药剂学专业,去舅舅那儿一来能打打帮手,二来可以借机向他学习学习。
在舅舅诊所里,我主要是在药房帮着分拣中药。那几天气温骤降,不少人患风寒感冒,因而舅舅开出了不少专治风寒感冒的方子。刚开始时,我只顾忙着称药、包药,后来时间一长,我这才注意到舅舅的药方颇有些猫腻:同样一个治疗风寒感冒的方子,批出的价格却差异很大:有的十五元一剂,有的三十元一剂,有的五十元一剂,最贵的达到八十元一剂!于是有一天中午吃饭时,我忍不住问起舅舅这事。舅舅听了倒也不避讳,说:“药同价不同,实在是迫不得已:那些花钱紧巴巴的市民,衣着寒酸的乡下人,自然是不好去赚人家钱,碰上家境较好的,好歹就要赚一些,而对那些有权势的官员,钱来得容易的富人,药价当然就得高,对于他们,有时你开低了价还真不行,他们会觉得太便宜不符合身份……”
也是凑巧,接着舅舅正欲往下解释时,忽有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从外边诊室来到饭厅,手里拎着一摞中药:“王大夫,这药怎么这样便宜呀,七包才一百零五块钱。”舅舅先是一愣,随即连忙跟对方打招呼:“哦,周主任啊,快请坐,今天这药又是帮吴县长抓的吧?怎么不见你来呀?”中年男子说:“今天政府办公室事多,我只得让搞卫生的勤杂工胡大爷代劳。——恐怕是他没把吴县长的病情说清楚吧?”“哟,吴县长又患病了啊!”舅舅说着搁下碗筷起身朝外边诊室去,“这样,你说说他是什么样的情况,我再仔细琢磨琢磨看……”
不久,舅舅将他“仔细琢磨”过后开出的一个药方交给了我,让我去药房拣药。
我看了看这张80元一剂、总价560元的药方,又检查了一遍周主任拎回来的中药,然后拿出七方牛皮纸,把它们摊开在药柜上,再将周主任拎回的中药逐一倒在牛皮纸上重新包了一遍,然后拎药来到诊室,把它交给了正跟舅舅聊天的周主任手里……
17、■■■■赵明宇《寻找一棵树》
我天天在元城的大街小巷奔走,眼睛不停地搜寻。遇到几个熟人,问我找什么呢,我低着头,没好气地说,我在寻找一棵树。
今年春天,我盘算着回乡下老家看看。我想念哥哥,更想念哥哥院里的大槐树。哥哥今年60多岁,厮守着大槐树。大槐树像我的腰一样粗,据说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栽下的,有100多岁了。
元城一带有个风俗,孩子生下来,要把孩子的胎衣埋到一棵树下,孩子就会像这棵树一样茁壮成长。我爷爷、我爹、我和哥哥的胎衣全埋在了大槐树下面呢,你说,我跟大槐树能没感情?
乘班车风尘仆仆赶回老家,推开那两扇熟悉的大门,我愣住了。大槐树呢?仔细瞅瞅,房子没变,猪圈没变,院里的那口红薯窖没变。哥哥迎出来,一头白发、一脸沧桑也没变。我确认没有走错门,手里提着的小包裹滑落地上,给哥哥买的营养品像花朵一样绽开。哥哥弯腰捡起花花绿绿的营养品,拉着满脸惊讶的我向屋里走,给我端水喝。我一把甩开他,第一句话就是:哥,咱家的大槐树呢?
哥看看我,又把头低下,嗫嚅着吐出两个字:卖了。
我一听直跺脚。哥啊,你真是老糊涂了,缺钱花找我要啊,怎么能卖掉大槐树呢!咱爹死的时候没钱发殡都没舍得卖啊!
哥说,不就是一棵树嘛,值得发那么大脾气?你不在农村,不知道村里的情况。不是我缺钱花,而是村长出面,不卖也得卖啊。
我理解哥哥的难处,可是我不甘心我的大槐树被卖掉,就来找村长。
村长正在跟别人喝酒,看见我,给我倒了一杯说,二叔,您老回家看看?我说你们把我家的大槐树卖到哪里去了?
