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一定要有独立思考的精神
——访著名特级教师吴非
■本刊记者 曾维平 方心田
从《不跪着教书》《致青年教师》到《课堂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始终对中国教育保持着一份理性和冷静,用一双“冷眼”看待纷杂世事。不跪着教书,是这位年过60的理想主义者对万千教师的呼唤。2010年,他从南京师大附中退休,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2016年4月22日,这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在南京老门东的问渠茶馆,记者对吴非老师进行了专访。待翻开他最近出的新书,却发现退休后的他并非真的闲在家里,而是一直没有停下思想的脚步。在与吴非的交谈中,我们深切地感到,他对教育的那份眷恋与思考如一壶老酒,愈酿滋味愈醇厚。
想要学生成为站直了的人,教师就不能跪着教书。如果教师没有独立思考的精神,他的学生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吴非
教师博览:吴非老师,您好!从1968年下乡插队到1982年南京师大毕业,进入南师附中任教,再到如今退休,您一直在中学教书。是什么让您与老师这个职业结下不解之缘的呢?
吴非: “文革”初期及后来的插队经历,对我的思想刺激很大。人没有了灵魂,也就没有了尊严,没有了人格。1977年恢复高考,我考大学时填的志愿是师范,后来知道我的分数可以录取在综合性大学。那个时候是先考后填。我的老师告诉我凭分数本可以录取非常好的学校,但那是8年后的事了。我的理化基础差,还是愿意学文科。南师大没有历史系,所以我填了中文。要说我与教育有什么不解之缘的话,我觉得,教师是一个适合我的职业。在以人为对象的工作里面,教师比较适合我。医生与病人永远不可能平等的,官员与民众也不可能平等的,但老师不一样。
教师博览:您曾经说过,人的一生有12年要在小学和中学的课堂上度过,课堂上发生过什么,课堂将会对未来有什么样的影响,教师不能不思考。您至今仍然在思索课堂上的一切。能描述一下您理想中的课堂吗?
吴非: 理想的课堂不只是完成任务,它是一个人与另外一群人一起度过的时光。理想的课堂是“有光”的,这个“光”就是教师的思想,学生从老师的教学中获得启示。课堂应该是愉快的,是轻松的。如果教师眼中只有“课”而无“人”,那样的“教”没什么社会价值。我常想,如果不是在课堂,我可能不会像现在这样关注一个人的状态。学生在课堂如何活动,他们需要做什么以及会怎样做,他们的思想情感在几十分钟内可能会有什么变化,这些小小的变化如何聚集,最后会形成什么样的思维,可能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如果教师能关注这些,并是个‘有办法的人’,教育就有可能成为美好的生命礼物,而不是简单的规训,或是一成不变的教化。
教师博览:作文教学作为语文课堂教学中的重要部分,也是常常令学生和教师感到头疼的问题。这方面您有什么建议吗?
吴非: 我始终没觉得作文教学是头疼的问题。关键在于教师和学生都要正确认识写作的价值意义。写作是我的生活方式。每天都要写,如果不写,也许就意味着生命结束。写作不是为了当作家。现在的写作教学,教师对学生的要求很高,于是出现了假、大、空等现象。我坚持不对学生提正面要求。不提过高要求学生也就不会自卑。中小学12年的母语教学,路途不算短,我们要让学生不怕写,努力肯定学生的一点一滴。要有耐心,每一节课都是一滴水。最重要的是通过写作获得愉快。现在,许多教师不写作,可能也是作文教学低效的一个重要原因。写作是个人体验很强的实践活动,一个经常写作的教师才有可能熟悉学生的写作过程。所以,教师的阅读写作要达到一定水准。一个表达能力差的老师不是好老师。总而言之,只要教师善于动脑筋,便会有数不尽的办法激发学生的写作激情,让学生的写作获得持续的发展。教师要能想到:每一位学生都有可能成为诗人。
教师博览: 您曾经说过,教师才是学校的主人。教师不仅要有职业自尊,更要有超越一般的社会理想。我们改变不了社会,但能把自己改造成合格的教师,以不辜负这个职业。那么您心目中的好老师是什么样的?青年教师如何提升自己的专业素养呢?
