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歌 唐寅①
人生七十古来稀,前除幼年后除老。
中间光阴不多时,又有炎霜与烦恼。
过了中秋月不明,过了清明花不好。
花前月下且高歌,急需满把金樽倒。
世上钱多赚不尽,朝里官多做不了。
官大钱多心转忧,落得自家白头早。
春夏秋冬捻指间,钟送黄昏鸡报晓。
请君细点眼前人,一年一度埋荒草。
草里高低多少坟,一年一度无人扫。
【简注】
①唐寅(1470—1523),字伯虎,苏州吴县人。明代著名画家、文学家。据传他于明宪宗成化六年庚寅年寅月寅日寅时生,故名唐寅。他玩世不恭又才气横溢,擅长诗文,与祝允明、文征明、徐祯卿并称“江南四大才子”。画名更著,与沈周、文征明、仇英并称“吴门四家”。
读本诗,《红楼梦》中《好了歌》亦可作为参考: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最无常的红尘
唐寅的《一世歌》直陈人世的无常和生命的短暂,告诫人们要洞察生命的本相,不要为外境所扰,珍惜当下的生活,享受生命的快乐。
从“人生七十古来稀”至“过了清明花不好”,诗人为我们算了一笔人生账。古时能过七十的人很少,即使能活到七十,真正有条件、有能力享受生命快乐的时光,算一算也十分有限。幼年无知,年老体弱,这就耗去了一二十年。剩下的时间,还要承受各种各样的烦恼、病痛和不幸。我们真正开心的日子到底有多少呢?很多人还没有理解人生的真谛,青壮年就已倏然而逝。这就像中秋的月亮和清明之后的花,瞬间的圆满与繁华之后,便是无尽的冷清与黯淡。
人生如此短暂,我们究竟该如何度过?是在焦虑与恐惧中战战兢兢度日如年,还是在升官发财的迷梦中跌跌撞撞虚度一生?
唐寅的生活态度,用现代人的词语来说,就是“理性”二字。不必为生命的意义与价值过度焦虑,也不必为了钱财这些身外之物而苦恼。把欲望控制在理性的范围内,把追求控制在生命能够承受的限度内,珍惜生命,珍惜当下,保持生命的自然与快乐。诚如他的另一首诗《感怀》所写:
不炼金丹不坐禅,饥来吃饭倦来眠。
生涯画笔兼诗笔,踪迹花边与柳边。
镜里形骸春共老,灯前夫妇月同圆。
万场快乐千场醉,世上闲人地上仙。
这世界,归根到底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每个人都是这个世界的匆匆过客。在短暂的一生中,我们的好多梦想与追求,注定有终结的一天。正如这世上有很多升官发财的方法,有很多飞黄腾达的路子,但你即使穷尽毕生心血,也还有赚不完的钱,当不完的官。
欲望的路,注定没有止境。
其实,人的欲望无穷,而生命本身的需要却有限,所谓“良田千倾,不过一日三餐;广厦万间,只睡卧榻三尺”。我们常常误以为欲望满足,我们就幸福了,却不知道,欲望是一个永远无法满足的沟壑,就像钟摆一样。一个欲望满足了,一个欲望又随之产生了。如同叔本华所描述的那样,欲望得到了满足,我们就会陷入空虚;欲望得不到满足,就会陷入焦虑。一旦生命被欲望所牵引和左右,那真是苦海无边,回头无岸。
明清之间,有本闲书名叫《解人颐》,中有这样一段白话诗:
终日奔波只为饥,方才一饱便思衣,
衣食两般皆具足,又想娇容美貌妻。娶得美妻生下子,恨无田地少根基。买得田园多广阔,出入无船少马骑。槽头扣了骡和马,叹无官职被人欺。县丞主簿还嫌小,又要朝中挂紫衣。做了皇帝求仙术,更想登天跨鹤飞。若要世人心里足,除了南柯一梦西。
对照阅读,别有机缘。
人生苦短。“请君细点眼前人,一年一度埋荒草,草里高低多少坟,一年一度无人扫”。读来颇为悲凉,但这却是生命的基本事实,生老病死,无法改变。或糊里糊涂的过日子,或站在死亡的终点以倒计时的心态过日子,这两种态度会得出不同的生活逻辑。有人说,死亡是哲学之母,这话不无道理,因为死亡的倒逼,迫使我们不得不思考自己的“活法”。
因为缺乏“向死而生”的勇气,人们才更原意选择“活着而已”的生存状态。
我们见惯了各种建功立业、光宗耀祖、飞黄腾达的说教,我们也见惯了各种为了生命的某个意义和价值而献身的典范,我们习惯于将唐寅这样的人生思考一概斥之为消极与虚无,加以排斥和批判。我们常常忘记了我们原本只是一个血肉之躯,我们的生命短暂而脆弱。但是,若我们能像唐寅那样看到生命无常与虚无的一面,对于确立我们理性的人生态度和正确的生命观,岂不是也很有借鉴意义?看透了才能平淡,看穿了才能理性啊。
正因为有了这样理性的生命观,面对死亡的时候,唐寅是那么豁达而坦然。他的绝笔诗是这样写的: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
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飘流在异乡。
选自《古典诗歌的生命情怀》,上海教育出版社,余党绪 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