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撒里亚的优西比乌 (AD263 – 339)是一位趣味正统、作风实在、精力旺盛、兢兢业业的教会史家。对于书籍及其作者的恋物式痴迷使他成为艾柯和博尔赫斯在历史领域的先声,也使他成为所谓“土星气质”的知识分子的典型:忠实地积累事物——残篇、书简、废墟——在无人观看之处寻寻觅觅,使用手边的(无疑是历尽艰难才获得的)史料时有种隐忍的焦虑——仿佛历史学家的首要任务就是在一切可能的地方为珍贵的史料找到插身之地,这也使得洋洋洒洒十卷《教会史》具有了某种马赛克拼缀画的气质。有人诟病他的散漫和堆积,有人感佩他对古代作家作品的保存(帕皮亚、夸德拉图斯、墨利托、黑格希普斯、罗多、阿波利拿里的残篇仅在优西比乌的记录中流传至今),不管怎么说,我们或许应当记得,历史写作首先是一种收藏活动。优西比乌不似苏维托尼乌斯那样对一切真真假假的奇闻异事如数家珍,也没有塔西佗那种惜字如金、谨小慎微的晦涩的高贵,《教会史》风格上的中庸恰恰是由其内容性质所决定的——作为一种文类的教会史始于优西比乌。正如他自己在第一卷卷首所言:“在前无古人的冒险旅程上,只有孑然一身的我……在旅途中,我找不到前人的清晰脚印。”
开篇立意的第一卷比较特殊,在前四节中,优西比乌主要以《旧约》文本为论据(《创世纪》、《诗篇》、《约书亚记》、《出埃及记》、《但以理书》、《耶利米哀歌》、《以赛亚书》),澄清了基督教的几个基本问题: 基督教有古老神圣的起源,并非一些人所误会的外来新兴宗教;基督是先存的道,是仅次于圣父的宇宙第二因,其起源、本质和特性只有圣父能完全认识,凡人只可勉为其难地宣说;从前基督没有传遍万民万国,是因为当时人们尚不具备足够的智慧,只有当所有人都已预备好接受对圣父的认识时,道成肉身才成为一种现实的可能;“基督”一词的词源(具有“大祭司”、“君王”、“先知”三重含义,同时又是“受膏者”,却不属于犹太人古代祭司、君王、先知的系统,所领受的也不是物质性的膏油,而是神圣的喜乐);亚伯拉罕的因信称义当成为今日基督徒的榜样。
之所以要首先论证这些问题,用优西比乌自己的话来说,是因为“无论是谁,如果他想写一部教会史的话,他就必须从基督开始写起”。自第五节开始,优西比乌转入了一般教会史的经典内容(这经典很大一部分是追随《教会史》而立下的):外邦人希律继承犹太王位意味着始自摩西的统治者传承制度的终结,随之造成传统大祭司继承制度的终结;希律的两种可能的身世(分别根据约瑟夫和亚非利加努斯的记载);希律因屠杀伯利恒的婴儿而遭受现世报(优西比乌所引的约瑟夫《犹太古史》和《犹太战记》分别提供了两个生动的版本,第二个版本中希律死不悔改,为了不让犹太人有机会欢庆他本人的死亡,命人在他咽气时杀死全竞技场的人,好叫家家户户“为他而哭泣”);小希律(希律·安提帕,大希律之子)因杀死施洗约翰而遭受现世报;耶稣的传道生涯及其门徒。
