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十四行体起源中国,只是作为一种假说提出,它是否成立尚需更多证据。但不管这种假说成立与否,西方十四行与中国传统诗体,确有许多“契合” 处,这是客观存在。诗体具有双重性特征。它作为一种已被创造出来的形式,具有图式性结构的特点,即具有形式的抽象性,它使人们往往认为它就是一种形态;它作为创作的形式,又具有结构的具体性,是一种具有内容性的形式。据此,我们由外及内来探讨十四行体与中国传统诗体的契合处。这里的中国传统诗体,是以律诗为代表的,因闻一多早就说:“ 万一要遍窥中国诗底各种体裁,研究了律诗,其余的也可以知其梗概。”(《律诗底研究》)<?xml:namespace prefix="o" ns="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office"?>
1、外形的均齐:
均齐,是十四行体外在形式的黄金律,从诗的节奏单元到诗行,再到诗节诗篇,处处渗透着均齐的要求。西方十四行诗,诗行讲究音节的格,主要是三种类型。
第一种以固定的时间段落或音步为单位,以长短相间见节奏,字音数量固定, 如希腊拉丁诗。
第二种虽有音步单位,每音步只规定字音数目(仍有伸缩),不拘字音的长短分量;在音步之内轻重音相间构成节奏,如英文诗。
第三种的时间段落更不固定,每段落中字音的数与量都有伸缩余地,所以这种段落不是音步而是顿,每段的字音以先抑后扬见节奏,如法文诗。
与此对应,西方十四行诗格有三:
一是希腊拉丁语系,每行固定长短格音步数;
二是英语系,每行固定轻重格音步。音步是诗行中按一定规律出现的轻音节和重音节的不同组合成的韵律最小的单位。英语文字是重音----音节型语言,因此有轻读音节兴重音节之分,它们是形成英语特有的抑扬顿挫声韵节律的决定性因素。我们知道凡是有两个以上音节的英文单词,都有重读音节与轻读音节之分,在一句话中,根据语法、语调、语意的要求,有些词也要重读,有些要轻读。英文中有重读和轻读之分,重读的音节和轻读的音节,按一定模式配合起来,反复再现,组成诗句,听起来起伏跌宕,抑扬顿挫,就形成了诗歌的节奏。多音节单词有重音和次重音,次重音根据节奏既可视为重读,也可视为轻读。这是英语和法语在语音方面的区别之一;
三是法语系的,每行固定顿数。法语是音节型语言,音节没有轻重之分,法语韵律的最小单位就是音节,而非音步。三类诗始终贯穿着均齐的原则。
由均齐的节奏单元扩大到诗行均齐,再到诗节诗篇的整齐,这就是西方十四行诗外在形式的特点。因为西诗中的“格” 无法用我国语言翻译,所以人们常用音组(或顿)来表现西方十四行中的音步(或音节),这确是对等的译法。受此影响,我国诗人创作十四行诗,多数也自然而然地追求外形的绝对或相对整齐。均齐,虽是十四行体的外在形式,但它对内容起制约作用。外形均齐,落实到语音上,就是韵律节奏的整齐,落实到内容上,就是意义情调的整齐。
一首诗,不仅与感情化了的、审美理想化了的词意不可分,也与外在形式的韵律密切相关,结合成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词意有意味,它们的组合的全部意义,完成于具体的体裁的整合之中,使体裁也具有意味, 成为有意味的体裁。二十年代, 巴赫金就提出过, “ 审美客体从艺术的外形的内容(或有内容的艺术形式)中形成的” 。(《文学与美学问题》[苏]文艺出版社1975年版)
而均齐,也正是中国传统诗尤其是律诗的美学特征。中国律诗每首八句,每句五言或七言,节奏结构分别为二二一或二二二一,中间两联还对仗,全诗外形和节奏无不呈现均齐的美。闻一多认为,我们的祖先生活的山川形势,位置整齐,早已养成其中正整肃的观念,加以气候温和,寒暑中节,又铸成其中庸观念,于是影响到意象中,染上了整齐色彩。因此,“中国艺术最大的一个特质是均齐,而这个特质在其建筑与诗中尤为显著。中国底这两种艺术底美可说就是均齐的美—即中国式的美。” (《律诗底研究》)
