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官塘新城 天官塘全文阅读 作者:guxinwei0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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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官塘 作者:guxinwei0235


一、长毛(1)
黄显恪五十五岁的称觞之日正日益临近,有条不紊的生日庆典准备工作因为长毛的猝然到来而中断了。
这天是农历二月初二,各村斋土地的日子。前一天,各村的庄首就提着米袋和装钱的褡裢挨家挨户地收取钱米。天官塘是个三十多户人家一百几十口人的中等村子,庄首叫周浩坤。按照惯例,每户都要出米一升,钱二十文。庄首用收得的钱买来猪头一个,鸡一只,斤许重的鲤鱼四条,猪肉三五斤,豆腐百叶各###斤,胡萝卜芹菜及油盐酱醋酒各若干。收得的米,留足晚上村人聚餐的饭米,多余的拿到镇上米行换成钱,再买回香烛神马(神灵的画像)黄钱纸等祭祀用品。二月初二早上,吃过早饭,全村成年男丁便在庄首的率领下把村上所有的码头河堤坝基水沟等检修一遍,该加固的加固,该疏浚的疏浚。忙到傍晚收工,几个负责做饭的妇女已将饭菜拾掇停当,庄首便率领大家在村口摆下香案神马及猪头鸡鱼酒饭祭祀路头——五路财神,是为“请路头”。请毕路头,全村每户一人去庄首家聚餐。就在村人们聚集村口请路头之际,黄显恪那身为古陵府学廪膳生员的大儿子黄樟龄狼狈地逃回村来了。一向衣冠齐楚风神儒雅的黄廪生,此刻发辫蓬松满身泥垢,头上的红缨鞑帽也不见了,脸上手上布满一道道荆棘和芒叶划拉出的血痕,他带回的消息比他这副落魄样子更令人震惊,长毛(太平军)已经抵达古陵城外!黄樟龄赶在城门关闭之前逃出了古陵城,不料在城外劈面撞上一支长毛的先头部队,他藏身在路边一个极大的芒丛中,待长毛的兵过完才敢出来。这个平日四体不勤,进城必要雇船的书呆子,这天竟然连滚带爬的一口气赶了五六十里路,当他一脚踏上村口的小木桥时,终于如土委地,瘫坐在桥板上,泪流满面地仰天叹道:“天可怜见,樟龄已是再世为人了!”
自从七年前太平军攻占南京起,长毛要来了的谣传就不绝于耳,如今终于成为事实了。当如雷轰顶般的震骇稍稍平息下来时,天早已黑透,人们都已对此消息议论得口燥头昏,饥火烧肠,终于不耐烦了,一齐嚷嚷着,吃夜饭吃夜饭吃夜饭,长毛来就来吧,既然老天爷注定我们有此一劫,又有什么办法呢?不过死囚也要吃饱了才上路啊!
周浩坤家堂屋里摆了四桌,蒙路头们歆享过的猪头拆开,切成四盘,每桌一盘,肉鱼和豆腐百叶也每桌均分,胡萝卜和芹菜等则可畅量供应。骇人的消息并未影响大家的胃口,人人都不甘落后地据桌大嚼,不过没人豁拳拚酒了。
全村只有黄显恪家没人参加这次聚餐,村人们在周浩坤家大吃大喝时,他们一家人正在乱腾腾地收拾箱笼行李,安排逃难和守家的大计,小儿子黄松龄连夜赶往三里外的齐梁镇叫船。
当时江南人常去的避难地点有两个,上海和江北。古陵的绝大多数逃难人都是选择后者,黄显恪也是。全家老小逃江北后,家里不能无人留守,照理这是长子的责任,可是黄樟龄是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和乃父一样不通庶务,兼之他是现时家中功名最高的人,近来他的时文愈见成熟发皇,去年岁考,蒙学台大加奖拔,很有希望得志于名场。这个书虫留在家里做不了什么事,万一为长毛所杀倒太可惜了。守家的大任因此就落到小儿子黄松龄的身上,这正好遂了他的宏愿。黄松龄虽然只有十八岁,却已经有两年多成功地管理家中大小事务的经验,他没有象父兄那样立志于科举功名,却也不乏建功立业的男儿大志,正处于热血容易沸腾的年龄的他,从小接受父兄忠君爱国思想的教育,逢年过节草台班演唱的戏文更是滋养造就了他的匡扶正义、诛贼平乱、济世救民、青史留名的浪漫情怀,他十三岁开始练武,早就渴望着在战场上一显身手了。
这天下半夜,黄显恪带着一家老小登上一只高篷客船,遑遑地离开了天官塘。
第二天中午,庄首周浩坤也带着大老婆吴氏和一家大小逃江北了,留下小老婆金氏和长子周德生看家。长毛已开抵古陵的消息这时已传得街知巷闻,镇上和各村的富户纷纷远遁避难。
两天过去了,长毛大军仍然没有攻下古陵城,更没有如人们所预料的那样杀到齐梁乡来,却来了官府派出的五品衔武官石永文,他是专程下乡来组织团练抵抗长毛的。这一带的村民地方武装有极好的基础,早在道光年间,大清国跟西洋开仗,洋人的兵舰开进了长江,洋兵上岸攻掠。长江沿岸几个县的村民们便结团抗敌自保,五六个村结成一个连,配备了大刀长矛狼筅鸟枪乌铳,一遇洋兵或盗贼进村,立即鸣锣示警,一村锣声响起,邻近各村也随之鸣锣,向相邻的其他村庄发出警号。江南人口稠密,村庄与村庄大多离得较近,鸡犬相闻,因而顷刻之间就可调动起数个、十数个甚则几十个村庄的人马前来支援。自长毛兴起那天开始,人们就不断地听到长毛如何杀人放火凶残酷虐的种种传闻,十来年下来,长毛在人们心中已比洪水猛兽还要可怕,而且大家都认为,长毛一来,必定也要象七年前攻占南京城后那样,将男人和女人勒令分为“男行”、“女行”,青壮男子编入长毛的军营,随同作战,妇女编入“女馆”,随同劳动;五行八作的各类匠人也各按其职业性质,编入诸“馆”;所有公产均入“圣库”,百姓的私产也一律加以没收,名为“进贡”;百姓和军人都不准与家人私聚,男女禁止婚嫁,夫妇不准同房,违令者“斩首不留”,只有少数受封王爵者方可享受娶妻的特权,而且可以妻妾成群;阖城上下同吃同住同劳动,整个城子俨然一座特大军营。除了那些无家无业无妻儿的赤贫光棍,谁愿意过这种生活?更何况大家都认为,参加团练既是保卫自家,也是忠君爱国,忠孝节义,是流芳百世的光荣事,而长毛则是反叛逆贼,皇天不佑,人神共诛。因此,石永文所到之处,士绅村民闻风向附,趋之如云,短短数日之内就聚集了上万人众。
天官塘有二十七名青壮男丁跟随黄松龄加入了团练。天官塘及周围一些村庄不知何时起形成了练武之风,男儿大多会两手拳脚,这些加入团练的人都和黄松龄一样练过几年武且壮怀激烈。
清咸丰十年(1860年)农历闰三月十六日,即太平军先头部队抵达古陵地区一个多月后,太平军主力攻破了清军的江南大营,随即挥师东征。四月初,终于攻克古陵府城,太平军与团练在古陵地区长达四年多拉锯般的血腥厮杀从此拉开了序幕。
古陵破城的第二天,太平军兵分两路向无锡进军,一路取道齐梁镇东南十余里外的石塘桥,另一路取道齐梁镇西南七八里外的隰坂。前者在南丰桥遭遇南丰乡武举人姚长荣率领的南丰、北丰等六乡团练上万人的袭击。团练放过这支太平军的前队,向其后队突袭。不料,久经征战的太平军立即训练有素地将后队改为前队,以骑兵挑战,步兵掩杀。乌合之众的团练顿时溃不成军,姚长荣死于乱军之中。阻击后者的是五品衔武官石永文、黄松龄和齐梁乡监生庄之孝所率领的齐梁等四乡团练数千人。当太平军到来时,石、庄身先士卒,冲过隰坂桥进行阻击,太平军用火箭射燃了桥那头的文昌阁,烧断桥梁,断绝了团练的退路,然后发起冲锋。团练大败。后队的团丁馄饨下锅般纷纷被溃退下来的前队团丁挤落河中,他们生于江南水乡,绝大多数人幼年就熟识水性,落水本不会危及生命,但岸上溃败的团丁一波又一波雪崩似地往河中坠落下来,早先落河的许多团丁就被后来落下的团丁压在了水底下,活活淹死了。
这一仗团练伤亡极惨,连石永文和庄之孝也双双殒命。以黄松龄为首的天官塘二十八名团丁中有五人在阵上被长毛斩杀,八人淹死河中。黄松龄等十五人侥幸逃得性命,事后他们收拾了十三具同伴的尸体,惨然回到天官塘。全村顿时沉没在哭声之中。黄松龄和周浩坤的长子周德生共同出钱买了十三具棺木,安葬了死者。黄洪根等三名团丁在家人的连哭带拉之下退出了团练,周德生等十二人则毫不动摇地继续跟着黄松龄敌长毛。
黄松龄和本乡堵家村的老武生堵星辰一起招罗溃散团丁,不到两天工夫又罗集起一支数千人的队伍。此时,不断有关于长毛在古陵城中所作所为的消息传来:长毛占领古陵后,一面满城搜捕“妖官”“妖头”(曾担任清政府公职者)“妖兵”(清军士兵)和“妖蛆”(团练),抓到就立即处死,一面设立官吏,推行乡官制度,一面责令城乡各大小商店报明资本大小,领取商凭,公平交易,日抽税十之一厘,随即又在城里分“男、女行”,开释狱中囚犯,禁止男子剃发,女子裹脚,勒令蓄发。
占领古陵两天后,城中及城郊几个乡的“妖”已被基本肃清,站稳了脚跟的太平军开始下乡剿除团练。四月十一日,堵星辰等得到情报,一队百多人的长毛正向齐梁镇开来,已到了八里外的草塘。
黄松龄和堵星辰当即亲率团丁三千前往周王墩。从草塘到齐梁镇,周王墩是必经之路。周王墩距齐梁镇约三里,这一带的麦田和荒地中密布着数十个大土墩,土墩上丛生着荆棘或叶片锋利形状如剑的芒——本地人称为“莶棵”。这里无疑是极为理想的设伏和阻击地点。
晌午时分,一百多名太平军在一名紫红脸军官的率领下出现在周王墩两个最大的莶棵冈之间的羊肠小道上。这些太平军都是身穿黄色军服,红布包头,腰扎红色腰带,赤脚草鞋,腰挂大刀,肩扛长枪。那军官则是黄布包头,骑着一匹矮脚的黑马,弯曲狭窄的田埂显然不适合骑马,他只能策马行走在队伍旁边的麦田里。
隐蔽在密不透风的莶棵丛中和齐腰深的麦田里的三千团丁早已严阵以待多时了,堵星辰一声令下,他身旁几十名团众手中的鸟枪和乌铳同时喷出硝烟火舌。在震得大地发抖的枪铳声中,那名长毛军官连同他的战马一起惨叫倒下,和他同时倒地的,还有他身旁和身前的十来个长毛。余下的长毛群龙无首,顿时乱了阵。
五十三岁的老武生堵星辰大吼一声,当先从近三米高的莶棵冈上一跃而下,挥舞着三十八斤重的板门大刀,杀入长毛队里,当者披靡。黄松龄和大队团丁紧随其后掩杀过来,喊杀声震天动地。邻近周家头和林家桥村上的一些村民也举着锄头铁耙赶来助战。长毛慌乱地向北逃窜,一路不断地留下尸体,众团练村民追杀了十几里才鸣金收兵。这一仗共杀死长毛七十余人。
第二天上午,人们仍然沉浸在得胜的喜悦中。有人来报,一支两三百人的长毛队伍已过了草塘,离周王墩不到五里了。堵星辰和黄松龄立即集合团众,迅速开往周王墩,他们想故伎重演,象昨天那样赶在长毛之前抢先抵达周王墩,设下埋伏,然后以逸待劳,一举毙敌。团练在人数上占有绝对优势,没有人对这一仗的胜利抱有丝毫怀疑,事实上当团练从齐梁镇出发时,齐梁镇庄首赵明昌就已经在张罗庆捷酒饭了。
三千团众只用了一顿饭工夫就赶到了周王墩,此时从古陵开来的那支长毛还在一两里之外,堵星辰正要抓紧时间布置埋伏,前面一个大莶棵里忽然飞出一支箭,正中堵星辰的额头。这位须髯花白,老而弥坚,渴望建功立业的老武生,年轻时一心想做长坂坡救主的赵子龙,自从颏下出现了白胡子之后,就又把老将黄忠奉为楷模,可是他终于没能建下黄忠那样的赫赫功勋,却得到了一个和黄忠一模一样的悲壮死法。在堵星辰中箭倒地的同时,前面的莶棵丛中又射出一排洋枪子弹,数名团丁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倒了下去。团丁们还未反应过来,飞蝗般的箭矢夹杂着洋枪子弹又劈头盖脑射了过来。随之,号角声响彻云汉。无数的长毛从莶棵丛中,从麦田中冲了出来。原来,他们的大队人马昨天夜里就悄悄开到了这里,设下埋伏,天亮后故意派出一支二三百人的队伍从古陵出发,往齐梁方向开来,以引诱团练。团练果然中计。此刻作为诱兵的那支长毛队伍也加速赶来,和预先埋伏在这里的主力会合,风卷残云般地杀向晕头转向的团练。
这一仗团练死伤无数,天官塘的团丁中也有七人丧生。没死的团丁大多藏身于麦田、土墩和沟渠河浜之中逃得性命,只有十几个腿快的团丁逃回了齐梁镇。他们带回的团练惨败的消息使得齐梁镇顿时鸡飞狗跳,一片混乱。霎时间,乒乒乓乓的上排门声,人群慌乱奔跑的脚步声,大人小孩的呼叫哭喊声响成一片。不到两盏茶的工夫,街道两侧所有店铺民居都已关门闭户,整条一里多长的街道上阒无一人,连游狗都不见一只。这时长毛大队人马也已杀到了镇外。


一、长毛(2)
庄首赵明昌因为脚上生了个疔,不便逃跑,自问小小的庄首还不属于长毛要剿除的群“妖”之列,此人颇有胆识,决定索性留下来冒一冒险,跟长毛周旋一番。两个儿子哭着跪在他面前求他逃走,还叫家里的仆人拿躺椅抬着他走。他挥手赶开说:“痴儿子!坐着躺椅能逃多远?再说和尚逃了,庙逃不了。你们自管自逃走,我既决定留下来,自然有办法保全自己,不但保全自己,还要保全这一条街呢!”小儿子和仆人被他赶走,大儿子坚决地留下来陪伴父亲。赵明昌叫大儿子从三官堂里搬了一张椅子出来,自己坐在三官堂的大门口,让大儿子就站在他身后。齐梁乡的乡公所就设在三官堂里。三官堂和赵家祠堂门前的石场边上,此刻一溜垒着几十个大土灶,灶上的饭锅里正飘出诱人的饭香和肉香,这本是赵明昌督率街上居民们为团练准备的祝捷饭。
太平军首先从街西头开进街来,三官堂和赵家祠堂正在街的西头。赵明昌一见太平军来到,立即起身拱手相迎,大声地对那位骑着马的带队师帅说:“将军替天行道,吊民伐罪,劳苦功高。老朽和乡民们特备薄酒米饭,犒劳将军和众位天兵天将!”这位太平军师帅没想到会遇到这么热情的接待,喜出望外。一支太平军队伍迅速地将全镇搜索了一遍后回来报告,镇上的门都关着,一个人也不见。赵明昌马上说:“乡民胆小,从未见过大军,听说天兵到来,吓坏了,只要他们见到天兵天将秋毫无犯,自然就会回来。”太平军师帅于是下令,严禁军士擅自破门闯入民居。太平军在齐梁街东西两头布置好了警戒之后,全体将士就在三官塘和赵家祠堂的场上和屋里开饭。
饭后,师帅将长毛们分成几路去齐梁镇附近的村庄搜索妖蛆。他们所到的每一个村庄都是关门闭户,不见一个人影。半下昼时,师帅带着大队人马回古陵去了,但一支五百来人的部队留在了齐梁镇,他们在赵家祠堂里建了一个兵营,一面贴出安民告示,一面命赵明昌父子提着铜锣到镇外鸣锣呼喊,说长毛不残害百姓,让逃走的百姓赶快返家。
在镇外躲了大半天,又饿又渴又乏的街民们听到锣声和赵明昌父子的喊声,三三两两的开始试探着回家,见长毛果然不伤害他们,就出去把躲在野外的家人都叫了回来。
从第二天开始,驻扎在赵家祠堂里的长毛对齐梁镇和附近几个村庄的富户进行了抄家,财产充公,田契债据全部付之一炬。但富户们大多已在此前卷带着财物契据逃到江北或上海去了,家里只留一两个人看家,因此,长毛抄到的钱财契据并不太多。他们从抄得的钱财中拿出一部分,发给一些流民乞丐和愿意加入长毛的人。镇上和附近村上一些无家无业的毛头小伙子和光棍汉加入了长毛,他们穿上长毛的黄色兵服,神气活现地在齐梁街上走来走去,大声地唱着从古陵来的本地籍长毛那儿刚学会的歌谣:
长毛一到,
叫化手拿元宝,
穷人穿皮袄,
财主殓蒲包,
谁说长毛不好?
齐梁镇的财主中,只有赵明昌的家没有被抄,短短几天工夫,跟长毛积极配合的赵明昌就已经成了驻扎在赵家祠堂的长毛指挥官的心腹,不久,他就被长毛任命为齐梁乡的乡官。
长毛在齐梁镇站稳脚跟之后,就以齐梁镇的兵营为据点,由近及远地对全乡各村庄的团练进行清剿。这时本乡的残余团丁一部分随黄松龄去了二十里外的凤鸣乡,另一部分暂时脱离团练回了家,因此长毛在齐梁乡一带的清剿行动没有遇到任何抵抗。
长毛来到天官塘是在他们占领齐梁后的第五天。来到天官塘的这一队长毛有三四十人,由一个自称为“关帝老爷”的红脸小伙子领路,此人是齐梁镇南一里外虞家头村上人,其家两世单传,丁口单薄,常被其兄弟众多的邻居所欺负。长毛一来,他就立即加入,当天下午就领着一队长毛回村,将邻居一家指为妖蛆,杀得鸡犬不留。长毛进村时,天官塘人正吃早饭。一见长毛,他们慌忙丢下饭碗,往家前屋后的竹园和麦田里钻,来不及逃走的,急忙关上大门。但村子四周的出路早已被长毛把守住了,进村的长毛则挨家撞开大门,搜查藏匿在家的人。大多数人都没能逃脱。
黄松龄是长毛重点要抓捕的团练头目之一,因而长毛一进村,关帝老爷就领着十来个长毛首先直扑他家。以前农忙时节,关帝老爷曾受雇到周浩坤家和黄显恪家打过短工,熟悉这个村上的人家。长毛们砸开黄松龄家的墙门和大门,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既未找到钱财田单债据,又未见到一个人,几个长毛燃起火把就把房子点着了。
村人们不住地被长毛驱赶到黄显恪家门前的砖场上来观看大火。当黄家高大的花岗石墙门和整气的青砖围墙内那四间二进的平房在烈烈大火中轰然倒坍化为废墟时,后村的陈仲元被几个长毛揪着辫子和双臂拖到了黄显恪家场上。他是跟随黄松龄抵敌长毛的团丁之一,几天前在周王墩的激战中负伤,他和同村的另两名团丁周德金、黄和尚一起逃回了家。长毛进村时,他和周德金都躲藏在自家阁上的稻草堆里,都被长毛搜出。他身上的刀伤和腿上的箭伤暴露了他的团练身份。周德金却因为身上无伤,未被长毛识破。
长毛将陈仲元绑在黄家场前的大槐树上,关帝老爷要他指认村上还有谁是妖蛆。陈仲元闭上眼睛一言不发。关帝老爷恼怒地挺起长枪刺向他的胸膛,被两个十二三岁的小长毛阻止了。这两个小长毛与三名十六七岁的青年长毛热烈地商讨着,村人们对他们的外地口音一句也听不懂,但从他们激烈的手势和亢奋的眼神中可以猜出,他们是在商量折磨陈仲元的法子。商量到最后,两个小长毛和几个年轻长毛都嘻嘻地笑了。大家早就听说,长毛中最可怕的就是十几岁的小长毛,他们最喜欢也最善于捉弄人,手段之刁钻残忍是大长毛所不及的,这时见他们笑,知道不是好事。果然,一名小长毛撕开陈仲元腹部的衣服,腰里拔出一把牛角尖刀,用锋利的刀尖在陈仲元的肚子上划开一道半尺来长的口子,另一小长毛将右手插进那口子,扯出一把花绿绿的肠子来。陈仲元满头爆出黄豆大的汗珠,凄厉的嚎叫声响彻半个天官塘。村人个个神色惨变,低下头不敢再看。人群中忽然咕咚一声,一人倒在地上,气噎身亡,他是陈仲元的老父亲。
两个小长毛嘻嘻笑着,一个将陈仲元腹腔内的肠子又抽出一截,另一个操着被本地人称为“蛮腔”的外地口音叫陈仲元指出人群中的妖蛆。陈仲元不说,那一个就再抽出一截肠子。人群中的周德金、黄和尚等几个做过妖蛆的人吓得面无人色,以为陈仲元终将熬不住折磨而将他们供出来。陈仲元脚上的肠子越堆越多,他的腹腔被越抽越空。终于,他的生命随着最后一声微不可察的叫唤从他嘴里飘出去了。他始终没有招供。
长毛离去时带走了周德金和另一个中年村民黄仁法。这次剿妖之后,长毛在天官塘南面半里外的兴教寺里也建立了一个兵营,周德金和黄仁法被他们强征入伍,充当伙夫。黄仁法是个手艺不错的厨子,附近很多村子有人家办红白喜事,都请他去掌勺。而周德金则是个杀猪高手,过年的时候,很多村上都请他去杀年猪。新建的长毛兵营里太需要这样的人,是关帝老爷把他们推荐给长毛的。对关帝老爷来说,当长毛的本地人越多他就越不觉得孤立,然而,他始料不及的是,正是他推荐的这两个人最后送了他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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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长毛(3)
陈仲元的堂兄陈金元主持村人收拾了陈仲元和他父亲的尸体,同时派人去叫陈仲元的妻子和儿子回来办丧。陈仲元估计到长毛会找他算账,怕连累妻儿,那天带伤逃回家后立即就叫妻子带着十二岁的儿子陈光宗到她娘家去避避风头。陈仲元如果不是有伤行动不便也就和妻儿一道走了,而他不走,他的老父亲也就只好留下来照看他,于是酿成了父子双亡的惨事。
陈仲元妻子的娘家在凤鸣乡的余塘闸,这里如今成了陵北县团练最后的大本营。给陈仲元妻子送信的人走到离余塘闸五六里远的地方,就发现长毛对余塘闸一带的包围正趋于完成,他吓得立即返身逃回了天官塘。
余塘闸一带多猎户,团练在这里筑起坚固的土垒,猎户们在土垒中用鸟枪向太平军射击,给太平军造成了极大的伤亡。这场攻坚战持续了一个多月,太平军主将不胜其忿,调来大批援军,猛攻一天一夜,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之后终于攻破土垒。
狂怒的太平军主将下令屠村。
长毛大军将余塘闸及其相邻的两个村庄重重围住,一队队太平军象梳头篦发似地在包围圈中从东扫荡到西,再从西扫荡到东……村里村外积尸遍地,冲天的血腥气中人欲呕。经此以后,余塘闸一带再无人烟。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有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居然逃过了这场剃头般的屠杀,他就是天官塘陈仲元的儿子陈光宗。屠杀开始的时候,这个孩子和他的母亲及外祖母一家与村上的老弱妇孺一起躲进了村西的余氏宗祠,祠堂里根本没有可供人躲藏的隐蔽之处,上百个人只能关上祠堂大门,惶恐地挤在堂屋和院子里。杀红了眼的长毛撞开祠堂大门,割韭菜一般从院中排一排二地杀到堂上。陈光宗躲在身材高大的母亲背后,当母亲中刀倒下时,他迅速跟着倒下,让母亲的身体压在他的身上,分别从两旁倒下的外祖母和大舅姆的身子又压在了他母亲的身子上,他因此安然无恙。当长毛离开,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面对那么多形态各异血污淋漓的死尸,他居然没有吓得哭起来,而是磕磕绊绊地踩着横七竖八堆满一地的死人走出了祠堂大门。
他本能地向外祖母家走去,三个参加团练的舅舅不知是否还活着?回家了没有?他很快发现,外祖母家及周围很多人家的房子都已经成了黑乎乎的废墟,月光下,矗立在瓦砾中的焦黑的残柱正冒出一缕缕淡淡的轻烟。全村看不见一个活人,一条活犬,至少半个村子的房子已被烧毁。几只猫头鹰不知从何处飞来,落在废墟后的树上,发出阴森可怖的叫声。害怕的感觉忽然回到了他的身上,同时他又饿又累,终于忍不住哭了。他的哭声干涩低哑,在这一片死寂的村庄里却突兀得吓人,这使他不敢放声哭。
他一路低哭着向村外走,走出几里路后,他来到一个村子,这时他哭累了,也走累了,就在一家人家门前的麦草积(垛)旁坐下来,背靠着麦草积睡着了。天亮后,那户人家打开大门,发现了他,给他吃了一碗泡饭。他吃完后继续上路。下午,当他满身血污地回到天官塘时,才知道自己的父亲和祖父已经在一个多月前就死了,他已经成了孤儿。
大出村人们意料之外,当他得知这一残酷事实时,并没有出现激烈的反应,他只是一屁股坐到自家门槛上,神情木呆。村人们围着他,热切地问这问那。他始终呆坐着,空洞的目光定定地看着脚前的泥地,村人们问上半天,他才心不在焉地简短回答一两句。村人们这时早已得知长毛血洗了余塘闸,黄松龄、周德生等几个本村团练全战死了。就在陈光宗回村的同时,村里一些人已摇着两只船到余塘闸为黄松龄他们收尸去了。村人们最想知道的是长毛屠村时的情景和陈光宗逃生的经过,他们竭力运用着自己的想象力,将陈光宗的片言只语拚凑成一幅大屠杀的图景。他们对陈光宗奇迹般的生还惊奇不已,这样一个小孩子,竟然能在死人堆里不声不响地蛰伏一天!他们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孩子将来必定大有出息!