其中有三个亮点:第一个是“两个不同的基督家谱”,优西比乌通过重述亚非利加努斯的解释,论证了自然—血统之耶稣家谱与律法—风俗之耶稣家谱(兄长无后,其弟所生之子归兄长名下)之间的内在一致。第二个是对未皈依基督教的犹太史家约瑟夫的一段论耶稣的著名文字的引用,这段文字因其中“他是那位弥赛亚……他在第三天死而复活”等字句已被学界判为后人对约瑟夫的篡改,英译者保罗·梅尔在附录中对优西比乌未能发现这一篡改表示遗憾,并引此作为优西比乌缺乏史料批判精神的证据——这并不十分公平。第三个是以得撒国王阿布加尔·乌查玛与耶稣的通信,前者“没有看见[耶稣]……就信了”,故耶稣复活升天后门徒达太前往以得撒代耶稣完成信中的应许。优西比乌称自己从以得撒档案馆的古代史资料中“逐字逐句地译出”了这两封叙利亚文书信,可惜由于年代误植等问题,这些原始资料也被保罗·梅尔考为伪经。
在时间跨度上,第一卷涉及的罗马皇帝是奥古斯都(对应的犹太君王为大希律)和提庇留(对应的犹太王先是大希律之子亚基老,后由亚基老的兄弟腓利、吕撒聂、小希律同时担任,提庇留在位的最后十年,犹太总督[procrator]——确切地说是行政长官[prefect]——本丢·彼拉多掌管犹太地行政事务)。纵观整本《教会史》,优西比乌采取的编年史框架基本是以罗马皇帝为主轴,辅之以犹太君王/总督以及四大教会(耶路撒冷、安提阿、亚历山大、罗马)主教的更替这两根副轴,偶然也会出现闪回、插叙、一位罗马皇帝横跨两卷等“杂乱”的情况,最后一种情况也许是受篇幅所限,也可能是文学叙事的需要,并且,作为时间坐标的这些统治者之于当时的读者乃是耳熟能详的常识性背景,优西比乌大约不必担忧被指责为散漫无章。
譬如第二卷以提庇留开篇,引用德图良《基督徒的辩护》论证这位皇帝支持基督教(“正是从巴勒斯坦,提庇留得到了关于基督徒信仰的报告……并且显然暗示过,他对这信仰抱有好感……并且以死刑警告那些控告基督徒的人。”),认为反对基督教的只是本无权批准神圣福音的罗马元老院,但是并无教外资料可证明提庇留的这种态度;同时,优西比乌含蓄地讽刺了一把罗马人的宗教制度(“未经元老院表决与裁定,任何人都不可被罗马人当作神明”)。
然后卡利古拉即位,对应的犹太王是希律·亚基帕(大希律的孙子);卡利古拉迫害犹太人,优西比乌将犹太民族的不幸归咎于他们在彼拉多时期杀害了基督,类似的因果报应论在本卷中不断出现:希律·亚基帕图谋杀害使徒,遭蛇咬噬而死,彼拉多被迫自杀(奥利金提供了相反的证据)等,在这一点上优西比乌主要引用的是约瑟夫的记载,因为它们似乎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印证了《圣经》中预言过的神迹;优西比乌经常引用的希伯来学者斐洛首度登场,隔开几节后详细介绍其人其作,尤其他在《论沉思的生活或祈求》中提到的埃及苦修者,被优西比乌认为是早期基督教的禁欲苦修者,是“福音教导和使徒传统的第一代传人”,这似乎又犯了年代误植的毛病,且斐洛笔下的苦修者带有明显的东方印记。
接着克劳狄继位,希律·亚基帕死后由其子亚基帕二世继承犹太王位,其时腓力斯任犹太总督。克劳狄年间,“一切异端的始作俑者”撒玛利亚人西门·马古斯活动猖獗,在犹太地和罗马行异术时两次被使徒彼得识破,这方面引用的资料主要是殉道者查士丁的《申辩书》和爱任纽的《驳异端》。耶路撒冷爆发骚乱,三万人在逾越节的圣殿内被踩死。