我想赎回来。村长嘬嘬牙花子说,这事儿不好办,你赎不回来了。
我说我加倍出钱,哪怕是他们把我的树做成了家具,我也要赎回来。
村长摇晃着脑袋,吐一口酒气说,实话告诉你吧,那棵大槐树真是有福气,不仅活得好好的,比以前还风光呢,跟你一样进城去了。
我的大槐树进城了?我转身就走,把村长的招呼抛在身后。我没顾上吃哥哥为我做好的饭就回城了。
我的大槐树,你在哪里?我的脚步踏遍了元城的每一个角落,我的目光摸遍了路边的每一株花草。三天后的傍晚,我落魄地走在新建成的元城宾馆门前,望着金碧辉煌的门面,不由得眼前一亮:我看到了我的大槐树。尽管它被伐掉了半个树头,我还是能认出来。一搂粗的树身上有我童年摩挲的手印,有我用牙齿啃掉的树皮,变作了圆圆的疤痕。还有我骑过的枝干,光光的,滑滑的。
我抱着大槐树哭了,引来好多人围观。一个穿着不俗的贵妇用睥睨的目光扫了我一眼说,真是什么人都有!这是哪来的疯子。
围观的人渐渐散去,只剩下我自己的时候,我迷迷糊糊睡着了。
半夜里醒来,大槐树身上爬满了霓虹灯。我感觉脸上湿湿的,用手一摸,原来是大槐树的泪水滴在我脸上。
天亮时,两个保安把我架走了,还把我送到家里。保安跟我儿子说,实在不行就把你老爸送精神病医院去吧。
儿子的脸色铁青,劈头盖脸跟我说,刚才领导找我谈话了,你再去宾馆闹事儿,我被提拔的事儿就泡汤了。你说我打拼这些年容易吗?闹不好工作也保不住。老爸啊,我求你了,给我们留点面子吧。儿子扑通一下跪在我的面前。
后来,我经常坐在宾馆对面的马路牙子上,远远地望着抽出新芽的大槐树在风中摇晃着枝头。我知道那是大槐树跟我招手,我就泪流满面。不时有行人把我当做乞丐,把一张张纸币扔到我脚下。我不去拣,任凭纸币被风吹得七零八落,蝴蝶一样飞舞。
18、■■■■卢永华《山坟》
那年清明刚过,村里三十多个青壮汉子,扛斧掮锯奔往雁岭去。村里人穷极了,要砍倒雁岭上的杉林换回返销粮,可是,村主任杨老三却像黑煞神一般,横举一把寒气袭人的大弯月刀,杀气腾腾地堵在雁岭下的清水潭前。谁敢越潭上岭,他就砍下谁的脑壳!30多个汉子都愣住了,也都气极了。但是,这伙人无谁敢伸头试刀。这伙人只有无可奈何地骂着杨老三祖宗八代走回村去。
于是雁岭八百多亩杉林安然无恙。
不料,到了“责任承包”的日子,全村人突然之间发了疯似的,都操起斧锯往雁岭奔去。他们要把雁岭八百多亩杉林分光砍光吃光!可是,那杨老三却又从地下冒出似的堵在清水潭前。杨老三这时候不是当年的杨老三,既无村主任名份,且又提不动那把威镇山岭的大月弯刀。面对脸色紫青眼睛血红的村民,他急得从腰背扯出砍柴刀橫在自己的脖子上。谁敢上岭砍树,他就敢砍下自己头。杨老三握紧柴刀的手拉动一下,脖子上就显出一道血渍渗渗的红印。村民们不觉都怔住了。结果,骂娘的骂娘,跺脚的跺脚,全都气恨交加地回村去。
于是雁岭八百多亩杉林仍旧昂然挺拔苍郁葱茏。
可是这一年的秋天,雁岭村决定在清水潭兴建一个水电站。解放40多年了,雁岭村一到夜晚还是两眼黑黑。供不上电,便只有永远过着水椎舂米毫无生气的生活。因此村里的管事人横下一条心,不管如何困难,也得砍倒八百多亩杉林换出建造水电站的资金!但是全村人都晓得,要砍倒雁岭的杉林,若不先想法把杨老三这块拦路石搬开,便又会望岭兴叹,偃旗息鼓而回。于是管事人密谋起了对付杨老三的法子。
这日天一亮,便见村长恭恭敬敬地把杨老三请来家中安坐,摆出酒席,与杨老三对饮。村长道:大叔,你是村里人人尊敬的老人,我得好好敬你几碗酒。杨老三说:喝酒就要喝一个痛快,做人就要做一个爽直。村长点头,对对对!喝!杨老三端碗:喝!喝得杨老三烂醉如泥,村长便把杨老三扶上床,赶紧通知村民们往雁岭奔。
