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之路 走向艺术之路

我出生于江苏省南通市一个书香门第。据家谱记载,先祖上溯可至北宋范仲淹先生,而有史书详尽可稽考的,则可从明末清初我的十二世祖范应龙先生算起,直到我的父亲范子愚。这十二代人里,出现了数以百计的诗人、文学家、画家,而足可彪炳于中国文化史的巨擘大师至少有范风翼、范伯子、范仲林、范罕等人。范伯子肯堂先生是我的曾祖父。他是晚清同治年问杰出的诗人,开一代诗风,与同时期的大诗人陈散原,两峰并峻,是诗史上“同光体”的代表人物。由于他们两老契好,遂结儿女姻缘,近代的大画师陈师曾成为范伯子的乘龙快婿,为文坛佳话。南通范家之所以四百年文脉不断,原因大概是范家出大文人而不出大官僚。十一世祖范凤翼曾于明末当过朝廷的吏部主事,但由于力荐东林党人,遭佞臣弹劾,请告归,修“退园”于南通,不复出山,得免屠戮之灾。范家自兹以文人世家闻名江左,而不是官宦世家,不会朝盛而夕衰。陈师曾即是我的姑祖,以提倡文人画著称。我今天提倡新文人画,一方面说明家学渊源;一方面也是为了和姑祖的观念划一界限,使文人画在新时代具有新的生命。
我生于1938年农历六月初八,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使中国的半壁河山成为沦陷区。我是在逃难的途中呱呱落地的。我的儿童时代是在清贫的知识分子家庭中成长。家中的一切都很简陋。父亲范子愚先生,是一位渊博的学者,善诗文:但绝无治家之术,也不知名利为何物,一生从不愿发表任何诗或文,他真是述而不作的典型。直到晚年,我劝他出一本诗集,老人才表示同意。印出来之后,他很高兴,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是猎取名誉的工具,几十本书锁在抽屉里发霉,只拿出一本供奉于母亲的灵前。父亲为人老实迂阔,但他的诗却是风华婉转、荡气回肠的。抗日战争时期写过不少爱国主义的好诗,但他写诗好像就是为了感情的抒发。他教中学的语文、历史、美术、外文。由于熟读文史典籍,讲课别具风格,引人入胜。家中的一切全靠贤惠的母亲缪镜心先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她曾任南通市政府委员和政协常委,却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诬陷折磨而死。这是我一生不堪回首的、最悲痛的事。
我四时入学,由于早熟的聪敏,学习成绩名列前茅。我父亲是上海关专毕业的,家中有些留下的画册和画具,我从小便喜欢横涂纵抹。最早对我有影响的是画家丰子恺的《护生画集》、《子恺漫画集》。我喜欢他要言不烦的用笔和浓厚的文学气息,他的侧隐之心深深打动了我。我的父亲信佛,是一位居士。我问他,我是不是也应该吃素?父亲说,你太小,吃素成不了佛,可见父亲的教子是很有幽默感的。还有张乐平先生的《三毛流浪记》,我有时看着看着就流下了眼泪。我照着丰子恺和张乐平的画临摹,有时到了如痴如迷的地步。我也写字,由于张廉卿是范伯子的老师,所以我们家对他的书法十分推重,我从小学他的字,每天悬腕对临。有一年暑假,我满嘴长了胡子疮,擦着紫药水,像个小魔鬼。一向爱漂亮的我把门锁上,从早到晚羞与外人接触。除此便收集邮票,那时没有钱买,就从偶然收的家信中撕下来,一张张积累,连很普通的、不值钱的邮票,我也认为趣味无穷。我们小时候老实得很,连向别人要旧邮票都不敢的,因此搜集的速度之慢,可以想象。直到二兄1945年去香港之后,他从银行里的信件上取下一批批的外国邮票寄给我,我才渐渐收集了几大本。
我八岁之后,家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大兄因为参加革命,遭到追捕,几乎丧命,离开家园,到苏北打游击去了;二兄也为生活所迫,跟舅父去香港谋生。我从小不爱和女孩子玩,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对文学又一窍不通,所以我很孤独,怀念着两位才情出众的兄长。他们也很喜欢我的,二哥的生活渐渐好一些了,经常寄糖果和书刊给我。大兄则一直为革命奔走,常囊空如洗,挨饿受冻;但他还是想着我,给我寄回过十只石猴,那是刻工粗糙的艺术品,我竟然让它们排队睡在我的枕旁,每天给它们洗澡。1949年全国解放,在春节里,大哥穿着灰军装、背着盒子炮回到家中,我的家庭从此开始了布满阳光的生活。但是好景不长,1957年大兄成了右派,我们家也跟着倒霉了二十年。史无前例的浩劫,又使我失去了母亲和大兄,二兄忧郁而死。每想到这一切,我都感到一阵悲哀。普天之下每一个善良的家庭,都不愿中国再演这历史的悲剧。父亲在1984年年初也谢世了,姐姐是1983年病故的。我的家,在历尽了悲欢之后,终于剩下了我孑然一身。我一生的遗憾是没有尽为人子之道,没有给父母兄长更多的幸福和快乐。