基督徒的第一位大敌尼禄继位,犹太人再度遭受不幸,三千人被埃及骗子带到耶路撒冷附近的橄榄山,被腓力斯率领的罗马军队全盘歼灭——此处的三千和上万的三万很可能都不是精确数字,而是无法知晓真实伤亡人数(一如所有的大规模灾难)和某种程度上的文学夸张的结果。非斯都接替腓力斯,保罗受审,在罗马殉道(被斩首);差不多同时彼得也在罗马殉道(被倒钉十字架),两人的墓传说都在罗马;耶稣兄弟、耶路撒冷主教、“义人”雅各在耶路撒冷殉道(被人扔下圣殿,后用洗衣棒活活打死),优西比乌认为此事直接导致第三卷中耶路撒冷被苇伯芗围城。在叙述使徒们的殉道故事和尼禄对基督徒的迫害时,优西比乌引用的文献主要来自《新约》(《使徒行传》、《提摩太后书》)和首度登场的黑格希普斯的《回忆录》、德图良《辩护篇》、教士该犹的书信、哥林多主教狄奥尼修斯的书信、约瑟夫《犹太战记》,使得圣经与非圣经文献、教内教外文献互为证据,推动叙事。第二卷卷末,犹太人在尼禄年间发动叛乱,其时弗洛鲁斯任犹太总督,血腥屠杀犹太人,不久后即爆发了第一次大规模犹太—罗马战争。
第三卷在时间上始于所谓“四王之年”(公元69年),随着暴君尼禄倒台,朱利安—克劳狄王朝覆灭,加尔巴、奥托、维特里乌斯(优西比乌没有提及他)、苇伯芗相继上台(弗拉维夫斯王朝始于苇伯芗),司提反与约翰的兄弟雅各殉道,苇伯芗命儿子提图斯讨伐犹太人。以下是约瑟夫对耶路撒冷围城惨状的连篇累牍的描述:为自己掘墓的人、食子的玛利亚、桩刑……对血腥画面不遗余力的渲染是为了论证——至少优西比乌对文本的选取和排序使约瑟夫看起来是要论证——“城里不敬虔的邪恶之徒远远多于那些遭受苦难却依然敬虔的人。正是由于这些邪恶之徒的疯狂行径,全城的人都要走向灭亡。”紧接着辅以《新约》中耶稣的预言和约瑟夫记载的异兆和神谕,证明因果报应实实不虚。随后插入对约瑟夫其人其作和主教传承的介绍——按一般的逻辑,介绍约瑟夫应该是在第一卷中就完成的工作,以现代人的眼光看来,优西比乌的这种蒙太奇往往有些莫名其妙。
继提图斯之后图密善上台,“成为与上帝作对的尼禄第二……迫害基督徒的第二人”,图密善在位时,自己的亲戚图密提拉也因公开承认信仰基督教而被流放,他还下令诛灭耶稣的亲戚,大卫的同族。
涅尔瓦、图拉真相继上台,后者经庇推尼行省总督小普林尼周旋,颁布敕令停止对基督徒的迫害;使徒约翰于图拉真年间仍在小亚细亚活动;亚历山大的克莱门《得救的富人》中关于约翰感化浪子回头的生动记载;约翰的作品《约翰一书》和《约翰福音》——优西比乌认为作《约翰福音》是为了弥补三部对观福音的缺憾,它们没有记载基督早期传道生涯,也就是耶稣在施洗约翰入狱前的形迹,英译者则认为这种判断站不住脚。
由《约翰福音》的缘起自然过渡到《马太福音》、《马可福音》、《路加福音》的缘起,进而引出第三卷处理的一个重要问题:《新约》正典的形成。除了本卷开篇时对部分归入彼得和保罗名下的伪经的断定外,此处优西比乌系统地将新约作品分为正典、尚存争议的作品、异端伪经三类,为我们提供了宝贵的新约形成史材料。
继第二卷中批判西门·马古斯后,第三卷继续展开对一系列异端的批判,这种批判在第四卷和第五卷中篇幅将不断增大。此处批判的骗子米南德和克林妥同西门一样,属于广义上的诺斯替异端;两类伊便尼派(“贫穷者”)一类否认基督的神性和处女怀孕(嗣子论异端),一类完全否弃“律法的背叛者”保罗,刻板地严守犹太礼仪;尼哥拉党人则是曲解尼哥拉“藐视肉体”言行而发展出来的奉行滥交的异端。
