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为世人所不知的隐忧,而我们常把那些仅仅是忧伤的人误解成冷漠的人。—-朗费罗
我在写桓温时,提到了一个人,那就是晋废帝司马奕。见过倒霉的皇帝,没见过像他这么倒霉的。别以为晋废帝是什么谥号,司马奕死的时候是海西县公的身份,所以死只能叫薨,不能叫崩,史书上的正式称呼也只是海西公,晋废帝只是方便称呼而已,不是谥号。
365年二月,司马奕的哥哥晋哀帝司马丕毒发身亡。在此前一个月,他的皇后王氏已经先他而去。这小两口没有留下后代,司马丕的其他女人们也不曾生育。东晋王朝再度出现皇帝绝后的情形。这让当了两届二十一年皇太后的褚蒜子心痛不已,当年她的儿子、穆帝司马聃去世时,年仅十九岁;现在侄子司马丕也走了,只有二十五岁。让褚太后伤心烦心且大惑不解的是,这两个皇帝,正值大好青春之时,却都没有留下自己的骨肉。
不解归不解,国不可一日无君,司马丕一母同胞的弟弟司马奕顺理成章地继承了皇位。司马奕名中的“奕”是“盛大”的意思。这个皇帝既不“盛”,也不“大”,反而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小角色。他的字叫延龄,延龄是做到了,司马奕比父兄寿命都长,但人生充满着无助和屈辱。
登基时,司马奕年方二十四,正是意气风华,朝气蓬勃的时候。他不想像哥哥司马丕在位那样受权臣桓温的摆布,很想有一番作为。然而,在权臣主宰的东晋,怎么可能会有机会,哪怕是一丝机会。东晋的皇帝,要么是在傀儡的位置上,要么是在去做傀儡的路上。
此时桓温把持东晋朝政已经十余年了,身兼大司马、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等要职,手握重兵,党羽满朝,不仅仅是功高震主,而是欺主,甚至压主。
太和四年(369年),桓温的第三次北伐遭遇了大败,将士垂头丧气,百姓怨声载道,皇帝司马奕倒没有责怪桓温的意思,因为他不敢。为了找个替罪羊,桓温把战败的责任一股脑推到豫州刺史袁真头上,说他没能保住水路的通畅,所以失败,要求司马奕追究袁真责任,免为庶人。袁真不服,上书朝廷为自己辩护。司马奕看了袁真的报告,不敢答理,因为袁真的实力根本没法跟桓温比,于是对袁真的报告未加批复。袁真见奏文如泥牛入海,无声无息,被迫在寿春(今安徽寿县)叛降前燕。
司马奕也不当回事,继续做他的傀儡皇帝,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很快的,京城流传一条让人惊讶的新闻。街头巷尾、茶馆酒肆、秦楼楚馆,乃至深宅大院、朝堂后宫,无论寻常百姓、贩夫走卒,还是王公贵族、宫女太监,无不交头接耳、叽叽喳喳,传播有关司马奕的惊天新闻。
新闻的大概内容有三点:其一,司马奕“早有痿疾”,就是没有男子的正常功能,很不中用;其二,他名下的三个儿子,是他的三个男宠与两个美人淫乱的结果,是跳蚤,不是龙种;更可怕的是是其三,如果他的儿子中的一个以后当了皇帝,天下就不姓司马了。
这个新闻很有卖点,因为无论是古时还是现代,拿一个男人或女人的下半身来说事,肯定会勾起健康或不健康的人们的兴趣,其结果必然是下半身有“问题”的人身败名裂,包括皇帝在内。一传十,十传百,几天的工夫,满城风雨,把个硬邦邦的皇帝,愣是说成了不男不女的太监,不忠不孝的逆子,背弃祖业的无能之君。
这真叫司马奕无语了,拿句现在流行的话就是:你说我阳痿,但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啊。这本来对一个男人来说,是最忌讳的事。别人说自己什么不行都可以,就是不能说性无能 (哪怕自己真的就无能)。因为在男人眼里,雄代表男人尊严,代表传宗接代,尤其是皇帝,更是代表雄风四起、国祚延年。
但出乎意料的是,司马奕竟然默默地承认自己有阳痿,没有作任何辩解,更没有动用公权予以辟谣,尽管他此前生有三个儿子,这之后又有孩子出生,但他明白,谣言是手段,叫他退位是真正目的。司马奕如果当面对桓温说,声明退位可以,但我没有阳痿,这样做,他除了人头落地,几乎没有其他的可能了。就这样,司马奕主动地“配合”桓温,老老实实地因阳痿病症而“病退”了。
古往今来,一个政治人物突然患上什么病,并不需要本人身体上出什么“故障”,而往往是出于某种政治需要,由权力主宰者来指定,说你有病你就得有病,指定你“患”上什么病症你就得“患”上什么病症,你既不能表白,也不能争辩,更不能否定。哪怕你“雄风”万丈,但一旦指定你“患”有阳痿,那你就得要“患”有阳痿,而且要像真有阳痿一样。
果然不出所料,没多久,一纸代拟好的诏书送到褚太后那里签发,上面写着:晋穆帝、晋哀帝不行短寿,又无后嗣,故以琅琊王入继大位,没想到竟如此昏愦,违背礼法,有此三孽,不知谁人之子,人伦丧尽,丑声远扬,还有何颜面为皇帝?