我上中学之后,开始顽皮,成绩也江河日下,只有文学永远在全班执牛耳。我对数、理、化没有丝毫的兴趣,所幸范氏大代数书很厚,正好在书的边角上画卡通。每一页画的动作,略有区别而有连续性,用相当的速度翻阅,便可有却去的效果。画人吃包子、踢足球、小孩儿推磨,无奇不有。同班的颐乐夫,今天也是一位名画家了,画得更出神入化,竞至有一次数学教师冯德吾忽然问颐乐夫三的四次方是多少,他说“二十七”,引得哄堂大笑;接着再问我,我说“二十七再乘三”,虽然我心算不行说不出得数,却也博得了满堂彩。
当时我们南通中学有三位小画家在全市甚至江苏省有名,便是袁运生、顾乐夫和我,十三岁便入了南通市文联美协,那时经常在一起画漫画和招贴画,配合抗美援朝、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三反”“五反”等却去。袁运生比较机灵,颐乐夫则很憨厚,我的性格是介于两人者之间。
中学时代的教师张子通和颐云墩先生,是我们绘画的启蒙老师。他们都是上海关专毕业的,为人都极谦和质朴。
1955年,我十七岁,考上南开大学历史系。那时的记忆力是颇惊人的,过目不忘,三遍成诵,几百个历史年代背得哗哗如流水,所以我的成绩从来不低于五分。南开大学历史系的教授们都是学富五车的著名学者!我最尊敬的郑天挺和雷海宗先生早已去世了,我永远怀念他们。
南开历史系给我影响最大的学者还是吴廷璎。他精通日本、朝鲜和印度历史,是他引起我对亚洲、东方的浓厚兴趣,上他的课得益匪浅。研究先秦史的王玉哲、汉史的杨翼骧和隋唐史的杨志玖都为我打下了史学的根基。外国史教授杨生茂、宰燮高和黎国彬,还有近代史专家来新夏,都对我很有教益。这些学者都诚实得不得了,不知道为什么也有成右派的。作为他们的学生,无论他们谁因不测之祸而罹难,都使我内心十分抑郁。三十年来,我对他们没有一天轻忘,他们对我也爱护备至。有一次,辜燮高先生讲:“范曾已是中外驰名的艺术家,对我们仍持弟子礼呀!”在场的教授们都笑了。
我十九岁时,中央美术学院成立美术史系,我写了几篇十分幼稚可笑的文章寄给江丰院长。文章立论当然是疏漏肤浅的,但文笔可能不坠家风;中央美术学院很快地表示欢迎我去,时在1957年。离南开时,吴廷璎先生十分惋惜地说“中国可能少了一个优秀的史学家,而会多一个优秀的画家。”
过了暑假,到中央美院上学,美院已是一片紧张空气:江丰己成为美术界的“头号右派”,在受着批判;美术史系的主任王逊,也成了右派;而几位著名的美术史家,如精通日本、印度文化的常任侠教授,现代著名的导演、作家和美术史家许幸之教授,博学多才的诗人、史学家尚爱松教授,虽未戴帽,也“帽子拿在群众手里”。于是学术气氛是谈不上了,美术史系很萧条,课程也很松弛。只记得教白搭车的刘凌沧先生,不问什么运动不运动,认认真真的传统,教课一丝不苟,他一开始便对我的作业大加奖饰,说我摹的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能传神。教素描的李斛先生,也是我艺术上的严格的导师。他的功底好极了,当初徐悲鸿先生特地请宗其香先生将他从四川调到北平艺专。他上课执敦认真,有科学的观察方法和表现手段,凡有浮光掠影、不刻苦作画的,他则痛加呵斥,使学生诚惶诚恐:今天想来,他真是用心良苦,尽管教学法或不会为现时所推重,但他的精神却造就了我。他~生创作不多,《关汉卿》、《印度少女》和《长江三峡夜航》等却都称得上精妙绝伦。1974年批“黑画”之中,他的几幅山水也列其中。政治上一向严谨如李斛先生者,实在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在美术馆门口,他遇到我讲:“这下子麻烦了。”我说:“先生,不要紧的,您的画没有任何问题。”在展览会上,我见到一位曾是木刻家后来又改画国画的朋友,他也很受压抑。我跑上去和他言欢握手,他后来很感动地将龚白珍的两句诗送给我:“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袖口十年香。”然则,情随事迁,当时处在困境中能相濡以沫的朋友,在若干年后,他却视我为仇寇,这真是始料所不及的。