卷末是一些彼此关联松散的零星信息:使徒约翰与使徒腓利(及其虔诚的众女儿)死于以弗所;“主叔叔的儿子”、“革罗罢之子”、“大卫的子孙”耶路撒冷主教西面以120岁高龄殉道;安提阿主教伊格纳修殉道;福音使者、“使徒统绪的第一代传人”夸德拉图斯等在各地宣讲福音,奠定教会的根基;(罗马的)克莱门以及帕皮亚的作品——在介绍后者时,以帕皮亚本人的话反驳爱任纽关于帕皮亚亲耳听过使徒讲道的观点,体现了一定的史料批判精神;分析帕皮亚的作品,得出使徒约翰和长老约翰乃是亚细亚的两个同名者的重要结论,认为《启示录》的作者很可能是长老约翰而非福音作者、使徒约翰;最后表达了对帕皮亚不懂寓意解经法所导致的幼稚千禧年观的鄙视(此处可以窥见以奥利金为代表的亚历山大学派对优西比乌的影响)。
第四卷在时间上横跨了“五贤帝”中的四位,根据优西比乌的记载,除了后期转变态度的马可·奥勒留外,另三位皇帝都对基督徒表示了一定程度的宽容。图拉真年间犹太人发动第二次叛乱,被马尔西乌斯·图尔波血腥镇压,后又有鲁斯乌斯·科维尔图斯因有效屠杀犹太人被任命为犹太总督。哈德良年间,犹太人第三次发动叛乱,名字意为“星之子”的巴尔—科克巴未能给犹太人带来好运,这最后一次大规模造反终被犹太总督鲁孚镇压;哈德良将犹太人驱逐出耶路撒冷,将圣城根据自己的名字埃里乌斯改名为埃里亚,耶路撒冷从此沦为罗马化的殖民城,教会也由外族人掌管,马可是首任未受割礼的耶路撒冷主教,而之前该职位的担任者都是受过割礼的犹太人——从此犹太人的主题几乎从《教会史》中消失;哈德良似乎曾颁布宽容基督徒的敕令,资料来源是殉道者查士丁附在《辩护篇》之中的哈德良书信,优西比乌将其从拉丁文逐字翻译成希腊文,足见他并不质疑这封敕令的真实性。安东尼·庇护年间,查士丁(《辩护篇》)与亚里斯蒂德(《申辩篇》)分别向皇帝上书护教。马可·奥勒留年间,士每拿主教波利卡普以86岁高龄殉道,鼓舞了许多信徒,优西比乌从教会书信《波利卡普的殉道》中引用了大量感人的细节,这封书信差不多是优西比乌在史料选取上从古代作家转向一手资料的节点(保罗·梅尔指出,波利卡普殉道实在安东尼·庇护年间);查士丁遭犬儒哲学家克雷桑陷害而殉道——优西比乌紧接着介绍了查士丁的作品,然后顺带介绍了当时活跃于教会的一系列人物及其作品:黑格希普斯、哥林多主教狄奥尼修斯、安提阿主教提阿菲罗、撒狄主教墨利托、希拉波利斯主教阿波利拿里——最后两位都曾向马可·奥勒留上书护教。
贯穿于本卷的一个重要主题是各种新兴异端和教父作家对他们的驳斥。一如优西比乌自己所言:“先前,魔鬼在外部通过迫害攻击教会”——教会与罗马帝国之争,教会与犹太会堂之争——如今,“它变换伎俩,开始在内部利用邪恶的骗子,让这些人充当腐化与毁灭教会的工具”——这儿主要是指所谓的基督教诺斯替派。层出不穷、见解各异的诺斯替神学家奉行宗教个人主义、精英主义和神秘主义,其性质决定了他们不愿也不可能组织起规模宏大、以统一教义管理的宗教团体来与大公教会抗衡,然而其精神上的颠覆性仍然不可小觑,诺斯替研究者科特·鲁道夫把诺斯替主义者比喻成各种古老宗教的“寄生者”,其潜在威胁的严重性也在爱任纽等教父作家汗牛充栋的驳斥异端类作品中得到了反证。仅在第四卷中,优西比乌提到的可被归入诺斯替派的异端分子或派别就有:萨顿宁(邪术)、巴西理得(杜撰假先知、秘传邪术)、卡尔波克拉特斯(反道德主义/放荡主义)、瓦伦廷(传播有害思辨、编造怪异神话)、塞尔多(否认新旧约有同一个上帝)、马克安(宣扬陌生上帝的福音)、马尔库斯(邪术、秘仪)、恩格拉底派(否弃婚姻、否认亚当的得救、诋毁保罗;后受到塞维鲁斯影响,改名塞维鲁斯派)、塔提安(编造伊涌故事;此人是在查士丁殉道后才弃明投暗的,此前他的《驳希腊人》还颇得优西比乌赞赏)、巴尔德萨内斯(瓦伦廷的遗毒)等——括号中的罪名是我根据优西比乌的措辞归纳而成,然而若不从正统教会的护教立场出发,诺斯替派从不缺少精彩和高明的神学见解,真理与异端之间的分界从来就不是泾渭分明。除却诺斯替异端外,本卷还提到了许多在“犹太人当中曾昙花一现的一些小派别”:艾塞尼派、加利利派、赫莫洛巴普特派、玛斯波特安派、撒玛利亚派、撒都该派、法利赛派等。