于是雁岭八百多亩杉林在劫难逃。
日过中天,杨老三总算醒过来了,却被村长拉住不让出门,重摆酒席接着喝。杨老三说:不行,不行,再喝就要醉死我这老倌子。村长笑道,大叔,你要真会醉死,我就给你披麻戴孝。杨老三说,言重了!我若伸腿,只求把我埋在雁岭山上,让我永远守护着林子。村长一怔,说,哪里话,我祝你老人家长命百岁,喝!他与杨老三接着喝,喝得杨老三迷迷糊糊,村长把他驮上背送回家去。
整整三天,杨老三躺在床上没有出门。三天后,杨老三走出了门。杨老三举目发觉雁岭岭上面目全非,不由一怔愣住了,那样子,就如一个硬直直的木人!村长正好走来看望他,见状,连忙摇动他的身子,才把他弄“活”过来。他目光呆滞,凄惨地说:你们这些王八蛋!你们——话没说毕,便哇地一声,张嘴喷出一口鲜红鲜红的血,摇摇晃晃倒在地下,两眼瞪瞪地望着雁岭离开人世去了。
村长果然依遵其言,在安葬日与村人把杨老三抬上雁岭,在那面朝村子的山坡之处,为杨老三挖了一个深深的坑,堆起了一个高高的坟墓。
杨老三躺在九泉之下了,于是雁岭八百多亩杉林被村人砍尽斩绝,不见一丛绿色了。
然而谁也没想到,雁岭岭下的清水潭从此日见干涸起来。待到水电站一建成,那常年深不见底的清水潭竟露出潭底了。水电站建成没有水,岂不成了一桩徒劳无益的荒唐之举。真是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为此,村里人叫苦不迭,懊悔莫及。
为此,有些村民竟心生暗鬼,怀疑这是杨老三死后作祟报复!于是他们惶恐不安起来,便纷纷拿起铲子奔往雁岭,要把杨老三坟墓铲平。这些人登上雁岭,竟是怎么也找不着杨老三坟墓。砍得秃秃光光的雁岭,在雨水的冲刷下,到处涌起一堆堆的流土,都像是隆起不久的新坟。这些人只得作罢。
可也真怪,这些人回村扭头一望,竟又清晰地望见了雁岭之上的杨老三坟墓。而且,他们还看到整个光秃秃的雁岭,就像偌大一个坟墓压在村子面前……
19、■■■■秦德龙《买一赠一》
陵园为了推销墓地,出台了“买一赠一”的新举措。买一,就是买块墓地;赠一,就是赠送一块墓地。与以往的“买一赠一”不同。以往的“买一赠一”,就是赠送一段哀乐,或者赠送一个骨灰盒,或者赠送一套花贡,或者赠送一套超值服务……根据购买墓地的价位不同,赠送的东西也不同。
现在,与以往不一样了,一律赠送一块墓地,大小相当,位置相当,很实惠。如今,买墓地比买房子都贵,越来越多的人,感叹“死不起、埋不起”了。据说,北京八宝山的墓地早就炒到7万元一平方米了。而“买一赠一”是不是商家玩的噱头呢?到底真不真、假不假呢?
人们都在观望,不知道谁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那就等着有人死吧,总有人要死的,死者的家属会第一个得到实惠。
很快,就有人死掉了。
死的人是小周的父亲。小周的父亲卧床几年,终于死掉了。人死了就要进陵园,就要买块墓地。小周也听说,陵园正在搞活动,正在搞“买一赠一”。就和媳妇商量,给爹买墓地的同时,想得到一块赠送的墓地。
媳妇以为他开玩笑。媳妇说:“你以为天上会掉馅饼呀?”又说,“你要块墓地干什么?你想免费睡到里面去呀?”
小周笑笑说:“人总得死。得块墓地,早晚都用得上。就算暂时用不上,转转手,也赔不了。放上几十年,越放越值钱!”
媳妇说:“你居心不良吧?刚送走你爹,你就想死呀?你想躲清静呀?告诉你,你死了我就改嫁,让儿子管别人叫爸爸!”