余塘闸之战,太平军彻底摧毁了陵北县一带的抵抗力量。紧接着,他们开始在新征服的土地上禁止男人蓄发和女人裹足。女人裹足不大容易管,因此重点放在男人蓄发上。这时已是盛夏了,禁止剃发的告示贴到了各个村镇,可是人们拒不遵行,而且头剃得反比以前更勤快。大清国的男子,都是把前半个头颅上的头发全部剃光,后半个头颅上的头发则编成长辫。有很多人为了省钱或一时没有剃头的工夫,前半头的头发要长到二三寸甚至更长时才去剃掉,如今因为天热,才长到寸把就剃掉了。
从夏到秋,齐梁镇和兴教寺两个兵营里的长毛一直没能闲着,他们总是出其不意地来到一个个村庄,见到刚剃过头的人就抓起来施以惩罚。对违禁者的惩罚手段多种多样。炎夏的正午时分,一般是“晒人干”。将违禁者驱赶到一堵向阳的墙壁之前,让他们站在正午时分的烈日之下,喜欢恶作剧的小长毛们——这种事情一般总是由小长毛来做——在每个违禁者脑袋后的墙壁上打一个小洞,小长毛们将违禁者的辫子穿过墙洞拉进屋里,再在屋里的洞口处横放两三只筷子,将辫子紧紧地缠结在筷子上。然后,长毛们就笑着坐在树荫下乘风凉,看那些违禁者脊背紧贴着被太阳晒得发烫的墙壁,在那里呻唤着享受毒太阳的烤灼,待受罚者尝到了足够的苦头,一再哀求并发誓以后不再剃头后,长毛们才起身离开村子,任村人们去解救受罚者。后来长毛们总结了经验,再在墙上打洞时,故意把洞打得比那些受罚者的脑袋高一些,使他们只能踮着脚尖站立,这样可以增加其痛苦。
有一次,天官塘的黄洪根等几个刚剃过头的人被长毛捉住后要晒人干了,当小长毛们将黄洪根的辫子拉进墙洞时,他用双手死死握住辫根,痛苦不堪地大声叫唤挣扎,使得小长毛没能将他的辫子收紧,缠结上筷子之后,他的脚跟因此可以着地,脊背也可以和滚烫的墙壁稍稍隔开一点距离。这件事使得天官塘人充分认识了黄洪根的狡黠和大胆,对他十分佩服。
盛夏以外的其他时候,长毛们最常用的手段就是把违禁者用他们的辫子吊起在树上,这种手段比晒人干更厉害,而且可以全天候施行,因而也用得最多。
花样繁多的惩罚终于成功地迫使人们蓄起了头发。秋去冬来,随着天气的转冷,长发的保暖优点突显出来,人们也就自行打消了剃头的欲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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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长毛(4)
掘宝之风在不知不觉中蔓延开来。余塘闸等三个村子变成了没人的死村,许多房屋被烧毁了,但仍有许多房屋保存下来,这些被砸掉了大门的无主房屋吸引了去那里收尸的人的目光,他们顺手牵羊地将屋中的东西拿走了一些。而几乎在同时,流浪者和附近村庄的贪婪者闻风而至,有的甚至还摇来了船。人们涌入一座座空屋,扑向能抢到手上的每一件物事,大到桌椅橱柜和水车犁耙等家具农具,小到锅碗盆勺和针头线脑,都一古脑儿席卷而去。到后来就拆卸门窗屋梁庭柱,因此,梁柱较为扎实的房屋都被拆毁。闻风而来的洗劫者越来越多,有人从地下掘出了藏银,于是,房屋看上去稍为象样一些的人家都无一幸免地被掘地三尺。空屋被挖掘拆卸完毕后,人们又奔向火烧后的废墟,在劫后余烬中翻寻残存的值钱之物,挖掘地下可能有的藏宝。捣腾完这几个死村后,他们把贪婪的目光投向其他村上的无主房屋和废墟。这些人家的人大多逃了江北,留守家中的人因参加团练被长毛杀掉了。本村当然也不乏十分觊觎那些人家的财物的人,但碍于情面不好公然下手,待外村的洗劫队伍一来,他们先是虚张声势地出面劝阻一下,随即就乘乱加入进去。洗劫就这样成了风潮,人们美其名曰“掘宝”。到后来,只要哪一家的主人一遭殃,不论本村和外村的人们就会象闻到血腥气的虻蝇一般群涌而至,搬运、拆卸、挖掘……
六月初的一天,首先是一批外村的掘宝者涌进了黄松龄家没有了门扇的大墙门,接着一些本村人也加入进去。人们在废墟上象野猪拱地般乱哄哄地翻掘,将铺地的方砖一块块撬起,用钢签向地下插探,野狗争食似地互相争夺撕打。
周浩坤的小老婆金氏看到这情景,日夜心惊肉跳。周浩坤是天官塘最富有的人家,其财富在齐梁乡也可算得数一数二了。他家是最近四五年中很不光彩地暴富起来的。咸丰五年之前,他家只是个象黄显恪家一样拥有二十来亩良田的小财主。咸丰五年,一场罕见的大旱降临古陵一带,灾情的严重程度不下于乾隆十六年。河水断流,土地龟裂,连浩淼的月湖都湖底向了天,麦、稻两季均绝收,榆树皮等被饥民剥食一尽。很多人为了活命不得不卖田买粮,田价因此跌至不到正常年份的三分之一,而粮价却飞涨到米每石四千文,麦每石三千文。其时人口不多而田地较多且有积粮习惯的周浩坤家却有大量储粮,他们适时地高价出售储粮,来者不拒地低价买进田地,同时还高利放贷,官利二分,他家却以三分借出,借主必须以田单作抵押。到第二年天灾过去时,他家的良田就猛增至九十九亩,当年就大兴土木,将原先两开间两进一侧厢的房子扩大成五开间四进,其中第三进是五间转盘楼。
周浩坤逃江北时,带走了大量钱财和所有的田单债据,但还是有数量很大的钱财和家具什物留在了家里,这些钱财分埋在家里的几个地方,具体埋藏地点只有周浩坤和他的两个儿子知道。如今周德生已战死,外面又掘宝成风,偌大一个引人眼馋的家只有金氏和一名六十来岁的老仆两人看守,没有一天,金氏不是在惊心悼胆中度过。这个没有多少知识的女人最担心的是她的三百多两私房银子和几件金玉首饰,这三百多两银子都是清一色的足色细丝银绽,首饰也件件是价值不菲的上品。她先在二进天井里的玉兰树下挖了个坑,将私房银子和首饰埋了进去。两天后,黄松龄家废墟上的挖掘场面使她感到银子埋在家里实在不安全,她绞尽脑汁想了好几天,终于想出一个自以为稳妥的藏宝办法,这个办法在此后的许多年里一直成为天官塘人的笑料。
那是一个炎蒸逼人的下午,她悄悄从玉兰树下起出她的宝贝,装在一只紫铜脚炉里,拎着脚炉从后门出来,走向村后西浜头的一块水田边。她几乎不识自家的田,但这一块田她却认得,去年夏忙时,她偶尔给在这块田里莳秧的忙月们送过上午点心。往年常到她家来做忙月的两个人倒是认识她家的很多田,但其中一人敌长毛战死了,另一人逃江北了,今年夏忙时她请了个短工,由于那人不认识她家的田,因而只有这一块田莳上了秧,其他的田都荒着。在这样一个烈日当空的夏日下午,这个平时很少出家门的大财主的小老婆,手上拎着一只冬天烘脚取暖用的脚炉,鬼头鬼脑东张西望地走向田野,这种情景任何人看到了都会觉得奇怪可疑。
她一出村就引起了在稻田里耥稻的几个本村人的注意,他们看着她小脚一颠一颠小心艰难地挪动到西浜头她家的水田边,慌张地四面环顾了一番后就蹲了下去,片刻之后,她站了起来,拎着脚炉回村去,神态明显地轻松多了。一见她的身影消失在村旁碧绿的桑林后面,那几个村民立即跑向她埋宝的地点,却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只见她的埋宝处站起一个背着鱼篓的人,飞一般地向东南的徐家头方向逃去了。他们认识这人,他是天官塘的邻村徐家头村上一个三十多岁的光棍汉,叫徐金荣。金氏埋宝时,他正在附近河边的一棵乌桕树下捉黄鳝,金氏的一举一动都被他看在眼里。金氏一离开,他立即就匍匐着快速爬了过来,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宝藏所在的位置,因为此时稻田里一层浅浅的水清澈见底,唯有埋宝处的水是浑浊的。长毛平息后,此人用这笔横财买了几亩好田和一头大牯牛,又娶了一个漂亮能干的老婆,家道就此蓬蓬勃勃地兴旺起来。
周浩坤父子从江北回来后,周浩坤的二儿子周德根也曾找徐金荣问过此事,但徐金荣赌咒发誓,矢口否认。而那时金氏已被关帝老爷杀害,死无对证之下,周家只能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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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长毛(5)
太平军军粮匮乏的问题在刚攻下古陵时就已突显出来,各乡村都有大量主人逃亡后留下的无主田地,起初,太平军曾专门拨出一支队伍耕种这些土地,这些种田的将士虽然多数是农民出身,然而大多是外地人,他们所熟悉的耕作技术不大适合于本地,过上了戎马生涯的他们也不再能忍受田间耕作的单调和劬劳了。因此,庄稼往往种得相当马虎,种下去后也不再加以管理,产量自然就低得不能再低了。为了完成上司派下来的任务,他们只能把手伸向乡民的田,到后来他们干脆不再从事耕种而专司收割了。这些被乡民们称为“樵稻长毛”的太平军将士,一到麦、稻成熟之时,便来到田头,见有庄稼的田块便下去收割,或者逼迫乡民为他们收割。收上来的庄稼堆到村上,当男人们在田里忙于耕种下一茬作物时,妇女们便将这些庄稼脱粒。她们在场上搁起一架架稻床,头戴草帽坐在稻床前,两手抓着束成了一小束一小束的稻或麦往稻床上使劲摔打,是谓“掼麦”或“掼稻”。妇女们脱粒的时候,几个“樵稻长毛”就站在一旁监视,一待她们将打下的稻、麦粒过筛扬清便悉数装船运走。妇女们只好在脱粒的过程中趁监视的长毛不注意,偷偷畚上一簸箕稻粒或麦粒藏到身旁的稻草或麦草堆里,待长毛走后再取回家藏起来,作为全家人的救命口粮。夜里,村民们也会趁长毛不在,男女老少一齐出动,到田里未收割的麦棵或稻棵上捋取麦粒或稻粒。这样偷偷摸摸搞到手的粮食毕竟很少,于是,饥荒便在这几个风调雨顺本是连年大熟的年头里发生了。
一些人熬不住饥馑而逃往江北,一些人羡慕太平军中有吃有穿而投奔了太平军,也有许多人参加了团练。陵北县各乡的团练主力在余塘闸覆灭后不久,逃到江北的古陵府七县富户士绅在苏北靖江县设立了一个团练局。团练局派人秘密回乡筹集经费并策动叛乱。第一批秘密回乡的几个人很快被太平军查获,他们连同与团练局暗中联络的几个太平军乡官一起被处决了。但团练局仍不停地派人回来。终于,团练大旗在陵北县西南部的洪家荡里树了起来。洪家荡是一个一望无垠的巨大芦苇荡,团练藏身在深不可测的茂密芦苇丛中,凭借迷宫般的复杂水道与太平军玩起了捉迷藏,进可攻退可守,荡中还有数百亩可耕地供他们屯垦自食,无绝粮之虞。太平军几次进剿都搞得损兵折将,无功而返。团练因此名声大振,远近各乡的乡民闻风来附,不到两个月,洪家荡里就聚集了数千团练。江南星罗棋布的江河湖泊涵养起无数的滩荡,那些拥有大面积滩荡的乡村纷纷效仿洪家荡,以荡为恃,拉起人马与太平军对抗。一度沉寂的团练又死灰复炽。
从1862年(清同治元年)起,战局对太平天国日益不利了,各地的团练也愈加活跃,几乎到了村村有团练的地步,很多村子都在村外的大道上拉起了阻防长毛的绊马索或挖了陷井。这一年,太平军调换了驻古陵府的主将,新来这位主将是太平军中一员著名悍将,骁腾善战,同时也嗜杀成性。他的到来,使团练与太平军的撕杀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酷烈程度。以前,太平军原则上一般只烧团练头目家的房子,现在普通团丁或参与袭击长毛的普通村民家的房子也烧了,其中难免有不少本份乡民的房子被误烧。到后来,只要见到好房子就烧,因为有好房子的都是富户,而领头搞团练的也多半是富户。以前,太平军原则上一般只杀团练,而现在,一旦他们在某个村庄遭到袭击,则对那个村上的村民也加以屠戮。这些严酷的措施收到了效果,不到两个月,各村镇的团练被逐一扫清,只留下洪家荡一处。第二年初夏,这位主将调集数万大军将洪家荡团团围住,在一个大雾弥漫的深夜,他亲率大军,分乘无数小舟突入荡中,对毫无防备的团练展开砍瓜切菜般的屠杀。数千团练顷刻毕命,鲜血将洪家荡四周的河水染成赤黑色,腥气冲天。为数极少的残余团练避入马迹山,古陵境内的团练从此绝迹。但局部的胜利已不能扭转太平军在整个战局上江河日下的颓势,几个月后,清军主力攻陷无锡,不久,长达数月的古陵攻城战就拉开了序幕。
周德金和黄仁法被迫加入太平军后,很快就巴结上一个湖北籍的两司马(相当于今之排长),他们利用司厨的职务之便,常常藏下些好吃的供那位两司马暗中大快朵颐。一来二去,这位直性子的湖北汉子就将周黄二人视作了心腹兄弟。通过这位两司马,他们又和一位安徽籍的卒长拉上了关系,并且最终博得了更上一级的旅帅——兴教寺兵营的最高指挥官,一位广西籍的年轻老长毛——的信任和赏识。周黄二人利用这些关系多方保护天官塘人,尽力劝阻长毛们烧天官塘的房子。在黄显恪家房子被烧掉之后的两年多时间里,天官塘果然奇迹般地再没被烧过一间房子。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
四年前,关帝老爷到天官塘的黄显恪家做忙月,一天傍晚收工回来,在码头上洗脚时碰见了一个令他眼睛一亮的少女,她是黄仁法的远房侄女小香,当时十四岁,豆蔻梢头,风姿楚楚,她的美好身影从此就时常折磨得关帝老爷心绪棼乱。两年前,关帝老爷和一队长毛来天官塘惩治拒不蓄发的村民时,在被驱赶来围观晒人干的村民中他又看到了那个令他心跳加速的身影,不由得目光发瓷。如今的小香比两年前更娇艳动人,可以称得上齐梁乡最漂亮的女子之一。她早已定下了亲,因为战乱,夫家逃难在外而迟迟没能迎娶。这次重睹芳泽使关帝老爷整天六神无主,坐立不安。
这天,身为伍长的他终于得到机会带着手下的三名长毛出了兴教寺的兵营来到天官塘。这时各村的团练已被剿灭,长毛们不必再成群结队才敢进入村庄了。关帝老爷认识小香的家,他们一进村就直接来到她家。当时小香家里只有小香和她六十多岁的祖母在家。关帝老爷和三个长毛在灶间堵住了小香,把她浑身撕剥得一丝不剩后就要做事。小香挣拒不过,就哀求让她先尿完尿。关帝老爷料她赤身裸体不敢逃走,就答应了。他跟着小香走到茅坑头,小香忽然抓起茅坑旁边猪圈墙上一把喂猪用的铜勺,转身重重一记打得关帝老爷满脸开花。趁关帝老爷捂住脸嚎叫着蹲下身子之机,她拉开后门逃了出去。后门外是一片绿叶田田的桑树田。关帝老爷和三个长毛追出后门时,小香早已隐入浓绿的桑林深处。关帝老爷蹲下身子,立即看到桑树的间隙里小香那双赤裸的腿脚正急速向桑树田的东头移动。这片桑田有四五亩大,好几户人家的后门都对着桑田,小香家和周浩坤家的房屋在同一排上,小香一口气逃到桑田的最东边,见周浩坤家的后门正好开着,她钻出桑田,一头冲了进去,转手闩上了后门。
周浩坤的小老婆金氏跟小香关系亲密,周德生战死后,小香几乎每夜都睡在周家,跟金氏做伴。此刻金氏刚做好了饭,从二进东侧厢的厨房里走出来,隔窗看到赤身裸体的小香向她这边跑来,听到小香急声喊:“小阿姆救救我,长毛要捉我!”金氏立即转过头大声喊坐在头进厅堂里打盹的老仆赶紧关上大门,一边把小香引到三进楼上她的卧室里,闩上了房门。
关帝老爷他们追出桑田,见周家的前后门都闩上了,就一个踩着另一个的肩往一人半高的围墙上爬。一个毛胡子中年长毛先爬上去,他骑坐在围墙顶上,正要拉下面的人,周家的那只大黄狗怒吼着冲了过来。那长毛掣出弓箭,一箭把大黄狗射倒,然后把下面的关帝老爷等人一个个拉了上去,再一起跳入院子。
那看门的老仆闻声从前面的过厅里跑出来,阻止他们去后面楼上,并威胁说要去乡官那里告他们的状。毛胡子长毛挥起一刀,血雨喷溅之中,老仆的脑袋飞了起来,滚落到几尺之外廊下的一个花盆架边。
四个长毛冲上转盘楼,一间间搜寻到金氏的房间前,踢开房门,将小香按在楼板上,将金氏按在床上恣意车仑.女干。他们知道这么做犯了太平军的军法,完事后就将金氏和小香捅死,然后放了一把火,让两个女人赤裸的尸身和五间转盘楼一同化为灰烬。
关帝老爷和三个长毛一离开,本村的一些村民便涌进周浩坤家来救火。但周浩坤的几个本家却对那五间转盘楼上的蔽天烈焰视若无睹,一进门就直扑第四进的粮仓。其他救火的村民见了,也立即丢开火场,将救火用的水桶、水盆当作了搬运粮食的工具。很快,邻近村上的人们循着冲天的烟火赶来了,仓中二十来石存粮顷刻间被抢一空。意犹未尽的人们又涌入未着火的屋子,席卷各种家具、摆什、日用器物,接下来就是挖地,拆房……
小香的祖母和一些村民目睹了关帝老爷和另三个长毛追逐小香和番强进入周家的情景,关帝老爷根本不相信这些胆小的村民敢到长毛的兵营来告状,杀人灭口后就放心地回营去了。然而,他忘了他的兵营中还有两个天官塘人。第二天,周德金和黄仁法就得知了周浩坤家被烧的因由,马上向卒长和旅帅告了状。于是,关帝老爷和那三个长毛立刻被“斩首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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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乱离人不及太平犬(1)
1863年(清同治二年),即太平军占领古陵的第四年。初春的一天,临近黄昏时,四里外同字巷村的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逃进了天官塘村。她的走投无路的父亲为了救一家老小的性命,决定拿她跟人贩子交换粮食,人贩子只肯出价两斗糙米,她的父亲认为这个模样周正乖巧伶俐的女儿远不止这个价,人贩子提醒他,这是乱世,两斗糙米照眼下的行情已算是天价了。趁父亲和人贩子互不相让地讨价还价之际,女孩逃出了家门,到天官塘来寻求她姑姑的庇护。然而,她始料未及的是,天官塘这个一向村风良善令她印象美好的村子,如今竟也变得狼窝一样可怕了。
空前持久的饥饿在制造出遍地饿殍的同时,也把活着的人改造成了饿狼,吃人已不再是一件骇人听闻的事。其实,这次饥馑虽然持续的时间长得前所未有,其严重程度却还比不上赤地无苗寸草不生的乾隆十六年和咸丰五年,这次是不旱不涝,地上的植物极为繁茂,野菜和树皮草根颇能找到,还多少能从长毛的手指缝里偷抢到一点粮食。然而,令人费解的是,乾隆十六年和咸丰五年都未发生吃人的事,这次却有越来越多的村子吃起了人,并且几乎所有的村子都产生了吃人的欲念。先是不知哪一个村,把一个贸然撞进村里不明身份的流浪者或过路客吃掉了,接着,其他村庄纷起效仿。从这时开始,人们就不再敢单独进入陌生的村庄。不过,人们心中毕竟还有底线,吃的一般都是陌生人,还没有沦丧到吃熟人和本村人的地步。
这个女孩一进村,坐在村口大黄石上的一个老年村民就激动地扯开嗓子大喊:“和尚,和尚!快来啊,来了一只肥羊!”
村民黄和尚和另几位村民应声从家里跑了出来。这女孩以前曾来过这个村子很多次,村上许多人都认识她,但这时大家都故意装得从未见过她,一片声地喊打喊杀。女孩吓得大哭,脚下却逃得飞快。她的姑姑就是陈金元的老婆。当她跑到陈金元家门口时,黄和尚等十来个手举锄头铁耙的村民已追到离她只有十几步远了。陈金元家大门开着,只关上了两扇高及成人腰部、以防鸡犬入内的闼门。女孩来不及探手进去拔开闼门的门栓,用肩部拚命一撞,门栓喀嚓断折,女孩直闯进去,一面嘶声大叫:“!!救救我!”
陈金元已于一个多月前在饥饿和疾病中痛苦万分地死去,他的寡妻,这女孩的姑姑,此刻偏偏不在家。女孩大声哭呼着跑进里屋,见姑姑的房门上着锁,就径直往后面跑,穿过隔水明堂(天井),跑进昏暗的后进。后进是一间作厕所、养猪和堆放杂物之用的小屋,茅坑旁边空空的猪圈中已经好两年没有猪的哼哼声了。杀气腾腾的村民追进了后进小屋,女孩慌忙拉开茅坑旁的后门,趱了出去,这时追在最前面的村人手中的铁锄离她的后脑勺已不到三尺。
陈金元家的后门正对着陈仲元家的大门,两家之间只隔着一面一丈多长的土场,陈仲元家的大门此刻正开着,它成了身陷绝境的女孩唯一可以选择的避难窟。她一头撞进去,昏暗中看见堂前站着一个人,她猛扑到那人怀里,一把紧紧地抱住了他,哭叫道:“阿伯,救命!”
在失去了父母和祖父后的三年时间里,陈仲元那死里逃生的遗孤陈光宗一直独自住在这两窄间没有后进没有天井的低矮破旧的房子里,虚年已经十五岁的陈光宗比这个瘦弱女孩高出了足足两个头,身上又穿着他父亲的衣服,站在采光设施极差的堂前,女孩情急之下没有看清他的面目,把他错当成大人了!
陈光宗正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时,黄和尚等人追进了大门,他顿时明白了一切。从骇人的杀戮中死里逃生的经历和三年独立支撑的孤儿生活使陈光宗过早地成熟了,残酷的现实把他的躯壳磨得很厚,也把他的心锤炼得很硬,从十三岁起,他就一次又一次地跟随大人去掘宝,十四岁时已成了掘宝队伍里一员贪婪凶狠的健将,几年来他已完全掌握了生存所必需的种种技巧,也形成了一套利己的处世原则,照他一惯的作风,面对来自外村的“肥羊”,他当然会毫不犹豫地加入到猎羊的队伍中去。但是,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这个将他呼为伯伯的女孩,这个穷鸟入怀扑进他怀中寻求庇护的女孩,竟然莫明其妙地使他顷刻之间把一惯的准则抛到了九霄云外,胸中不由自主地涌起干云的豪气,决计不惜一切地保护她。他怒瞪着那些村民,大声喝问:“你们干什么?”
村民们为他的气势所镇慑,居然愣怔了一下。其中一个村民很快说:“她是外村逃来的一只肥羊,我们一道来把她吃了吧。”
“瞎说什么!她是……”他想了一下说,“她是我家的亲戚!”
“你家哪有这个亲戚?骗什么人?”一个村民说着就要上前拉那女孩。
陈光宗一伸手抓过身后桌上一把父亲遗留下来的斧头,高举过头:“就是亲戚!谁要是敢碰一碰她,我就跟他拚命!”
论力量,十五岁的陈光宗自然不是这十来个村民的对手,但他大义凛然的气势令村民们为之气沮。僵持了一会儿后,黄和尚忽然说:“光宗,你是不是看她长得漂亮,想她做老婆?”
其他村民也一齐说:“肯定是想她做老婆!光宗你真没出息,只想着女色,算什么男子汉!快放开她,我们也分一块肉你吃吃。”
陈光宗又羞又怒,满面通红,破口骂道:“我日你们的娘,胡说八道!你们才想老婆!她就是我家亲戚!黄和尚,当初要不是我爹咬紧牙关送掉性命都不把你们招供出来,你早就给长毛杀掉了,你瞎说八道的有没有良心?”
当过团练的黄和尚顿时满面火烧,低下了头。其他几个村民想到熬受酷刑至死没有供出一个同村人的陈仲元,也不禁面有愧色。陈光宗连连挥挥手:“走走走,你们都走开,不要站在我家里,我要关门困觉了!”
几个村民退到了门外,但仍赖在门口不走,还有三个人则在门槛上坐了下来,使陈光宗无法关上大门,他们怎甘心放弃这到了口边的美餐?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陈光宗。陈光宗不为所动,手提斧头站在那儿,那女孩始终紧紧贴在他怀里,双手紧抱住他不放。
天黑下来了,饥火逼炽得村人们失去了耐心,那位最早喊来了一只肥羊的老年村民说:“光宗,对不住了,这样的乱世,朝廷和老天都顾不了人的死活了,我们为了活命,也顾不得作孽不作孽了,好在她确实不是你家亲戚。”说着向众村民使个眼色,众村民便向陈光宗和女孩逼了上来。陈光宗困兽一般绝望而疯狂地挥舞着斧头,使村民们一时不能靠近。但他空着肚子,舞了一会,到底力气跟不上了,两个村民乘他动作稍一迟缓之机捉住了他持斧的手,另两个村民上前便动手拉那女孩。就在这时,陈金元的老婆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了,她外出挖野菜刚回到村上就听说了侄女儿被人追杀的事,立即寻声赶到陈光宗家,大叫:“不要杀她!她是我家侄女!”村人们只得无奈地放开了手。
第二天,那女孩的父亲找到陈金元家,陈金元的老婆竭力阻止弟弟将侄女儿带走,但女孩的父亲说,若不把女儿卖掉,一家人都要饿死了。陈金元的老婆决定自己拿出两斗米来救下侄女儿,可是她没有那么多米,她想到了陈光宗。陈金元夫妇没有子女,陈光宗成为孤儿后,陈金元就决定让陈光宗顶他的嗣,夫妇俩对陈光宗一直百般照拂,陈光宗也把他们当作亲人,陈金元死后,陈光宗麻衣重孝地为他送了葬,尽到了嗣子之礼。陈金###婆决定收侄女儿作养媳妇(童养媳),现在先当女儿养着,待她长大了就给嗣子陈光宗做妻子,这样,自己老来就会有人贴心服侍,侄女儿也可逃脱被人贩子卖进妓院的悲惨命运。而陈光宗前几天积极参与了对周浩坤家的洗劫,抢到了一些白米,还给了陈金###婆几升,想来他应该拿得出两斗米,反正侄女儿将来是要给他做老婆的,这米也不是叫他白出,他应该会答应。
出乎她意料之外,当陈光宗听她说要救下那女孩给他做老婆时,斩钉截铁地说:“不不不,我救她是出于义气,赵匡胤千里送京娘,讲的是义气,把她做老婆,不是让昨天那些狗日的说中了吗?不能!”


二、乱离人不及太平犬(2)
“我这个侄女人品模样都不差,手脚也伶俐,难道配不上你?”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赵匡胤千里送京娘,只讲义气,不讲别的。”
“这么说,你是不肯出米的了?就眼睁睁看着她被卖到堂子里去做婊子?”
“见死不救算什么大丈夫?米我自然出的,我这就去挖。”
陈光宗的米埋在他房里的床底下。这时候家里凡有一点点粮食的,都必须埋藏好,否则你前脚离开家,后脚人家就来给你偷走了,这也正是陈金###婆外出挖野菜时要把房门锁上的原因,以前除非一家人全部离村外出,否则是从来不锁大门房门的。陈光宗很快从床底下挖出半瓮头米和一只被剪掉了一半的二两头的银锭,交给陈金元的老婆说:“米不够二斗,这里还有半锭银子,够抵上了吧?”
那女孩子留在了陈金元家。她叫阿菊。其实,她以前到姑姑家来玩的时候,陈光宗也见过她几次,只是陈光宗不喜欢和年纪比他小的小孩玩,何况阿菊还是女孩,所以两人从未讲过一句话。陈金###婆知道陈光宗为救那女孩罄尽所有,家里已没有吃的了,就叫陈光宗到她家跟她和阿菊一起吃。陈光宗同意了。陈金###婆让他和阿菊以兄妹相称,其实在她心里,仍然把阿菊当成了未来的儿媳,她认为陈光宗只是小孩意气,等将来阿菊长成了水灵灵的大姑娘,陈光宗也早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那时不相信他还会说不要她做老婆的傻话!
阿菊对陈光宗既感激又崇拜,她不到十岁就学会了几乎全部的家务活,养成了勤快的手脚,这时到了陈金元家,更不肯闲着,把陈光宗身上从鞋袜的缝制到衣裤的浆洗缝补全包下了,而陈光宗在多年的孤独生活之后,也因有了这个妹妹而倍感新奇温暖,同时也觉得,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子汉,让嗣母和妹妹吃得好些是他义不容辞的职责。他更加贪婪地偷田里即将成熟和已成熟的庄稼,更起劲地参与对无主房屋的洗劫,同时把捉鱼摸虾等全套本事也都使尽了。不喜欢田间劳作的他,现在也象个肩负养家活口重任的家庭掮梁柱一样整天忙乎在他家和陈金元家的田里。
麦收后不久,端午节前的一个上午,他在村东黑鱼潭边陈金元家的田里起担,把将紫云英、河泥等混搅在田头的草凼里沤制了两个来月而成的草肥起出来,一担担均匀地分布到已割光了麦子的田里,作为即将栽莳的水稻的基肥。虽然种出的粮食总是绝大部分被长毛抢走,但田还是年年不误农时地种着,这是种田人的本性使然。当他将又一担草肥挑到田中央时,忽然看见两个十二三岁的小长毛从兴教寺方向迤逦走来,他们的背上都背着一个竹篓,竹篓里的鸡鸭正发出诱人的聒噪,他们显然是往齐梁镇的长毛兵营送鸡鸭去的。一听到久违了的鸡鸭叫声,陈光宗连性命都顾不得了,立即提着扁担隐蔽到路边的一个莶棵丛中,待两个小长毛来到近处时,他猝然冲出,一扁担把走在前头的小长毛打得脑浆四溅。另一个小长毛吓得魂飞魄散,扔掉背上的竹篓转身就逃。陈光宗顾不得去追,将小长毛的尸体抛进黑鱼潭,拎起两只竹篓飞奔回陈金元家。
陈金元家没人,阿菊到野外挖野菜去了,他的嗣母在码头上洗衣服。他顾不上去叫她们,迫不及待的从竹篓中拉出一只鸡来杀了,到灶间烧了半锅水,舀在拗桶里,提到门外,就坐在门槛上泡鸡褪毛。一只鸡快要泡洗干净时,他一抬头看见寿公岸的许银宝领着一帮子长毛上了村口的木桥,知道是冲着自己来的,慌忙站起身来从后门逃走,走时还没忘记把那只鸡带走。
原来,那小长毛逃回兴教寺的兵营报告后,一位长毛的两司马立即带着十几个长毛前来捉拿凶手。他们先到寿公岸村找到了许银宝。许银宝以前是这一带的地保,长毛来后,仍叫他做地保,他对这一带的人口和田地了如指掌。那小长毛将他们领到遇袭地点,陈光宗的全副起担工具还扔在田里,许银宝一眼认出,那是陈金元的田,于是领着长毛们来了陈金元家。他们看到屋外门槛前一只拗桶中浑浊的热水里飘着零乱的鸡毛,屋里饭桌旁边的地上放着两只装满鸡鸭的大竹篓,篓中的鸡鸭正骚动不安地嘈叫着。
长毛们在屋里没有搜着人,在询问了邻居和村人之后,到码头上抓住了陈金元的老婆,把她押回了兴教寺兵营。旅帅亲自审讯她。这女人对嗣子杀长毛夺鸡鸭的事一无所知,也不知嗣子的去向,因而对旅帅的讯问一问三不知,只是吓得瑟瑟发抖。周德金和黄仁法立即上前说情。可是陈光宗打死的那个小长毛非同一般,这位旅帅对他宠爱愈常。太平天国对王以下的将士臣民厉行节欲,男女分馆,夫妻不准同房,因此很多将领的身边都有一些绣衣扎额,宛如娇女的小长毛随身伺候,“奸小弟”者“斩首不留”的严厉军规也无法阻止此风在军中蔚成气候。小长毛的死令旅帅震怒异常,决心要对陈光宗及其家人实施严厉的报复,周德金和黄仁法的劝慰也无法软化他。事有凑巧,齐梁乡乡官赵明昌正好有事来到兴教寺兵营,见状就竭力劝说旅帅。这旅帅倒还听赵明昌的话,最后被赵明昌一大席话说得气消了一半,终于对陈金###婆挥手说:“你回去吧,叫你侄儿立刻来自首,若不来,明天我们的十万八千天兵就到你村上来打先锋!”
陈光宗一口气逃到几里外的一个荒野里,见无人追来,就停了下来,他捡些枯草和枯树枝生起一堆火,把那只鸡烤熟,但他只吃了些内脏,鸡肉没舍得吃,扯一张野荷叶包了藏在怀里。天黑后他不敢回家,在莶棵里躲了一夜。第二天上午,他偷偷溜回到村外的田野里,看见两个挖野菜的本村妇女,就向她们询问村上的情况,又托她们向嗣母和妹妹传讯。
阿菊和嗣母得讯后立即赶到他的藏身之处。他第一句话就问:“那些鸡鸭怎样了?”她们说都被长毛拿去了,你怎么这样大胆,被长毛捉住了是要杀头的啊!
嗣母讲了昨天被长毛抓进兵营的经过,嗔怪说:“我昨天差点吓死,今天长毛还要到村上来打先锋呢!你回不得家了,怎么办?”
陈光宗想了想说:“不如我们逃到江北去吧?”
嗣母说:“逃江北?家里的东西怎么办?人一走,人家就把家都给你拆掉了,再说我一双小脚要走到何年何月?”
