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庸|文
从秦岭返回宝鸡之后,已经时近中午。我们在城里稍做停留,驱车沿着G30 东去。我们驰骋于关中腹地,一路上左边是连接宝鸡和西安的高铁轨道,右边是奔腾渭水,更远处是巍峨秦岭。
这条高铁是新修的,从宝鸡到西安只要一个小时,非常方便。我发了微博,有网友感慨道:“现在到西安只要一个小时,可诸葛丞相却走了一辈子,还没走到。” 我在车里读出了这句话,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莫名的伤感情绪在车内弥漫。
事实上,我们在宝鸡出发时,这种伤感就一直缭绕在左右。越是向东,越是强烈,大家敛容不语,我们再没了之前旅行时的兴奋和惊喜,因为接下来要去的目的地,是本次重走北伐路的终点,同时也是诸葛亮人生的终点——五丈原。
五丈原这个地方,名气很大,可每个人提到这个名字,都会不自觉地压低声音,收起笑容,仿佛怕会惊扰到什么。这里是一个传奇人生的终结,是一个史诗故事的悲壮结尾。
我们向东开了约莫一个小时,从蔡家坡立交下了高速,向南转去。这条南北大道叫作孔明大道,开过渭水之后,即进入五丈原镇的范围。
今日天气晴好,阳光醇媚,肃穆而温暖,是个扫墓的好天气。镇子不大,远处可以看到秦岭青山耸峙。镇子南边有一座高大的黄色土塬,背靠群山,颇有气势。我摇下车窗远目而望,心想:“丞相,我们终于来了。”
成都武侯祠
最后的希望,就这么消失了。
不,还没消失。魏明帝还没回军,只要在这之前干掉司马懿,蜀军还是会有胜机。
于是诸葛亮开始挑衅,堂堂一国丞相,连送女人衣服这招都用出来,他真是急了。
若换了别的将领,可能早按捺不住愤怒。可司马懿可是李宗吾《厚黑学》里的典型模范,任凭你怎么折腾,我就是不出战。不光我不出,麾下诸将谁也不许去。为此魏明帝还特意派了辛毗持节来坚定避战之意。
接下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不久之后,诸葛亮积劳成疾,在五丈原溘然去世。蜀军悻悻退兵,临走前还发生了一出分裂的闹剧。从此之后,关中、秦岭再也看不到任何一片蜀汉的旗号。
轰轰烈烈的诸葛亮北伐中原,就以此悲剧落下帷幕,留下一段“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典故。老三国里《秋风五丈原》那一段,我的印象极深,每看必哭。
对于诸葛亮之死,种种典籍都纷纷予以大版面的报道,比如《晋阳秋》里曾如此报道:“有星赤而芒角,自东北西南流,投于亮营,三投再还,往大还小。俄而亮卒。”《汉晋春秋》还绘声绘色地讲了一个“死诸葛走活仲达”的传奇故事。可见在那个时代,大家对诸葛亮已经有了神化的趋势,后来这些桥段全被吸收进了《三国演义》。
连另外一位当事人司马懿,都特意去考察了一下诸葛亮留下的营垒,发出“天下奇才”的赞叹。当然,我个人认为不排除他在变相称赞自己:天下奇才被我耗死了,那我岂不是天下超奇才了么?
诸葛亮的第五次北伐,坦率来说表现很差,至少比第四次北伐时的挥洒自如差很多。他用兵谨慎呆板,毫无灵动,从始至终要么被司马懿牵着鼻子走,要么等着孙权来配合,自己的命运被完全交付于他们之手。
我宁愿把这种失常表现,理解为他那时已经身患重病。《魏氏春秋》记载了一件耐人寻味的事。诸葛亮的使者去见司马懿。司马懿询问诸葛亮的作息工作规律,使者回答:“诸葛公夙兴夜寐,罚二十以上,皆亲揽焉;所啖食不至数升。”司马懿听了,只说了四个字:“亮将死矣。”
再出色的棋手,如果同时承受了病痛和繁重工作,也很难下出妙手。
归根到底,还是诸葛亮谨慎和举轻若重的性格使然。倘若他能毅然东进,未必不能打开局面。如果他能多关心一下自己的身体,未必不能扭转大势。这些年的战事让他迅速成长,但终究未能改变其秉性。而性格决定了命运,从递上《出师表》的那一刻开始,诸葛丞相就已经注定要倒在五丈原上。
(本文摘自马伯庸主编《文化不苦旅》,四川人民出版社,2015年6月。经出版方授权,澎湃新闻转载)