小周瞪了媳妇一眼,不吭气了。但他已拿定了主意,给爹买墓地时,一定要获得“赠予权”,拿到陵园赠送的墓地。
事情办得很顺利,陵园果然给了小周两个“墓地证”,一个是老爹的墓地,一个是获赠的墓地。
人们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知道了小周是“买一赠一”的受惠者,知道他吃到了第一只螃蟹。媳妇也没再说什么,也明白了墓地越放越增值的道理。
看到小周吃了螃蟹,有人就动心了。主要是那些家有老人的大家族。想想吧,买一块墓地,“买一赠一”;买两块墓地,就是“买二赠二”;买三块墓地,就是“买三赠三”;买四块墓地,就是“买四赠四”……谁家不是父亲、母亲、岳父、岳母四个老人呢?谁家不是老人儿孙一大群呢?何况,有的家庭,还是四世同堂呢。要不要趁机建个“家族墓群”呢?许多家庭,都展开了讨论,讨论得很热烈。最终结果是,人死的时候再说吧。现在,儿子们都在闹分家,妯娌们也是面和心不和。简单地说,一家一个灶,都在过自己的小日子,谁死还不一定呢!
有一家大公司,想作为福利,弄一批墓地,分给员工。现在,已经取消福利分房了,分墓地总可以吧?一人一块墓地,把员工牢牢地套上,让员工干到死,这不也是感情投资吗?方案拿到员代会上讨论,却被员工代表给否了。员工代表说,不是竞争,就是淘汰,活着都相互掐架,死了还要弄到一块去?还要到地下去闹不团结?
人们讨论来讨论去,一直没有行动起来,自觉地践行陵园的“买一赠一”。都说这件事不吉利。人还活着,弄块墓地回家,真不吉利。说到底,这里面是不是藏着什么猫腻?谁能说得清!从南京到北京,买家没有卖家精,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小周没有多想,拿到墓地,掐准日子,把老爹下葬了。他心里盘算好了,自己暂时用不上获赠的墓地,不如先把它卖了。反正,陆陆续续总有人死,谁掏钱买,就卖给谁。可他没想到,获赠的那块墓地根本就卖不出去。如果,能卖出去的话,陵园会搞“买一赠一”吗?
就在他心里拨动小算盘的时候,意外出现了。小周给老爹扫墓时,也许是跪得久了,也许是悲伤过度,站起来后,竟一头栽倒在地!送到医院,没抢救过来,呼吸停止了。
媳妇哭天抢地,哀嚎不已。
单位出面,把小周下葬了,就埋在他获赠的那块墓地里。与他爹的墓地紧挨着。父子两代人,虽默默无语,却是生死相依了。
小周的死讯,很快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陵园顺势而为,以小周为例,做足了宣传,将“买一赠一”告知到千家万户。
有钱人纷纷行动起来了。他们拖家带口,来到陵园,以团购的方式,采买了“家族墓群”。据说,比“买一赠一”还要实惠哩。
而那家准备将墓地作为福利分给员工的大公司,也下手了。公司再次召开员代会,宣布了调整后的新规。也就是让员工自行购买,公司给一定的补贴。公司领导全都带头购买了墓地,全都获得了“买一赠一”。公司领导经常组织员工开会,讨论“买一赠一”的美好愿景。后来,公司联通陵园,干脆在办公楼一角,开了个“买一赠一”的代办处。每天,公司都有开往陵园的直通车,供员工去选购墓地。
20、■■■■陈柳金《行走的房子》
雨说来就来,敲得头麻麻疼,他只得猫着身子钻进“房子”。刘惠怨恨地说,这鬼天气,饭没法做了,吃泡面吧!他懒得答理,又抽起一根劣质烟,吧嗒一口,烟就占据了这个四平米不到的家。
抽,抽,抽,抽不死啊你,想把俺娘俩一起呛死?玻璃推开一条缝,她深深透了口气,冰冷的雨点斜打过来。
她缩了缩身子骨,赶紧揭开盖,泡面冒着热气,生生地撂倒了劣质烟味。嘴巴一阵风卷残云后,她摸着圆鼓囊囊的肚子,宝贝,趁热吃两口吧!