2、结构的圆满:
闻一多在向国内介绍十四行体时,强调其结构,说“最严格的商籁体,应以前八行为一段,六行为一段;八行中又以每四行为一小段,六行中或以每三行为一小段,或以前四行为一段,末两行为一小段。总之全篇的四小段(我讲的依然是商籁体,不是八股!)第一段起,第二承,第三转,第四合”。“ 总之,一首理想的商籁体,应该是个三百六十度的圆形,最忌的是一条直线。”(原载《新月》第3卷第516期)梁实秋也认为,尽管十四行体在欧变体多,“ 然起承转合的规模,大改不差”。“ 十四行诗因结构严整,故特宜抒情,使深浓之情感注入一完整之范畴而成为一艺术品,内容与形式俱臻佳境”。(《偏见集》第269 页)试以梁宗岱译莎士比亚诗之四十六首为例。开头四行,诗人陷入痛苦的矛盾中:爱情人的仪表美, 还是爱情人的心灵美。
这是“起”:
我的眼和我的心在作殊死战,
怎样去把你姣好的容貌分赃;
眼儿要把心和你的形象隔断,
心儿又不甘愿把这权利相让。
接着的四行,眼和心各不相让,矛盾深化,并推到了“ 决斗” 的高潮,这是“承”:
心儿声称你在他的深处潜隐,
从没有明眸闯进它的宝箱;
被告却把这申辩坚决地否认,
说是你的倩影在它里面珍藏;
第三个四行,情况起了变化,“ 思想” 出来协调,作出判词,矛盾解决。这是“ 转” :
当解决这悬案就不得不邀请
我心里所有的住户—思想—协调;
它们的共同的判词终于决定,
明眸和亲擎的心应得的分量
最后两行,就是作为“结” 的判词:
如下, 你的仅表属于我的眼睛,
而我的心占有你心里的爱情。
闻一多把这种结构美归结为完满。中国传统诗也具有圆满的美。
中国律诗各部分名称是首、颈、腹、尾联。“为一完全之动物矣” 。“ 律诗于质为一天然的单位,于数为百分之百,于形则为三百六十度之圆形。”(闻一多《律诗底研究》)翻译家方平也说:十四行诗要求描绘一个思想感情的转变过程。”这多少和我国旧体诗的七绝有些相似。绝句讲究构思和布局,要求在四行诗句中写出起承转合,这样诗歌就有深度,就有诗味,耐人咀嚼。” (《<</FONT>白朗宁夫人抒情十四行集>译后记》)其实,律绝体圆满结构是从古风的十四行诗继承下来的,
我们来读李白的十四行诗《赠别王山人归布山》 :
王子析道论, 微言破秋毫;
还归布山隐, 兴入天云高。
尔去安可迟, 瑶草恐衰歇;
我心亦怀归, 屡梦松上月。
傲然遂独往, 长啸开岩扉;
林整久已芜, 石道生若被。
愿言弄笙鹤, 岁晚来相依。
全诗四段。第一个四句组为起,说王山人要归布山了;第二个四句改换韵,承说王山人要走,我也想走;第三个四句组又换韵,诗意转折,想象王山人见到布山的情景,最后两行讲述自己的愿望结束全诗。对这种起承转合,闻一多认为是美的必要条件,“ 回满则觉稳固,稳固则生永久底感觉,然后安心生而快感起矣。” (《律诗底研究》)这也是我国民族性的表现,“ 我国地大物博, 独据一洲,在形势上东南环海,西北枕山,成一天然的单位;在物产上,动植矿产备具,不须仰给于人而自赡饱。故吾人尝存满足观念”(《律诗底研究》)。
3、内容的单纯:
我国传统抒情诗单纯,“ 盖热烈之情感,不持久,久则未有不变冷者。形之文词其理亦然。”(《律诗底研究》)吕惠正在《形式与意义》中探讨了五七言除了它们的纯形式结构外,善于表现什么的问题,他认为,五绝主要表现了永不停息的生命之流的本质,形成绝句对生命的本质主义的观照。又绝诗由于其流动性大于滞动性,往往造成刹那间的感觉印象,形成这种体裁的“印象主义” 。
五律较之五绝,大体也如此,虽多了四句,聚集了较多印象,但由于中间四句相对的整齐性,而被限制在固定的柜架之中,使诗仍趋向于本质的追求,因而“接近本质主义绝句追求的境界” 。但七言律诗中的印象构成也很明显,所以“ 正是结合中国人本质主义与印象主义的最佳形式。” 见《抒情的境界》)无论是本质主义或是印象主义,其在叙事抒情方面都呈现单纯特点。中国古诗有的篇章规模较大,含义丰富,但那些短小的抒情诗,却同样具有内容单纯的特点。