第五卷以马可·奥勒留在位第十七年爆发的针对基督徒的大迫害以及高卢竞技场内惨绝人寰的大规模殉道事件开篇,其中两名女殉道者布兰迪娜和碧波里斯的故事尤为感人。马克·奥勒留的态度是“他们[基督徒]当被折磨至死,但倘若有人否认基督,可得释放”,于是高卢那些不愿否认基督的信徒们在遭受各种残忍的折磨后“以不同的方式殉道,就好像不同形状、不同颜色的花瓣一样组成一顶献给圣父的冠冕”。值得注意的是,优西比乌不仅热情歌颂了殉道者的勇敢无畏,也记载了那些信仰不坚的背离者在迫害中的表现。最后,虽然皇帝对基督徒态度严厉,基督徒却仍为皇帝的战事祷告祈雨,德图良上书提醒元老院过去的皇帝们对基督徒的开明态度:“仅仅为了对付我们,这些邪恶、不义且残忍的家伙采用了怎样的法律?这些法律,苇斯巴芗在征服犹太人后并未执行过,图拉真只是部分地遵守这些法律,而且还禁止追捕基督徒,哈德良虽对任何神秘事情都感兴趣,却从未认可这些法律,就是以‘虔诚’为名的庇护,也没有批准过这些法律。”(《信仰申辩书》)
接下来,优西比乌继续了前几卷中关于《新约》正典形成的追溯:得到殉道者推荐的里昂教会长老爱任纽论述了四福音的成书,爱任纽讲述的关于七十士译本的缘起等。
随后康茂德继位,当时基督教的杰出人物有:亚历山大的潘代努斯、亚历山大的克莱门(他在《基本原理》中称潘代努斯为老师)、亚细亚人罗多等。曾是塔提安学生的罗多著书驳斥马克安派,尤其是该派内部关于存在之源的一元论(亚培勒斯)、二元论(马克安、波提图斯、巴西里库斯)、三元论(叙内罗斯)之争。
本卷最重要的异端是源自弗吕家每西亚的阿尔达堡村的孟他努异端。孟他努原是新皈依的基督徒,主要罪名有:扮演假先知、在迷狂的状态中说预言、自称保惠师、称其女门徒百基拉和马克西米拉为女先知。有趣的是,在优西比乌引证的一篇驳异端论文中有这么一段:“那些言必称孟他努及那两位妇人,有谁受到犹太人的迫害,有谁被恶人杀害?没有一位。有谁为了上帝的名字被捕,并被钉十字架?确实没有一位。那两位妇人,有谁曾在犹太会堂被鞭打或被投石?没有,从来没有”——仿佛没有受难者和殉道者这一事实就足以成为判定某派别是异端的证据。此后,优西比乌又分别引证了米尔提亚德斯、阿波罗尼乌、塞拉皮昂对孟他努派的驳斥,孟他努主义的先知们被指责贪婪接受礼物和金钱、染发、化妆、赌博、放贷。
在所谓的复活节节期之争中,爱任纽起到了阻止教会内部分裂的作用,他顾全大体,认为不该(像罗马主教维克多主张的那样)因为某些教会严守古代传统就进行驱逐——虽然他自己坚持现今普世教会的节庆习惯——而应该允许存异,因为反过来看,“禁食上的差异恰恰坚固了我们在信仰上的一致。”为此优西比乌盛赞他“名副其实”(“爱任纽”的希腊文原意为“和平”)。由此也可看出,一个在教义上逐渐站稳了脚跟的教会已经开始面临一系列内部组织上的问题,此类矛盾在第六卷中还会不断激化。