美术史系半年便草草收场了,我转到中国画系。在这里,我平生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艺术大师。蒋兆和、李苦禅、李可染、郭味蕖、李斛、刘凌沧、黄均、俞致贞、宗其香都亲自授课,而且老一辈艺术家都具有那种诲人不倦的师道。其中对我一生影响最大的当然首推蒋兆和。他的艺术无疑是中国绘画史的里程碑。他的人物画,将中国的传统技巧推向一个崭新的境界。蒋兆和先生要求我们在精确地判断之后放笔直取,如灯取影,纤悉不遗。蒋先生反复教导我们不要被表面的光和色的魅力所迷惑,而从中国六法论的“骨法用笔”出发,把握对象的结构,注意结构在空问的角度和角度由于透视所形成的微妙变化。李可染先生以他深邃的艺术思想和精湛的艺术技巧,李苦禅先生以他豪放的为人气派和博大的水墨画造诣,深深地感动着我。对于这些大师我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我把他们看作神灵一样的崇拜。李可染先生曾送我一幅书法:“七十二难”,用玄奘西天取经不畏七十二难的精神鼓舞我勇猛精进,誓无反颐,这张字即使在“文化大革命”中被三次抄家,都没有落入造反派手中,我对老师的拳拳之情,由此可见。李苦禅先生是我最爱的。他曾不止一次对人说,在几十年的大学教学中,最好的学生是范曾。他一生出过的一本唯一的大画册《李苦禅画集》的序言,便是苦禅先生命我写的。他喜欢我的文笔,说形式上有骈文的面貌,而风骨却是桐城派的。还应提起的是郭味蕖先生。他是一位有渊博学识的虔诚之士,他是华新罗之后的最伟大的小写意画家。他很爱我,在我毕业的时候,送我一张画竹,希望我能拂云擎日。但他的命运十分不幸,“文化大革命”中,被错划为地主,遣送回乡,忧愤而死。
我在大学里的成绩,一年级时尚不足观,二年级以后,才崭露头角,此后一直名列前茅。1962年毕业时,我画了,一幅历史画《文姬归汉》,拿去给郭沫若先生看。他很激动,夜不成寐,凌晨三时起床,匍匐于地,将他赠我的长诗题于画面。这首诗,成了郭老的不朽名篇,录入他的《东风集》中。郭老在他的寓所接见了我,他说今后有杰作,他还愿意给我题诗。但此后,我再也没有去他那儿,原因是对自己的作品总不满意。我对自己的作品有一些信心,还是十年之后的事。
毕业之后我被分配到中国历史博物馆,跟沈从文先生编绘中国历代服饰资料。这是件十分浩繁的艰巨的工作。沈从文先生的格言是要有耐心,这也是他一生从事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的态度。他不厌其烦地用他美奂的蝇头小楷写信给我们,指出我们应注意的事项。那种精神实在是一般意志力所达不到的。在编绘的过程中,我临摹了不少的传世杰作,在白描上可说痛下了苦功。其中诸如李嵩的《货郎图》,张萱《捣练图》,周日方《虢国夫人游春图》,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八十七神仙卷》,元人《射猎图》、《重屏会棋图》,今天我都不敢想象,二十几岁的我,白天黑夜伏案勾画这样一些精微的画稿会那样耐心认真。沈从文先生对青年人爱护极了,对我的作品也很欣赏,不过我一生对不起他的地方便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他作为“反动权威”被揪出之后,我也曾给他写过大字报。其时我也被揪出是“现行反革命”,写大字报虽事出无奈,但今天每兴思及此事,总是一阵阵内愧。我前半生中还有一件属于品德领域的错误,便是1960年曾因写《徐悲鸿》一书,对廖静文先生提的十分中肯的意见不满而反唇相讥:可是廖静文先生,对我却原谅了。他的宽容,也从另一角度教育了我,使我知道如何做一个正派的君子,而不做那些违背德性的事。二十年后,当廖静文先生再见到我的时候,她才告诉我一件事,她曾在看北京市的一个展览的时候,看到我所画的一幅小孩儿喂羊羔的国画,她在留言簿中写道:“这位青年,将来会有很大的成就。”我听了之后,感动之至,同时我更感到廖静文先生灵魂的关好:对我一生有知遇之恩的,她便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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