男人还是听出了话外音,把烟丢出去,火星很快就灭了。
雨越下越大,敲打在头顶的雨声,让他想起了炒黄豆。对,就是这种声音。泡面刚送进胃里,他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梦里全是炒黄豆的声音。嘭地一声,门关上了,他醒了。刘惠撑开雨伞,在门前蹲下,褪下裤子为路面的雨水加进了一泡“色拉油”,男人推开一线玻璃,一股泡面味夹杂着尿臊味熏来。
很奇怪,他的阳物勃了起来,推开门去扶刘惠。吃力地抱起她,头先进,身子斜靠,屁股挨着了座,最后把脚摆正。他接过伞,打开前门,猫着身靠上了座,隔一层裤轻揉那家伙,很有点隔靴搔痒的滋味。要不是媳妇有身孕,他说要,她敢说半个不字?现在,只能听炒黄豆的声音了,噼噼啪啪,噼噼啪啪……
再次醒来,天已亮了,雨也停了。刘惠已在路边生火做饭。蜷缩了一夜,浑身酸软,他走下来伸了个懒腰。冷不丁看到车身上爬着很多蜗牛,快逼近了车顶,车身拖着一条条长长的纹路。它们拼尽力气爬,眼看就要修成正果了,太阳却放射出刺眼的光,愈加毒辣。他同病相怜地说,你是蜗牛,我是牛勤,咱都有一个牛字,整天牛逼哄哄地干,到头来你住一个仅能容身的小房子,俺比你还惨,跟着媳妇窝在小四轮里。
刘惠说,发神经啊,自个跟自个喃喃,开饭!
盛了一碗粥,就着榨菜吞咽着,腰间的手机响了,接听。忽然扔下碗,说,来生意了,赶紧走!
还让人活不,比催命鬼还急。刘惠生了怨气,但嘴巴还是加快了速度。
挂着“专业补漏”招牌的小四轮已开出,刘惠才想起那个煲忘在了墙根下,叫牛勤掉头回去。煲值几个钱,等做了这单生意,买十个煲的钱都有了。在生意上,牛勤是从不顺着媳妇的,顾客就是上帝,上帝一发怒,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在一个花园小区的顶层,牛勤夫妇配合默契,把天花渗水问题处理得严丝合缝。主人给报酬时,客厅里电视声音很大,屏幕上闪现“蜗居”两字。脚杵在那,刘惠扯了扯衣角,他才挪动脚步。
钻进小四轮,他拧开了那台俩巴掌大的黑白电视,正播放着电视剧《蜗居》。他说,这电视是专为俺们拍的,俺们都在车里蜗居五年了!
刘惠气不打一处来,窝囊,这辈子都得跟你在车里蜗居下去了!
牛勤愤愤地说,赶明儿买彩票中个一千万,俺到上海给你买套大房,俺就成了宋思明,你就是海藻。
刘惠嗤了一声,就吹吧你。
回到那墙根处,煲不知被哪个狗日的踢翻,倒扣在污浊的下水道里。刘惠一阵呕吐,把酸水都呕了出来。牛勤拉她就奔附近的小饭店,美美地撮了一顿。
当35集的《蜗居》播完时,刘惠为他生了个“茶壶嘴”,牛勤为他起了个名字——牛思明!
他对刘惠说,俺家思明要像宋思明一样牛,再不能像俺们一样连个瓦片都没。
话虽这样说,但现实中的牛思明处境很惨,成天窝在小四轮里,哭得不行。天放晴时像个太阳能,把人家不要的热量都吸了进来。下雨时像个铁锅,噼噼啪啪炒着黄豆。路边噪音更甚,还在襁褓中的牛思明就得学会闹中取静。
为了思明美好的明天,牛勤干得很欢。但生意不是天天有,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心里就堵得慌。
一晚,小思明好不容易睡着了,牛勤很想跟媳妇来那个。以前做那事时,小四轮也会跟着一起一伏,好像兴奋的不是他们,而是小四轮。
这次,他们还没起伏,小四轮就剧烈起伏了,真是奇怪。过一会,很多人聚拢到街上。他们傻了眼,赶紧穿衣服。
走下车,原来刚才发生了地震,周围的高楼全在震颤,人们大呼小叫拼了命往街上跑。
这些天,牛勤的手机响爆了,不是楼顶渗水,就是天花、墙体裂缝,哪怕有五十个牛勤都忙不过来。
牛勤比牛还累,“房子”一天一个地点地变换,挣的钱也直线上升。但即使这样马不停蹄地忙上一年,在这个城市连个卫生间也买不到。
又一年过去,买房的梦还远在天边。他从一位跑运输的老板那里买了一辆报废大巴,开到一楼盘荒废着的开发地。一家三口搬进新居,一下子就宽敞了许多。
好奇的牛思明去玩方向盘,玩着玩着,看到玻璃外爬着一个东西,就嚷着要玩那个。
牛勤说,那是蜗牛,身上驮着个小房子,你这辈子都不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