很快的,桓温召集百官,以褚太后的名义宣布废黜司马奕,立会稽王司马昱为皇帝。桓温还派散骑侍郎刘亨进宫收缴了国玺,逼司马奕即刻离宫。时值仲秋,天气还比较暖和,原本高高在上端坐御座的前皇帝司马奕,默默地站了起来,摘掉皇冠,脱去黄袍,换上白帽单衣,踉踉跄跄走下西堂,坐上低规格牛车,直出神武门,在五百士兵的押送下,回到六年前他曾住过的东海王府。在他身后,群臣黑压压地跪成一片,只见声音唏嘘,不见泪水流下。司马奕刚刚离开他们的视线,文武百官立即从地上跳起,跟随桓温去朝贺新君司马昱。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还得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司马奕回到东海王府,没过几天就传来了晴天霹雳,他的三个儿子以及他们的生母田氏、孟氏都被杀害!他心如刀绞,脸上却看不出表情,更不敢掉一滴眼泪。
半个月后,桓温上书褚太后,说司马奕是个放逐之人,应该把他打发得远远的,不能让他与百姓有所接触,建议将他废为庶人,流放吴县。褚太后于心不忍,央求桓温保留司马奕的王爵。桓温卖了一个面子给太后,封司马奕为海西县侯。司马奕失去了皇位,又丢掉了王爵,不知这个县侯能捱到几时?
京城不让呆了,司马奕被押往吴县西柴里,过上了囚徒般的生活。好在有饭吃,有酒喝,还有女人相伴,小日子过得还不错,就是不自由。心情苦闷的他,终日酣饮,醉眼猩红,就像怕自己不死似的。
司马昱做了八个多月的皇帝后突然死亡,终年五十三岁。
司马昱一死,有人打起了司马奕的主意。彭城(今徐州)有个邪教教主卢梀,自称大道祭酒,手下有信徒八百余家,觉得羽翼丰满,天下无敌,准备起事。他认为司马奕是个金字招牌,还能号令天下,就于咸安二年(372)十一月间的一个清晨,派人赶到吴县西柴里,找到司马奕,谎称奉褚太后密诏,前来迎接他重登帝位。这个消息具有极大的诱惑力,一下子冲垮了他思想上审慎的堤坝,司马奕信以为真,刚要应允,被家中的一个保姆拦下,苦苦相劝,这才醒悟过来,没敢答应。来人道:“大事就要成了,干嘛要听娘们的话!”但司马奕不为所动,坦然地说:“我得罪于此,幸蒙朝廷宽宥,怎敢妄动。假如太后有诏使我复位,应有宫使来,怎么只有你一人无凭无据来此,定是你们想作乱。”言罢,喝令左右上去擒拿。来人见势不妙,落荒而走。
这以后,司马奕更是“深虑横祸,乃杜塞聪明,无思无虑”,继续整日饮酒作乐。如有宫人生下孩子,随即派人将孩子淹死,以证实自己是真正的阳痿。
后来卢梀作乱失败。这让司马奕心惊肉跳了好几日,幸亏自己慧眼识破骗局,否则小命难保。京城中不管事的新帝司马曜和管事的大司马桓温,并没有把司马奕怎么样,因为他们深知,司马奕安于屈辱,不足为虑,就让他自生自灭吧。386十月十六日,司马奕走完了自己的一生,终年四十五岁。
有句话不少皇帝和太子说过,我想司马奕也肯定想过:愿来生不再生于帝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