陈光宗说:“到了这个地步,家里的东西顾不得了。你不能走,我驮着你走。”
嗣母坚决不肯走。最后他们商定,由陈光宗带着阿菊逃江北,陈金###婆先到她金家村的姐姐家暂避几天。


二、乱离人不及太平犬(3)
陈光宗掏出怀中的鸡,撕一半给嗣母,另一半给阿菊。嗣母和阿菊都不肯接,推让了半天后,阿菊和嗣母又各撕下一半给了陈光宗。三人就坐在田埂上吃鸡,都舍不得多吃,只啃了几口就拿荷叶和菜叶包了重新藏进怀里,然后三人洒泪而别。陈光宗带着阿菊前往江北,陈金###婆回家锁好门就去了金家村。
但这天长毛却并未来村上“打先锋”,因为当天晌午兴教寺兵营中的长毛们便奉命开拔,参与围剿洪家荡团练去了。长达几个月的围剿结束后,他们又奉调进了古陵城,兴教寺兵营从此撤除。
陵北县滨临长江,处于县南部的齐梁乡离长江也不远,走得快一天也就到了。陈光宗和阿菊不认识路,走了很多冤枉路,见到村庄又不敢贸然进去,总是兜圈子绕过。走累了就躺倒在野地的青草上歇歇气,饿了就掏出鸡啃两口,渴了就到河塘边捧些水喝。夜里,他们在野外的树丛中过夜。由于长毛禁止妇女裹脚,人们虽然并不遵行,但裹脚的积极性多少受损了一些,因此,阿菊直到今年新春才由母亲开始给她裹脚,但刚裹了三四天,她的母亲病倒,裹脚就暂时中断,后来她就逃到天官塘来了,逃来天官塘之后她的姑姑想要给她裹脚,她不要,姑姑也就没有坚持,因此她的一双脚板基本健全,现在逃难之时就大受其惠。她虽然看上去很瘦弱,耐力却很好,陈光宗怕她累,问她要不要驮着走,她总是坚决地摇头。
经过两天跋涉,第二天下午他们终于来到了长江边。他们哀求了很多渔船货船客船,没有一个肯带他们过江。望着滔滔汩汩浩浩洋洋的江水,两人正一筹莫展的时候,陈光宗忽然看见不远处一艘大船正在装货,他跑去问明他们装满货将驶往江北,就帮他们扛了半天蒲包,于是,天黑的时候,兄妹俩就如愿以偿地登上这艘大船渡过了长江。
在家里的时候,以为只要一到了江北就有救了,踏上江北的土地之后,陈光宗和阿菊立即被眼前哭声盈野哀鸿遍地的惨象吓呆了。到处都是来自江南的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难民!陈光宗忽然猛地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噢,我明白了!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是一点不错的,我们那里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自古以来只有江北人往我们那里去逃荒讨饭,从来没有我们反而到江北来逃荒讨饭的道理,如今我们那里都活不下去了,这里还能好到哪里去呢?唉,我早点哪为没有想到!”
阿菊迷茫地问:“那怎么办?家又回不去了。”
陈光宗说:“既然来了,就闯一闯再说吧,天无绝人之路。”
起初逃江北的只是为数不多的富户,他们的到来没有增加江北的负担,反而还在一定程度上繁荣了江北的经济。但随着战乱和饥荒的持续,越来越多的难民野鸭般一大群一大群地涌向江北,本来就不富庶的江北顿感难以承受。于是,每天都有大批大批的难民饿死、病死、冻死、热死……死掉的人多得无法计数。天官塘村上逃江北的共有七八家,三十来口人,后来活着回村的不到一半。死了人只能偷些江北人的稻草将尸体包一包,地上扒一个坑,埋掉了事。埋死人的土地也是江北人的,因为是偷葬,地面上连个坟头都不敢做。能入土就算是好的了,相当多的死人只能暴尸荒野,成为野狗和乌鸦的裹腹之食。
陈光宗带着阿菊先在一个小镇上的桥堍下和一些不相识的难民挤了一夜,半夜里,一个四十多岁常州口音的难民热病发作,一迭连声地喊着:“水——水——”他的老婆只好不停地用破碗到旁边码头上舀了河里的水给他喝。天快亮的时候,那人不行了,用僵硬的舌头含糊不清地哭呼着:“阿囊(娘)——阿囊(娘)……我要家去……我要家去……”嚷到天亮,他断了气,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围着他的尸体绝望地痛哭不止。陈光宗和阿菊一夜都没能合眼,阿菊一直在流泪。
第二天,他们经过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来自天官塘的难民中的四个幸存者,他们和来自董家桥、堵家村、齐梁镇的十几个人一起落脚在一个大镇子东面的一个破庙之中。大家是同乡,逃难之前彼此都熟悉,此刻在一起互相帮助,十分亲热。见了陈光宗兄妹,他们急切地打听着家乡的情形。陈光宗从这些人的口中得知,黄显恪一家就落脚在这个大镇子上,周浩坤一家则不知去向。起初,黄显恪父子常常接济这些乡亲,后来,他家也多灾多难,死了好几个人,自顾不暇了。令这些人啧啧称羡的是,黄显恪家的死人都睡上了棺材。
陈光宗兄妹还算幸运,他们来到这里的第二天就是难民们望眼欲穿的端午节。在江北,由于难民太多,平时几乎讨不到饭,在青黄不接的日子里,江北人自身都饥肠辘辘,哪来余粮施舍别人?一年中只有稻麦上场的时候能讨到饭。麦收后正逢端午节,那几天出去讨饭,决不会空手而回。江南人过年的时候,总要做大量的“财主糕”,这是用糠里筛出来的米和粞磨成的粉做成的年糕,因为里面不可避免地混杂着一些泥尘和糠屑,所以做成的米糕是淡淡的草黄色,决不会象正常年糕那么白亮美观。江南人总是将财主糕切成两三分厚的片,专门发给新年时上门要饭的人(以江北人为主),来一个讨饭人,就发给三五片。现在江北人为了打发多如牛毛的江南乞讨者,也不得不专门裹了许多小粽子,一只相当于江南人原来吃的粽子的三分之一大,来一个讨饭人,就发给一只或两只。
这几天阿菊天天跟着几个妇女出去讨饭,每人每天都能讨回一筲箕篮小粽子,每天回破庙时,阿菊都兴奋得双颊又红又亮。
陈光宗和几个壮年男子出去揽活干,找到活干就意味着找到了饭吃。此时麦子刚收完,正要耕田、车水、莳秧,需要大量的劳力。由于廉价的劳力太多,干活便没有工钱了,雇主只供应一日三餐,再发两只主人家自己吃的质量较好的大粽子作为点心。找活干的人一多,雇主选择的余地就大,他们总是千挑万选,只有那些身强力壮,农技娴熟,干活舍力的人才有希望膺选。陈光宗虽然只有十五岁,却是体格雄壮,人又机敏,其实他去年才开始跟陈金元学做的农活,做得并不很漂亮,有些农活甚至还没做过,但他能以信心十足的姿态面对雇主,凡雇主问到的农活,他一律底气十足地回答能做,因而很轻易地就挤掉众多竞争者,被一个大财东所雇用。他是个聪明人,没做过的农活到了田里跟着别人依葫芦画瓢,现炒现卖,居然没有露出破绽,东家对他还相当满意。足足有半个多月,陈光宗在财东家吃饭,每天还能带回优质的点心——粽子。江北毕竟是江北,财东招待雇工的饭菜比江南差得多了(也许因为这是战乱时期,其他时候不是这样),饭桌上一般不见荤腥,不过饭和菜倒是可以放量吃,不加限制。有一次,不知为什么,饭桌上出现了一碗珍贵得叫人发疯的红烧肉,这碗肉的块数是预先计划好的,刚好是桌上每人一块,大家分了肉,又把碗里的汤汁也均分了。几个雇工都舍不得吃肉,门外摘片葡萄叶子包了,要带回去给家人吃。陈光宗为了几只鸡鸭能去杀长毛,肉食对他的诱惑力之巨可想而知,但他也象其他几个雇工一样,把肉包了起来,他拚命地多吃饭,把红烧肉引起的馋欲硬是压了下去。晚上回到破庙,当他看着阿菊津津有味地吃肉时,心里既羡慕又说不出的满足。
阿菊讨回来的粽子一时吃不了,她学着其他妇女的样,把粽箬剥掉后放在太阳底下晒成饭干,这些饭干在青黄不接之时就是弥足珍贵的救命粮。
到稻熟时节,陈光宗又能找到活干,收割稻子、耕田、种麦。东家很喜欢他,出去收租总叫他跟去挑麻袋。挑麻袋比在田里干活要轻松些,但也不容易,有时一天要走几十里路,出去的时候是空担,回来的时候两只装满了租稻的大麻袋足有一两百斤,每天陈光宗回到破庙都累得浑身散架。跟麦收时一样,财东供应他一天三餐,再发两块米粉饼作点心,工钱没有。他把点心都带回来给阿菊吃。
稻收上来了,脱粒也脱好了,大户人家开始牵砻,小户人家也开始舂米了,阿菊和女人们又出去讨饭了。这时出去讨饭必有收获,每到一家,都是连糠连粞给两调羹,村子跑得多,一天也能讨到一筲箕篮,和些野菜煮成糊粥或做成糠饼可以吃好几天,而且这时讨饭的天数比麦季多,可以连续讨十几天。这之后要到过年才能讨到饭了。大年初一出去讨,江北人给的不是财主糕,而是他们大年夜吃年夜饭吃剩下来的饭,拿盅子量着给,来一个讨饭人,就给半盅或一盅。
从过年到麦收、从麦收到收稻、从收稻到过年,这中间是漫长而可怕的青黄不接期,也是人死得最多的时候。破庙里的这些人之所以都能熬过来,全靠了离破庙不远的一个豆腐作坊。当他们饿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就去偷豆腐作坊的豆渣吃。他们都是种田人,有的人逃难之前本身就做过豆腐,深知打铁撑船做豆腐是世上最辛苦的三个行当,做豆腐辛苦却赚不到钱,只能赚些豆渣用以养猪。所以他们都很克制,饿得再难受,每人每天也只偷一碗豆渣,绝不多偷。好在豆腐作坊的老板也是善心人,对这些走投无路的窃贼总是睁一眼闭一眼,有时贴面撞上了,也只是挥挥手让他们跑开了事。
陈光宗兄妹就这样在江北度过了一年。陈光宗特别惦念他家里的东西,那里面有他历次掘宝的成果,他不知嗣母能不能保护好这些东西。第二年初春,当他听说官军已开始围攻古陵城时,就不顾破庙中同乡的劝阻,急不可耐地带着阿菊踏上了回乡的路,他们比破庙中的同乡早回乡两个多月。谁也没有想到,正是他这个鬼差神使的冒失决定,使他的命运发生了做梦都想不到的巨大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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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打宝
陈光宗和阿菊重新踏上江南的土地,已是清同治三年(1864年)春天。这时的江南,荒象弥甚,凄惨更胜往年。一路行来,触目皆是杂草滋蔓的田园,烟熏火燎的残垣断壁,路边的草丛中不时出现惨白的人的尸骨,一棵棵枯死的树木怵目惊心地裸裎着白光光的树干,它们的皮在去年冬天野菜稀少的时候被饥民们剥食光了。他们所经过的村庄大多死气沉沉,走上一整天都难得碰见一个人。
回到天官塘才得知齐梁镇上和兴教寺里的长毛早就撤走了,陈光宗的嗣母已于去年冬天饿死了,陈光宗和陈金元两家都遭到了洗劫,屋里连铜勺铲刀都没有留下一把,由于两家的房子都不好,总算都没有被拆毁,也未被掘地三尺。
陈光宗把自家的房子半卖半送地卖给了村上人,卖房所得的钱买了些米、稻种和一些必不可少的农具、家什之后就所剩无几了。他和阿菊住到陈金元家的房子里,陈金元的房子比他家的要稍好一些,阿菊睡里面原先她姑姑的房间,陈光宗则在堂前做了个地铺睡。
陈光宗一回来就着手开垦已经被荒草占领了的田地,他庆幸自己早回家的决定正确无比,——他赶上了种水稻的农时,到秋天他和阿菊就可以摆脱软刀子割人一般的饥饿了。阿菊每天去田野挖野菜,陈光宗买的那些米,必须掺和着数倍于米的野菜才能吃到田里即将播种下去的水稻成熟登场。由于逃难在外,紫云英没有种上,河泥也没有罱,豆饼又没钱买(有钱也买不到,都被饥饿的人当粮食吃了),种水稻所必须的肥料几乎一样都没有,家里只有他和阿菊两个人,人粪又很少,陈光宗决定养个猪,太平的世道看来指日可复,人们对猪肉的需求量将会大增,而猪粪又可补肥料之不足。
这天他起了个早,早饭没吃就出发到几十里外的吕桥镇去捉小猪。齐梁镇上已经好多年不见大猪小猪的踪影了,紧靠大运河的吕桥镇则已于不久前恢复了猪市。时令已交立夏,草木极其荟蔚,荒芜的田地和田埂上长满了齐膝深的杂草,草叶上的露水把他的裤腿和草鞋濡得精湿。离吕桥镇还有四五里时,太阳冒上了东边的小树梢头,天地间十分热闹了,画眉鸟在河边的柳林中巧舌如簧地鸣啭,低垂的云空里洒下催忙鸟不知疲倦的催促:“快快归家!快快归家!”他心情舒朗地辨听着各种鸟声,忽然,他捕捉到了另一种使他心里猛地一动的声音,那是来自前方半里之外一个村庄后面的田野里的喊杀声,毫无无疑问,那是村民们在围攻长毛的零散逃兵。
好几个月之前,在浙江、无锡等长毛已被打败了的地方,田野里时常有零星的长毛逃兵或伤兵出现,这些散兵游勇的长毛经常受到村民们的围攻。村民们最初的目的是拿长毛们的脑袋去官军那里换取赏银,但是,有人从某个长毛身上得到了大量金银财宝,消息象生了翅膀一样飞快传开,长毛逃兵在人们眼里顿时个个都肥得流油了,于是,围杀长毛逃败散兵的热潮迅速席卷各地,人们称之为“打宝”。不断有某地某人从长毛逃兵身上打得大量财宝的传闻和谣言传来,人们的打宝热情持续高涨,仓皇逃命的长毛残兵一被发现,立即会遭到村民群起而攻。这里离古陵城只有二十来里,自从官军开抵古陵附近与长毛接仗时起,就经常有一些开小差的长毛逃来。十多天前,这一带的村民刚打死了几个藏身田野的长毛,在其中一个的身上还真的搜出了几个金银锞子,村民们为争夺这些财宝打得头破血出,这事传得十几里外的齐梁乡都尽人皆知。
喊杀声渐渐近来,远处,两个披头散发的长毛出现了,他们象没头苍蝇一样在齐腰的荒草和麦子中乱窜,其中一个直直地朝陈光宗这边奔来。一大群手举锄头铁耙和大刀长矛的村民鼓噪着从村边的竹园后追了出来。陈光宗立即蹲下身子,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仓皇跑过来的长毛,伸手握住了田埂边上的一块拳头大的黄石,准备等那长毛来到近前时向他发动突袭。那长毛在距他一百多步远处一脚踩进一条垄沟,重重地跌倒了。他刚爬起来,后面追上来一个村民,猛地一棍打在他的腰间,他惨叫一声,又倒了下去。几个村民立即围了上来,锄头铁耙和刀矛雨点般落到那已经不能动弹的长毛身上。这时往另一方向逃窜的那个长毛也已在村民们疯狂的围殴中发出了凄厉的惨叫。陈光宗正要站起,身后几步外的小河边忽然哗啦一声,水花激溅,一个长毛从水里冒了出来,他显然在水里潜游了很长时间,此时既疲乏又憋闷,象牛似的喷出嘴里和鼻子里的水之后就张大着口急促而粗重地喘气。与另外那两个长毛一样,他的包头巾也不见了,满头淌水的浓密的长发把他的整张脸和五官都覆盖住了,使他既不能睁眼也不能听见陈光宗扑向他的声音。他一只手摸索着抓住了岸边的柳树根,另一只手正要撸去覆盖在脸上的长发时,陈光宗已来到他面前,手中黄石重重地砸上了他的天灵盖。血花四溅。那长毛抓住柳根的手松开了,人向水里沉去,陈光宗一手抓住他的头发,一手举起黄石用尽全力不停顿地一连往他头上猛砸了五六下。柳树下的河水被染成了胭脂色。
陈光宗将已经昏死过去的长毛拖上岸,那长毛头顶心一个大洞里血泉还在不住喷涌。陈光宗发现这个长毛还很年轻,估计不到三十岁,他的脸和手因失血过多而惨白如纸。从服饰上看,这人是个长毛的军官,背上一个鼓鼓囊囊的青布包袱。陈光宗飞快将包袱解下,打开厚达四层的包袱布,金光宝气顿时射目而来!他的心撞得喉咙都发痛了,迅速将包袱重新扎好,塞进柳树下的河泥里,然后站起身来大声喊:“来啊,这里一个长毛!”
闻声赶来的村民们从那个被陈光宗打死的长毛身上搜出一把西洋产的独角龙手枪、一个镌刻着精美图案的紫铜火药壶、几块碎银和几十个铜钱。这是他们今天的最大收获,另两个被打死的长毛身上,他们总共只搜到两双掺和了麻丝和布条打成的新草鞋、一只结实得有如盾牌的粗瓷大碗、几件内衣裤和两把砍刀。
村民们拖着长毛的尸体去向官军报功请赏了,陈光宗假意挎着准备装小猪的竹篮往吕桥镇方向走,待村民们去远,他立即转身回到那棵柳树边,觑准四下无人,迅速捞出河泥中的包袱,放进竹篮,又特意从河里抓了几把河泥抹在包袱上,再扯些杂草盖在上面,远远看上去就象篮里装了一只小猪似的。他不去吕桥了,小猪对他还有什么用?他以比来时快得多的速度往家赶,一路上努力避免和任何人碰面,见到前面有人就绕路避开。
晌午时分,他来到自家后门之外,在村边他就看见自家烟囱里袅着轻丝般的炊烟,知道阿菊正在家做午饭。他敲了敲后门,很快,阿菊就来开了门。见篮里的不是小猪而是一个胖乎乎的古怪泥团,阿菊十分惊愕。陈光宗不容她发问就迅速进屋又迅速转手闩上后门,然后从篮里拎出那个泥团,快步奔向前进,将篮子扔在了后进屋里。
陈光宗直接奔进阿菊的房间,这是这个家中私密性最好的一个房间。阿菊惊异地跟了进来:“这是什么呀?”
“你快去关上大门,免得有人进来。”陈光宗说。
阿菊去关了大门回到房里时,陈光宗已经把包袱放在了床前的地上,见阿菊进来,他就打开包袱。阿菊立即啊地一声抽了一口冷气,随之就两眼发直,张大了的嘴再也合不拢来。陈光宗无声而得意地笑了。
她声音发抖:“阿哥,你……你哪里弄来这么多的……”
“轻声!打宝打到的。”他简单讲述了一遍打宝的经过。
兄妹俩激动万分地将财宝数点欣赏了一番,然后埋在了阿菊的床底下。陈光宗正告阿菊:“这事千万不能泄露,否则我们将不得安宁。以后你也不要出去挖野菜了,尽量在家里看着家,出门时一定要把房门锁上。”
他说一句,阿菊就点头答应一声。
埋好财宝后,兄妹俩关上房门来到外面的灶间。锅里的野菜糊粥已经煮开,锅盖四沿噗噗地往外吐冒着白色的热气,野菜的苦香味弥漫一屋。陈光宗豪情满怀地看着锅灶说:“这是我们这辈子最后一顿吃这个了,明天开始,我们天天吃白米饭和白米粥!”


四、暗算(1)
清同治二年(1863年)十一月初二,清军攻下无锡。几天后,清军前锋就进驻陵北县城,开始酝酿古陵的攻城之战。
当驻扎在兴教寺的太平军奉命撤离时,周德金和黄仁法就想伺机逃走,但未能成功。后来,他们随那支军队进了古陵城。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寻找逃跑的机会,可是始终没能逃成,于是就在城中度过了官军攻城的可怖时光。
清同治三年(1864年)四月初五,在与驻守古陵城的太平军进行了长达五个月的对峙和厮杀之后,清军完成了对古陵城的合围,酷烈的古陵攻城战打响了。清军和洋将戈登的“常胜军”在密集炮火的掩护下开始冒死攻城。一连五六天,戈登的火炮队和清军的火炮一起围住古陵城狂轰。炮声震得大地发抖,城内城外屋顶上的瓦片被震得纷纷飞坠落地,多处城墙一次又一次地被轰塌。守城的太平军先是以砖石门板船只乃至城中居民为家里老人准备的寿材等一切能找到的材料填塞缺口,后来材料用尽了,就以死人和自己的身躯填堵。清军和洋兵的炮弹呼啸着倾泻下来,手足肉块旗帜砖石一齐飞上半天,又雨点般地落在城内城外的地上树上和屋顶上。与此同时,太平军也以洋枪和火炮进行还击。城内城外死者枕藉。连续多日的猛攻之后,清军终于破城。那位悍勇异常嗜杀成性的太平军主将被清军活捉,当他被押至清军主帅李鸿章的面前时,昂然直立,拒不投降。当天,他就被凌迟处死,枭首东门。然而他的装在木笼里挂在城楼上示众的血淋淋的首级竟于当夜被其部下盗走。
作为火头军,周德金和黄仁法一直未上过火线,当官军破城时,城中混乱已达于极点,他们和一位太平军军官一同闯入一居民家中,强行索要到三身百姓的便衣。当三人换上便衣从那居民家出来后,周德金和黄仁法乘那军官不备,合力将他刺杀,平分了他包袱中价值数百两银子的财宝。
很快,官军控制住了城中的局势,开始挨家挨户地搜查太平军的残兵,周黄两人试图趁乱混出城去。在一个巷口,黄仁法迎面撞上记名提督周盛波麾下一队正在抢劫的官军。官军抢走了他的财宝,黄仁法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向带队的军官苦苦哀求:“这是我全家的活命钱,你们抢去了叫我一家怎么活啊?”
“不能活就别活了!”那军官一刀捅进了黄仁法的心窝。
周德金当时正在黄仁法身后的街巷中,目睹黄仁法被杀,立即学陈光宗的伎俩,往地上一躺,拖过街边的一具尸体盖在自己身上,逃过了一刀之厄。他在死人身下躺到天黑,趁着夜色逃出了城。因为不担心势穷力竭的长毛会反扑,守城的官军并不十分警觉,否则挂在城楼上有兵丁看守的长毛主帅的头颅也不会不翼而飞,所以,周德金没费太大的周折就带着他的财宝安然离城了。
陈光宗打宝得到大笔横财之后半个多月,也就是官军攻下古陵城的第二天黎明时分,周德金逃回了家。
周德金回家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剃头。不仅周德金,古陵被官军攻克后,所有被迫蓄起了长发的人要做的第一件事都是这个。长发是长毛的标志,人们怕因为头上的长发而被官府指为“发逆”,而且从小就享受惯了剃头修面的舒适乐趣,留长发对大家来说实在是一件苦事,尤其当现在这个清明已过,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的季节。留长发的人太多了,齐梁镇一带当去年两个兵营的长毛撤走以后就有一些胆大的人剃了头,但大部分人怕万一长毛回来又会受到晒人干和吊到树上的惩罚,谨小慎微地保留着长发,直到官军克复了古陵才争先恐后地涌向刚刚公开复业的剃头店去。这几天里,城里城外的所有剃头师傅都忙得只恨爹娘没有给他们多生几双手。
周德金焦灼地等待着木桥头的剃头匠刘麻子上村来,等了四五天,没能见到刘麻子那挑着剃头挑子的瘦长身影出现。他等不及了,就赶到齐梁镇。镇上两家剃头铺子此刻也都人满为患,周德金排了大半天的队,到半下昼才轮到。剃发,修面,编辫,一番修理之后,顿感神清气爽。傍晚时分,他哼着小曲,步履轻快地回到了家。不料,两个来自县衙的公差正大模厮样的坐在他家等着他呢!
事情的起因在于官军克复古陵的第二天古陵城里发现了一块功德碑,这是长毛攻陷古陵后城中来不及逃走的士绅们共同凑钱树立的,碑文对长毛极尽歌功颂德之能事,碑上镌刻了所有出资立碑者的大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原是对待占领者的古老传统,对长毛恨之入骨又畏之如虎的士绅们为了保住身家性命和原来的优越生活,只能恭顺地表示与占领者合作。这块碑确实实现了他们立碑时的初衷,但如今却成了附逆的铁证。虽然长毛统治时期实行财产充公,但一般充公的都是些藏匿不及的浮财,大量的财宝和田单事先都埋藏起来了,因为与长毛积极合作,长毛也没有追查他们的藏财,所以,谁都知道这些碑上留名的人手中仍有大量财产。这块碑的发现让官府兴奋不已,这是发横财的天赐良机。追查“从逆”人员的工作迅速展开,并很快从城里扩展到乡村。凡是受到追究的人员,大多被敲榨得倾家荡产。
不知是谁向官府告发了周德金,他和一些当过长毛的人当夜就被押赴县城,关入县衙大牢。与周德金他们一同入狱的还有原齐梁镇庄首,长毛时期的齐梁乡乡官赵明昌。但长毛占领时期,赵明昌和靖江的团练局一直有联络,还多次秘密为团练局筹款,有团练局的几名乡绅为他作证,因此在狱中关了两天之后他就被释放回家,仍然做他的庄首。
周德金被抓后,他的胆小怕事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不知所措,他们唯一能求助的人就是周德金的弟弟周德祥。
象很多房子紧的贫穷人家一样,周德金的祖上只留下一间狭小的两进房子,周德金和弟弟分家的时候,前进的堂前分给了周德金,后进的一个房间分给了周德祥,前进的灶间和后进的厕所两家公用。周德金在堂前砌了一道土墼墙,拦出一个房间,作为一家三口的卧室,只留下很狭的一条过道走人。周德祥认为周德金的卧房占地过多,影响他一家从大门出入,为了不吃亏,他把杂物堆满了小得已不能再小的茅房。两家都想多占公用地盘,常常闹得面红筋胀,两人的老婆也常为一些芝麻绿豆的小事斗蛐蛐。后来周德祥自说自话在天井里搭了个庇屋作为灶间,几乎把整个天井都占去了。周德金一怒之下就把前进通向天井的后门堵塞住,使德祥一家没了大门,只能从后门出入,他自己也没了后路和厕所,他就学许多屋少人家的做法,在门前的场边埋了一只大缸,作为露天粪缸。
为了报复,周德祥的老婆多次偷偷往周德金家的几个酱罐里撒土。在我们这个发明了无数穷奢极侈的奇馐异肴的国度里,除了地里出产的品种不多的几种蔬菜之外,酱和咸菜、萝卜干等腌制菜一起构成了百姓菜中功高不赏的擎天之柱,绝大多数人家全是靠这四种菜一年支撑到头,并且支撑了一代人又一代人,它们对炎黄子孙恩重如山。其中酱最为重要。咸菜和萝卜干保存的时间不能太长,长了就不好吃了,尤其萝卜干,秋天腌制出来,至多只能吃到来年夏天,天一热就发了酸。腌制水平不够高的,一过黄梅就霉烂了。而酱,这种味美不输咸菜,饭粥皆宜的好东西却可以长期地保存,并且小小的酱缸就象是圣贤们无所不包的大道,可容纳百物,菜瓜、茄子、生姜、黄豆、肉、西瓜皮……无一不可入酱缸。因此,如果一个人家不做酱,饭桌便会变得相当枯憔。每年黄梅一过,走进任何一个村子,触目皆是形状色彩各异,大小不一的酱缸和酱罐头,满装着泡在盐水里的刚霉制成的酱黄,它们日复一日地蹲踞在人家的屋檐头上、矮墙上、鸡棚顶上、门前的长凳上、柴积上,让毒热的夏日把黄色的酱黄慢慢晒成紫色的酱。象周德金兄弟这类菜地极少的人家,咸菜和萝卜干都腌得很少,因而总要做大量的酱,贮藏在瓮头里,吃上一整年。周德祥的老婆毁了周德金家所有的酱,就使周德金一家陷于几乎全年无菜吃的窘境。周德金七岁的儿子看见了婶婶的恶行。周德金夫妇大兴问罪之师,砸掉了周德祥家所有的酱缸和酱罐头。两家大打出手,村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们拉开,双方都挂了彩。从此两家形同陌路,互不往来。


四、暗算(2)
然而,周德金被抓以后,周德祥却出人意表地主动走上门来,积极为周德金老婆筹谋营救德金的办法,他说德金毕意是他同父同母的亲阿哥,血浓于水嘛,此刻他有难,怎能见死不救?再说阿哥当长毛时,有一次长毛要烧他家房子,还不是阿哥给说好话劝阻的?做人要知恩图报。周德金老婆很感动。周德金从古陵逃回家后,向村人讲述逃生经历时总要炫耀一下他从长毛军官那里抢到的财宝,因而不到两天就全村尽人皆知了,而且还导致了关于黄仁法的死亡的另一版本的悄然流传。说黄仁法不是被官军所杀,而是被周德金杀掉的,为了吞吃他的财宝。这一说法还未来得及传进周德金的耳朵,周德金就被县衙的公人一索子锁走了。周德祥当然也知道周德金得到了横财,他让嫂子把财宝拿些出来,让他去县里打点。
方寸大乱的周德金老婆这时把周德祥当成了救命稻草,当即捧出一部分财宝给了周德祥。晚上,周德祥从外面回来了,对嫂子说,牢头禁子们都给了好处,阿哥在狱中不会吃苦头了。又说这次在县里上下打点时认识了一个路道很广的差头,那差头答应给他引见知县的刑名师爷,当然,这是要送点好处的。周德祥老婆毫不犹豫又拿出一部分财宝。
过了两天,周德祥又对嫂嫂说,那差头已经买通,明天就要引他去见刑名师爷了,刑名师爷掌一县刑狱,只要买通了他,阿哥立刻就可以出来,只是……周德金老婆马上问:“要多少?”周德祥说这事少了不行的,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阿哥能平安回来,以后钱有得赚的,家里还有多少?