继康茂德之后,佩尔提纳科斯和赛普蒂默斯·塞维鲁斯在短短半年内先后继位,塞维鲁王朝由此开始。此时出现了以阿尔特蒙和鞋匠提奥多图斯为首的、宣称基督仅仅是凡人的新异端,这是《教会史》中第一次大篇幅处理三一论异端中的嗣子论问题,这种异端在优西比乌人所处的时代仍然活跃,比如本卷卷末提到的撒摩撒他的保罗就正在“试图复兴这种异端”。
第六卷主要追述奥利金的生平,涉及众多在位的罗马皇帝:赛普蒂默斯·塞维鲁斯、卡拉卡拉、马克里努斯、俄拉加巴鲁斯、亚历山大·塞维鲁斯、马克西米努斯、格尔迪安、阿拉伯人腓力普、德西乌斯。这些皇帝对基督教的态度纷纭不一,其中赛普蒂默斯·塞维鲁斯曾“策划针对教会的迫害”,奥利金之父列奥尼德斯就是此时亚历山大的殉道者之一(此事令少年奥利金十分振奋,“年幼的他被滞留家中,满腔热情难以抑制,于是给父亲写了一封信,敦促父亲殉道,并且建议:‘为了我们的缘故,不要改变心意!’”);亚历山大·塞维鲁斯的母亲茱莉亚·马美娅曾虔敬地请奥利金去安提阿为她讲道,此位皇帝的家人也“大部分人都是信徒”(这种说法实在值得怀疑),这引起了继任皇帝马克西米努斯的敌意;后者登基后即发动对基督徒的迫害,“马克西米努斯仅仅在位三年,迫害也持续了三年”;阿拉伯人腓力普似乎对基督教十分有好感,“据说,他是一名基督徒”(优西比乌在此措辞比较谨慎,可见他对腓力普是否第一位信奉基督教的罗马皇帝[而不是君士坦丁]一事仍然存疑);继任皇帝德西乌斯则“出于憎恨腓力普的缘故……发动针对教会的迫害”,奥利金也被卷入其中,遭受了枷刑、火刑等种种折磨,优西比乌引述[亚历山大主教]狄奥尼修斯的书信记叙了这次迫害的情况——值得注意的是,相比从前,引述材料中关于迫害中形形色色的背教者的记载有所增加,面对德西乌斯只要公开祭(罗马)偶像就能无罪释放的“敕令”,保罗·梅尔将基督徒的反应归纳为“跌倒者”“持证书者”“认信者”“见证者”四种,除了靠搞关系免于献祭的“持证书者”外,另三种优西比乌均有提及。
狄奥尼修斯的书信后出现了《教会史》中罕见的段与段之间合乎逻辑的自然过渡,优西比乌说:“狄奥尼修斯提及在迫害中因软弱而跌倒的人,这不是无缘无故的”,下文便开始谈论诺瓦替安异端,该异端始作俑者所犯的错误正是过分严厉地对待“迫害中因软弱而跌倒的人”,主张将哪怕已经痛心悔改的“跌倒者”一概驱逐出教会,并以“纯净者”自居,这就导向了分裂教会之罪。优西比乌征引罗马主教哥尼流和[亚历山大主教]狄奥尼修斯的书信驳斥诺瓦替安的分裂倾向,其中狄奥尼修斯致诺瓦替安信中的一句话从侧面反映出该异端对当时教会的威胁之严重:“在我看来,为防止分裂而殉道,比起为避免拜偶像而殉道,更为荣耀。因为后者是为了自己单个灵魂的缘故,而前者乃是为了全体教会的缘故”。除却诺瓦替安异端外,本卷中提及的小异端还有:(第三卷中已简要提及的)伊便尼派、瓦伦廷的追随者安布罗斯(被奥利金折服,皈依正统)、否认基督神性的三一论异端贝里鲁斯、源自幻影论的马克里安异端、否弃保罗的赫尔克赛特异端。
在谈论本卷的主角奥利金时,优西比乌的语言变得罕有地生动和细腻,这也许是因为年代接近,也许是因为他本人对奥利金的感情,比如对奥利金之父亲吻熟睡的奥利金、奥利金的苦行生活、奥利金的受刑等细节的描述。涉及奥利金的段落绝大多数是优西比乌本人的手笔,而不是像谈论前几卷中重要人物时那样,连篇累牍地引用文献。对于奥利金生活中的重大事件,优西比乌部分地给出了自己的个人观点,比如,奥利金的自阉在优西比乌在看来“一方面充分证明了他年纪尚轻、心智尚不成熟,另一方面也清楚地表明了他的信仰与自制”。