吴非: 好的老师首先是“肯负责”,不是为了混饭吃。不以上课为苦,虽然累但很愉快。一个老师要有热爱,要有激情。我时常见到一些老师上课时表情严肃或面无表情,这样上课,学生必然无精打采。第二是要有职业理想。我们学校有教师高考分数超过北大录取线,但她报了师大,就是想当老师。三是要像叶圣陶说的“有本钱”。“有本钱”的意思,是要有专业水平,是个有智慧的人。
青年教师提升专业素养要注重反思。我看不懂很多观摩课,说到底就是让老师走秀。我不太相信那些课的价值,一个月示范两三次,唱的全是传统“折子戏”,这和灵动的、千变万化的课堂相去甚远,很多老师听过三五次,就不再认真,而当作放松自己的娱乐了。花了时间耗了精力,有必要吗?一些老师也许的确有绝技和拿手好戏,但交流和看戏不同,台下的老师要回到自己的课堂,他是来“学样”的,但他看到的,未必能适应自己的课堂。我觉得课堂要真实。有的老师看了十年还不会,没学到什么。从上大学到现在我没有被“培训”过,就像陈日亮老师说的,是“野生动物”。一个老师专业发展要有自己的反思,有大学文凭和专业实践,自己应当知道该去怎么学,不一定需要什么培训。市里曾到南师大附中督导,八名老师上课八个样,督导说:这就对了。所谓“名师”上示范课,不一定有用。在南师大附中语文组,没有老师上课敢做假,都怕对不住学生。公开课宁可有破绽,也要真实。“每一分钟都出彩”?不可能。如果有,那肯定有问题,有些公开课一节课花5天时间准备,成本过高,得不偿失。课堂45分钟,不可能每节课都完美。等到学生长大,回忆“示范课”,会认为所有老师都做假。我当教研组长时经常说,青年教师要有问题意识,就该踏踏实实地做自己。俄罗斯有句名言:小狗从来不因为大狗在身边而不敢叫。老师要有自信,不盲从,不敷衍,不附和。
教师博览:在基础教育领域,先后有媒体推动、推广的“杜郎口现象”等,您是怎样看待这些现象的?
吴非:我从来不到这些所谓的“典型学校”去。“文革”过来的人知道,许多“典型”是“树”起来的。如果一个典型不能复制,那么一定有问题。很多现象媒体不思考,老师也不去思考。到什么学校参观交流,也意味着你的教育追求和教育品位。对这些现象的推崇暴露了一种教育思维逻辑和价值观的混乱。教师一定要有教育常识,对炒作的现象,要有分辨真假的能力。在一些学校看到的,经不起想;听到的,经不起问。比如,一些学校宣传推行“高效课堂”,既然“高效”了,那就意味着可以少上些课,然而教室课表上主要学科的课时竟然大大超过部颁标准。如果一种不良现象长期得不到纠正,那一定是有利益群体在固守,他们会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解说、推诿,甚而转移大家的注意力。比如,在信息技术发达的当下,教师的学习途径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更加方便,然而每年仍有动辄几十万教育界干部和老师不远千里朝拜“典型”以“取经”。浮躁之风,或出于落后的政绩观,或由于违背常识的盲从。
教师博览: 如今很多老师都不太愿意读书,也很难静下心来读书。您对教师阅读有什么建议吗?对您影响最深的书有哪些?
吴非: 我们的教育需要启蒙,教师阅读非常重要。读书要有专业阅读,但教师也要有“非专业性阅读”,要有跨学科的眼光。现在理论太多了,理论家太多,教师看不进书很正常。我们对读书要有正确认识的态度:阅读一定要与写作结合起来。学校要鼓励老师读书,老师也要有选择书目的能力,这一点南师大附中做得很好。在南师大附中,许多老师关注语文老师的阅读。比方陈乐民的《启蒙札记》,还有杨绛等的书,许多老师办公桌上都有。学生到老师办公室交作业时看到这些书,耳濡目染,这比说教有用。地平线读书社的老师经常举办公益读书活动,他们有一个“寻找有意义的教育”系列活动。我不觉得教师没有时间看书。我比一般老师忙,但从我一到南师大,直到因病退休,一直保持阅读习惯。
对于我个人而言,很多书对我影响很大,比方《资治通鉴》和《二十四史》人物列传。我历史书看得比文学书多,读历史书多了能站在精神制高点上,比较选择判断,发现事情的真相。因为“评价历史人物的客观标准,不是看你说了什么,而是看你做了什么”。从这一点来看,许多历史事件并不是看上去那样简单。批判思维和怀疑精神也由此而来,时间长了就能形成经验。我读书很杂,自然科学也看,这可以丰富思维方法。教师,尤其是语文教师,应该知道得越多越好。
教师博览:除了教学,您在生活方面有什么兴趣爱好?能和我们分享一下吗?
吴非:我平时喜欢摄影,它可以让我在一般人忽略处发现特别的风景。喜欢一个人散步。退休六年,一个星期有五天走路,在城墙下,在江边,一走走两个小时,边走路边思考。《课堂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本书就是走路走出来的。我自幼对机械学感兴趣。我不会打牌,没有什么娱乐性爱好。教师也要有业余时光。现在很多教师没有业余,一下课就搞家教。这样的老师没什么趣味,也不会有太大出息。什么样的爱好也很重要。我常对女教师说,要把孩子带好,这也是学问,也是陶冶性情。一个家庭主要看母亲的教养,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要看女性文化品质,所以我常常建议教师多和孩子在一起读读诗,养成读书爱书的习惯。
教师博览: 您觉得教师应如何保持自己的职业热情?