周德金老婆于是把剩余的财宝全部交给了周德祥。但从此以后周德祥再不到嫂嫂家来了。周德金老婆去找他,每次都是周德祥老婆挡在门口:“德祥不在家,到县里给你办事体去了。”
就这样一晃两个月过去了,周德金还是没有回来。周德金老婆天天来找周德祥,有时碰见周德祥,总是说快了,师爷已经点头,就要出来了。可周德金还是迟迟不见回来。周德祥老婆又找去,周德祥却不耐烦了,两眼一瞪说:“德金犯的是叛逆大罪,照王法是要灭九族的,现在我为他上下打点,我自己的钱都全贴进去了,这才保住了九族人的脑袋,你还不知足?”周德金老婆只好抹着泪离去。
三个多月后,县里见周德金身上实在榨不出油水,就将他释放了。这时他已被折磨得皮包骨头,双腿已接近瘫痪,他只好从县城爬回来,爬到半路,碰到木桥头村上撑船为生的张癞痢的船给人送货到县城后回村,把他带了回来。村人几乎认不出周德金了,他的眼睛瘦成了两个没有活色的深坑,原来粗壮有力盘堆着一块块坚硬肌肉的手臂和腿现在象芦柴棒一样细弱得吓人,污秽的头发胡子乱草般地堆在头上脸上,破布条一样的衣服上爬满肥胖的白虱。当他听说他的财宝都已交给了弟弟时,他老婆正端着一碗野菜汤喂他,他奋力夺过汤碗砸向妻子,怒骂:“猪!我若舍得那些财宝,早就出来了,要靠他?”野菜汤泼了妻子一身,碗在她额头砸出一个血泉。在妻子的惊叫声里,他喷出一口鲜血,向后一仰,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而这时,逃难外地的人正陆续返回家乡。从外地回来的人,家里的房子大多被焚毁或拆毁了,需要重建家园,即使房子没被全部烧毁拆毁,家里也都被洗劫得徒剩四壁,连最基本的生活用品都没有留下一件,带回来的死人还要办丧安葬……总之,必须有一笔现钱才能恢复正常生活。他们带往江北的钱早在那里花光了,埋在家里的钱财又被掘宝的人挖掘一空,无奈之下,只好忍痛卖掉些田地房子,或者借一些高利贷。因此,这段时期成了手中有钱的人买田置地百年难遇的好时机。就在这时,本来穷得连过年团子都做不起,过年请路头用的猪头都是向邻居借用的周德祥却一口气连买了黄显恪家两亩多好田。
村上顿时议论纷纷,人们心里明白,他买田的钱正是从他嫂嫂那里骗去的周德金打宝得到的财宝。周德金得知弟弟买田后,立时吐血不止。几天后,他的妻子和儿子从外面挖野菜回来,发现他死了。他死得十分奇特,他双腿弯曲站在灶头旁的水缸前,上身俯伏在水缸的缸沿上,脑袋却垂下去,垂进水缸,水缸里的水一直浸没到他的脖根。他显然是被水缸里的水淹死的。村人猜测他可能是想喝水,一个人拖着病得风都吹得倒的身子挪到水缸前,忽然一阵眩晕,扑倒在水缸缸沿上,脑袋正好垂落到缸水里。但喝水他何以没拿勺碗等舀水的东西?因此有人认为他是自杀,又有人甚至说是他的弟弟周德祥把他按到水缸上溺死的,怕的是他病愈后找他报复……总之,他的死成为天官塘历史上一个令人费解的迷。
周德祥又一次出人意料,这个平时以吝啬出名的人居然出钱安葬了哥哥。办完丧事,他夫妇俩又频繁地出入嫂子家。两年之后,在他们的积极撮合下,周德金的老婆带着儿子远嫁到了外地。于是,周德金的所有房子和田地全归了周德祥。村人这才明白这夫妇俩用心之深,出钱安葬哥哥原来是为了使寡嫂对他们有好感,以便说服她改嫁!村人们再回过头去想,分析种种蛛丝马迹,终于明白,原来放出谣言说周德金杀害黄仁法的正是周德祥,而向官府秘密告发周德金的也肯定是他!


五、高义可风
许多逃难回归的人家卖房卖田时,陈光宗打宝得到的大量横财开始亮相,在短短几个月之内,他令人咋舌地成了二十多亩上等良田和十多亩次等田的主人。村人们这才渐渐得知了他打宝的经历,对他得到横财的好运气啧啧称羡不置。
陈光宗开始大展宏图了,买田置地的同时大兴土木。年少气盛一夜暴富的他与那种历经数十载胼手胝足节衣缩食积累而成的富户是截然不同的作风。那些富户认为房屋是耗财之物,要花很多钱造,造起来后还得花钱维修护理,房子造得漂亮,家具摆设也得相应地考究,家具摆设考究了,住在这房子里的人穿戴吃喝也得相应提高档次,于是便应了那句老话:一双象牙筷配穷了一个人家!而住在舒适的房子里,皮肉就会被惯得娇贵,人也会变懒,贪图享乐,这就离败家失业不远了!所以,他们有了钱永远是买田,买田,买田!田是能够不断地生财的聚宝盆。这些人大多已经腰缠万贯,而全家的众多人口往往还挤住在一两间祖上留下来的破旧老屋之中,要等他们弃世之后,其子孙才开始营建与其财富和身份相匹配的华屋美宅,很多人因为以前被父母管住压抑过度,此刻猛然反弹,在享乐的高速道上一发而不可收拾,真的就成了败家子。陈光宗已经一举创下了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傲人家业,陈金元留给他的那间窄小低矮的旧屋既配不上他现在的身份,也不利于收藏财物,他从小就对周浩坤家的高墙华屋企羡不已,如今巨金在握,当然要一酬大愿。长毛之后的天官塘村已由原先的三十多户人家减少到了十八户,村上出现了很多空屋和空地基,他轻而易举地买下一大块地皮,建造起三间三进两侧厢的新屋,其中第三进是三间带阳台的楼房,除了库房以外的所有平房楼房屋内一律板壁地砖,椽子上铺了用石灰水刷白了的网砖,柱梁椽和木板墙壁全部用桐油油得唰亮。房屋外面筑起坚固的围墙,大门处修了很气派的墙门,俨然富绅大户的派头了。
长毛被剿除的第二年,即1865年(清同治五年),陈光宗已经十八岁,完全是高大壮实的成熟男子的体型了,妹妹阿菊也已十四岁,以前单薄瘦弱的身子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一些显示女性特征的部位开始突显出来,她的面容也更加秀丽,脸型是甜润的鹅蛋形,眉弯如笑,鼻梁挺直,嘴唇甘美,明亮多汁的眼眸中蕴含着超出她那个年龄的丰富内容,以前因营养缺乏而枯憔发黄的头发如今发出黑漆一般的光泽。豆蔻含苞,风情初解。与陈光宗三年来的生死相随铭心刻骨的生活经历,陈光宗对她的悉心呵护,他们之间的相互牵挂和关怀……是不是使他们原本单纯如水的兄妹之情中不知不觉地多了一些令人心动的东西?
阿菊在一天天地变成大女人,孤男寡女同住在这一所大房子里,显得过于空寂,也免不了惹起一些猜测和闲言,毕竟他们不是亲兄妹,而且当初陈金元的老婆让陈光宗出米救下阿菊时也确曾有做养媳妇的说法。有些村人甚至已在私下猜测,这两人到底何时正式圆房?
阿菊的父亲倒是时常带着阿菊的弟妹来看望阿菊,有时还在陈光宗家住上两天,但这对消除闲言无益,反而火上浇油。再没有比阿菊的父亲更希望阿菊和陈光宗尽快成亲的人了,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这个天天有好饭好菜吃的富有女婿家长住下去了。他来看望女儿的主要目的也就是借机饱餐一顿大鱼大肉,并暗催阿菊尽快跟陈光宗圆房。他见了陈光宗总是显出一副胁肩谄笑的恭维态度,同时吞吞吐吐地把心里的愿望说得相当直白露骨,令陈光宗很不自在。在天官塘人面前,他也完全是一副丈人来到女婿家的姿态。阿菊看不惯他,多次在私下数落他,有时甚至疾言厉色地数落。他从不生气,总是低声下气地恭聆,脸上挂着讨好的媚笑。这个女儿在不远的将来就要成为财主太太,即使当众打他耳光,他也不会生气。但女儿数落过后,他见了陈光宗依然是胁肩谄笑,依然露骨直白,在村人面前也依然是丈人姿态。
可是陈光宗铁定了心要做千里送京娘的赵匡胤,他杜绝闲言碎语和堵住阿菊父亲的嘴的有效办法就是赶快娶妻。象他这种家境的人,娶妻就象弯腰拾一件东西一样容易。当他有了这个主意的几个月以后,新娘子就过了门。她是邻乡一户殷实人家的女儿,模样颇为俊俏,做事也手脚麻利,为人相当有心计,也十分小气。她一过门,阿菊的父亲就很少来了,偶尔来,也是吃了一顿饭就走,不再住下。她开始时对阿菊还好,后来就渐生嫌恶之心,但当着陈光宗的面,对阿菊依然亲热有加,陈光宗一转身,她就把阿菊支使得跟佣人似的。阿菊对她百般容让,陈光宗对阿菊的呵护也依然如故,因此,她还不敢对阿菊过份欺负,姑嫂俩总算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客客气气。但是一年以后,这个女人就死于难产。
又过了一年,阿菊已十六岁,到了出嫁的年龄。这时陈光宗家做媒的人踏平了门槛,他们中一部分是陈光宗请来为阿菊物什婆家的,更多的则是自告奋勇主动上门来为陈光宗的续弦执柯作伐的。
陈光宗比给自己选妻更认真着意地为阿菊选择着婆家。阿菊的人材有口皆碑,唯一的缺陷是一双大脚。虽然长毛来后就禁止妇女裹足,号召放脚,但女人的脚到底比男人的头发难管,以长毛之能,也无法落到实处,大多数女子仍然裹了脚。一开始陈光宗给阿菊定下的婆家标准是富裕体面人家,但阿菊的一双大脚成了她进入这样门户的巨大障碍,在经过了一年多的寻觅不果之后,他只得退而求其次。陈光宗安慰阿菊:“找个规规矩矩的种田人家小官人也不错,高门大户的人家,看不起我们的出身,把你萝卜不当小菜,小户人家反而能当你个宝。你不用担心会受穷,我会给你很多嫁妆,让你一辈子不用担心吃穿!”
阿菊坚决地说:“我不要嫁人,我要服侍你一辈子。”
陈光宗大笑:“又说痴话!”
阿菊十七岁那年夏天,陈光宗为她最后选定了夫婿,黄仁法的二儿子黄荣富。黄仁法家十分贫寒,当初陈光宗为抢鸡鸭打死了小长毛逃走后,黄仁法和周德金为救陈金###婆对长毛说尽了好话,后来陈光宗得知此事后,十分感念周黄二人,如今周德金一家已不存在了,黄仁法也已作古,他很想借机报答一下黄仁法的后人。而黄仁法的两个儿子也都是十分忠厚肯苦的种田人,大儿子金富已经结婚,老婆是个养媳妇。小儿子荣富也二十一岁了,因为穷,还未说上亲事。陈光宗认为,把阿菊嫁到他家,既报答了黄仁法,阿菊又近在本村,自己便于照应,是一举两得的好事。黄仁法家几乎没有田,靠租种别人的田过日子,能娶到阿菊这样标致的姑娘,又能和富有的陈光宗攀上亲,喜出望外之外,哪还有心思管阿菊的脚是大是小?当然,要是他们能预知陈光宗将给予阿菊一份何等丰厚的嫁妆的话,更要睡梦之中都笑醒了!与此同时,陈光宗也为自己选定了女人,那是陆家头有名的木匠陆和生的第六个女儿,模样略逊于第一个妻子,身材高大,为人热情爽朗,也很能干。
这年年底,陈光宗续弦了。在办完喜酒的第五天,阿菊十分风光地出嫁了。她坐的是大红花轿。一般说来,只有乡绅大户人家的女儿出嫁才坐大红花轿,家境平常人家的女儿出嫁只坐蓝布花轿,家境较富裕的人家,也至多只用到蓝绸子花轿。而更多的女人从小就被送给人家做养媳妇,结婚的时候是坐不上任何花轿的。三种花轿表明了新娘子身价的不同,租金也不一样。大红花轿的租金要三两银子,青布花轿的租金只要一两,处于这二者之间的蓝绸子花轿则是一两五钱。使用大红花轿不仅租金高,与之相配套的排场也大,蓝绸或蓝布花轿只要请两管唢呐来响一响就算了,大红花轿却非得配上八音班和六盏宫灯。花轿以及与之相匹配的排场原则上是由男方出钱租雇的(一般都是在女方的要求下),表明男方对新娘子的尊重,坐大红花轿进夫家的女人因而都是十分骄傲的,在村人眼中地位不同一般。黄家用大红花轿迎娶阿菊是陈光宗提出的要求,陈光宗知道黄仁法家用不起大红花轿,但为了让阿菊嫁得荣荣耀耀,他事先暗暗把租花轿宫灯和请八音班的钱送到黄仁法家。与大红花轿相配的,还有一份丰厚得令人们津津乐道许多年的嫁妆,小至碗筷脚炉,大至磨盘桌椅,大凡居家过日子所需的大小器物无不毕具,而最令人艳羡不已的,当数三亩妆奁田。出嫁以田陪嫁,数字且达三亩之多,且都是高产的好田,这只有当巨富豪门之家极蒙父母钟爱的女儿出嫁时才会有这样的事,而陈光宗与阿菊连亲兄妹都不是!
陈光宗用他的实际行动向人们证明,他是讲义气的人,当初救阿菊完全是出于义气,不是要她做老婆,村人们当初的猜测是错误的!这个意愿如今圆满实现了,而且出现了他意想不到的结果。人们把他的事迹当作一件古今罕有的佳话,乐此不疲地到处传讲,同时羡慕地慨叹黄仁法家交了好运。陈光宗成了远近闻名的义士,他的义举被人们交口称扬,最后连县衙里的知县也听说了。知县老儿感动之余,当即题赠牌匾一块,派公人敲锣打鼓的送到陈家,挂到陈家门楣之上,匾上“高义可风”四个奇古朴茂的大字是知县的手书。远近的人都赞不绝口,陈光宗的这番荣耀足以抵得上考中一个举人了!
如果陈光宗不给阿菊这么多的嫁妆,他的名气也就不会这么大,人们对这件事也就不会那么津津有味地一传再传,直至传进知县的耳朵。但陈光宗给阿菊这么多嫁妆并不是沽名钓誉,他对患难与共的阿菊确实有很深的感情,他是真心想让阿菊过上好日子。然而,多少年以后,当他知道阿菊婚后所过的真实日子时,他不禁为自己给阿菊选择这个婆家而愧悔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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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书香门第(上)
明朝的时候,天官塘(那时还不叫天官塘,叫西庙头)村上一个寒窗苦读了三十多年的穷措大,在他几近绝望要放弃功名追求之时,忽然平地一声春雷,乡试中式。第二年进京会试,又高捷南宫。顿时纱帽着头,补服加身,门庭改换,种种荣耀,一时俱来。此公后来官至吏部尚书,吏部俗称天官,天官塘的村名即由此而来。
相传,在这位天官的时代,天官塘村上只有七户人家,都是姓黄,他们拥有同一个曾祖,所以后来这村上的黄姓都自称是天官的后人。出了天官之后,家族很快富有和壮大起来,户数迅速增多,村上也逐渐有了其他的姓氏。虽然此后有一些天官的后人因种种原因迁徙到了别的地方,但到长毛到来之前,天官塘已有了三十多户人家,其中大部分为黄姓,外姓曾经有过好几个,此时仅存了陈、周两个。据说陈姓的先人原是天官家的家丁头目,周姓的先人则是给天官家看护祖坟的。不过,到了清朝,黄姓与周陈两姓之间的主仆畛域早已澌灭,三种姓氏平起平坐,不再有尊卑之分。而在经历了明清之际兵寇的掳掠破坏以及清雍正年间那场凶猛的火灾之后,天官在天官塘留下的许多印迹,诸如包括后人最为称道的三间楠木厅在内的浩大堂皇的宅第以及遍布全村共有十三个之多的旗杆洞之类,也都已湮灭无存,只留下天官塘直通齐梁镇的一条石板路,这是天官为留泽桑梓,出资铺设的。还有黄氏宗祠里的两株金桂,据说也是当年天官回乡丁母忧时亲手栽种,二三百年下来已长得高可参天,每到金秋桂花发的时节,馥郁沁脾的桂花芳香会从天官塘一直发散到邻近的兴教寺和木桥头徐家头等村上。
从天官败落到晚清的三四百年中,天官塘村上又出过一个大挑举人、两个优贡、四个附贡、四个廪生、七个秀才和几个监生,进士却再也没有出现。但这样的村子在古陵已算得上屈指可数的书香之村了,这并不说明古陵人不重视或不善于读书,恰恰相反,地处富饶的长江三角洲的古陵府,自古以来就是人文渊薮,才俊之士,车载斗量,读书求功名之风也向来极盛。古陵府历史上曾出过七个状元,在清初的一次会试中,古陵八县一府共有一百六十余人荣登进士榜,真不知天下有几个地方有过这样的辉煌?但是这辉煌只是就总体而言,具体到一乡,一村,一家,数十年甚至数百年连秀才都考不出一个的比比皆是。那种“科甲绵延”、“父子鼎甲”、“兄弟进士”之类的佳话究竟是稀如星凤,一旦出现,足可供无数代人醉陶陶地咀嚼传扬。赚得英雄尽白头的科举考试,其不可测因素实在太多,绝非人聪明,学问好,诗文做得好就一定能高中的。民间向来认为,考试得中要靠“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寒窗苦读之功仅仅排在最后一位。因此,象天官塘这样三四十户人家的一个中等规模的村子,二三百年中能出这么多功名,实属难能可贵。
自天官以来的天官塘村,出现过好几个书香之家,最长久的黄显恪家,已延传了五代。大多数书香人家只传到两三代,子孙即放弃文墨,改行务农或做其他行当。
黄显恪的二伯祖是个蜚声骚坛的诗人,一生苦吟成癖,相传他曾奉父命参加科举考试,临进考场时,他还在客栈房间里蒙头大睡,同考者催他赶快起床,他竟说:“我刚想到‘波涵秋光白,帆挂夕阳红’一联,诗还未做成,兄台请勿打扰。”他虽然终生布衣,却享有盛名,在崇尚风雅的官场之中有着宽泛的人脉,酷爱吟诗的知县常和他诗文酬唱,知府的文宴上,他是必不可少的座上之宾。他有一句深受文友赞同推崇的名言:“与其出一个戕削元气的进士,不如出一个吟诗作文的白衣卿相。”一个家族里出了个进士,看来很荣耀,但进士做了官大多免不了贪赃枉法残害百姓,这就损了阴德,会伤及整个家族的元气,使家族走向衰败。而文人诗士,虽是平头百姓,却象卿相般高贵,其诗文流传于世,陶冶人的情操,这是功在千秋的积德事,可培补家族的元气,使家族走向兴盛。他只活了三十七岁,虽然一生从事于培补家族元气的事业,自己却是无后。黄显恪的父亲黄尚节顶了他的嗣。
也许是他一生培补元气的工作果然显了阴功,他的嗣子黄尚节二十一岁进学(考上秀才),三十一岁中举,成了村上自天官之后功名最高的人。可是,此后他四赴京城参加会试,却均铩羽而归。但清廷有一个“大挑”的制度:三科以上会试不中的举人,朝廷将对他们进行挑选,按等录用,一等的以知县用,二等的以教职用(担任府、州、县学的教授、学正、教谕、训导等职),每六年进行一次,挑选的标准着重于形貌与应对,形貌分为“同田贯日气甲由申”八类,前四类即“同”(长方形面容)、“田”(方形面容)、“贯”(身体长大)、“日”(身体停匀)为合格。黄尚节大挑被列一等,授职江西某县知县。可惜上任仅一年多,就在官廨中一病不起,王禄尽矣。
黄尚节有两个儿子,他死的时候,长子黄显道正在浙江读书,只有十岁的小儿子黄显恪随侍在侧。在一位忠心耿耿的老仆的主持下,黄显恪和母亲将黄尚节的灵柩千里迢迢的运回故里,热热闹闹地办完了丧事,黄显道和黄显恪兄弟便遵制在家居丧守孝了。
黄显道聪明特达,耽学不倦,三四岁时,黄尚节便看出此儿孺子可教,对他寄予厚望。十六岁时,他已读了一肚子的诗书,每于文人雅集之时,目送手挥,词锋水涌,斐然成章。黄尚节很快发现,此子颇有乃祖之风,一味醉心于吟诗作文,对科举敲门砖的八股文却漫不经心,怕他过于沉湎诗文而误了功名前程,就将他送到浙江一位八股文名师那里去学习。一年之后,也就是黄显道十八岁时,他先后通过了县试、府试、以及最后由本省学政亲自主持的院试,成了陵北县学的一名生员,即习惯上所称的秀才。他的名籍虽然已列入本地官学之中,但他仍遵从父命,继续师从那位八股名家。
黄尚节病故时,黄显道二十二岁,已于一年前娶妻,妻子是他一位忘年之交的诗友的女儿,姿容不是很秀美,但才慧非凡,颇能赋诗作画,因而夫妻两相爱悦,和同水蜜。可是黄显道婚后不久即负笈远方,一年之中足有大半年不在家,新婚的年少夫妻,聚少离多,室迩人远,只能各自暗暗的将一腔相思之苦付于笔墨诗笺。如今父亲大故,黄显道守孝在家,夫妻俩终于得以终日厮守在一起,两情缱绻,都是青春大好的年纪,尽管两人都竭力克制,但苦忍了将近两年之后,慈父见背之痛大大淡化,情不自禁之下,他们就做了所有正常健康夫妻都会做的事情。可是,按照圣人们制定的礼制,他还得再忍一年方能做那事,现在他除了可以适度地吃喝拉撒之外,唯一能做的事仍是全身心地投入到对已故慈父的悲切悼念之中,要待三年之后,既离苫块,才可做其他的事。他和妻子所做的那事,在平常的时候,即使道貌岸然的圣人及其孝子贤孙们也都是非常非常喜欢做的,他们还一本正经地管这事叫“敦伦”,而且还有一大堆非做这事不可的理由,诸如“无后为大”之类。可是在居丧期间做,这就属于寻欢作乐了,说明孝子没有尽哀尽孝,是大不孝的行为。当然,这种事情摊在素门凡流人家,尤其当此大清末世世风日下之际,就根本算不上什么事。可是,黄显道家是诗书官宦之家,黄显道本人又是功名在身,这事就是严重违背圣人礼教的大丑闻了!事实上,娇妻美妾当前,很多士子都做不到在长达三年的居丧期内不沾不染,但沾了染了,甚至频繁地沾了染了,只要别人没觉察,就仍是哀毁尽礼的好孝子。可是黄显道的运气就有这么差,妻子怀孕了!
黄显道的妻子明白,事情一旦败露,非但辱及夫家,自己父亲家的门楣也将被玷污。所以当她猛然察觉自己有了身孕之后,顿时吓得不知所措,也没敢告诉丈夫。几个月后,她的腹部日益明显地隆起,为了不让阿婆和别人察觉出来,她每天都用布条将肚皮死死地勒住。终于,黄显道发现了妻子的异常举动。当他得知内情之后,先是发了半天呆,接着痛心疾首地连打自己的耳光:“全是我作的孽,是我作的孽!我害了卿,我害了卿!这是上苍对我的责罚啊!”以前黄尚节健在之时,黄尚节夫妇都希望能早日抱上孙子,而黄显道在家时也几乎每晚都要和妻子敦伦,妻子的肚皮却始终平静如常,如今在父亲的热孝之中,偶尔敦了那么一次伦,就把妻子的肚皮敦大了,这不是冥冥之中神灵对他的不孝行为的惩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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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书香门第(下)
黄显道的妻子急忙劝阻他:“当心阿娘听见!”又哭着说,“这事不能怪你,既然老天降罪,我只能在事情败露之前一死了之,以保全我们两家的体面。”
黄显道紧紧地抱住妻子:“我不能让卿死,要死我们一同死!”