除了奥利金在亚历山大教理学校的教学工作、他对学生殉道者的帮助、他在亚历山大和凯撒里亚的注释工作、旁人对他世俗学问和神哲学成就的赞誉和诽谤外,优西比乌最关心奥利金的圣经研究事业,这反应了优西比乌作为著作史家的兴趣倾向,同时也继续了前几卷中对圣经正典形成过程的关注。值得注意的是,优西比乌所引《马太福音注疏》中奥利金对四福音成书顺序的论述与本卷关于亚历山大的克莱门的章节中克莱门的说法有异,奥利金认可的成书顺序是:《马太福音》、《马可福音》、《路加福音》、《约翰福音》,克莱门则交换了《马克福音》和《路加福音》的顺序,可见这一类问题在距离福音成书后不远的当时就已无法确切考定了。
本卷基本以奥利金的生涯为主线,中间还穿插介绍了行奇迹(使水变成油的)耶路撒冷主教纳尔希苏斯、安提阿主教赛拉皮昂、亚历山大的克莱门、因为鸽子显灵而当选的罗马主教法比安、第一卷中征引过的亚非利加努斯等活跃人物的事迹和作品的介绍。本卷以奥利金的摇篮时代开篇,下一卷则以奥利金逝世开篇,很可能并非偶然:优西比乌客观地给予了奥利金基督教前三百年内最有影响力的思想家之一的地位。
《教会史》前六卷虽然时间跨度广、材料芜杂、衔接松散、缺乏严谨的论证思路,有时看起来更像是一部关于残篇的作品的残篇,但在细读之下,我们仍能从中串起散落在各卷中的某些重要问题的发展倾向。比如贯穿二至六卷的异端问题,教会建立伊始,关注的主要是如何和犹太教撇清关系,成为脱颖而出的独立性宗教;一二世纪开始关心诺斯替神学以及嗣子论、幻象论等三一论异端对核心教义的冲击;随着大公教会对这些“内敌”的逐步战胜,其注意力也逐渐转向了教会本身的组织问题:如何防范分裂派,如何防止权力野心腐化神职人员等等。前六卷中提到的许多教内外异端在优西比乌的描述中显得势孤力薄,在大公教会诸多护教作者的集体炮轰下明显处于劣势,但它们从未真正被清洗出基督教的舞台,到了中世纪,乃至在今天,许多危险的神学分歧不过是近二十个世纪前最早威胁教会的基本款异端的变奏与回声。此时回头来看这本有局限却成功地开创了体例的《教会史》,我们便可以得到许多意味深长的线索,这些线索虽然纷乱,却已经影射出一种大型宗教在建立之初便为自身在后世的深入发展所埋下的种种焦虑和隐患。
《教会史》目录
中译本导言
引言
第一卷 耶稣其人其事
从奥古斯都到提庇留评注:优西比乌论耶稣第二卷 众使徒
从提庇留到尼禄评注:优西比乌论众使徒第三卷 传道与迫害
从加尔巴到图拉真评注:优西比乌的资料来源第四卷 主教、作品与殉道
从图拉真到马可·奥勒留评注:信仰的捍卫者与辱没者第五卷 西部英雄与东部异端
从马可·奥勒留到塞普蒂默斯·塞维鲁斯评注:基督徒的苦难与申辩第六卷 奥利金与亚历山大的暴行
从塞普蒂默斯·塞维鲁斯到德西乌斯评注:优西比乌的视野
第七卷 狄奥尼修斯与异议者
从加鲁斯到戴克里先评注:亚历山大的狄奥尼修斯第八卷 大迫害
从戴克里先到加勒里乌斯评注:四位皇帝第九卷 大解放
马克西敏、马克森狄和君士坦丁评注:迫害的终结?第十卷 君士坦丁与和平
评注:优西比乌与君士坦丁附录1 优西比乌对约瑟夫之耶稣记载的征引
附录2 皇帝和主教更替年表
参考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