吴非:一些老师觉得当教师苦。我不觉得教书苦,只觉得精力不够。我在想,2004年我写《不跪着教书》,12年了,当年的观察仍然有效,观点还不过时,这是好事情吗?这说明教育的进步有限。一个教师既要有理智也要有激情。传说古代西班牙,人死不会问他活了多少岁,而是问他:他爱过吗?他是不是一个有激情的人?现在有些老师恨不得赶快退休。那一年有老师问我多少岁,我说59。他说,您真好,就要退休了,快熬出头了。我听了很伤感,这是当教师的悲哀。职业对有些人来说不是享受而是煎熬。我虽然这几十年中有过极度疲劳,生过病,但心里还是愉快的。
教师博览:有部热播的电视剧叫《虎妈猫爸》,前阵子华裔虎妈蔡美儿以自己的育儿经验写的书引起了中西方关于教育的议论热潮。您对家庭教育有什么看法?
吴非:他们把教育当成了“丛林”,纵容唆使孩子学习争斗。罗素和杜威都反对把竞争引入教育。教育应该是愉快的、探索式的合作。说不要输在起跑线的人,是没有在好学校待过,没有过过好日子。有贵族精神的老师,不会有这样的要求。越是要求孩子不要输在起跑线的人,越是儿时输在起跑线,家长都有过挫折经历。钱理群曾说,刻苦只能“合格”,兴趣才能“创造”。中国教育界流行的成功学把中国学生害惨了。我们需要治愈,需要家庭教育中的民主、平等。教育学家认为,民主家庭中长大的孩子,“成才率比较高”,有创造性。但这里只是谈“成才”,可能不一定有太大的价值;我更愿意探讨的是,为什么民主家庭中成长起来的孩子往往有自尊,性格开朗,有仁爱之心,有关注社会的意识。这种教育下成长的孩子,他们未必全是“才”,但他们至少是心理健康的“和谐的人”,特别是其中许多人富有社会责任感,也有家庭责任感。这种现实,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
我们要弄清的是:那种剥夺孩子的个人意志,用严酷手段逼使他们“苦读”的教育,究竟是要把他们造就成什么样的人?可以看到的,不是要把他们培养为有仁爱之心的、高尚正直的、为社会服务的人,而只是“今后在社会上不会吃亏的人”。也就是说,他要孩子成为一个极端精致的、能获得全部利益而没有其他人可以争夺的、享有物质富裕以及一切特权而且很安全的个人主义者。在正常的学校教育中,一名善于思考的班主任,经常不担心那些学习有困难的学生,而往往要在那种学习成绩虽好但比较自私的学生身上多花一些精力。家庭教育的力量是强大的。学校的理想道德教育,往往在家长极其鄙俗的一句话前就被消解、化解,千百年来“人上人”的诱惑,往往也是难以抵御的。
教师博览:近来,一些名师先后跳槽。或者调入高校,或者去往民办教育机构。您对中小学名师跳槽现象怎么看?
吴非:媒体要有独立的立场,要保持客观公正,对一些现象不要推波助澜。教师工资低,资深教师跳槽,大多是为了改善生活。一个老师凭工资到死都买不起新房,公平吗?一些优秀教师跳槽就是为了买房。听说“线上售课,”一个老师一节课能有一千块钱甚至一万块,他怎么会不离开学校、离开体制?每个市都存在有偿家教,据说约占教师总人数的20% 。我不赞成那种有偿的在线家教,不可能不影响学校教学。至少不能影响正常教学,这是底线。有的城市教师收入低,学校用“上晚课”的办法来补贴,这是政府失职。白天课没上完到晚上上。这说到底还是教育公平的问题。
教师博览:您对公知怎么看?您认为您是公知吗?
吴非:现代社会需要公知。虽然现在公知经常在网上被围攻。“公知”是很高尚的,十九世纪时,指在民间传播知识、宣传真理的人。现在在社会上却变味了,有人把“公知”当作讽刺,这是社会悲哀,像是时代挽歌。曾有个别老师称我是语文界公知,这不准确,我只是个思考者。
翻开《一盏一盏的灯》,吴非这样介绍自己:即王栋生, 教师、阅读者、写作者。他说一位教师能走多远,取决于他能否独立思考。多年来,他写下了厚厚的课堂教学与班主任工作笔记;如今退休了,虽然患有眼疾,但他仍不忘以教育视角观察世界,并以断片的方式记下自己的思考。透过吴非的文字,我们感受着他对许多违逆教育规律的行为的痛恨与无奈,但又能深切体会到他对教育倾注了深深的爱。教师的成长和学生一样,首先需要“立人”。有其胸怀,才有其文,有其课。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吴非老师就是教育界的一泓清泉、一注活水,吸引我们驻足聆听,且心向往之。■
(原载《教师博览》原创版2016年7月)
本刊记者与吴非老师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