黄显道当夜就行动起来,他决心靠自己的聪明才智拯救妻子和自己。在此后的两个多月里,他夜以继日地翻阅揣摩他所能弄到手的每一部医学典籍,这个从未学过医的书呆子,竟然异想天开地要在短短一两个月之内研究出一张安全有效的打胎药方来!两个月废寝忘食的苦心钻研,使原先风流倜傥人才表表的他变得状如瘵鬼,两颊的肉全不见了,颧骨高高地突出来,蓬头垢面,胡子拉碴,两眼因过度的熬夜而变得通红。他的一位同年秀才来看望他,见状大吃一惊,以为他是因父亲之死而哀毁过度,真诚地劝他节哀顺变。这些热心好意的话却象一把把刀子扎得他心里滴血不止。
两个多月中,他先后造出了四个奇方,偷偷给妻子服下后,都没见动静。他急得几乎要崩溃了,整天坐在书桌之前,焦灼不堪地翻弄着一本本医书,口中喃喃自语。夜里,夫妻子俩绝望地相拥着悄悄痛哭,哭完就好象故意跟命运赌气似的疯狂地作爱,大祸临头的感觉反而催生出两人无边无际的情欲。当然,医学典藉上也有怀孕妇女不可行房,以免扰动胎气,导致流产的劝告,他们这么做也是想刻意地制造流产。
就在这时,妻子的一位远嫁到邻县的堂姐来看望妻子,这位堂姐在娘家时与妻子最为亲密,无话不谈。妻子暗暗把自己的事告诉了她,她当即表示要为妻子想办法。没过多久,这位堂姐就派她家的一位老妈子来传信给妻子,说她打听到某地有一个老接生婆,能为人打胎。黄显道顿时恢复了精神。
由于服中不能随便走亲戚,以免把不吉带给亲戚家,夫妇俩商量了一下,斟酌出了一个离家远出的理由。黄显道的妻子对阿婆说,去年她父亲病重之时,她曾许下一愿,一旦父亲得愈,今年六月十九观音菩萨生日那天,她将去陵南的万花庵烧香布施,如今父亲果然已经痊愈,观音菩萨的生日也快到了,她想去把愿还了。这是正经的大事,阿婆当即同意,并叫显道陪妻子一同去。于是第二天,黄显道便雇了一只船秘密地去了妻子堂姐所在的那个县。
船到堂姐所在乡的镇上,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堂姐把他们带到了那个接生婆家。黄显道付了五两银子的手术费之后,那接生婆就挥手让黄显道回避到屋外,她拿出一根长长的铁钩子,开始对黄显道的妻子施行手术。胎儿居然被钩下来了!可是黄显道的妻子却出血不止。
黄显道不敢声张,把妻子背回船上,船开出不到一里,妻子就在黄显道的怀里咽了气。
失去了妻子的黄显道不眠不食,日夜痛哭,哭泣到后来,两眼都出了血。一个月后,他也急急地追随妻子去了。
全家所有的希望都落在了黄显恪身上。黄显恪资质也相当聪明,读书十分用功,高头讲章、新科利器之类终日不离手,可是文运困顿,读到四十多岁,儿子都考上秀才了,他还只是个童生。成为一名秀才须通过县、府、院三级考试,在无数次的冲刺中,他大多数在第一关县考时就被刹了下来,偶尔有两次通过了县考,闯入了第二关,其中一次主考的县令对他还十分赏识,把他拔为案首,满以为这次要时来运转,可以如愿以偿地参加鹿鸣宴了,谁知到了府里还是被刷了下来。考了几十年,学台大人主持的院试一次都未有资格参加。有很多人也象他这样,总是冲不过秀才这一关,于是就花钱捐一个监生的资格,有了这个资格就可以不用再考秀才而直接参加乡试去考举人,结果居然乡试会试连战连捷,显身成名了!因此,黄显恪四十八岁时,终于也捐了个监生头衔,以绕开这晦气连连的秀才考试。可是,此后的多次乡试,文曲星依然没有照临到他头上。但他不灰心,且言必称沈归愚。沈德潜,字确士,号归愚,是康雍乾时代苏州的名诗人。此人虽然弱冠入庠,此后却屡试不售,困顿于场屋达四十余年,直到乾隆三年,他六十六岁高龄之时才中了乡榜,次年会试连捷,入翰林院,最后官至礼部尚书(黄显恪记述有误,应是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大器成得如此之晚,他居然还风光惬意地享了三十多年的富贵生活,活到九十七岁才死,死后朝廷赠谥号为“文悫”,建祠于沧浪亭,乾隆皇帝敕建牌坊,以示荣宠,牌坊楣额上“道存风雅”四字便是乾隆御笔亲书。晚遇之隆,世所罕匹。后来,他的同年某举人被牵涉进一桩文字狱,因沈归愚曾为那位举人的“逆诗”作过序,乾隆下旨将沈削谥毁坊。黄显恪每与人讲到削谥毁坊这一节,流露出的不是惋惜和伤叹,而是一种悲壮的向往。他常以沈归愚的际遇自况自勉,并以之回击嘲笑他的人。他说:“沈归愚先生到六十六岁才枯树生花,适逢其会,后来他的富贵尊荣,岂是那些年少得志的浅薄之士所可比拟的!我才五十多岁,谁能说我这辈子就不会发达了?”但是他没能活到沈归愚“枯树生花”的岁数,五十五岁逃难江北,两年后便在客乡赍志以没。
黄显恪生有四子五女,大多夭折,成年的只有樟龄、松龄及两个女儿。大儿子黄樟龄明显比黄显恪有出息,十九岁就成了县学生员(秀才),几年以后,他以岁考两试一等第二名的优异成绩,成为府学的廪膳生员。这是资格较深的生员,也是一种身份,成为廪生后,每月可以领到官府发给的廪米。本来这是家里的一件大喜事,可是黄显恪心里却极不舒坦,就在黄樟龄取得廪生资格后忻忻然回到家里的第二天晚上,黄显恪就抵瑕蹈隙地寻了个莫须有的名头,把儿子痛责一顿,并且不顾樟龄其时已为人父,硬是象小时候教训他那样,命他伸出手掌,拿出多年不用的祖传戒方,打得樟龄右手的手心成了发馒头。
算命的说,黄樟龄命中注定有八年廪米可吃,八年之后,将取得更大的功名。可当他吃到第四年廪米时,太平军占了古陵,黄樟龄和父母妻儿一同亡命江北。大乱敉平之后,黄樟龄带着十二岁的儿子黄志鹤和分别装着黄显恪夫妇及自己妻子的三口棺材回到天官塘。家里房子没有了,一些田产也在乱中糊里糊涂地易了主。他也不烦恼,卖掉两亩田,体体面面地安葬了死者,把原来的墙门和围墙修葺一下,清理了废墟,在原地基上造起两间两进的房子。他的敌长毛而死的弟弟松龄原已攀了亲,是陵南县绿杨乡耿举人的孙女儿,因长毛之乱,两家都逃难在外而未得完婚。如今那女子已二十三岁,立誓终生为松龄守节。人们钦敬之余,交口称颂。这女子的父亲和黄樟龄联名向官府申请旌表,很快就获得批准,官府拨下牌坊银子,在耿家的村上建起了一座贞节牌坊。耿氏女既然是为未婚夫黄松龄守节,她就算是黄家的人了,没有让耿家再白白养着的道理,黄樟龄就把她接到自己家里。不久樟龄病故,耿氏便主持起了黄家的全部事务,她比志鹤大十岁,把志鹤当成儿子一般抚育,志鹤对她也十分孝顺,孤儿寡妇,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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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风水(上)
天官塘村上原先房子最多最好的两家人家周浩坤家和黄显恪家的房子都在战乱中被毁,长毛平息后,两家重建的房屋规模都大不如前。黄家限于财力,只造了两间房子,周家在遭受巨创之后,虽然大量的田产还在,但周浩坤父子从江北回来时就已投身到轰轰烈烈的霪乿之中难以自拔,遂无心兴复原先气势恢宏的转盘楼,只造起三间平屋。这时突然崛起一个陈光宗,他兴建的房子规模和气派都超过了两家,成为天官塘之首,这使年轻的陈光宗十分得意。
天官塘原先只有黄显恪和周浩坤两家有墙门(门楼),这两家的墙门都在战乱中遭到一定程度的毁损,战后都得到了修复。有墙门的人家一般都是房子较多较考究的人家。但周浩坤家虽然远远比志鹤家富有,其墙门却无法与志鹤家相比。周家的墙门纯粹以青砖砌成,青瓦盖顶,这种墙门只要有钱就可以建起来的。志鹤家的墙门却是以一整座花岗岩牌坊为架子的,这只有那种出过举人或贡生以上功名的人家才有。志鹤家的这个作为墙门架子的牌坊,便是黄显恪的父亲黄尚节中举之后,用官府发的二十两牌坊银子建造起来的,坊额上“克绍书香”四字是当时的知县所题。在陈光宗崛起之后,天官塘有了三座墙门,而且陈光宗家的门楣上也有知县题赠的匾,在人们眼里,这完全可与志鹤家平分秋色了。但陈光宗依然对志鹤家的墙门羡慕有加,自己家中到底没有出过功名,墙门再气派,也改变不了门庭的等级,成不了黄家那样的诗书衣冠之家。他非常希望家里也能至少出一个功名,但他自知不是读书的料子,因此把希望寄托在后代身上。
陈光宗续弦的第二年,陈家三喜临门。一是他得到了知县的赠匾;二是这年周浩坤病故,二十二岁的他顺理成章地被全村人推为庄首,成了当时陵北县最年轻的庄首之一,庄首虽然不是什么官职,但也算是地方上有些头面的人物了,这也是一种身份;三是妻子陈陆氏生了个儿子。陈光宗改换门庭的愿望更加迫切。
镇江官塘新城 天官塘全文阅读 作者:guxinwei0235
天官塘的老一辈人常讲,天官塘村上所出的功名无一例外地都是黄姓。有的说,陈姓和周姓毕竟都是奴才出身,不是做老爷的命,更多的人则说,这是风水所决定的。
天官塘村上无论男女老幼都熟知这样一个关于天官和风水的传说。天官家数代读书,却没有一个人能博取一星半点功名,后来,他们不惜重金,不远千里请来一位好风鉴(风水先生)。这风鉴踏看了足足半年,才在月湖边上看准了一块无主荒地,把天官的祖父的棺木移葬到那里。这果然是一块宝地。几年之后,被困顿蹇滞的命运折磨了几十年的天官突然鸿鹄高飞,一举千里,整个家族也跟着他大红大紫起来。那位风鉴说,其实他一踏上齐梁乡就看见了那块宝地上放出的紫色祥光,这只有象他这种练了四十多年罡步气功功力非凡的风鉴才看得出来,那些仅背了几本郭景纯和李淳风的书就出来混饭吃的野狐禅风鉴,连罡步气功怎么练都不知道,当然看不出这祥光了!但这块地是如此之好,它钟聚了天地间那么丰沛的灵气,以致于风水先生一旦将它指点给主顾就会遭到上天的惩罚,双目失明,而主顾家则从此将科第绵延,簪缨不绝。一方面,风水先生接受着天官家好鱼好肉的竭诚款待(天官一家人自己却吃糠咽菜),长时间寻不出一块好地作为报答,心中难免抱愧,另一方面,作为一个真正的好风鉴,总是想找出一块好地,以证明其确有真才实学。经过半年激烈的思想斗争,他最终还是咬咬牙向主家指出了那块宝地,以及使用它将引起的后果。主家当即对天发誓,如若先生真的因此而双目失明,我们一家必将以最优厚的待遇终生供养先生,并且与先生的子孙共享富贵。于是,风鉴就在那块宝地上点定了穴,天官的祖父的棺木被从原先的墓中掘出,移到那穴里。于是,风鉴双目失明。又于是,天官发迹。天官家没有食言,把风水先生一家接来,当作太爷一般供养着。年复一年,风水先生成了天官家的神,他的话在天官家就是圣旨。风水先生说,要提防阴人的阴气冲撞大门啊。天官家立即规定,所有女人都不得从大门出入,只能走边门,万一不得已从大门外经过时,也不准直立行走,必须匍匐在地上爬过去。这一天,天官家一位女婢从大门外经过,四顾无人,就没有在脏兮兮的地上爬,而是偷偷跑了过去。谁知被一个小厮看见。这小厮曾向这位女婢求欢而遭拒绝,一直怀恨在心,立即就报告了主人。女婢于是被打得死去活来。伤愈之后的女婢决心报复,她找到风水先生,先生先生,今天吃的鸡味道怎样?风水先生满意地点头,很好很好。她就嗤嗤地笑。风水先生奇怪了,你笑什么?她笑得气都接不上来了,说,那是……一只酱鸡呀!此地人把掉进茅坑淹死在粪水里的鸡戏称为“酱鸡”。风水先生的脸就发了青。好,他说,好啊,我这双眼睛原本就是瞎的,连狼心狗肺的人都识辨不出!他马上发话了,有煞气在冲撞天官祖父的坟。天官家急坏了,怎么办?他说,速速打一百把金铁锨,插在坟的四周。天官家立即照办。一百把金铁锨插下去的第二天,人们看见月湖的水变成了赤红色,血腥气熏天,一只比蚕匾还大的巨大甲鱼肚皮朝天浮在湖中。与此同时,在京城的天官也莫名其妙地被皇帝下令斩首。人们这才明白,那块地原来是甲鱼地,那巨大的甲鱼便是天官的星宿!事情最终真相大白,风水先生为自己的鲁莽决定懊悔万分。作为补偿,他让徒弟在几十里外为天官觅了一块好坟地。而这时,金銮殿上的皇帝也正在懊悔,他忽然明白天官是被冤杀的,赏给天官一颗金头颅,下旨厚葬天官。天官家为防别人盗墓,建了七十一座疑冢,出殡时七十二口棺材同时抬出,让盗贼之徒无法知道哪一口是装有金头颅的真棺材。不料,天官的女儿特别狡猾,送葬时她始终跟在真棺材的后面,暗暗记住了那坟的位置,后来就派人来盗走了金头颅。天官墓地的风水也因此遭到了破坏,从此,书香逼人的天官塘虽然代代都有读书人,却再没出过一个进士。人们说,那风水先生的徒弟为天官找到的葬地也是风水宝地,虽遭了破坏,天官塘还是出了这么多功名,如不遭破坏,天官家将代代出大官。因为黄姓都是天官后人,所以功名只出在黄姓。陈周两家的祖宗没有这么好的葬地,所以不出功名。
陈光宗雄心勃勃的改换门庭大计也将从风水着手。古陵人对风水的重视和深信决不亚于其他地方人,很多人家寻不到一块好地决不轻易安葬死人,而天下哪来那么多好地?于是,死者的棺木常常被搁置在寺庙里,或浮厝浅埋在临时的坟地上,数年,十数年,数十年,迟迟不得入土为安。陈光宗的祖母在长毛来之前好几年就过世了,按照本地习俗,年满五十以上的人死后,他(她)的棺木一般就不入土了,要等他(她)的配偶过世之后,一同安葬,那时挖一口大坑,两口棺材并排放入,夫妻同穴。在或漫长或短暂的等待过程中,棺木就浮厝在坟地里。考究的人家,棺材四周用砖头砌了矮墙,上面用瓦做成一个屋顶。不考究的就用乱砖或土石块堆砌一下,上面用稻草缮一缮。陈光宗的祖母过世时已五十多岁,因而棺木没有下葬,浮厝在陈家的坟地里。陈光宗的父母和祖父死时,陈光宗年纪还小,不能料理安葬事宜,由陈金元代为料理,陈金元没有请风水先生,就草草地将四人都入了土。如今陈光宗有了钱,早就想重新隆重地安葬父母和祖父母了,当然,由他顶嗣的陈金元夫妇也要同时好好地安葬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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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风水(中)
经过多方打听后,他从宜兴请来一位在当地极有名气的风水先生,对外却称是自己的亲戚。一连几天,天官塘人看见陈光宗领着这位亲戚在村外的田野里散步。人们发现,这位留着山羊胡子的亲戚对散步乐此不疲,而且散步时肩上总是背着一个褡裢。他似乎特别喜欢去坟地,对着一个个坟墓指指点点。他走到哪儿,陈光宗总是影子似地跟到哪儿。村上人哪里知道,陈光宗正是在考较这位风水先生的学问。俗话说,风鉴最怕踏老坟。一个老坟,其所导致的主家的吉凶祸福多半已成事实,风水先生有没有真本事就只要看他说得与事实符不符。
风水先生指着这个坟说平常,见了那个坟又摇头,错了。看遍了天官塘村上大多数坟,都没有什么突出之处。
周浩坤父亲的坟前横亘着两尺多长一条褐色的蚂蚁队伍,蚂蚁们忙碌地往坟墩基部的一条缝隙里搬运着食物。风水先生皱眉说:“蚂蚁扰动得地下骸骨不安,这一家一定不会太平。”
陈光宗暗暗点头,周浩坤家如今确实很不太平。
风水先生说,无论阴宅阳宅,首先要辨土。上等之土,草木丰茂,土色光润,不黄不黑,不燥不湿,不软不硬,肥厚如膏脂,色泽如金玉。下等之土,或湿如腐肉,或干如聚粟,或为水泉沙砾之地。至于地下有蚁穴,则不论土质如何,皆为大恶。
风水先生说,一块上等好地,山川之灵秀,造化之精英全凝结会聚于其中,先人之骸骨安葬于斯,子孙之心寄托于兹,与之感通,无意中汲取其精英灵秀,久之便成大富大贵。
风水先生说……
陈光宗为风水先生孔雀开屏似地展示出来的学问所深深折服。
在黄显恪夫妇的合葬墓前,风水先生伫立良久。黄显恪的墓旁是大挑县令黄尚节及其妻的合葬墓,几步之外又是黄显道夫妇的合葬墓。三座墓前的墓碑上都镌刻着墓主生前的功名及职衔等。风水先生指着黄尚节的父亲墓前两三丈外一个水潭说:“明堂正中一个水潭,这叫天心水。天心水必须融聚,不可外泄,叫做‘水聚天心’,主巨富,显贵。可惜这个水潭被西边过来的那条小河穿堂直过,这就变成了‘水破天心’,主财不聚,人丁稀少。”
陈光宗钦佩地点头说:“先生说对了,他家确实人丁不兴!”
“这是错不了的,古人早就有云,‘为人无子只因水破天心’。然而这墓地西面那一带高冈大好,它从北面过来,在前方转弯向西,这有个名堂,叫做甲山来龙,回首朝亥,癸山方又正好有水来朝,水口又在丁未方,正是太如意了,正应了木局甲阳龙的贵格!若不是这个水破天心,这一家恐怕早出了几个大贵人了!”
“那他家以后还会出贵人吗?”
“这个么——还得看他的阳宅如何。”
最后,陈光宗把风水先生带到自己家的祖坟上。对于田地不多的人家来说,安葬死者的地几乎没有选择余地,请来风水先生也多半是让他为坟穴定一下山向。陈光宗此时已拥有好几块可作葬地的旱田,他请风水先生看看,祖上传下的这块葬地怎样?若不好,就另换一块。
风水先生四面一望,沉吟片刻后说:“此地虽处高垅,但西、北俱有高岸,东南又有一大土墩,都挡住了不少风势,是一块藏风之地,比起高岸土冈,此地为低,诀云‘十个富穴九个窝’,说的正是这样的地,所以这也算是块富地。”
陈光宗心头暗喜,难怪自己后来能抢到长毛的财宝,原来全因了这块好地!这时却听风水先生又说:“不过,这块地还算不得真正好地,为什么?因为缺水。好地当以得水为上,藏风次之。一个墓穴,全亏天阴之气的滋养。象这种高垅之地,生气浮露,当天阴之气自上而降时,最易被风寒荡散。若穴前有水,那就可以使气聚而不散,行而有止,生气沉潜。所以风水家有言,水是龙之血脉,未看山先看水,有山无水非好地。又说,水是山家血脉精,利人害人速如神!”
风水先生从褡裢里拿出罗盘,蹲在陈光宗太祖父的墓前测了一会儿,摇头说:“山向错了,不应该西北向,应该东北向。西北向的本卦在绝命‘破军’金位,大凶,主损丁伤财,若改为东北向,就是延年‘武曲’金了,大吉,主添丁增财。”陈光宗心里暗暗一惊,父亲一生贫困,父母和祖父在长毛之乱中又意外死亡,这确实是损丁伤财!
到了这一步,陈光宗对这位风水先生的才学已经折服得五体投地,他请风水先生为太祖父母、祖父母和父母重新定准了穴位和山向,用木签做了记号。然后又请他看自己所掌握的其他几块旱田,却没有一块超过这块地。他请先生不惜一切代价给他寻一块好地,务必要能使子孙科举显贵。风水先生和他踏遍了天官塘,接着又踏遍了齐梁乡,没有寻到满意之地。陈光宗陪着他继续寻找。寻了两个多月,终于在陵南县寻到了一块桑树田。风水先生再三观察之后,端出罗盘测了,点头说:“就是这块地了。”
他指点着说:“你看,结穴要结在这里,那么前面水聚交流的地方就是明堂了。你看这明堂,状如盘心,子孙必定贤良聪明,穴前来水清澄,哪里去寻这样好水?屈曲回环,阴阳交合,还正好占了生气‘贪狼’的好方位。最妙的是后面那两个大土墩,正好位于巽方和辛方,两个土墩全是上尖下圆,有如两支蘸饱了墨汁的笔头,这正是俗称的‘文笔秀’啊!主显科名高。所谓‘太乙天乙真文笔,秀入云霄状元位’,葬在这块地上,三代之内,子孙必定科举高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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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风水(下)
陈光宗竭力抑止住内心的激动,当即请风水先生给他定准穴位和朝向,用木签做了暗记。他表示要不惜血本把这块地买到手,并请风水先生保密,等将来子孙发达了,一定重重地报答他。其实他心里并没有丝毫把握能买到这块地,正如买田是非常荣耀的事一样,卖田则是非常丢脸的事,在正常情况下,一般人家是不会卖田的,除非家里出了败子或遭了殃。而那人家即使卖田,也不见得就是卖这块桑树田,即使卖这块桑树田,轮到他陈光宗来买的机会也微乎其微!按照正常的卖田程序(借债以田单抵押的除外),卖主必须首先让自己同宗同族的人买,如同宗同族无人买,则让田邻舍(其田和卖主欲卖的那块田相接壤者)买,田邻舍也不买,方可任意卖给别人。因此,有钱的人买田的机会极其宝贵,很多人买田买到了几里,十几里,甚至几十里之外,这并不表明他就富埒王公田连阡陌,方圆几十里内的田地都是他的,而是他没有机会买近处的田,只好买远处的田,这些田就成了他家的飞地,耕种和收割都极不方便,一般只能就近租给别人去种。当然,如果外人志在必得,在同宗同族或田邻舍愿意买田的情况下,他也可以暗中叫卖主抬高田价,把同宗同族和田邻舍吓退,这样他就可以买到这块田了,但必须出比正常田价高得多的价钱。可是陈光宗不能这么做,一个外乡人,以高得不正常的价码来买一块出产不高的桑树田,必然引起田主和其他人的纷纷猜疑。
一番婉转秘密的打听之后,陈光宗知道了这块风水宝地的主人,是本地一位算不上大富却极殷实的农户,这一家经过了连续好几代人的劳筋苦骨克勤克俭之后,已积蓄了一笔钱财,目前正热切地寻找着扩充家业的机会,一家人满脑子想的只是如何能买到田,卖田是绝无可能!
陈光宗唯一的选择就是偷葬,在和风水先生一同出发寻找宝地时,他就已经在心里计划好,寻到宝地后,能买则尽量买,不能买则偷葬。偷葬其实也是一种相当普遍的现象,自古就有。
回到天官塘后,陈光宗立即请风水先生择定一个吉日,将祖父母、父母和嗣父嗣母的骸骨从用旧门板和薄木板因陋就简钉成的棺材里捡出来,装进用上等杉木打制而成的厚实的新棺材,照着风水先生的指点安葬了,又调整了太祖父母坟墓的山向。陈光宗为此举行了隆重的仪式,以极丰盛的饭菜招待了前来祝贺的亲戚和帮忙挖坑做坟的村人。风风光光地做完这件事的第二天,他以高额的酬金打发走了风水先生。此后,便是一连三个多月的耐心等待。
三个多月后,已是腊月二十。每年的农历十二月二十为各地社庙封印的日子,神道也要休假,封印之后,各地的土地神便休假了,要到来年正月二十社庙开印之后才恢复办公。由于没有了土地神的管制,在十二月二十到大年夜这十来天之内,人间可以肆无忌惮地迁葬、动土,不必看日,不用担心触犯神道们的禁忌,称为“乱腊”。偷葬的事虽然到处都发生过,而且依然在不断地发生着,但陈光宗作为著名的义士,做这种事总是不大光彩,何况这事必须做得十分机密,不能让田主知道。所以陈光宗不敢请算命先生择日,只能等到进入乱腊之后才动手。
腊月二十上午,陈光宗以天官塘新任庄首的身份首次参加了荣泰里社庙的封印仪式。社庙的封印和开印是地方上的一件大事,每个社庙都有一定的管辖范围,是为“禁下”,天官塘等十几个村子属于荣泰里社庙的禁下,社庙封印和开印时,禁下各村的头面人物都要去社庙中举行一定的燔祭仪式。这年天官塘去参加社庙封印仪式的是庄首陈光宗、周浩坤的二儿子周德根和黄樟龄十六岁的儿子黄志鹤。封印仪式完毕之后,参加仪式的人照例要凑份子会餐一顿。会餐结束,酒足饭饱的陈光宗和周德根、黄志鹤一起回家。陈光宗到家就蒙头大睡。天黑以后,阿菊的丈夫黄荣富来了,是陈光宗事先约他来的,陈陆氏赶紧把陈光宗叫了起来。吃过晚饭,陈光宗和黄荣富坐在厢房里闲谈。黄富荣为人木讷,坐半天也没有一句话,陈光宗闲扯了一通,也失了兴致,就把自己新买的水烟筒装了烟推给他吸。黄荣富笑着摆手,他不会抽烟。陈光宗于是自己抽。两人默默地坐着。
坐到二更过后,陈陆氏的两个兄弟悄悄地来了。这时村上的人们都已进入了梦乡,黄荣富陈光宗和两个舅子带着铁耙铁锨扛棒绳索,悄悄出了后门,向陈家的坟地走去。他们刨开陈仲元夫妇的合葬墓,起出陈仲元的棺材,将坟墓原样做好,然后扛起陈仲元的棺材来到半里外一个隐蔽的河浜头。一只中型木船停泊在浜里的树荫下,这是陈光宗今天白天悄悄向邻村的一户人家租来的。他们将棺材扛到船上,放进大舱,大舱里事先已堆放了许多捆稻草,他们用稻草将棺材连同铁锨等挖掘工具盖了起来,伪装成一只卖稻草的船,然后就摇船出发了。
第三天上午,他们的船到了距风水宝地两三里的一个小镇。四人在小镇上吃了饭,转悠了一下,然后回船上睡觉,到黄昏时分,再慢慢地摇着船离开小镇。约二更前后,他们将船泊在了风水宝地前方几百步的河湾边上。四人带着挖掘工具上岸找到那块风水宝地,陈光宗在地上摸索了一阵,发现他和风水先生以前埋下作暗记的木签还在。陈光宗先用铁锨将穴位地面上的干土小心地铲起,堆在一旁,然后和荣富三人一起挖掘。虽然是在年末天寒时节,老天却很帮忙,这几天都没下过雨雪,桑树田干燥松软的泥土没有结冻,比陈光宗家墓地还要好挖。不到两个时辰,他们就挖好了坑,随即把陈仲元的棺材从船上抬来,放进坑里。
陈光宗扑通跪到坑边,泪如雨下:“阿爹,委屈你了!儿子这么做,也是为后代子孙着想,迫不得已,你一定也是赞成的。请你在阴间多多保佑我们,将来子孙发迹了,一定为你修一座气气派派的大坟!”
因为是偷葬,地面上不能做坟,子孙也不能按时前来扫墓,作为一个坟墓所应享的尊荣和礼数它都享受不到,这对地下的死者确实是相当委屈的。陈光宗流着泪,和两位舅子及黄荣富一起把后挖出的生土湿土先填到坑里,坑快填平时,再将最先铲起堆在一旁的干土盖到坑面上,再将多余的湿土用衣服兜了扔到河里,最后又用树枝扫除了地面上杂沓的脚印,不留下一丝动过土的痕迹。当大功告成时,东方天边已逸出了一线曙色,远处村鸡乱唱。陈光宗对着父亲那没有坟墩的新坟墓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洒着泪和黄荣富他们一起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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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淫祸(1)

八、淫祸
长毛来时,周浩坤带着大老婆和两个儿子三个儿媳以及大儿子周德生的两个儿子逃到江北,他们在江北一个小镇上租下一所房子,住了下来。
按周浩坤的本意,是想让大老婆吴氏和大儿子周德生一起留守在家里,而将小老婆金氏带走。但吴氏的娘家是颇有势力的乡宦,而且吴氏又极具主见,咸丰五年周家的暴富主要就是出于她的一手运作,周浩坤因此对她又敬又惧,早已习惯于凡事都听命于她。她坚决要跟周浩坤一起走。周浩坤是带着家中所有的田单债契和绝大部分现银去逃难的,这么多财富由周浩坤这个老纨绔全权掌控,她如何能放心?周浩坤于是又想将大小老婆都带走,吴氏坚决不同意,他只得很不情愿地将金氏留在了家里。
也许是水土不服,吴氏一到江北就生病。两个月后,刚娶妻不到半年的小儿子周德荣突发绞肠痧死去。周德荣的棺木刚寄放到镇外的一个庙里,周德生五岁的大儿子金林又于一天夜里突然抽筋发热。他们落脚的镇子上正好有一位儿科名医,周浩坤急忙叫二儿子周德根将那位名医请来。名医开了方子,并不离去,由周浩坤陪着在客厅里喝茶闲聊,小儿得的是罕见的急症,病情瞬息万变,他得随时应付。周德根从名医家开的药铺里抓来药,交周德生的妻子煎煮。药煎好,正要给病儿服,名医一复病儿的脉,病情却已变了!马上重新开方,重新抓药煎药。药又煎出来,名医再一复脉,脉象竟又变了!于是再次开方,抓药,煎药……折腾了一整夜,名医前后换了五六个方子,而病儿竟然始终没能喝上一口药!黎明到来时,这小儿没了气。名医沮丧地摇头长叹,医者只能医病,不能医命,此儿命该如此,华佗再世也只能徒唤奈何!周浩坤一家都赞同名医的结论,付了诊金,将他送走。连死一儿一孙的伤心,使吴氏的病情加重了,在床褥之上淹缠了一年多之后,终于撒手人寰。
金氏不在身边,周浩坤说不出的寂寞无聊,终于熬到老妻下世,他顿感松了一口气,丧妻失子的悲痛并未冲淡他对金氏的思念,吴氏还未断七,他就迫不及待地叫周德根赶紧返回家乡,设法将金氏接来。当时团练局派往江南去搞团练的几批联络人被长毛杀掉的消息正在江北喧传,据说那些人死得极惨,个个都在审问中被长毛用烧红的烙铁烙得体无完肤。而从来自江南的逃难者口中得知,长毛对从江北回去的人确实盘查得极严,财主绅宦回乡的几乎肯定会受到严刑拷问。周德根怎敢回去送死?但周浩坤拿出父亲的权威,严厉地逼迫他。万不得已之下,他只得带着盘缠上路。愁眉苦脸一步一蹭地好不容易挨到了江边,他再也没有勇气登上前往江南的船,就在江边的一个镇子上住了下来。
这个镇子上虽然遍地都是来自江南的难民,身带充足盘缠的周德根却很快在这里发现了离开父亲单独外出的乐趣。他每天吃吃喝喝,夜里还少不了逛逛堂子,倒也逍遥自在。于是乐不思蜀,一住就是二十多天。他住在客栈临街的楼上房间,他房间的窗子正对着街对面一户人家的窗子,那户人家有个美貌的少妇,老是坐在窗口绣花。周德根见了不免想入非非。终于有一天下午,当他又看见她在窗口绣花时,他再也忍不住心里猫爪挠抓似的痒痒,脱下腕上那只结婚时戴上的纯金镯子,用一块昨夜从一个妓女那儿拿来的香喷喷的绣花手巾包了,隔窗掷到了那少妇的怀中。当那少妇吃惊地抬起头来时,他立即急切地向她递着眼色。那少妇愣了一愣,随即扔下手中活计,哭着跑下楼去了。不一会,三个气势汹汹的男人冲进了周德根的房间,不由分说将他一顿拳脚,打得他整个人胖了一圈,脸上身上万紫千红。那三个男子逼着他交出了身上所有剩余的盘缠,作为给那少妇的陪礼道歉费,然后又勒令他立刻离开这个镇子。没有了盘缠他本来也无法再在这镇上住下去了,他索性将身上衣服扯烂,弄得象个乞丐一样回到父亲身边,骗父亲说回了陵北县,但长毛搜查得实在严紧,他在野外东躲西藏了十多天,最终还是被长毛抓住,打得死去活来,后来好不容易找机会逃了出来。他的这副模样让周浩坤对他的话深信不疑,点着头连声说:“你吃苦了,你吃苦了。”
周浩坤对金氏的不能到来竟未表示出丝毫的失望,其实这时他早已有了新的乐子。
当周德根在江边小镇逍遥自得的时候,周浩坤的隔壁住进了一对外省逃难来的夫妇。那丈夫三十多岁,矮小猥琐,一副痨病鬼的样子,终日咳嗽不停。那妻子二十六七的样子,肌肤黝黑,姿色平平,但她却能把丈夫收得服服帖帖,那丈夫在妻子面前总是挂着一脸讨好愧疚的笑。这女人第一次在大门口和周浩坤打照面时,就十分大胆地盯着这位也可算得上相貌堂堂的阔绰大乡绅,毫不畏避他的目光,以致于她转身进屋后,年近花甲的周浩坤竟然心跳激烈,久久不能平复。这女人远不如金氏的白腻秀美,也远不如吴氏的娴雅端庄,但她就是能使周浩坤丢了魂似的坐卧不宁。第二天,那女人就主动跟周浩坤搭了话,周浩坤于是知道了她姓计,是那男人的填房,那男人姓张。为了与她接近,周浩坤和她丈夫交上了朋友,这样,他就可以明公正气地整天泡在她那里了。接触愈久,周浩坤愈加发现计氏那黑玫瑰一样的黝黑肤色与自己妻妾的粉白莹澈大异其趣,给他一种强烈的新鲜刺激。尤其是她的双眼,乍看上去平淡无奇,不如金氏的大眼玲珑,也不如吴氏的安静有威,然而,谈笑之间,当周浩坤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碰上她的目光时,她那迷蒙的双瞳立即瞬光妙视,姚冶动人。这目光配上她右边嘴角旁那颗巧夺天工的小黑痣,顿时把她潜藏的妖娆一齐焕发出来。当她的丈夫不在场时,周浩坤试探着用目光和言语挑引了一下,这对他来说是得心应手的。张计氏立即鼓励性地回报以欲拒还迎的动人媚态。周浩坤于是彻底地被她迷上了,而她也对周浩坤欲舍难离。他们发展神速,几天之后,相互之间的眉来眼去已不能使他们满足,张计氏开始找借口到周浩坤家来玩,她在周家的儿媳面前根本不加掩饰就直接进了周浩坤的房里。当周德根回来时,她早已将周浩坤收为了裙下之臣。  

八、淫祸(2)
张计氏对生活的要求越来越高,简直到了身厌罗绮,口穷甘鲜的地步,她丈夫带来的盘缠本来就不很多,自己又身子虚弱,药罐不断,如今被妻子逼得流水似地花钱,很快就陷入了耗竭状态。在计氏的怂恿下,他向周浩坤告借。周浩坤总是有求必应。于是,不到半年时间,这个猥小的丈夫就被他的妻子和周浩坤合伙送上了高耸入云的债台。这个在家里时掂斤播两过惯了小日子的小财主如今已变得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今朝有酒今朝醉,到后来他甚至连自己到底已负了多少债都懒得去想了。但是,周浩坤却突然声称要离开这里,搬到别的地方去。那男人这下急了,哪里有钱还得起那么多债呢?周浩坤于是找他商量,债务一笔勾销,另外再给他五十两银子,作为交换,他把老婆转让给周浩坤。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全盘接受周浩坤提出的条件,再说这条件也算很优惠了。周浩坤当天就请来这小镇上的米店老板和自己的房东作中人,和那猥琐丈夫立下了买卖妻子的文书。周浩坤把五十两银子给了那丈夫,还请他和两位中人到镇上最好的饭店里吃了一顿。当晚,张计氏就成了周计氏,明公正气地住进了周浩坤家。周浩坤并未搬离该镇,倒是那丈夫在周浩坤和两位中人的劝说下,第二天一早就泪水涟涟地离开了。
就这样,当长毛平息半年以后,周浩坤一家回到天官塘时,村人们看到,从船里上来的是七个活人和三口棺材,就在周家那三个神色凝重,一风势黑色衣裙的儿媳身后,袅袅婷婷地走着一个身穿抢眼的水绿缎袍子的少妇,水绿缎袍底下露出绣花边的猩红绸裤,引得村人们窃窃猜测。
周浩坤一家在自家的废墟前发了一会呆,就请村人帮忙把三口棺材扛到兴教寺,寄放在里面,他一家人重又上了船,开往七里外的周家头。天官塘村上的周姓就是来自那个村,周氏的祠堂也在那个村上。周浩坤一家在周氏宗祠里暂时安顿下来后,就雇了人手来清理废墟。在清理的过程中,父子俩始终在旁监视。可是等废墟清理完毕,周浩坤父子发现他们逃难前埋在地下的金银都已不翼而飞,整座地基都被人挖地三尺了,连两棵玉兰树都因被掘宝的人挖断了根而枯死了。父子俩叹了几口气,就卖掉一些田,择了吉日,安葬了暂厝在兴教寺的棺木,又鸠工在自家的地基上造起了三间两进的房屋,一家人又搬回了天官塘。
从江北回来后,三个儿媳和小孙儿金茂先后生病,三儿媳自失去新婚丈夫后一直悲悲切切,郁郁寡欢,这次一病竟再也没有起来。家境的不顺遂越发促使周浩坤将家政全部丢给二儿子德根去料理,自己则全身心地沉浸到与计氏的寻欢作乐之中。
周浩坤因为是家中独子,受到父母的溺爱,从小好吃懒做,十六七岁的时候,他竟然多次偷偷去双木镇逛起了堂子。这件事作为新闻传遍了齐梁乡,他父亲这才觉得事态严重,首先当着村人的面给了他一顿出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刻骨铭心的毒打,然后每天拖着他和自己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歇地忙碌在田里。两年后,他的浪子回头的好形象塑造成功,他父亲就给他娶了能干的吴氏。但父母过世后,他的心又活起来。吴氏在对他严防紧管的同时也作出让步,同意他纳了一房妾,这就使他再也没有理由出去寻花问柳。吴氏死后,他顿失羁绊,逝者尸骨未寒,就急不可耐地纳了计氏。
周浩坤还是第一次碰到计氏这样能在床上玩出那么多花式的女人,计氏没有明确的父亲,只有一大堆具有父亲嫌疑的人——她的母亲是个私娼。她从小耳濡目染,十一岁她母亲暴病身亡后一直到二十三岁被那小男人赎身,她是在妓院中度过的,当她成为那小男人的填房时,她早已谙熟了使一个男人颠倒欲狂的全套技巧。周浩坤得到了计氏,就象苍蝇掉在了蜜糖碗里一样难以自拔。营养充足,保养得珠圆玉润的周浩坤,身体本来还算强健,五六十岁的人,就象四十多岁似的,只有极少几根白胡子。有了计氏之后,他顿感逝去的青春又奇迹般地回来了,自己好象陡然间年轻了二十岁,他从未经历过如此恣意狂欢不受约束的肉欲大释放。当初吴氏在世时,他在金氏身上从不敢过份放纵,怕引起吴氏的不满和非议,而规矩人家出身的金氏也远不如计氏这样热情如火,信佛的吴氏更是如观音一般矜严持重。然而,两年多烈焰腾腾的无节制纵欲使周浩坤急剧地衰老下去,要安抚这个一上床就张牙舞爪需索无度的小女人,他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了,不得不借助药物的力量来维持他床笫之上的英雄形象。药物催发之下的竭泽而渔导致他身体的全面崩溃,最后他成了一段被榨干了汁水的甘蔗渣,整天只能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时,妖娆的红颜和销魂蚀骨的肉欲之欢对他再也没有丝毫吸引力了,靠着人参汤的扶持,他又苟延残喘了一年多才无声地离开了人世。
周浩坤的三个儿子中,大儿子和小儿子都象他们的母亲吴氏,生活严谨,中规中矩,只有二儿子周德根全盘继承了乃父的德性,而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十五岁就与家中女佣建立了私情。那女佣当时已年近四十,是四里外王家头村上王汉荣的老婆。王汉荣嗜赌如命,她和三儿一女因此常常处于饔飧不继,筐无寸缕的窘境。周德根十五岁那年,正是周家暴富并建造起转盘楼的那一年,他的长兄周德生的妻子生下了大儿子金林,因产后奶水不足,经一位亲戚介绍,王汉荣的老婆就来到周家,做了奶娘,月薪是令人羡慕的一两银子(当时奶娘的通常年薪是十吊钱,约合七两多银子)。这女人虽然来自赤贫人家,却有一张白白的香瓜似的长圆脸,透着淡淡哀愁的双眼总是满溢着悲天悯人的善光,皮肤象多汁的雪梨一样白腻光洁,她来周家赖以谋生的工具是一对乳汁储量丰沛之极的硕大乳防,在当时未婚女子都流行束胸的时代,她胸前傲人的挺拔双峰确实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感,她因此被人们称为“大妈妈”(古陵一带的人将乳防和奶水都称为“妈妈”),王家头村上和天官塘村上无论男女老少都这么称呼她,她恬然自得地接受了这个称呼,但周浩坤夫妇和儿子媳妇始终叫她的小名阿仙。和所有哺乳期的妇女一样,阿仙的那对乳防这时是世界上最自由最大方曝光率最高的乳防,它们就象一对全副武装随时听候战鼓召唤的勇士,奶儿子的一声饥啼就可以令它们毫不迟疑地从周浩坤家特意给她做的新蓝布衫下喷礴而出。周德根无数次地看到她亮出她那著名的白亮鼓胀的豪乳,将黑枣般的乳投塞进侄儿的嘴里。每当这时,他的眼光就会发直发粘。衣衫单薄的夏天,不喂奶的时候,她胸前蓝布衫上的两个制高点常常会晕着两点龙洋那么大的圆形湿晕,这也会令周德根烦躁不安。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八、淫祸(3)
事情发生于这年夏天,那天周浩坤夫妇和周德生夫妇、周德荣都到亲戚家赶节场去了,周德根没去,他和阿仙及其奶儿子还有一个苏北籍的壮年长工留在了家里。那天吃过饭,周德根和苏北长工在村上的河里游过泳回来,阿仙和奶儿子已经在她的房里午睡了。长工照例卸下一扇大门,平放在堂前的砖地上,作为他午睡的简易床铺。周德根从不午睡,他总是回房换下他游泳时穿的湿短裤后,就去村上的竹园里和一些跟他一样不喜欢午睡的村人下棋闲聊。周德根一家人和阿仙的房间都在三进的转盘楼上,楼上五个房间,中间一个是周浩坤夫妇的,两侧分别是阿仙和金氏的,再两侧分别是周德生夫妇和周德根周德荣兄弟的。周德根回他的房间必须从阿仙的房门口经过。热天里,阿仙也和其他人一样,睡觉时总是把房门和窗户都洞开着。从上午父母离家时起,周浩坤的心里就莫明其妙地象即将涨潮的海水一样骚动不安,这时当他走过阿仙的房门口,看到房里下着蚊账的床和床头杌子上阿仙的衣裤时,浑身的热血轰的一声奔涌起来。他快步走到自己的房门口,从房前阳台上的竹杆上捋下一条晒干了的短裤,走进房间,脱下身上的湿短裤,生殖器象茶壶嘴一样恼怒地昂立着,这时他激动得浑身发起抖来,顾不上穿上干短裤,也没有多想就赤裸着身子冲出房去。
他一头冲进阿仙的房间,冲到床前,一把撩开蚊帐。床上的阿仙面向床外侧身而卧,婴儿安详地睡在她的背后,和很多已婚男女一样,阿菊夏天睡觉时也是身上一丝不挂的,白亮柔媚的胴体刺得周德根发晕。阿菊猛地从梦中惊醒:“德根……你……”周德根这时已双目尽赤,气粗如牛,猛虎扑食一般跃上床。婴儿受到震动,哭了起来。阿仙惊道:“你,你做啥,你吵醒孩子了,快别……”周德根恼怒地扑压在她的身上……没有挣扎,没有撕打,也没有哭喊,阿仙以出奇的平静接受了这一切。周德根在慌乱无知中潦草地完成了发泄,他几乎没能进入阿仙的身体,一泡粘稠的脏物都喷射在了篾席上和阿仙的腿上。完事后他满面通红地蹲踞在阿仙身边,呆呆地看着阿仙,不知所措。阿仙坐起来,嗔怪道:“你把他弄醒了!”她迅速抱起啼哭的婴儿,将奶头塞进婴儿嘴里,平息了他的哭声,然后伸手从帐外杌子上的衣服堆里抽出她的短裤,默默地用短裤擦掉了腿上和篾席上的脏物,用慈母般的目光嗔怪地看一眼周德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你才多大呀,怎么能做这种事体?你爹娘晓得了要骂你的。”但周德根的气息却再次粗重起来,他狂兽般夺下她怀抱中的婴儿,扔到里床的角落。婴儿大哭。阿仙惊怒道:“你做啥?你弄痛他了!”她欲去抱婴儿,周德根却又一次扑到了她身上,她只不悦地皱了一下眉:“你哪为这样?你呀,唉……”就再次静静地躺着任周浩坤狂乱冲撞了。
这天傍晚,赶节场的人回了家,周德根知道善良的阿仙不会向父母告发自己。果然,阿仙就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于是这天半夜里,待弟弟周德荣熟睡之后,周德根又偷偷溜进了阿仙的房里,却遭到了阿仙的坚决推拒。阿仙说:“德根你还小,这样身子要败掉的,你还没有娶老婆生儿子,身子败掉了怎么成?”