西方十四行诗在内容单纯这点上也类似中国传统律诗。帕蒂孙编弥尔顿《十四行诗集》序,在介绍十四行体时认为:“ 十四行诗,如其他艺术品一般,必有其单纯性。必须是一个(仅仅一个)概念或情绪的表现” 。(见梁实秋《偏见集》) 并认为这种单纯的概念或情绪, 在诗中逐步进展呈圆满状态。十四行诗讲究单纯,“ 容纳不下多少复杂的意义。就是稍微繁复一点的譬喻,在十四行里也是施展不开的。” “ 讲究作十四行的,不独要保持它的固定的形式, 还要肆力于内容之精练。” (《偏见集》第273 ——274页)闻一多曾讲到自己的第一首十四行诗并不很成功,原因就是因为内容太复杂了。勃利士· 潘莱教授在《诗的研究》中说,“十四行诗好的少,都由于它含的思想或是过少,或是过多,不能恰好扣上十四行。思想过少的,往往勉强用繁文赘字把它扯长以凑足十四行之数;思想过多的,则又往往把足够做长歌的内容,硬塞在十四行里面。”这话说得很对。
4、创作的精严:
由于十四行诗的外形均齐、结构圆满、内容单纯,因此是一种精严诗体,要求创作者用精严态度去创作。这一点也同中国传统诗体尤其是近体诗的创作要求相同。雁翼认为,十四行体,“正如中国的古诗词一样,有着很严格的限制。但诗人正如画家和创作家一样,兴趣就在于在一定的限制中发挥自己的艺术能力,或者说没有建筑形式的限制,也就没有艺术创作。”(《十四行诗和我》)到了近代,由于语言的变迁,用白话写作律诗遇到了困难。
这样,就使得一些既想要继承律诗精严的美学特征,又要克服白话难写律诗的诗人,去写作十四行诗。正如梁实秋所分析的:“中国诗里,律诗最象十四行体。” “我们的新诗人不肯再做律诗而肯模仿着做十四行诗,若说这是‘ 才解放的三寸金莲又穿西洋高跟鞋’;这似是不大相符。若说这是‘ 戴着镣铐跳舞’,亦有点不类。诗的体裁无论怎么严,总不至于严到令诗人天才动弹不得的地步,诗人的灵感无论如何脆弱,总不至于脆弱得押不上几个韵脚。律诗尽可不作,不过律诗的原则并不怎么错误。”(《偏见集》第272页)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见到,西方十四行体与中国传统诗体存在着许多契合之处,中西文化背景差别很大,但十四行体却能跨越这差别,而走向世界、移植中国,其原因在于十四行体同中国传统诗体所呈现的“这节奏,这旋律,这和谐等等,它们是离不开生命的表现,它们不是死的机械的空洞的形式,而是具有内容、有表现、有丰富意义的具体形象。”(宗白华《艺境》第222页)人类的生命活动有相通之处,十四行体和中国传统诗体共同作为一种抒情诗体,必然具备抒情诗体的共同特点。
闻一多在《律诗底研究》中就分析过这种共同特点。主要观点是:“ 抒情之作, 宜短练也。比事兴物, 侧托旁烘,‘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斯为上品。” “ 抒情之作,宜紧凑也。既能短练,自易紧凑。” “抒情之作,宜整齐也。律诗的整齐之质于其组织、音节中兼见之。” “抒情之作,宜精严也。” “精严则艺术之价值愈高。” “圆满底感觉是美底必要的条件。” “ 韩惕与支谋生之论诗皆以圆形比之。” 由此可见,外形均齐、结构圆满、内容单纯和创作精严这四大方面,正是抒情诗体所应该具备的美质。
任何诗体都是一种把握现实生活的艺术形式,正是人们某方面审美欣赏长期积淀的产物,因而都是主客体意蕴构建转化的“生命的形式” 和“艺术的记忆” ,反映的是文学发展之最稳固的古老的倾向。十四行体与中国传统诗体都是人类一种“生命的形式” , 因而必然有着多方面的契合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