第二天夜里,第三天夜里……第六天夜里,周德根依然执着地来找阿仙,依然遭到阿仙的竣拒。周德根拿出打架的架势全力争取,几乎要发狂了,阿仙无奈之下只好说:“你答应我十天才来一次,要不然我只好告诉你爹娘了。”周德根立即爽快答应。他们的私情就这样确定下来。
随着周德根年岁的增长,十天一次的约定最终被周德根破坏。他们的私情持续到第三年,阿仙怀了孕。周德根坚信她怀上的是自己的骨血,阿仙也如此认为,她不止一次地拉着周德根的手按在自己鼓胀的肚皮上,神往地说:“德根,我多想给你生一个象你一样漂亮聪明的儿子。”阿仙的怀孕并未引起人们的怀疑,因为阿仙经常抽空回家照看一下家里的儿女,有时就在家里过夜。但她一怀孕就没了奶水,好在这时奶儿子虚岁已有三岁,要断奶也可以了,但阿仙的奶娘却做不成了。这时周德根成婚在即,对阿仙的去留丝毫不放在心上。当他和阿仙在一起幽会时,阿仙嗔怪他:“你真绝情,眼睁睁看着我要离开你家了,也不想想办法。”他说这事他作不了主,叫阿仙去恳求他父母。虽然周家很不光彩地乘天灾大发横财,手段冷酷,但对家中长工和奶娘却极好,阿仙在周家没有冻馁之虞,还能挣下银子养育儿女,周家的饭食比之王汉荣家更有天壤之别,因此阿仙不想离开周家,她向周浩坤夫妇请求留下继续照看奶儿子并帮做一些家务。周家在暴富之前只是一个小财主,和几乎所有这样的中小财主一样,一家的家务都是由家里的妇女操持,根本不用佣人,暴富后这种习惯一直保持。这时周浩坤夫妇觉得如今家大业大,应该用几个佣人了,再说小孩儿离开了奶娘就啼哭不止,因此阿仙就留下成了周家历史上第一个女佣,工钱按本地的女佣标准,每月一千文。
不久,周德根娶妻了,妻子沈氏十分貌美,周德根整天和她形影不离,两情欢洽,如胶似漆,阿仙被他抛到了九宵云外。几个月后,阿仙就回家生孩子去了。她果然生下一个儿子,那儿子后来果然长得跟周德根十分相象。
一年后,阿仙早早地给孩子断了奶,交给大女儿陪护,她又回到了周家。这时周德根对沈氏的新鲜劲已经过去,对阿仙的旧情又复炽了。他们的私情最终被敏感的沈氏察觉,瞧准机会将他们逮了个正着。沈氏当即向阿公阿婆哭诉。阿仙立即被周家辞退。周浩坤夫妇把周德根扎扎实实地责打了一顿,又善言安抚了沈氏。从此,周德根在妻子和父母的严密监视之下过起了循规蹈矩的生活。但是他与生俱来的本性是无法改变的,计氏来到他家后,他就象苍蝇见了血似的,情难自禁,想尽办法要亲近她。  

八、淫祸(4)
与当初周浩坤对付计氏的前夫同出一辙,当周浩坤病重之际,周德根借探疾问安的名义,暗渡陈仓,不知不觉间就使乃父绿巾潜戴。沈氏很快对此有所察觉。当周德根和计氏又一次在后面柴间屋里厮混时,沈氏出其不意地将他们堵住。在沈氏义愤填膺的质问和斥骂之下,周德根和计氏慌忙讨饶哀求,呕心啮血地赌咒发誓,此后一定洗心革面,再不做对不起她的事情。
沈氏没有把事情闹大,周德根果然规矩了。但周浩坤一过世,周德根立即故态复萌,不顾热孝在身,寻找一切机会和计氏寻欢作乐。开始时沈氏的严词斥责还能使他们略作收敛,到后来就只当耳边风了。倒是乡绅人家出身的沈氏,反而顾及家声,不敢过份声张,整天担心他们的事被外人知道,使周家门庭蒙羞。那两个人越加肆无忌惮,推襟送抱公然不避沈氏,看计氏那神气活现的神态,似乎她和周德根才是正经夫妻,沈氏只是一个不要脸的窥探者。
荷叶包不住野菱,丑事最终传了出去。沈氏觉得无地自容,但周德根和那狐狸精却坦然自若。沈氏与周德生的寡妻周梅氏妯娌之间十分亲密,她向周梅氏哭诉:“他们哪为就那么不要脸呢?哪为会有这样不知羞耻的人?我还有什么脸做人?”周梅氏对周德根和计氏的事始终采取听之任之,不闻不问的态度,她劝道:“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又不是你做的。”随即又叹息说,“这是我们周家的气数,想不到婆婆一过世,这个家这么快就会败掉,我们反正扪心无愧,头上有天老爷,地下有祖宗亡灵,他们都清清楚楚看着的。”
但周沈氏实在无法象周梅氏那样看得开。炎热的七月里的一天,她四岁的女儿看见母亲浑身上下穿着簇崭新的冬装,独自坐在房里流着泪在喝一杯水,觉得怪异,就跟周德生的小儿子金茂说了。十二岁的金茂顿时觉得不对劲,立即告诉了母亲。周梅氏慌忙和儿子一起赶到周沈氏房里,周沈氏痉挛蜷曲的身子正在地上痛苦万分地滚动着。周梅氏扑上去抱住她,急声呼叫,同时叫儿子赶快去喊左邻右舍来帮忙抢救。等左邻右舍赶到时,周沈氏已经彻底地平静下来了。
女人活着的时候,她的阿公阿婆即使当着她娘家人的面骂她打她,只要不是过份的无理虐待,娘家人一般不会帮她说话,如果帮了,就会被人视为没有知识,家庭教养差。娘家规矩大的,甚至还会帮着阿婆阿公打她骂她。但一旦人不在了,就立刻换了一番光景,娘家人以后再也不会上这家的门了,从此两家将成为陌路人,还有什么必要讲客气?有什么不满,都会在办丧这几天里将恶气出尽,若女人是寻短见死的,那更要闹一个天翻地覆才罢。自知已闯下大祸的周德根在妻子自杀后就卷了一些钱财想逃到外地去避一避,被周梅氏和几个邻舍死命拖住。周梅氏哭着说:“你是事主,哪为好一走了之?你一走,剩下我们寡妇孤儿,这个家被人家拆光了也没人管呀!”周德根只得留下,但到了半夜,他还是一个人悄悄地溜走了。
丧事照例由庄首主持。按照惯例,谁家有了丧事,全村都是每家出一人来丧家帮忙办丧,帮忙者主要做些去亲戚家报丧、上街买菜、到村上人家借桌凳、去墓地挖墓坑、出殡时抬棺材、掩埋棺材等事,妇女则是捡菜洗菜和做饭做菜,都是很轻松的事,却能一天三顿吃平时家里吃不到的好菜好饭,因此,人们都乐意去丧家帮忙,没被丧家请去的人心里会非常失落,非常不悦,甚至因此而记恨丧家,但丧家出于节省开支的目的,不可能把每一个村人都请来,于是就形成了全村每家来一人帮忙的规矩,左邻右舍和家门里(五代以上是同一个祖宗的)则全家都来。这是陈光宗当上庄首后主持的第一桩丧事,为了应付沈家必然的报复,周梅氏让他不要顾及每家一人的成规,而把全村的成年男子全部请来帮忙。
周沈氏娘家所在的村子是个六七十户人家的大村子,沈家在得到丧信的当天就气势汹汹地开来了三只大船,一百几十号人。周沈氏的父亲和三个兄弟都是老实巴交的小财主,但周沈氏有一位远房堂叔,叫沈锡生,此人是陵南县青帮“理”字辈大头目唐白头的大弟子。青帮尊罗祖为祖师,按“园###理大通悟觉普门开放万众皈归罗祖真传佛法玄妙”二十四字论资排辈,沈锡生属“大”字辈,在陵北县的齐梁及邻近数乡的青帮帮会中,辈份数他最大了,五六年前他就立起山头,开设香堂,收罗门徒,包揽词讼武断乡曲是他的拿手好戏。这一百几十人中,大部分是周沈氏娘家的亲戚和同村村民,另有二十几人便是沈锡生的徒弟。他们一到周家就到处寻找周德根,在搜寻没有结果后,沈锡生的徒弟们便声称要将周浩坤家的房子全部扒掉。陈光宗和村人们竭力劝阻,好话说尽,一面摆下酒肉,款待他们,一面按沈锡生的要求,让周梅氏给这一百多人每人封了三块龙洋的红包,才算作罢。沈锡生随即把目标转向计氏。计氏和周德根两人的丑事这时早已传得齐梁一带尽人皆知,神通广大的沈锡生自然对此尽已知悉,他认为计氏对周沈氏的死也负有主要责任,当即命徒弟们将她捆送县衙,告她一个乱仑和有伤风化的罪。陈光宗和天官塘的全体村民早就对计氏十分反感,对此自然不加干预,心里反而暗暗称快。但他们始料未及的是,计氏打入大牢的第二天,就来了两个县衙的衙役,要传同案犯周德根去县衙受审。周家又是酒肉款待,又是暗塞银两,好不容易才暂将他们打发回去。过了两天,他们又来了,说县太爷催得紧,一定要拘主犯周德根到案,还要拘周梅氏到堂对质。妇道人家都将抛头露面经官见府视作自身和家庭莫大的耻辱,周梅氏听说要她去县衙大堂对质,吓得手脚冰凉。沈锡生的徒弟们于是吹风给陈光宗,只有他们的“先生”能摆平此事。陈光宗找周梅氏商量后,就请沈锡生去县里疏通。周梅氏总算免去见官之辱,衙役们也暂时不再上门来纠缠了,但周家为此花去了五百多块龙洋!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八、淫祸(5)
周德根不回来,沈家的人就不让将尸体入殓。但五六天之后,尸体开始腐败了,只得允许周家入殓。入殓之后就将棺木停放在家,不许下葬。
按照风俗,只要尸体或棺木停放在家,亲戚朋友就可以来吊丧,名为吊丧,实质是为吃饭而来。来了只要到灵前磕一个头,就到门外为办丧而特意搭起的凉棚下坐桌,辈份比死者大的更是连头都不用磕,一来就直接坐桌,见门外的来客坐满一桌了,就开丧——孝堂内女亲属放声而哭,凉棚下桌上,帮忙的人端上饭菜,客人们开吃,饭菜都是敞量供应。吃完起身闲逛,让出座位给后到的亲友。家里有农活没忙完的,回家干活,到吃晚饭时再来。这样一直要吃到出完殡为止。所以正常的办丧都是人死后第二天入殓,第三天出殡。少数有身份的大富绅的丧事,才会停丧五天甚至七天,以显示其气派和哀荣。
对亲友来说,丧事的送礼叫“白份”,是所有礼中最轻的,只要花十文到二十文制钱买上一串或两串纸锭,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拎着,领了一家大小,浩浩荡荡地去奔丧了。只有死者的女婿和外甥,长锭之外还得加一副黄纸的挽联,女婿送得最重,在此之外还得加一捆折纸锭用的黄钱纸,俗称“九斤四两”,以及一斤做入殓时点树灯用的豆油。这样的礼,轻微得几乎对任何人家都构不成负担。所以,除了与死者关系至亲至密的少数亲友确实悲痛不已外,一般的亲友在得到凶信之后,绝不会象得到喜宴的请帖后那样表面上说着热情恭贺的话,心里却暗暗发愁着又要出一笔款了,而是在对不幸的死者大声表示痛惜对噩耗表示极大的震惊的同时,心里窃窃地喜道:又有豆腐百叶吃了!由于“白份”都是送给死者的东西,死者家属没有一点进账,因而丧事的破费比喜事大得多。因为这个缘故,丧事的吃也就只能相对较为马虎了。菜式主要是以豆腐百叶为主,加时鲜蔬菜。荤菜要到出殡之后吃斋饭时才出现。这是丧事结束,招待吊丧亲友的最后一顿饭了,每一桌都会出现一碟鱼和一碟肉。鱼都是大拇指那么粗,四五寸长的条,每碟十来条。肉是猪头肉,棺材抬出去后,丧家以及办丧过程中有吊丧亲友坐桌和人员走动的邻里人家,都得请路头,以祛邪招吉。请完路头后,把猪头拆开来,切成薄片,装碟分派到每一桌,每碟也是十来片。蔬菜是家家地里都有的,平时在家天天吃,豆腐百叶要花钱买,或用黄豆去换,平时不常吃到,因此被人们视作比较高级的菜,但它的价格却比荤菜便宜,也算是顾及到了丧家的负担,因此来客们独钟情于它。当一个人快要死了,村上人的婉转说法便是“快要吃他(她)的豆腐百叶了”。但周家这次丧事就不同了,时鲜蔬菜几乎不用,豆腐百叶也靠边站了,唱主角的是大鱼大肉,酒菜稍不如意,沈锡生的徒弟和沈家的亲友村人们就摔碗掀桌,大闹一通。沈家的人每天来和回去都是坐船,雇船的费用也全由周家负担。
这样一连闹了半个月,在陈光宗等人的再三劝说之下,沈锡生总算作出了让步,不再坚持非要周德根回来,但提出要请四十九个和尚来为死者拜七七四十九日大忏,拜完忏才许出殡。这四十九天中,沈锡生那一百多人的队伍每天来吃和闹,周家的亲友们也每天来吊丧,天官塘村的所有男丁和大部分妇女也每天来帮忙,周家的钱就象溪水一样流出去。这丧事前后持续了两个多月,这些人一连饱食了两个多月的好菜好饭,待到丧事办完,人人都胖了一圈,这两个月成了他们一生中回味无穷的最幸福的日子。这场丧事使周浩坤家大伤元气,耗费达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一共卖掉了四十多亩田地!
计氏自从关进县衙大牢后,再也没有回来,周家也始终没有派人去看望她或探听消息,她最后竟不知所终。
周德根是在丧事完毕后一个多月才回来的,他回来的时候样子非常落魄,跟乞丐一样,人也瘦了许多。他在家里规规矩矩地养了几个月身体。身体养好后又旧病复发,时不时的进城逛逛堂子,还勾搭上了董家桥的一位寡妇和双木镇上的一位丈夫常年在外做手艺的妇人。
周梅氏觉得这样下去家产早晚会被他荡尽,就请来周德根的舅舅——周吴氏那当图董的弟弟,为他们分家。当时周家还有五十多亩田,周德根和周金茂各分得二十多亩,其余房子粮食家具等也都两家平分。
分家后的周德根,仍然过着醉死梦生放荡不羁的生活,整天野在外面,很少见他回家,将四岁的女儿扔在家里不管不顾。幸而周梅氏痛爱侄女,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抚养着。
几年后的一个初冬的深夜,周德根正在双木镇和他的情妇厮混时,那妇人的丈夫突然回家。周德根慌忙从后门逃走。后门外就是临大运河的街道,周德根刚蹿出后门,那丈夫的几个本家兄弟早守候在两边了,一齐向他扑来。他在走投无路之下,纵身跳入冰冷刺骨的运河。逃回家的当夜,他就开始高烧不退。请医吃药半年多,病越来越重了。齐梁镇最有名的医生霍子敬说,那是行房之后猝然受寒,得了阴证伤寒,这是不治之症啊。不久,周德根就结束了他那短暂而又秽德彰闻的一生。他死后遗下十多亩田和房子家具,都归了金茂。周梅氏将他的女儿扶养成人,给了她一份极丰厚的嫁妆,体体面面地嫁到了一个本份的殷实人家。


九、黄家出了个大败子(1)
黄志鹤四岁就跟随父亲黄樟龄廪生读书,即使在逃难之时,也读书不辍。父亲病故后,婶娘耿氏虽然也能识文断字,但文墨不深,教不来志鹤,就把他送进了齐梁镇赵金寿秀才开办的学塾,到十五岁,又托人把他弄到古陵城里赫赫有名的阳山书院去念书。志鹤十八岁时,耿氏张罗着为他娶了妻,妻子是耿氏的表侄女儿,姓丁,为人温柔和婉,遇事也没有什么主张,大概从小就受惯了极严的家教管束,整天只知默默地操持家务,极为周到地侍奉丈夫和婶娘,对家中大小事务几乎不闻不问,也从不擅自拿半点主意,家中大小事务仍由婶娘全权掌控。婚后第二年,她生下一个儿子,却于三岁时得天花死去。此后多年没有生育,直到志鹤二十五岁那年,才生了一个女儿。过了两年,又生了一个儿子。志鹤给儿子取名济清。
志鹤在阳山书院读书读到三十二岁,始终没能取得一星半点功名,就灰了心。这时儿子济清已经四岁,志鹤便回到家里,开始专心教儿子读书。济清不到三岁时,耿氏就教他认一些字了,此时已识字好几百个。他的聪明颖悟令志鹤惊喜不已,相比自己的愚钝,不由得暗中自愧。这孩子五岁时已识字数千,七岁时能写一些简短的诗文了,十二岁时已把《左传》读得滚瓜烂熟。志鹤发现自己已难以再做他的老师,更怕如此良材美质毁在自己平庸的手里,到济清十三岁那年,就把他送到陵南县的名师韩雨山的门下学习。
韩雨山是个学富五车的大儒,年纪很轻就已经才名冠州县,有很多脍炙人口的文章流传在外。他满腹经纶,胸怀匡时济世之志,却不得志于场屋,直到四十八岁才中乡试副榜,成了半个举人。从此绝意功名,开办了“绿竹草堂”,专以课徒讲学为生,人称“绿竹先生”。远近州县慕他的名声负笈而来者陆绎不绝,后来学生中出了两个进士和几个举人,他的名气就更大了。
济清在绿竹草堂读了四年书就考上了秀才,这一年是大清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济清十六岁,院试是第四名。年纪这么小就取得这么好的成绩,十分难得。考上秀才之后,立刻就有报子锣声镗镗报上村来,在炮仗横鞭的爆炸声中,大红的捷报高高地升挂在志鹤家堂上。
前来看热闹的人们连连赞叹:“到底要念书的,念书人家出的子孙多风光啊!”
几天后,志鹤家择了一个吉日,大摆宴席,谢师庆贺。但作为这场谢师宴主宾的绿竹先生却没有到场,他讨厌暄闹,不喜欢与粗俗之辈和酸文假醋之士交接,志鹤父子再三诚邀都没能请动他的大驾,只好在事后由济清送了一桌酒菜去,聊表谢悃。但其他亲朋戚友前来祝贺者却济济一堂。来宾中有一人,姓秦,是个附监生,人称秦监生,是志鹤在阳山书院读书时所结识的文友,此人一年四季手上总离不了一把补了又补的纸折扇,据说这是三十多年前他同族一位做过府学训导的挨贡赠给他的祖父的,那上面有那位挨贡所题的诗句:
鸿雁飞鸣淡月中,窗前玉露滴梧桐。
纵横万卷随时读,暗淡孤灯伴我躬。
过鹤曳声增嘹亮,流萤助照倍光融。
名山自有千秋在,久慕欧阳道业隆。
秦监生鸠形鹄面,活象是棺材里的馅,终年一身乞丐般脏兮兮缀满补丁的青布长衫,因为文友们的###里总少不了他,人们都叫他为“药里的甘草”。他一生热衷功名,却文运困顿,后来便醉心于查考本府有出息的读书人的来龙去脉和趣闻轶事,每当文友聚会,便大讲特讲,如数家珍,这成了他最大的享受。只要有最新版的《缙绅录》出来,他宁可让家里两三天没米下锅也总要千方百计抠出钱来买。他和众文友与志鹤同坐一桌,席间,大家交口称扬济清考试时所作的时文和诗赋,唯独他一言不发,等到济清过来给大家斟酒时,他才突然开了口:“鹤弟啊,我说济清贤侄将来比你我都要有出息得多呢!”
志鹤笑道:“我沉沦一生,谈何出息,不过,他也未必便能胜过老兄,秦兄实在是过奖了!”
“不是过奖,我说这个话,是有来历的。”他说着环顾四周,提高了声音问,“济清贤侄刚拜入绿竹先生的门墙时,有过一桩轶事,你们晓得不?”
众人都摇头说不晓得,一齐静静地望着他等他说。
他用单手啪地打开纸扇,得意地说:“不晓得吧?”又啪地把纸扇收合,说,“那是济清贤侄去绿竹先生那里还不到一个月,有一天,绿竹先生的高足丁云帆庶常去拜望绿竹先生。丁公彼时刚中了解元(乡试第一名举人)不久,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绿竹先生叫小学生奉上茶来。那送茶上来的学生不是别人,正是济清贤侄!丁公大大方方的坐着,跟先生说着话,见一个不认识的小孩送茶上来,不知道是自己的同门,以为是先生家新收的一个童仆,就没有在意,一边和先生说着话,一边就伸出一只手去接茶,没有用双手去接,也没有向济清贤侄答礼。绿竹先生顿时就把脸沉了下来,训斥丁公说,‘你刚得了功名就如此倨傲不逊,他将来,或许要胜过你呢!’丁公悚然,慌忙向老师叩首认错,感谢老师的教诲,并向济清贤侄陪礼致歉。济清贤侄,你说有没有这一回事体?”
济清笑道:“过去那么久了,你倒还记得啊?”
众人一片声赞叹绿竹先生真不愧一代名师,教导学生真是一丝不苟,丁公也是知错即改,从善如流,难怪后来能会试大捷,列职清班!
秦监生摇着破纸扇说:“据愚蒙看来,绿竹先生目光如炬,早就看出了济清贤侄日后大有前程!”
众人一齐点头:“确实,确实。”
秦监生用他尖嘎的高声奋力压下众人的声音:“据愚蒙看来,济清贤侄的时文已经到火候了,要不了多久,必定高发!”
众人齐声赞同。志鹤大开欢颜。  

九、黄家出了个大败子(2)
1897年(清光绪二十三年),即济清进学之后的第二年,他赴南京参加江南乡试,结果不售。不久,他却考入了著名的阳山书院。
当时古陵城里和陵南陵北两县除了府学和县学之外,还有大大小小的书院二十多所,这些书院的创办者或为当地富绅,或为地方官员,大多数书院是创办于清代,少数创办于前明,只有阳山书院是创办于南宋,创办人为当时任古陵郡守的一位著名诗人。自创办以来,阳山书院历经兵燹,却还是顽强地生存了下来。这二十多所书院规模不一,大的有生员数十名,小的只有五六名。书院一般都有院产——田地、房产和基金等,书院将田地和房屋出租,基金则放债,每年收取田租、房租和利钱,作为维持书院运转的经费。书院与府学县学不同之处是,府县学的生员除廪生能得到作为生活费的廪米之外,其他的生员都没有生活费,而考进书院的生员,则每月都可以领到书院发给的生活费——膏火银。膏火银的数额由书院所拥有的院产而定,少者每月一两、半两,多者二三两。阳山书院就其规模而言是陵南陵北两县书院之首,但还排不进江苏省二十四大书院之列,不过,由于它所拥有的院产相当可观,因而其设施条件、师资力量和膏火银的数量都绝不在那些大书院之下。因此,想要考入相当不易,而且必须是府县学的生员(秀才)才有资格报考。不过,阳山书院和本县别的书院不同的是,它收附读生(旁听生)。黄志鹤就曾在这个书院里做过多年附读生。附读生不用考,只要经书院的山长点头,就可以来读的,附读生不用交学费,但书院不发给膏火银,也不安排食宿,一切生活费用自理。
阳山书院将考进来的学生按成绩分为正课生和附课生。正课生二十名,每人每月膏火银三两,附课生也是二十名,每人每月膏火银一两五钱。济清是正课生,每月三两的膏火银按当时的米价大约可以买两石粳米(因各地度量衡制度不统一,有的地方一石为一百六十市斤,而在古陵地区,一石则为一百五十市斤),足可以供应一个十口之家一整月的口粮了!书院内寝室鲍厨浴室一应俱全,书院的正式学生吃住洗澡概不花钱,膏火银等于是净收入。可见当时只要书读得好,即使考不上举人进士,也可以靠读书养家糊口。除了膏火银,还有很多赚外快的机会。书院每年从二月初八到十一月二十三这十个月中,每月都有两次课期,分别在每月的初八日和二十三日,书院里统一出题目,叫学生做,都为八股文、策论加诗赋。经掌教批阅之后评出优劣,做得好的,按等发奖。超等十名:第一名奖银一两,第二、三名奖银八钱,第四至第十名奖银六钱;特等五名,奖银五钱;优等五名,奖银三钱。这种考试,不是书院正式学生的附读生甚至连附读生都不是从未踏进过书院大门的乡村文童也都可以参加的,不过他们的奖银数额比正式学生减半。生员和童生们为了多赚奖银,在交上了自己的一份考卷之后,往往还要以家里亲友的名义再做一份考卷上去。于是就闹出了这样的笑话,常常有一些不识之乎的白丁在不知不觉中“写出”了优等诗文。最绝的是济清,他那三年前出嫁的姐姐刚生了一个儿子,他就开玩笑地冒用这个小外甥的名字做了一份试卷交上去,没想到这位出生才十几天的超级小童生的诗文竟然就得了个优等!书院的山长和掌教们对生员童生们这种恶作剧完全知情,但他们认为这能鼓励生员童生们多做好文章,何况书院的经费也比较宽裕,因而始终抱着听之任之的态度。所以,只要文章做得好,一年中赚取的外快也十分可观。
志鹤的父亲是吃官府廪米的廪生,如今志鹤的儿子二十岁不到就靠念书养活了一家人,这在齐梁乡一带已传为佳话,人们督子读书之风盛极一时,而许多门阀体面的人家也争着要把女儿许给济清。但济清的婚事在他还不到一周岁时就已定下了,那是二十里外龚家头村龚秀才的孙女儿。龚秀才与志鹤的父亲黄樟龄是同年进学的,多年后,龚秀才的儿子与志鹤先后进入阳山书院读书,两人都是附读生,书院不安排住宿,两人就在城里合租了一间小屋,同吃同住,情如兄弟。后来志鹤的妻子生了济清,龚童生的妻子生了个女儿。志鹤和龚童生当即就订下了婚约。
如今志鹤家正呈蒸蒸日上之势,在济清考进书院的同一年,志鹤也被本图的士绅们推举为图董。自大清雍正四年起就确定了这样的地方建制:县下设乡,乡下设都,都下设图,图下设庄。乡的最高行政人员为乡董,下设乡佐一至二人;都不设行政人员;图则设图董,庄设庄首。每图一般辖十来个庄。作为一图之长的图董绝对是地方上相当有权势的头面人物。与黄家相比,龚家就明显风头不顺,五年前龚童生病故之后,龚家愈趋贫寒,最要命的是,龚家的女儿,济清的未婚妻,九岁时因出天花而脸上落下了麻点。很多人都认为这桩婚事是靠不住了,而龚家也没有勇气向志鹤家再提及婚事。但志鹤岂是势利小人?他将所有上门为济清说亲的人都一概回绝,在济清十八岁那年的年底,终于把龚家的女儿隆隆重重地娶进了家门。
龚家的女儿进门之后,娴静端庄,显示出良好的家教,操持家务,侍奉长辈,一应事体都料理得细心周到,对济清也是小心侍候,百依百顺。志鹤夫妇和婶娘耿氏对新妇十分满意。但是结婚多来,济清对妻子只有陌生男士对陌生女士的那种恭敬客气,从没有夫妻之间应有的亲密缠绵,而且他回家的次数也明显比婚前少多了。书院自十一月二十三日举行完最后一次课考之后就放假了,掌教、生员和院工们都回家过年了,济清却仍不回家,白天有时在绿竹先生那里度过,有时一个人在书院宿舍中看书,晚上则独宿在书院的宿舍里。有时志鹤去书院催他回家,他总是借故推托,到大年夜的傍晚才回到家里,可是一过年初四,书院还未开门,他就又一个人回了书院。志鹤夫妇和婶娘的担忧完全被证实了,这个虽然相貌平平,却任劳任怨善良贤淑的媳妇果然没能被济清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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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黄家出了个大败子(3)
济清对妻子的冷淡明显到连村上人都议论纷纷了。志鹤夫妇十分着急,这样下去如何能抱上孙子?志鹤为了不做势利失信之人而给济清娶了这个女人,谁知却害了她,也害了济清!因为内疚,志鹤夫妇和婶娘对济清的妻子就格外爱护。他们商量之后,决定让志鹤出面探一下济清的口气,若他真的不能回心转意,过两年就给他纳一房妾,以解决宗嗣绝续的大问题,但现在他必须经常回家,哪怕做做样子也好,免得贻人口舌,让妻子不好做人。
济清的回答是志鹤完全没有料到的,他说:“我信奉康梁,康梁是主张一夫一妻制的,纳妾的事,恕儿子实难从命。”
志鹤大惊:“眼下朝廷正到处捕杀康梁乱党,你竟满口康梁康梁的,不要命了吗!”随即又缓和了口气,“你既不肯纳妾,这自然很好,说明你不是耽于女色的浅薄之徒。可是,你也得亲近亲近你的结发妻子才对啊,大丈夫志在天下,不能重色轻德。你这样冷淡她,当真要弄得我们家坠绪覆宗才罢休吗?”
济清惨然叹道:“国事糜烂到这个样子,离亡国灭种也已经不远了,儿子尚有何心谈家室之事!”
志鹤只能耐心地开导劝慰他,大丈夫固当蒿目时艰,与国休戚,但圣人有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家室不齐,谈何治国平天下?作为家里的一根独苗,所肩负的延续祖宗血食的重任万万不可轻忽!
济清在绿竹草堂读书的那几年,正是四夷交迫,国政如麻的年代。大清国对日战争失败,震惊天下的《马关条约》的签订,就是这几年中的事。绿竹草堂距离紧靠运河交通发达的古陵城不到十里,消息来得较快,而绿竹先生一贯教导他的学生要关心国计民生,不可成为专为功名富贵而读书的腐儒禄蠹。因此,师生们一直热心地关注着国事。济清乡试失利之后,起初仍然在绿竹草堂里读书,但这一年,朝野上下要求变法图强的呼声日益高涨,连阳山书院都出了“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论”之类支持皇帝,支持变法的试题。而阳山书院因为在古陵城内,消息特别灵通,《万国公报》、《中外纪闻》、《时务报》之类呼吁变革的刊物在书院里十分流行,有一些刊物传到了绿竹草堂,令济清非常着迷,从而对阳山书院十分向往。正好这时书院要招考三名学生,绿竹先生支持济清去报考,居然考上。济清考入书院的第二年,那位可敬又可悲的年轻皇帝终于颁布了“明定国是”诏,朝野上下呼唤了三年的变法开始了。顿时,革旧的诏命一条接着一条地下来,暮气沉沉的大清国吹来了一股清新的春风。然而,全国上下只热闹了一百天,晴天里一声霹雳,皇帝被幽禁了,年愈花甲的太后再出“训政”,对维新人士和帝党人士的大肆捕杀也同时展开!多年来满腔热忱地支持变法的绿竹先生和济清他们,其悲愤和焦虑可想而知。而就在这国家多事之秋,济清的家里却为他张罗起了婚事。济清并不嫌恶妻子,妻子的相貌固然有些令他失望,作为一个很早就博得功名,才气纵横,驰名家乡的十###岁的年轻人,有一点郎才女貌的理想是必定的,但他受到绿竹先生的熏陶,胸怀大志,以天下为己任,以沉迷女色为耻,所以对妻子的相貌无心斤斤计较,况且妻子的相貌也没有坏到不可接受的地步。只是他确实不知如何与妻子相处。婚前他从未见过她,现在突然要他与一个陌生女子生活在一起,他简直手足无措。而妻子似乎比他更局促紧张。龚家对女儿的管束极其严刻,不准她们看书识字,只许钻研女红和家务,也从不让她们与陌生人见面,妻子目不识丁,跟济清无话可谈。两人在一起时都感到尴尬,因此济清只好尽量少回家,而这时的国政,也确实已糜烂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他为国家的前途日夜忧叹,再也无暇顾及家里了。
志鹤找济清谈话后不久,八国联军打进了北京城。济清终于抵不住家事国事的双重烦忧,病倒了,由于病势十分沉重,书院的同学们慌忙雇了一只船,把他送回了家。
志鹤到处延医,婶娘和济清的母亲天天求神拜佛,龚家也忙碌起来,四处打听名医和偏方。在两家人的合力抵挡之下,死神终于离开了济清。
济清在家里调养了好几个月。这几个月中,妻子日日夜夜守在他的身边,无微不至地照看着他,这时他们在一起时再无局促紧张手足无措之感。有一段时间,济清的病情似乎有增无减,一度相当危殆。这时济清握住了妻子的手,这是结婚三年来的第一次,他泪流满面地说:“我现在最懊悔的是,三年来始终没有把你当作妻子,只是当成了一个亲戚或姊妹,那时自己也不懂该怎么和你相处,如今明白,为时已晚,我误了你,害得你痛苦一生,看来只能来生相报了!”
妻子强忍悲痛安慰他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会好起来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是这场大病使济清和妻子亲密起来,他病愈回书院之后就开始频频回家了。几个月后,济清的母亲首先惊喜地发现媳妇出现了妊娠的迹象。她把这喜讯悄悄告诉了志鹤和婶娘,志鹤和婶娘喜不自胜。然而就在这时,济清忽然从书院回来,跟家里说他决心已定,不想再在科举道上毫无意义地空耗青春了,决定出洋游学,寻求救国救民之道。
这对志鹤夫妇和婶娘来说不啻是晴天霹雳。这里的人们世世代代讲究的是一家人团团圆圆,只有实在迫不得已的人才会不幸地离开自己的热土,离乡背井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可怕的事,远方他乡在他们的想象中充满了险恶,更不要说远涉重洋了,洋鬼子,听说都是红眉毛绿眼睛,要吃人的呵!何况济清现在在书院里每月都有三几两银子拿回家,还非常有中举中进士的希望,他这一出洋,举人进士彻底泡汤,家里还要少一大笔进项。志鹤夫妇和婶娘当然激烈反对。但济清的态度异常坚决和明确,如果不能出洋,要么陪着这个国家一起灭亡,要么先国家一步灭亡,免得见了亡国时的惨象心里难过!即使不自杀,继续待在书院里,眼看着国家一天天糜烂下去,不要说根本无心读书,闷也要闷死的。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几乎吃不下什么东西。他的妻子忧虑万分地告诉阿婆阿公,济清几乎整夜都睡不着,唉声叹气的,身上瘦得只剩下骨头了。他刚从死神的手指缝里挣脱出来,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志鹤是了解这个儿子的,他是当真的,并非虚张声势,如不能出洋,他确实是不想活了。志鹤夫妇和婶娘都急坏了,态度开始软转。当然,济清在显示其必死的决绝态度的同时,也没有让他那不错的口才闲置。他对志鹤说,朝廷已有诏令下来,自明年开始,武科废止,文科也不再考八股,而专试策论了,这样下去,科举早晚要彻底废除,这是大势所趋,而且时间不会太长久了!废除武科和八股的事志鹤也听说了,但他对科举的最终彻底废除还是有点怀疑:“科举全废掉了的话,官员从哪里来?难道都是世袭了吗?”济清说:“科举废掉之后,官员当然是从游洋归来的人里头选拔出来,如今的世界不是以前的世界了,洋人已经超过我们太多,科举选拔出来的人满脑子只有子曰诗云,对世界形势一窍不通,靠他们如何能治理好国家?难怪我们跟洋人打一仗败一仗!如今的形势,我要不出洋,即使现在考上了进士,不久的将来也要因落伍而被朝廷投闲置散!”
志鹤首先被说服,济清的母亲是没有主见的,本来就心痛济清的身体,见志鹤立场已经松动,也就不反对了。婶娘见志鹤夫妇不再反对,也就不便再发表意见,只好听之任之了。
为了筹措出洋的费用,志鹤决定卖掉家里大半田产。消息一传出,有意买田的人就陆绎不断地上门来了。与此同时,“天官塘黄家出了个大败子”的新闻也以疾风偃劲草的速度和力度迅速传遍全乡及邻近各乡。作为一个新型的大败子,济清的丑声远远盖过了那些吃喝嫖赌的传统败子。因吃喝嫖赌抽鸦片而荡尽家业,这样的人每个乡每个时代都在源源不绝地产生,他们的事迹普遍得让人提不起传播的精神,无论其败掉的家当有多大,其败的方式总是那么千篇一律,似曾相识,说出来也没什么稀奇,因而其丑声只会在一个不太大的范围内洋溢。而济清这个与众不同的败子,几年前还作为有出息子孙的表率而被家传户颂,如今顷刻之间便败掉了祖宗辛苦挣下的一大半家当,还扔掉了书院里三四两银子一个月的金饭碗,其败毁之速之烈,是那些传统败子所难以望其项背的。而且他败也败得可笑,人家败子至少吃着了,喝着了,牌摸着了,骰子的点数看着了,婊子也玩着了,他济清毁掉了这么多家当却什么都没捞着,不是比那些传统败子还要不如么!
人们兴致勃勃地议论济清时没忘了把志鹤也捎带上,他坐视儿子的败家行为而不管,无疑也是个败子!志鹤没勇气再出去抛头露面了,他辞掉了图董的职务,整天窝在家里不再出门。乡董李志发沉默而平静地接受了他的辞呈,一句挽留的话都没说。
济清就是这样在人们轻蔑的目光里,在轻薄的挖苦和幸灾乐祸的窃窃议论声中离开了天官塘。他动身的时候,亲娘(这里的人称祖母为“亲娘”或“恩娘”,济清从小就这么称呼志鹤的婶娘)还未起床,济清到她的床前向她磕头辞行时,她把一个小红纸包塞到他手里,红纸包里是一撮家里地上的泥土和一张平安符。她说身上带着家里的泥土出远门就不会水土不服了,平安符是她特意到兴教寺去求来的,她在符上念足了一千遍大士咒,能保佑他平安地衣锦荣归。他向父母磕头辞行时,母亲只管抹眼泪,一句话都说不出,志鹤则嘶哑着声音说:“要争口气。”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是一个秋雨淅沥的清晨,济清登上了泊在村口木桥旁码头上的一只低篷小客船。送他的客船远行的,只有伫立码头的父母妻子的泪眼和满天凄凉的风片雨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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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风水宝地得力了(1)
父亲的棺木偷葬进风水宝地之后,陈光宗一门心思全放到了对儿子陈耀文的教育上。陈耀文六岁时,陈光宗就把他送到邻村的村塾里去念书。然而,这个平时看上去也算机灵聪明的儿子,念书的时候其愚笨却远远超出了陈光宗的想象。一般的孩子,一本薄薄的《百家姓》至多念上两个来月就熟透了,他念了整整三年,总算能从头至尾把它背下来了,但若随便抽取其中一个字叫他认,他一定是呆坐着,两眼不住眨巴,好象正在向记忆里翻箱倒柜地查寻答案,其实他是在等着你在他头上敲一记栗凿,以猛喝的方式把那字告诉他,他则歉笑着跟着你念一遍,然后再很快忘掉,这一关就算过去。先生和同学因此送他一个绰号——“陈木头”。那教书的先生是由学生家轮流供养的,由于陈光宗供先生的饭菜特别考究,束也比其他学生家出得多得多,那先生为了对得起陈光宗的厚情,对陈耀文便特别严厉,立壁角,罚跪,打手心那成了陈耀文每天必修的功课,这三年中,陈耀文的两个手心几乎天天都握着两个肉馒头。陈光宗的妻子陈陆氏看了心疼,向陈光宗嘀咕。陈光宗说:“先生这是为他好,不上规矩怎能成方圆?”陈陆氏则认为不是儿子笨,而是那先生水平太低,劝陈光宗给耀文换一个老师。陈光宗想想也是,那先生确实只是一个没有名气的村学究,也没有任何功名,想来学问也好不到哪里去,陈耀文已八岁,可以去离家较远些的地方念书了。于是陈光宗把耀文送进了齐梁镇赵金寿老秀才开设的私塾。
赵金寿从三十多岁成为秀才后,就开设书塾,至今已年近六旬,学生中出过两个秀才,他的学塾因此成了全齐梁镇公认的最好的学塾,当然也是收费标准最高的学塾。老秀才年纪轻的时候就脾气很好,从不打骂学生,如今年老,性子越加和善。陈耀文在他这里又念了三年书,赵秀才的耐心和学问丝毫没能使他变得聪明些,“陈木头”的大号反而被同学们叫得全齐梁镇的人都知道了。三年后,赵秀才无奈地对陈光宗说:“《百家姓》、《千字文》和《三字经》这三本小书,一般初入学的孩子念上半年就都能熟了,我教过的学生里头,资质最不济的,也只念了一年多,可是,令郎仅一本《千字文》就念了两年多,这个样子,老朽恐怕是无能为力了,你还是赶紧另请高明吧,免得在老朽这里误了他的前程。”
陈光宗好话说尽,赵秀才才让耀文继续留在他的塾中读书。耀文于是又在赵秀才的私塾里读了三年书。这三年中,他比较轻松,陈光宗和赵秀才都已对他不抱丝毫信心,陈光宗也不再打骂他,任他能识几个字就识几个字,能背几段书就背几段书。三年以后,他十四岁了,再也不愿待在书塾里了。陈光宗也不逼他,而是顺应他的心意,让他去跟着外公陆和生木匠学手艺。
也许因为陈光宗的父亲陈仲元虽没学过手艺却无师自通地会做一点木匠活,也算是半个木匠,而陈光宗的丈人又是个小有名气的木匠师傅,这个孩子身上有着太多的木匠天赋的遗传,他似乎天生就是做木匠的料。他从小就对木匠工具和木匠活计沉迷不舍。很小的时候,他母亲带他去外公家玩时,他可以一整天一整天不知厌倦地摆弄外公的木匠工具。他的外公对他十分钟爱,这不光因为他是他的外甥,更因为他做了几十年木匠还是头一次带到这样出色的徒弟,他一上手就对木匠活计表现出过人的悟性,一年之后,其技艺已直追刚刚满师的师兄。满师后不到五年,他就被公推为“齐梁乡头一把斧头”。八年后,二十二岁的他在齐梁镇上开了一家木匠作坊。
生过耀文之后,陈陆氏又一连生下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都没能活过三岁就因发高烧夭折,只有大女儿荷秀最后长大成人。直到耀文去学手艺那年,他的二弟陈显文才出生。过了三年,三弟陈显庭出生,一年后,陈陆氏又生下了她一生中最后一个最终长大成人的孩子——小女儿文秀。有了显文和显庭之后,陈光宗就把改换门庭的希望寄托在了这两个儿子身上,尤其是二儿子显文,他生于大清光绪九年(1883年),出生那天发生了一件百年难遇的奇事,正当六月盛夏,陵北和无锡等地竟然降了一场雪,齐梁镇一带更是积雪盈寸。陈光宗总觉得这场雪下得蹊跷,说不定是这个二儿子带下来的,看来这个儿子不平凡。请陈刘村上有名的算命先生刘春林一排八字,果然是个大富大贵的命!
显文五岁时,陈光宗要他读书了。这时齐梁镇上的老秀才赵金寿已经作古,陈陆氏嫌邻村那位村学究对学生太严,怕显文到了那里也要象耀文一样吃苦头,不同意陈光宗把显文送到那里去。陈光宗想请一个有学问的先生来家里教孩子,一时却请不到。孩子年龄太小,生活还不能自理,不适合送到远地方的名师那里去读书。正为此烦恼焦心,忽然想起志鹤正在家里课子读书。志鹤虽然没有功名,但究竟是书香人家的子弟,陈光宗对志鹤家的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钦敬,况且志鹤还在城里的书院读过好几年书,见识和学问必定是好的。陈光宗找到志鹤,请求让显文来跟着他读书,金照赵金寿的标准,每年八两纹银。
志鹤对“高义可风”的陈光宗十分好感,当即爽快地说:“济清一个人读书正冷清呢,有一个伴正好,只是我才疏学浅,难免要误了显文,教他识两个字倒是可以,不过,金的事请休提,否则断难从命。”陈光宗再三要出金,志鹤坚决不要。陈光宗要让显文行拜师礼,志鹤也竭力谢拒,说自己决没有资格做正式的老师。显文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志鹤读书了。陈光宗过意不去,家里弄了什么好菜,买了什么时鲜果品,总不忘给志鹤家送些过去,陈光宗是个懂得享受的财主,好菜果品是常买的,因而往志鹤家送东西也是三天两头。每年中秋节,学生家都要买了月饼送给老师,称为“张先生”。志鹤虽然没有正式跟显文确立师生关系,陈光宗还是要买了大量的吃食送给志鹤。两家因此来往密切。志鹤耐心很好,从不打骂济清和显文,显文乖巧可爱,嘴很甜,很会叫人,见到志鹤的婶娘耿氏他总是跟着济清一样亲热地叫她亲娘,叫志鹤夫妇分别为爷叔和婶婶。志鹤一家因此对他喜爱得不得了,把他当成济清的亲弟弟一样看待。陈光宗见状,干脆顺水推舟,让显文和显庭都认了志鹤夫妇为寄爹(干爹)、寄娘(干妈)。两家的关系愈益亲密。这样,到显庭四岁时,陈光宗就顺理成章地也把他送到了志鹤那里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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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风水宝地得力了(2)
济清比显文大三岁,比显庭大六岁,显文显庭都叫济清为阿哥。显文读书资质平平,但比耀文聪明得多,只是比不上济清,而显庭的聪明颖悟却不下于济清。济清十三岁去绿竹草堂读书了,陈光宗便不好意思让志鹤再教两个儿子,想为他们另觅西宾,没想到志鹤却舍不得让他们走。儿子走后他膝下冷寞,这两个和自己朝夕相处了好几年的寄儿子正好聊慰他思子的情怀。于是,显文显庭继续留在了志鹤身边。三年多后,济清十分荣耀地成了秀才。陈光宗欣羡之余,也看到了绿竹先生的能耐,这时显文已十三岁,显庭也十岁了,可以离开父母独立生活了,正巧这一年志鹤被地方上推举为图董,没时间教书了,陈光宗就把两个儿子送进了绿竹草堂。
显文显庭在绿竹草堂读书的第五年,八国联军攻占了北京城,得到消息后不到两个月,绿竹先生含恨身故。举行完葬礼之后,他的学生们星散回家。显文显庭也回到家里。此时显文已十七岁,参加过几次科举考试,成绩都不理想,早就不想读书了。而绿竹先生也对陈光宗说过,显文算术学得很好(绿竹先生信奉学以致用,他可能是古陵地区第一个教学生算术的塾师),书也背得很熟,为人精明细心,办事认真,有条有理,人缘也很好,同学都喜欢跟他结交,但却不善于写作时文诗赋策论之类,看来不是科举道上的人,从事别的行当也许倒能有所成就。自那以后,陈光宗对显文就不抱多大希望了,正好这时陈光宗刚在齐梁镇上开了一家经营煤炭的商号,需要一个能写会算的人,显文就成了他的账房先生。
陈光宗所有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显庭身上,显庭也确实不简单,去年他刚开笔学做时文就得到绿竹先生的好评。绿竹先生长逝后,陈光宗就把显庭送进了文风蔚腾的阳山书院,去做一名附读生。由于从小在志鹤家和济清一起读书,显文显庭和济清亲如兄弟,陈光宗又常常对他们耳提面命,要他们以济清为榜样,为门庭争光,因而显文显庭对济清一直很崇敬。显庭很高兴进书院读书,因为进入书院以后又能天天和济清在一起了。谁知,他进书院时济清却回家养病了。济清病愈回到书院后只跟他在一起待了几个月就到日本留学去了。这几个月中,古陵城里有好几个人出了洋,济清也迫切地想出洋,整天跟显庭谈论科举如何误国,出洋如何重要。说得显庭也对科举厌恶起来,也想出洋。济清一出洋,他就回家跟父亲吵着要出洋。然而此时济清已成了地方上头号大败子,陈光宗对济清的评价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岂能让他步济清的后尘?他断然拒绝了显庭的要求,一再痛惜地说,没想到济清会变成这样的人!并严正告诫显庭,千万别学济清的样,除了埋头功名,专心黄榜,别的事情一概不许胡思乱想。
然而,显庭第一次让陈光宗领教了他的倔强脾气,任陈光宗如何劝说喝骂,直至痛打,他就是咬定要出洋,而且说陈光宗不识潮流时势,他那一套见解早过时了。陈光宗暴怒之下将显庭往死里打。陈陆氏冲上来抱住儿子,用自己的脊背挡住了陈光宗呼啸的棍棒。陈光宗长叹一声,掼下棍棒,怒气冲冲地转身走出家门,去了齐梁镇。
陈陆氏流着泪恳求显庭不要再跟父亲顶撞,耀文显文也回来劝。耀文对显庭说:“阿爹的心思你要明白,他是一心巴望家里出一个读书人,我和你二哥都不是料,只有你能成,阿爹一向是最疼你的,你心里怎能没有数目?我今天给你作一个保证,你先回到书院里去念书,等你考得一个功名了,你就出洋,那时阿爹要是还不让你出去,我来筹钱供你出去,你信得过我不?”
显庭回了书院。一个月后,陈光宗和耀文一起来看他,顺便给他送来生活费用。他们高兴地发现显庭确实在用功读书,书院这个月的两次课考,他分别得了超等和优等,领到了六钱半奖银。在回家的路上,陈光宗笑着对耀文说:“这小末代就是比你和显文能,只要他肯用功,确实是能够弄出点名堂来的!”他心里暗暗认为,那块风水宝地一定是应在显庭身上。
耀文笑着点头,又说:“刚才他悄悄跟我讲,他想转到南京官办的新式学堂里去念书,他让我问问你答应不答应?”
陈光宗头摇得象拨浪鼓:“不答应不答应!他是个蜡烛,不点不亮的,在古陵我们还能常来监督监督他,去了南京,没人管了,还不任由他着天飞?外面世道这样乱,他有什么头脑?万一搭上了坏道,懊悔就来不及了!”
耀文点头称是。
又一个月后,当陈光宗和显文一起来看显庭时,书院的同学说,显庭已走了半个多月了,到南京的官办新式学堂去读书了。陈光宗和显文急忙找到显庭的住处,见被头铺盖都不在了。房东见了他们,把一封信交给陈光宗,说是显庭临走时让他转交家里人的。信上说,他的一个要好朋友的亲戚在总督衙门里做事,在这位亲戚的安排下,他和那位好友一同考上了南京的一所学堂,这所学堂是官办的,负担学生的生活费用,他让父母家人不要牵挂他,他一定用功读书,大干一番事业,不令父母失望。
陈光宗和显文立即叫了一只快船,赶到南京。可是显庭的信上并未说自己是在哪所学堂,学堂的地址又在哪里,而且他们有所不知的是,显庭入学时还故意把自己的名字改掉了。父子俩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大城里转了好几天,找得晕头转向,也没有见着显庭的影子。回到家里,陈光宗唉声叹气,妻子也整天以泪洗面,说显庭一定是被坏人拐走了,责怪陈光宗,全是你要他去考功名,让他一个人离家去古陵城里读书才出了这样的事!显文则安慰父母说,三弟十六岁了(虚岁,在古陵地区,人们习惯称虚岁),人又聪明机警,又在绿竹草堂和古陵城里念过书,见过世面,不会那么容易被人拐走的,一定是真的在南京的学堂里读书,到过年的时候自然就会回来的。

十、风水宝地得力了(3)
济清比显文大三岁,比显庭大六岁,显文显庭都叫济清为阿哥。显文读书资质平平,但比耀文聪明得多,只是比不上济清,而显庭的聪明颖悟却不下于济清。济清十三岁去绿竹草堂读书了,陈光宗便不好意思让志鹤再教两个儿子,想为他们另觅西宾,没想到志鹤却舍不得让他们走。儿子走后他膝下冷寞,这两个和自己朝夕相处了好几年的寄儿子正好聊慰他思子的情怀。于是,显文显庭继续留在了志鹤身边。三年多后,济清十分荣耀地成了秀才。陈光宗欣羡之余,也看到了绿竹先生的能耐,这时显文已十三岁,显庭也十岁了,可以离开父母独立生活了,正巧这一年志鹤被地方上推举为图董,没时间教书了,陈光宗就把两个儿子送进了绿竹草堂。
显文显庭在绿竹草堂读书的第五年,八国联军攻占了北京城,得到消息后不到两个月,绿竹先生含恨身故。举行完葬礼之后,他的学生们星散回家。显文显庭也回到家里。此时显文已十七岁,参加过几次科举考试,成绩都不理想,早就不想读书了。而绿竹先生也对陈光宗说过,显文算术学得很好(绿竹先生信奉学以致用,他可能是古陵地区第一个教学生算术的塾师),书也背得很熟,为人精明细心,办事认真,有条有理,人缘也很好,同学都喜欢跟他结交,但却不善于写作时文诗赋策论之类,看来不是科举道上的人,从事别的行当也许倒能有所成就。自那以后,陈光宗对显文就不抱多大希望了,正好这时陈光宗刚在齐梁镇上开了一家经营煤炭的商号,需要一个能写会算的人,显文就成了他的账房先生。
陈光宗所有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显庭身上,显庭也确实不简单,去年他刚开笔学做时文就得到绿竹先生的好评。绿竹先生长逝后,陈光宗就把显庭送进了文风蔚腾的阳山书院,去做一名附读生。由于从小在志鹤家和济清一起读书,显文显庭和济清亲如兄弟,陈光宗又常常对他们耳提面命,要他们以济清为榜样,为门庭争光,因而显文显庭对济清一直很崇敬。显庭很高兴进书院读书,因为进入书院以后又能天天和济清在一起了。谁知,他进书院时济清却回家养病了。济清病愈回到书院后只跟他在一起待了几个月就到日本留学去了。这几个月中,古陵城里有好几个人出了洋,济清也迫切地想出洋,整天跟显庭谈论科举如何误国,出洋如何重要。说得显庭也对科举厌恶起来,也想出洋。济清一出洋,他就回家跟父亲吵着要出洋。然而此时济清已成了地方上头号大败子,陈光宗对济清的评价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岂能让他步济清的后尘?他断然拒绝了显庭的要求,一再痛惜地说,没想到济清会变成这样的人!并严正告诫显庭,千万别学济清的样,除了埋头功名,专心黄榜,别的事情一概不许胡思乱想。
然而,显庭第一次让陈光宗领教了他的倔强脾气,任陈光宗如何劝说喝骂,直至痛打,他就是咬定要出洋,而且说陈光宗不识潮流时势,他那一套见解早过时了。陈光宗暴怒之下将显庭往死里打。陈陆氏冲上来抱住儿子,用自己的脊背挡住了陈光宗呼啸的棍棒。陈光宗长叹一声,掼下棍棒,怒气冲冲地转身走出家门,去了齐梁镇。
陈陆氏流着泪恳求显庭不要再跟父亲顶撞,耀文显文也回来劝。耀文对显庭说:“阿爹的心思你要明白,他是一心巴望家里出一个读书人,我和你二哥都不是料,只有你能成,阿爹一向是最疼你的,你心里怎能没有数目?我今天给你作一个保证,你先回到书院里去念书,等你考得一个功名了,你就出洋,那时阿爹要是还不让你出去,我来筹钱供你出去,你信得过我不?”
显庭回了书院。一个月后,陈光宗和耀文一起来看他,顺便给他送来生活费用。他们高兴地发现显庭确实在用功读书,书院这个月的两次课考,他分别得了超等和优等,领到了六钱半奖银。在回家的路上,陈光宗笑着对耀文说:“这小末代就是比你和显文能,只要他肯用功,确实是能够弄出点名堂来的!”他心里暗暗认为,那块风水宝地一定是应在显庭身上。
耀文笑着点头,又说:“刚才他悄悄跟我讲,他想转到南京官办的新式学堂里去念书,他让我问问你答应不答应?”
陈光宗头摇得象拨浪鼓:“不答应不答应!他是个蜡烛,不点不亮的,在古陵我们还能常来监督监督他,去了南京,没人管了,还不任由他着天飞?外面世道这样乱,他有什么头脑?万一搭上了坏道,懊悔就来不及了!”
耀文点头称是。
又一个月后,当陈光宗和显文一起来看显庭时,书院的同学说,显庭已走了半个多月了,到南京的官办新式学堂去读书了。陈光宗和显文急忙找到显庭的住处,见被头铺盖都不在了。房东见了他们,把一封信交给陈光宗,说是显庭临走时让他转交家里人的。信上说,他的一个要好朋友的亲戚在总督衙门里做事,在这位亲戚的安排下,他和那位好友一同考上了南京的一所学堂,这所学堂是官办的,负担学生的生活费用,他让父母家人不要牵挂他,他一定用功读书,大干一番事业,不令父母失望。
陈光宗和显文立即叫了一只快船,赶到南京。可是显庭的信上并未说自己是在哪所学堂,学堂的地址又在哪里,而且他们有所不知的是,显庭入学时还故意把自己的名字改掉了。父子俩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大城里转了好几天,找得晕头转向,也没有见着显庭的影子。回到家里,陈光宗唉声叹气,妻子也整天以泪洗面,说显庭一定是被坏人拐走了,责怪陈光宗,全是你要他去考功名,让他一个人离家去古陵城里读书才出了这样的事!显文则安慰父母说,三弟十六岁了(虚岁,在古陵地区,人们习惯称虚岁),人又聪明机警,又在绿竹草堂和古陵城里念过书,见过世面,不会那么容易被人拐走的,一定是真的在南京的学堂里读书,到过年的时候自然就会回来的。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十、风水宝地得力了(4)
陈光宗想了想,对显庭说:“她是大脚还是小脚我也不清楚,等我今天去问一下媒人看。”
傍晚,他带着满意的神情回到家,煞有介事地告诉显庭:“问过媒人了,是大脚。那丫头五岁就没了娘,所以没人给她裹脚。”这话有一半的对的,那姑娘确实是五岁丧母。
到小年夜娶亲那天,所有的亲友都已暗中得到了陈光宗的告诫,到时候切勿议论新娘的脚。同时,他让新娘家给新娘的小脚上多缠些布,套上一双大袜子后再穿一双大鞋,在鞋头里塞些棉花,伪装成大脚。只要顺利地骗得显庭拜了堂,入了洞房,当他揭开新娘的红盖头看到新娘如花似月的容貌后,注意力自然而然就会从下面移到上面,对她的脚就无暇关心了。睡觉时,让显庭先上床,他上床后新娘就吹灭蜡烛,然后上床,总之,不要让他看见她的脚。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一夜恩爱之后,他对新娘就有了难以割舍的感情,以后即使知道她是小脚也能够接受了。
新娘子平安地娶进了门。其实显庭不相信她真的是大脚,但当他看到母亲那如履薄冰近乎哀求的眼神时,他实在不忍心让年过半百的父母当众下不来台。在喜公和喜娘的主持下,他顺从地完成了一系列仪式,和新娘一起被送进了洞房。新娘远不是媒人所吹嘘的那样美得颠倒众生,不过也还算得上漂亮。当他木然地揭开新娘的盖头时,新娘那双满含殷忧、不安和期盼的眼睛立即深深地拨动了他的心弦,他忽然对她产生了强烈的疼爱,她自幼失恃,出生于贫寒之家,把嫁到他家来视为一生幸福的开端,这么多年中她一定吃了很多苦,他再也不忍心毁坏她美好的梦想。
他直截了当地对她说:“我晓得你是小脚,不过这不能怪你,我不会嫌弃你的。”最初的一刹那,她的眼中注满了天就要塌下来一般的绝望和恐惧,但立即就变成了惊喜的感激,她噙着泪浅浅一笑,低头嗫嚅地说:“我……我帮你脱鞋子吧……”
第二天,陈光宗发现新娘的脸上泛着幸福甜蜜的红光,以为显庭真的被他瞒过了,心中窃喜。
半个月后,显庭回了南京。不久,又有喜事临门,显庭被官府选中,作为官费出洋游学的学生去日本留学了!
就在显庭进阳山书院附读的那一年,1900年(清光绪二十四年),陈光宗发现每年冬天总是按时来村上买稻草的两家本乡窑户的运草船迟迟没有上村,一打听才知道,这年夏收前后,北方的开平矿务局派员来陵北县推销煤炭,这些推销人员一来就盯上了窑户,因为他们都是燃料消耗的大户,千百年来,窑户们始终是用稻草烧制砖瓦,有几家窑户在推销人员摇唇鼓舌的动员之下,尝试着改用煤炭,立即发现,煤炭的火力明显比稻草强劲,烧得透,烧制时间大大缩短,算起来比烧稻草成本低,而且易于堆放贮存,不象稻草那样一受湿就霉烂。于是,越来越多的窑户纷纷改烧煤炭。这些年来,陈光宗的田产一直在缓慢地增加,以五折率折合计算的话,已有四十多亩平田[明朝万历十年(1582年),官府将本地的田按质分为五则:平田、沙田、高低田、极高低田和山荡田,按等征收田赋。清顺治十五年(1658年),五则田一律折成平田计征,折率为:沙田亩,高低田亩,极高低田和山荡田亩]。这些田产中的大部分都在外村,最远的在二十多里外的南丰乡,只有十几亩田在本村和靠近本村的邻村,近村的田自己耕种,远离本村的田就近出租给别人耕种。租出去的田每年每亩(平田)收取二斗麦子和一石稻的田租,稻草和麦草全归承租户,因此,陈光宗虽然有那么多田,却只有十来亩田的稻草和麦草,这些稻草和麦草留足自家厨房的燃料,牛冬天的食草和搞河泥的草以外,还只余下三四千斤稻草,实在卖不掉的话,作肥料垩田,可以少买豆饼,因此煤炭对他的收入影响不大,但他却发现了煤炭的前途,认为这东西一定会流行开来。果然,紧随窑户之后,打铁的、补锅的、饭馆以及少田和无田的人家都开始以煤作燃料,经营煤炭的批零商号在县城和一些乡镇应运而生。于是,在做了三十多年单调乏味的土财主之后,年届半百的陈光宗出人意料地在齐梁镇上开办了一家“光泰”商号,经营煤炭的批零业务。陈家父子在村人眼里象变戏法一般的兴办实业历程由此展开。
齐梁乡窑户较少,煤炭的生意远比陈光宗所预计的要冷清,“光泰”商号惨淡地维持了一年多之后便歇业了。但就在“光泰”招牌摘下的第二天,人们看见陈光宗和陈显文在“光泰”的原址上挂出了“盛昌隆”布庄的招牌。
齐梁镇早在明代就有了专门收购布匹运往外地销售的布庄,布匹是当地织户自己将棉花以手摇纺车纺成纱后再在投梭机上织成的,当外国的用机器纺织出来的漂亮洋布输入之后,这种布便被称为“土布”。土布短窄粗疏,花式品种单调。因此,当宽长精致,美观匀细,花式繁多的洋布输入我国后,土布就被逐步逐步地挤出了城市。但土布因其低廉的价格和坚牢的质地受到贫困地区人们的喜爱,而大清国的贫困地区又是如此之广大,因此最初几年,土布仍有生存空间。但随着洋布的激增,土布业终于无可挽回地被逼上了穷途末路。自清光绪二十三年起,齐梁镇上的几家布庄先后关门歇业。光绪二十五年的一个冬日,陈显文雇了一只客船去古陵城里办事,客船经过古陵城边的一家布庄门口时,坐在船篷口晒太阳的他突然看见几名妇女背着一捆捆洋纱(人们习惯把所有由机器纺出的棉纱都称为洋纱)从布庄里出来。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十、风水宝地得力了(5)
他感到好奇,便叫艄公停了船,上岸询问。那几个妇女告诉他,棉纱是从布庄领的,回去织成布后再交给布庄,布庄发给工钱,工钱根据织出的布的质量和品种来定,一般说来,每织一捆半纱(一捆十四把),工钱为三百文到五百文。这是最近古陵城和附近一些镇子的布庄时兴的一种新生意。陈显文办完事后没有按原计划立即返回齐梁镇,他在古陵城里逗留了整整两天。这两天里,他把布庄这种发纱织布的全新经营方式摸得透透彻彻:棉纱是从无锡等地的机器纱厂成批购进的,分发给织户织成布后,将布收上来运到常州的布行或布号,由它们负责销售;发纱给织户时不收押金,织户都是乡里乡亲,一般不会吞吃棉纱,但要防她们揩油,所以发纱时都要过秤,记下纱的重量,收布时也要过秤,看布的重量与纱的是否一样,由于织户在织布之前先要把纱放在面粉调成的极薄的浆糊里浆一下,晒干后方可络纱、经纱、织布,每一捆半纱吃进的浆糊重量相当于一把半纱,因此即使布的重量与棉纱的一样,织户每织一捆半纱其实还是赚去了一把半棉纱,但这是布庄允许的,不作克扣棉纱论,只有当布的重量比棉纱的轻时才认为她们揩了油,工钱就要作相应的扣减,若油揩得特别多,作为处罚,可以不给工钱,并没收其包袱布(织户来交布时一般都要用一块包袱布将织好的布包着拿来的);这种机器纱要用新式的手拉织机来织,织出的布称为“改良土布”,老土布的门幅只有九寸至一尺二寸,改良土布可达到二尺以上,老土布织来织去总是兰布、宜布、机布、石门布、套布、稀布这些老掉牙的品种,改良土布增加了许多新品种,斜纹、峭络格、葡萄呢、丝光线呢……;改良土布具有老土布坚厚牢固的特点,却比老土布漂亮,因而销路明显比老土布广。两天后,陈显文回到齐梁镇时带回了一架手拉织机和一百多捆机纺棉纱。不久,当“盛昌隆”布庄的招牌挂出来时,旁边耀文的木匠作门口也同时摆出了十几架新赶制出来的手拉织机。
陈显文的尝试大获成功,“盛昌隆”一炮走红,一个月不到,前来领纱的人就在门口排起了长队,连带着耀文木匠作生产的手拉织机也生意兴隆。
这时,陈耀文的木匠作已发展到三个客师和十多个学徒的规模,生产的大凳、桌椅、橱柜等家具远销江南许多州县。随着木材的需求量日益增大,陈耀文在频繁地采购木材中逐渐熟悉了木材经营的各个环节,他很想自己开一家木行,只是由于水道不畅通,这愿望一直无法实现。而就在“盛昌隆”布庄开业后不到一年,机会来了。
木材行总是把大量扎成木排的木材常年浸泡在河里,水质对木材至关重要。无锡、苏州的河道属太湖系统,水质易坏木材。而古陵一带的河道则属长江系统,水质特别适宜木材的养护,这里的木业当然不会白白浪费这得天独厚的条件,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县里木业捐资,以两升(三斤)米一方土的工价雇工疏浚了河道,从此,木排可以全年由外江进入,直接停泊到西运河中。而齐梁镇通往西运河的那二十余里水道十分开阔,不用疏浚,陈耀文的木行就水到渠成了。
作为木匠作和木行的老板,陈耀文渐渐抽上了鸦片。这在当时的时代并不被认为是坏事,相反,抽鸦片的人大多是乡绅财主,因而在许多人看来,抽鸦片便是身份和派头的象征,人们给鸦片起了个很迷人的雅号——“福寿膏”。当然,前提是抽鸦片不能损及自己的家产,人们崇敬的是那些优雅地抽着鸦片而家产却丝毫无损的人,如果一个人因抽鸦片而卖田卖房,则仍被视为不学好的败子。在这样的风气下,很多人一做上老板就抽起了鸦片,以彰显其新的体面身份。陈耀文未能免俗。当陈耀文开始抽鸦片时,陈光宗抱的是赞赏的态度,而且最后也跟着儿子一起抽上了。
但陈显文却没有沾染鸦片,他受过绿竹先生多年教育,绿竹先生痛恨鸦片,严禁学生吸食。父兄俩一迷上鸦片之后,对生意上的繁琐事务就不那么上心了,这给陈显文提供了充分的用武之地。在开办布庄之前,“光泰”商号的煤炭生意清淡,陈显文无所事事的时候就顺便帮哥哥的木匠作理理账务,渐渐地,他也摸懂了买卖木材和销售家具的一些门道,他在靠近府城的绿竹草堂读过多年书,目光比几乎目不识丁的父兄开阔得多,头脑也远比憨厚的兄长精明,此刻在经营布庄的同时,几乎把木行和木匠作的生意也全盘接管了。陈显文同时管理两个行业,居然还是游刃有余,陈光宗和陈耀文就乐得不再过问,整天云游在黑美人的醉人迷雾之中。
凭陈家如今的财力,两个人吸食鸦片的耗费还无关痛痒。在陈显文有声有色的管理之下,陈家的产业和财富稳步地增长着。此时陈耀文已有两个儿子(小儿子于六岁时暴病身亡)和一个女儿,显文在有了一个儿子之后,妻子的肚子又大了起来(这个儿子出生后不久就夭折),而显庭的妻子也已生下了儿子必达。陈家呈现出丁财两旺的可喜景象,最主要的是显庭官派出洋,学成回国便是举人或进士,飞黄腾达期日可待。陈光宗心中暗暗高兴,那块风水宝地开始得力了!


十一、黄济民(1)
十一、黄济民
周浩坤家东面的围墙外面在上午和中午是个向阳背风的好地方,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冬至前几天的一个上午,十几个人背靠着围墙坐在这里晒太阳。黄志大等五六个老人都戴着风兜——当时老年男子冬天常戴的一种古老的圆形帽兜,明代陈老莲画中的隐士大多戴着这种风兜,颈下有两根带子系住,可以把额头脸颊和耳朵全部包在里面,从脑后拖下来的一大块布则盖住背部和双肩——舒适地坐在凳子上,他们两旁的几个年轻人有的蹲着,有的捡了一截断砖当凳坐。三个老人从芦花蒲鞋里抽出脚,搁在脚炉上烘,他们脚上脏黑的布袜都缀满了累累的补丁。另几个身边围有小孩的老人则把烘脚的瓦盆或开了盖的脚炉放在膝上,在瓦盆或脚炉的火灰里煨蚕豆或黄豆给小孩吃。他们的面前就是村东的小河和码头,稍远处是那座年代久远数经维修的小木桥。
这是个大晴天。晌午,太阳象吸足了鸦片似的精神起来了,河里的薄冰开始融化。几个年轻人脱了身上的老棉袄,赤着膊在暄暖的阳光下捉着棉袄里的虱子。黄志大和另一位老人则在羡慕地欣赏坐在他们之间的那个老人腰间的新作裙。这时,一只低篷小客船沿着小河驶来,停在了码头旁。随即,从篷舱中出来一个人,此人一身笔挺的洋装,手里握一根两三尺长的文明棍,黑色圆筒礼帽下一张年轻微胖的圆脸漾着亲切的笑意,上唇蓄着两撇清秀洋气的八字髭须,脑后披散着半尺来长的头发,活脱脱一个洋鬼子!只见他蹬着咔咔作响的闪亮洋皮鞋,从码头拾级上岸,然后将文明棍挟在腋下,向着晒太阳的村人拱手打起了招呼。村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愣怔了片刻才认出他来。
“啊呀,这不是济清吗!”
船夫将济清的一只大皮箱和一只大藤箱拎上岸来,济清和大家寒暄了一番就领着船夫往村西头他的家去了。他一走过,那些晒太阳的人就热烈地议论起来。
“他居然连辫子都没有了,这是不要谋反了吗?”
“他这种样子,他老子和亲娘见了肯定要骂。”
“原以为留洋回来也能做官了,现在还做屁的官,官府反而要治他的罪呢!”
“唉,卖掉了祖宗辛辛苦苦挣来的田产去留洋,留了半天回来,竟变成了洋鬼子!”
“谋反可是灭九族的大罪呵!”
吃饭的时候,全村都知道济清回来了并且已变成了没有辫子的洋鬼子。一番议论纷纷之后,下午,人们纷纷到志鹤家来,看济清的洋鬼子模样,看济清的家人如何哭闹痛骂济清。但是出乎人们意料的是,济清家却象往常一样平静。在墙门内的院子里,人们看见济清四岁的儿子鸿博依然象往常一样摇头晃脑地捧着一本《幼学歌》在大声朗读:
世祖章皇帝,圣祖仁皇帝,
世宗宪皇帝,高宗纯皇帝,
仁宗睿皇帝,宣宗成皇帝,
文宗显皇帝,穆宗毅皇帝,
今上大皇帝,圣清亿万纪!
济清的妻子坐在旁边纳着鞋底,听着儿子读书。有些人见这情景,没进大门就转身走了,几个年纪和辈份稍大的人却腆着笑脸走进院子,先对着济清的妻子夸赞一番鸿博聪明,这么小的人就读书读得这么流利了,随即问,济清呢?济清的妻子神色和蔼地告诉他们,济清因旅途劳顿身子有些不适,正在睡觉,到家里坐坐吗?他们连忙说不坐不坐,听说济清回来了,我们特为来看看他,好几年不见了嘛!就都退了出来,心里都在嘀咕着,剪了辫子,这一家怎么还这么平静呢?但据志鹤的左邻右舍说,济清刚回到家时,他们就听见志鹤拍着桌子声泪俱下地大骂,等他们闻声赶过去看热闹时,志鹤已被他婶娘叫进里屋去了,他们听见里屋传出了志鹤夫妇痛不欲生的哭声和他婶娘气急的说话声,他婶娘说,哭有什么用?你们这样哭反而惹别人来看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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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黄济民(2)
第二天,有人看见济清的母亲和亲娘又象往常那样坐在墙门内的屋檐下晒太阳了,但济清和志鹤却始终不见,而且两个老女人一直在默默地抹眼泪。
几天来,全村一直在议论济清的辫子,有的叹息,有的幸灾乐祸。四五天之后,济清忽然又在村上出现,这时他已恢复了长袍马褂的装束,不过,八字胡仍然保留,咔嚓咔嚓的皮鞋也仍然保留,但脑后却奇迹般地多了一条又粗又黑的长辫。村人惊奇之余立即明白,这是假辫子!去年,庄王村庄顺兴的儿子,年纪轻轻的一个体面小官人,一夜之间鬼剃头成了秃子,后来就是到上海去花四块龙洋买了一条假辫子戴的,济清的这条辫子一定也是同样的来路!
济清就象黄梅天的太阳,偶尔露了一下脸就又不见踪影了,直到祠堂吃冬至酒都没见他出现。
每年的春分和冬至是各宗族在祠堂里集体祭祖的日子,隆重的祭祀仪式完成后,全体与祭者都要来一次大吃大喝,是谓“春分酒”和“冬至酒”。这年的冬至日,天官塘和西边黄家头两村十六岁(虚岁)以上的黄姓男丁齐集于天官塘的黄氏宗祠,在族长黄家头人黄来发和分长(族中辈份仅次于族长者,即副族长)天官塘人黄志大的主持下祭毕祖宗后,照例又要开始坐席吃喝了。正对大门的一桌是最显贵的一桌,坐在这一桌上的总是族分长和族中辈份最大的人或者辈份虽不大却做过官或有功名在身的人。按志鹤的辈份,他是不够资格坐这一桌的,但在济清沦为败子之前,作为族中唯一的秀才,每次吃春分酒和冬至酒时,总是荣幸地被族分长等人拉到这一桌上,叼陪末座。于是,志鹤作为济清的父亲,又是图董,也顺理成章地被拉到这一桌上,坐在济清的上首。有志鹤父子在座,这一桌的其它人就都感到自己身份更不同一般了。在济清带着败子的丑名出洋的这一年冬至,吃冬至酒时,不待族分长吩咐,族中两位长辈立即当仁不让理直气壮地占据了本应属于他们却被志鹤父子多年僭占的那两个席位,志鹤只得灰溜溜地坐到其它与他的辈份相符的席位上去。族长和分长对这一席位的调整采取了默认的态度。这样的新布局持续了两年多,陈显庭被官派出洋了,人们这才知道出洋原来也可以做官的。志鹤也乘机向人们宣扬,据他家济清估计,科举早晚要废除,将来朝廷的官员全要由出洋回来的人来做。人们虽然对此将信将疑,但对济清的看法已有所改变。这年吃冬至酒时,族长分长本想叫志鹤坐回到他们那一桌去,但他们还未开口,那两位夺回位子的长辈已一屁股落了座,族长分长于是也就作罢。这样就到了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这年的农历八月,朝廷真的下诏宣布,自明年丙午科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科考试亦即停止,并令学务大臣迅速颁发各种教科书,责成各省督抚实力通筹,严饬府厅州县赶紧于城乡各处遍设蒙小学堂。济清的预言得到了证实。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济清不是败子,而是明见万里,深谋远图的非凡人物,倒是自己有眼无珠,夏虫不知冰,井蛙不知海,竟把一个敢作敢为的未来大贵人当作了旷古大败子!于是人们又争先恐后地把敬意和恭维奉献给志鹤一家。就在这一年,济清回国了。冬至这天,志鹤一进祠堂就被族人围住了。
“济清家老子,济清呢?哪为不见济清?”大家一齐问。
志鹤显得比以前消瘦,脸色青黄,似乎病过了一场,他摇着头,叹了一口气,喉咙有些沙哑地说:“他呀,在古陵城里,忙得很,实在脱不开身。”
“什么事体这么忙?吃冬至酒都不能来啊,我已经有好几年没见着他了。”
“唉,”志鹤叹息道,“都是忙些官事哩,今日听说是府尊大老爷请他去商量事体,所以来不了,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只能由我代他一祭了。”
“是极,是极,当然是官事要紧!”
“唷,被知府大老爷请去啦!就要封官了吧?”
“唉,封官……”志鹤苦笑着,“不然是一回来就要封的,最起码一个知县总要封给他吧!可是现在,没有了辫子……唉,谁知道呢?”
“对了,济清他哪为把辫子剪掉了?”
志鹤痛心地摇头:“唉,哪里是他自己剪的!也不知是什么人暗促狭,趁我家济清困觉的时候,喀嚓一剪刀就……唉!”
“阿呀!哪个猪狗日的这么阴损?”
“我原说济清决不至于这么胡涂,人家是堂堂的秀才,多有头脑的人,哪为会做出剪辫子这种蠢事体呢?你看,果然是有人暗算!可见这世道人心哦……”
“是在东洋的时候还是回国后被剪掉的?”
“在东洋的时候被剪的。”
“那一定是洋鬼子剪的,我们大清国的人是决计做不出这种损阴节的事体来的!”
“真可惜,一顶大红顶子被人阴损掉了!”
“不过,虽然是中了暗算,我想官位还是会封给他的,朝廷难道不晓得他是赤胆忠心的么?”
“那是,那是,如今知府大老爷既然请他商量大事,封官自然也是早晚的事了,科举既然已经废掉了,这样出过洋的大贤才,朝廷难道会不重用吗!”
“前几天我好象看见济清头上有了一条辫子了嘛?”
志鹤点头:“特为到上海去买的假辫,花了四块番饼,要到官场上去做事体,没有辫子怎么成?”
“那是,那是。”
祭祀完毕要坐桌吃喝时,族长黄来发站到他的席位旁边却不落座,他站着其它人也都只好站着,族长对那两位抢回席位的长辈中辈份较小的一位说:“你就跟志鹤换一换吧。”那位长辈竟一点没有动气,连声说:“应该的应该的,我原叫志鹤来坐这里的,他偏要客气!”但志鹤却不愿僭越,于是那位长辈和族长分长一起,硬把他推拉到了那个席位上。
按照习惯,面向大门的席位被称为“朝南”,哪怕房子的大门是朝北开的,也是称朝南。朝南是一桌中最尊贵显赫的位子。这一桌的朝南当然属于族长黄来发和分长黄志大,志鹤坐了济清出洋之前的位子——这一桌的末座。大家落座后,族长首先举起筷子招呼一声:“来吧。”分长和其它人于是也举起筷子,互相招呼:“来吧来吧。”族长的筷子落向菜碗。其它人随后跟进,筷子落向族长筷子所落进的那碗菜。当族长吃过一筷菜之后,大家筷就可以落向任意一个菜碗,而其它桌上也就开吃了。
祠堂酒吃的是族中公款,来吃的人都想尽可能地多吃,吃得多就多沾了光,吃得少就吃亏了,人人都象蝗虫般恣意大嚼,密集的筷子鸡啄米一般在肉和鱼等荤菜碗中起落,这些好菜平时在家里非常难得见到,而黄家祠堂的公产(用以出租的田地和放债取利的钱)不很多,肉鱼等好菜不可能敞量供应,所以得抢着吃,人人都力求做到下筷时快、准、狠。荤菜扫荡精光之后,围剿的重点便转向以豆腐百叶为主的素菜,由于这些菜一般备得比较充足,这时大家的吃速就放慢了一些,开始大碗大碗地灌酒,百忙中还要豁几拳。每次祠堂酒总有人喝得醉态百出,也总有许多人因吃得过多肠胃承受不了而呕吐得洋溢泛滥。
只有族长所在的这一桌始终保持慢条斯理不慌不忙的吃风,毕竟身份不同,再说他们也不急,因为肉和鱼等好菜在这一桌上总能保证充足的供应。为了弥补以前对志鹤的冷落,族分长对志鹤分外客气,不住地向他问这问那。
“济清是坐班船回来的么?”
“他是从东洋坐机器轮船到上海,再从上海坐大客轮到古陵,到了古陵就叫了一只小客船,一直到家。”
这一桌上的人都未见过机器轮船,听志鹤说那载了济清从东洋穿洋过海到上海的机器轮船比周浩坤家被长毛烧掉的老房子还要大几倍时,满座为之咋舌惊叹。他们又从机器轮船说到了当时正在修筑的沪宁铁路,异想纷呈地猜想着,铁路是不是就是路上铺满了铁?那样的话下雨天不滑吗?火车到底是什么东西?浑身喷火的吗?或者象田单的火牛阵那样?
转眼旧历年过去了。
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三月,在济清的积极活动下,“古陵府中学堂”正式开学。这是把原来的阳山书院和古陵府学合并后再加以扩建而成的,里面还附设了一个高等实业科和一个师范讲习班。在济清的奔走呼吁和古陵知府的号召下,以陵北县著名富绅,钱庄大老板李继鹏为首的一些地方士绅为这所学校的建成积极筹款,而从学校规模的创制,管理细则的编订,课程的设置到师资的配备等一应大小事务均由济清一人主持筹划,济清因此当之无愧地被聘为府中学堂的监督(校长)。这时,他已正式使用了在日本时改的新名字——黄济民。
古陵府中学堂是古陵一府八县最大的官办新式学堂,古陵知府对这所学堂特别重视,而作为其一校之长的黄济民,自然也成了人们心目中知府的红人。这年秋末,济民又发起成立了古陵府教育会,他被推举为会长。在天官塘的人们看来,济清这时比一个知县也绝不差了。
不久,济民的女儿咏兰出生了。按照习俗,只有第一个孩子出生满月时才办满月酒,第二个及以后的孩子一般不办,除非第一个生的是女孩,第二个以后的孩子中出现了一个男孩,则才办满月酒。但孙儿鸿博满月时,正赶上济清出国不久,全家都被济清的大败子之名压得抬不起头来,哪有心思象模象样地庆贺?此刻,时过境迁,喜事连连,不乘机大事庆贺一番,受受人们的恭维,作为对以前被人轻视作践的补偿,志鹤心里不能满足。因此,孙女儿满月那天,志鹤隆隆重重地办了满月酒。
见济民得势,这天来的贺客特别地多,美中不足的是济民没有回家。志鹤一家被贺客们恭维得飘飘然时,一位客人突然问:“志鹤阿伯,济清阿哥哪为改名叫济民了?”
志鹤一时回答不上来,支吾了一会儿,才期期艾艾地说:“这是……这是他在……在东洋留洋时改的。”
这时只听一位客人(志鹤的文友)大声说:“这又有何难解?人家自然是取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之义了,凭此可见济民贤侄抱负不凡,志在救国救民,他日必得成就一番青史留名的伟业!”
他的话立即得到所有来宾的齐口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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